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趙以夫詞中直抒悲愁之作,以自我親歷有感而發(fā)、直切真摯,能以曠達釋然的筆法將悲愁運于清曠舒快,注重閑適的氛圍中以淡筆抒發(fā)沉重壓抑,通過結構字句上的匠心獨運,尤其在過片、末句上的著意,節(jié)奏的巧妙把握,使其“直筆”抒寫的悲愁情懷有直接感發(fā)之力又加以蘊藉收束,悲愁“憤”而不“激”、情感濃烈且深沉。
關鍵詞:虛齋樂府;釋然;莊子;淡筆;深摯
陳廷焯曾評論趙以夫詞“《虛齋樂府》,較之小山淮海,則嫌平淺,方之美成梅溪,則嫌伉墜,似郁不迂,亦是一病?!睂ζ洹洱埳綍愤@樣評論:“感時之作,但說得太顯,不耐尋味?!比欢?,“似郁不迂”之作在虛齋詞中為數(shù)眾多且寫法上別具特色,是詞人感于時事、個體身世遭際后悲愁情懷的沉摯直切抒寫。
一
趙以夫在《摸魚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中云:“當時總負凌云氣,俯仰頓成今昔。愁易極。更對景銷凝,悵望天西北?!绷髀冻鰝€體遭際的壓抑、家國破碎的悲愴。終身仕宦、宗室中人的身份使家國之悲滲入個體悲愁情懷,抒發(fā)時多“似郁不迂”,具體抒寫的方式不拘一面:
或結合自我遭際慨嘆人生,如《鳳歸云》(正愁予)記友人別離后“虛床難寐”愁緒紛繁之態(tài),“離思無邊,離席易散”;或為懷古登高、感時傷事,多種悲愁一涌并出,如《龍山會》(南豐登高)中“對佳辰,驚心客里,鬢絲堪摘?!?、“風流晉宋諸賢,騎臺龍山,俯仰皆陳跡?!币粫r間,極目登高后思鄉(xiāng)客居之愁悶、今昔異變的嘆惋、宦海沉浮的苦悶同時涌發(fā);或于閑適中陡筆點出愁緒,如《探春慢》(四明除夜)在“嘻嘻”調笑中、鼓樂的輕打中,作者感嘆“心事誰知會,但夢繞,越王城下。”
二
趙以夫以直筆寫悲愁之作較同時代辛派詞人劉克莊而言,含共通之處,然更多的是作者吸納姜派、辛派后的匠心獨運。
1、曠達釋然之筆壯寫悲愁
《水龍吟》(次周月船)乃將豪曠做筆法抒寫悲憤的代表作,上片起筆寫“塞樓吹斷梅花,曉風瑟瑟添凄咽”平添悲壯,“擊楫功名,椎鋒意氣,是人都說。問周郎何日、小喬到手,為君賦、酹江月”懷古之英雄人物,儼然辛派詞人的作風。下片首句“休把愁腸暗結”,豪曠擲語?!板\圍放密,金樽任滿,歌聲莫歇。贏得朝朝,半醉半醒,佯癡佯劣。盡瞢騰,深入無何,管甚須鬢成雪”,豪氣貫注之下,聲音鏗鏘,節(jié)奏緊促,強烈的憤懣一瀉而出,看似曠達釋然,卻滿篇的反語,環(huán)顧周遭舉世皆是渾濁何必獨醒,半醉半醒、昏昏度日正是時代真實的寫照。以“曠達釋然”的筆法表達悲愁憤懣,強烈的反差造成了雙倍的悲憤效果。
《薄媚摘遍》(重九登九仙山和張屴崱韻)中“獨醒何為,持杯自勸”、“但管年年健”、“歡娛終日,富貴何時,一笑醉鄉(xiāng)寬”勸友人勿要沉于煩悶,及時行樂,“醉鄉(xiāng)”處便是歸所?!肚邎@春》(次劉后村)“天有高情,世無慧眼”為好友鳴不平,“忘懷。物外徘徊。與鷗鷺同盟兩莫猜”運用莊子哲學中重要的“忘”的哲學寬解友人,全詞以舒快節(jié)奏、釋然的語氣淡化郁結的悲愁。
在抒寫歸隱、離官歸里時,曠達釋然的筆觸落拓自然又能含納世事無奈的感慨,真摯而頗多冷靜達觀的超脫,如《沁園春》(自鄞歸賦):
客問吾年,吾將老矣,今五十三。似北海先生,過之又過,善財童子,參到無參。官路太行,世情滄海,何止嵇康七不堪。歸來也,是休官令尹,有發(fā)瞿曇。千巖。秀色如藍。新著個樓兒恰對南。看浮云自在,百般態(tài)度,長江無際,一碧虛涵。荔子江珧,莼羹鱸鲙,一曲春風酒半酣。憑闌處,正空流皓月,光滿寒潭。
此篇頗有陶淵明“歸去來兮”之感慨,上片“官路”、“世情”以太行、北海比喻,直寫其中的復雜和壓抑。下片從歸來之后所見所感著筆,以輕快的筆法、暢快的節(jié)奏,將感情的釋然和內心的悠然自適宣泄而出。全詞沒有一絲意氣不平和造作,親切似耳語,又環(huán)蕩在一片曠然自適的心境氛圍中,卻更加反襯了置身政治中心、浮沉于黑暗而壓抑的宦海的痛苦和壓抑。
同時代劉克莊的《一剪梅》(袁州解?。┛芍^其此類作品中少有的輕快之作:
陌上行人怪府公,還是詩窮,還是文窮?下車上馬太匆匆,來是春風,去是秋風。
階銜免得帶兵農,嬉到昏鐘,睡到齋鐘。不消提岳與知宮,喚作山翁,喚作溪翁。
