去年11月底一個下午,我去坐地鐵。并不是高峰時間,站臺上人不多,電子屏顯示還有4分鐘車到,走向站臺最末端,見墻角蹲著一個年輕人,上身弓著,悶頭刷手機。
車來了,這位年輕人起身神速,幾步竄進車,直奔車廂一角,立刻蹲下去,繼續(xù)刷他的手機了。
他的動作夠迅捷,應該是這線地鐵的???。他隨身沒帶任何物件,不像城市白領,特別是那蹲姿,像做零工的,或者幫老板跑業(yè)務的吧。他旁若無人地蹲住,好像這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的手機。
我覺得有一種表情叫“地鐵表情”。在地鐵乘客們臉上,出現(xiàn)一種少見的神態(tài):木然冰冷的面孔,收縮得很短的目光,人和人擠得足夠近,又距離極遠,每個人都孤立無援又旁若無人。鐵車廂空間狹小,車輛運行時,車窗只是個黑洞,和地面公交相比,地鐵不提供另外的視野,這種局促會把人和人之間顯得格外陌生格外孤單。比如,角落里蹲著的這位。
在大學里
那天,我在這個蹲著玩手機的年輕人之前下車,是去南方科技大學。地鐵通道里,另一個年輕人向我揚手,是南科大當晚主持講座的一個男生。
離開南科大,已經(jīng)是夜里快10點?;爻痰罔F上,想到剛剛面對的這些大學生,他們會在公共場合隨意取蹲姿嗎?應該不會,特殊情況除外,比如春運時候在長途硬座火車上。說蹲姿是國姿,可能有偏頗,起碼在大學里,常取蹲姿的不多。平日里,他們的內(nèi)心會有自我暗示,留意自己的日常舉止,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以后,總會有一個模糊但似乎可以預期的誘惑在前面慫恿著,喜歡勵志警句的人可以說成“他們有未來”。正是這個未來,讓他們在期待的前提下,對自己有約束,也許這約束里包括了接近古語的“坐如鐘,站如松”。
2013年夏天,我收到一個郵件,曾經(jīng)教過的一個學生說她應屆畢業(yè),找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實習工資有1200,有人覺得念了四年大學還不如個賣菜的,可她說“每天早上抬頭看看??谡克{的天空,心中就充滿了快樂,至少我擁有一片美麗的天空”??催^她的信,心情復雜,得承認有沮喪,1200和拿低保有多大差別?當然,我也真心欣賞和敬佩這位同學的樂觀。
一年半過去,我向她詢問現(xiàn)在的境況,她說換了新的工作,做行政人事,扣完五險,實際拿到2600多一點。我還是覺得這個收入低,在城市里拿2600,除去租房和吃飯,只是生存線的邊緣,距離過上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還遠。
現(xiàn)在建筑行業(yè)一個小工,一般每天收入300,一個有技術的泥水工每天收入350到400,他們賺到的每一張人民幣都是辛苦錢。但是,一個城市里的公司文員經(jīng)常要無薪加班,女孩子可能要陪酒,辦公室里各種政治各種潛規(guī)則,和各種人打交道有收獲也有糾結。每天10小時只和磚石泥沙相處,簡單明了多了。當一份或多份工作把一個人的青春和自信磨損干凈,能夠為藍天而快樂的大學畢業(yè)生會不會漸漸身心疲憊,失去了自我提醒和振作的動力,不想再硬撐著,最后變成地鐵車廂角落里一個蹲下去只顧刷手機的人。
連續(xù)兩年,在南方科技大學碰到各種各樣的同學們,多是目光炯炯的年輕人,這所純理科學校的很多學生思維活躍,我沒聽到他們擔憂未來。印象特別深的是2013年夏天,當時這所學校只有幾百人,學生們可以丟下電腦或手機在教學樓的書桌上,直接去食堂吃飯。南科大作為特例,曾經(jīng)被社會關注和熱議過,媒體更關注它的管理體制,我更關注它的精英性。當然,現(xiàn)在它的一切都變得按部就班。
而另一所大學就不同。廣東的汕頭大學是全國唯一沒有擴招的大學,但是,跟我聊天的幾個汕大大三學生說起即將到來的大四,眼神變得模糊不定,他們說想想進入社會就怕,要是總呆在學校里多好。
就是在汕頭大學,在一個由學生打理的小酒吧里,身旁一位老師隨口在說:我們中國人到哪兒都愛坐著,看外國人,他們更愛端著杯子站著隨處走。確實幾位外教都沒落座,大家聊得正熱鬧,我腦子里快速閃過了蹲在車廂一角刷手機的人。
在座談中
和一位寫作者認識是在火車上,兩節(jié)車廂銜接處,簡單的一個招呼,干干凈凈一個中年人,我們坐同一班車去一所高校參加一個活動,車廂不同。
座談會開始,我才知道他曾經(jīng)在流水線上做工。主持人叫他農(nóng)民工。座談結束后聊天,他說早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民工了。
但是人們總要強調(diào)他的農(nóng)民工身份,好像非要把他放回他的過去,最好把他鎖定在那里頭不出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出現(xiàn)講出動聽故事的空間。
座談過后,還朗誦作品,這位默默寫作很多年的人上臺去讀自己的作品,朗誦結束,他正走下臺,還沒回到座位上。主持人出現(xiàn),她一開口說:多么悲慘啊……這個悲慘的感慨并不是來自于剛才的朗誦內(nèi)容,而是人們給這位曾經(jīng)的農(nóng)民工預先設定的一個悲情場景,好像必須把他和悲慘相連,不然他就不是他了,他就失去了上臺的價值。這句足夠煽情的臺詞一出,感受到不舒服的或者不只是那位寫作者,也許在場很多人內(nèi)心也有回應,比如那些靠著家長在外打工繳學費的大學生們。
在這一句“好悲慘”說出來的前和后,這位寫作者都說過:我就是我。我能感到他很想表露的內(nèi)心里,更希望被看作一個平平常常的、多年埋頭喜愛寫作的人,而不是被再三貼上“農(nóng)民工”的標簽。
我不敢預見未來,所謂的未來,當然不只體現(xiàn)在生活品質(zhì)的提高,科技進步,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無論他從事什么工作,收入多少,在個人尊嚴上,他深知每一個人都相近,沒高低貴賤之分。一個干了一天活兒的裝修工上了公交車,趕緊去車廂一角蹲下生怕弄臟了車,蹭臟其他乘客,這個工人就應該有他自己的工程車,在他的車上,他可以舒舒服服選擇任何姿勢休息,可以躺著也可以蹲著。
有段時間曾經(jīng)流行說“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其實,喝不喝咖啡不重要,也許蹲在地鐵一角的年輕人永遠不喜歡咖啡,他只喝涼茶。未來的90后和00后們應該不會被一個什么名分給固定,無論他是農(nóng)民工還是大學生,他們漸漸能懂得每個人都該享有他自己的一份尊嚴,有了這個,他自然會校正自己的舉止言行,比如,他開始認同想坐著如鐘,站著如松。
那個下午,蹲在地鐵車廂尾巴里刷手機的年輕人,他如果理解了公平的重要和一個人的權益,他或者會直挺挺地起身,他要當眾說話了。(資料來源: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