與趙以夫上詞情感表達異曲同工,“上車下馬太匆匆”一切的不如意,都讓“春風”、“秋風”帶走,一氣之下,無限輕松自適。然不同于趙以夫的是“意氣”特重,對于遭際的不滿用俏皮輕松之語道出,上任離任“太”匆匆,明顯含有情緒。趙以夫的曠達釋然更多一份冷靜的達觀,宦海悲苦都在身后;而劉克莊則全積目前,其暢快之作尚且如此突顯意氣不平,縱觀其詞作,每抒悲愁均難掩壯志難酬、憤憤不平之氣,趙以夫則更善于涵悲愁于詞風之“雅”、氣韻之“曠”。
趙以夫用曠達之筆寫悲愁,既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手法,也表現(xiàn)了作者尋求擺脫痛苦的途徑和自我紓解。南宋對道教的舉國重視使得莊子思想備受重視,詞人也曾作《莊子內篇注》,莊子思想中的生存哲學成為詞人的思考方式,清虛曠達、沖和守中的態(tài)度作用于詞創(chuàng)過程形成了獨特的筆法。
曠達釋然的氣韻常使得詞體節(jié)奏緊湊輕快、又可容納人生至理警句,但又因此將現(xiàn)實的悲愁和壓抑涵括在表層的落拓之下,寓淚于笑。當其激憤之時筆力不減劉克莊、辛棄疾,然更多的是以其雅重、含蓄蘊于輕快的節(jié)奏和釋然的超脫態(tài)度之中,其悲愁多有賴莊子思想而消解為釋然豁達的處世之道:人生如夢,富貴功名過眼云煙;“古今同夢,不知何世”(《水龍吟》次李起翁中秋)中的超脫今古;“活千年,封萬戶,等虛舟。渺然身世,煙水浩蕩一沙鷗”(《水調歌》次方時父)中的個體渺小,歲月、歷史無盡;以及“河漢幾曾風浪,因景物牽情,自是人心?!保ā兑癸w鵲》七夕和方時父韻)當中的冷峻議論,從個體痛苦難以紓解到“人生的常態(tài)本就如此”,整體看之,沖和清峻。
2、淡筆點染深摯的悲情
詞人尤善在閑適中陡然“一語道破”悲愁(尤其黍離之悲),卻借助章句、結構的妥帖安排,尤注重過片、詞末句處的設語,字句的著意,使得郁結的悲情道破后越發(fā)深沉。
這種情形遍布于思鄉(xiāng)懷友、詠物、日常生活、節(jié)令唱和等內容中,多為黍離之悲,家國之嘆:《滿江紅牡丹和梁質夫》,對牡丹富貴之姿、嬌而無力、傾國精神的描繪,是畫面凝固在一片安靜和美的時空,詞尾卻陡然轉筆一句“聞到洛陽夸此地,因思京國太平時?!薄妒栌埃橐庖皇汤少x)》“醉歸來、夢斷西窗,怕聽麗譙悲角。”《風流子(中秋群賢集于蝸舍,值雨作,和劉隨如)》“當此際,醉魂游帝所,涼袂揚秋風?!薄睹~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當時總負凌云氣,俯仰頓成今昔。愁易極。更對景銷凝,悵望天西北。”
如《燭影搖紅》:
乍冷還暄,小春時候今朝轉。三分歷日二分休,鏡里清霜滿。云幕低垂不展。矮窗明、紅麟初暖。老來活計,濁酒三杯,黃庭一卷。萬里關河,朔風吹到邊聲遠。倚樓脈脈數(shù)歸鴻,誰會愁深淺。最苦山寒日短。但梅花、相看歲晚。何人金屋,巧囀歌鶯,慢調箏雁。
上片所述環(huán)境、心境皆閑適,過片卻陡然寫到此刻的詞人心中所念的是“萬里關河,朔風吹到邊聲遠。倚樓脈脈數(shù)歸鴻,誰會愁深淺?!睂て湟饷},“鏡里清霜滿”、“云幕低垂不展”都是情語也,是其心中壓抑之情的鋪敘,暗潛內轉為明線后就成為了此刻的悲愁舒展。詞人對篇章的排布頗費心力,重點收束在末句“何人金屋,巧囀歌鶯,慢調箏雁。”詞人的壓抑和悲愁在此時已經(jīng)愈加難以排遣,而所聞所見的是華麗的屋舍中人們忙著設樂遣興,“金屋”、“巧囀”、“慢調”,聲、貌、態(tài)畢現(xiàn),又成了整首詞當中最富靚麗、歡快、閑適的字眼,卻與詞人的心境格格不入,此刻山河破碎、偏安一隅,詞人無一刻能安于閑適的生活、不去悲愁國事,然而目之所見的卻皆是歌舞升平的享樂。至此,其悲愁才有了另一重翻涌,環(huán)蕩無盡。而節(jié)奏上,則更為舒緩,便于貼合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亦是為悲愁“道破”時做情感的延時、加深做足功夫。
最飽含真情的一首懷友詞,《賀新郎》(次孫花翁乙酉),更是集顯其排篇布局、情感持重的功力,將所有的深沉、含蓄的思念和感懷都積聚到最后一刻的宣泄:
春事渾如客。趁新晴、花驄驕俊,纻衫輕窄。臘甕初傾光欲動,笑把黃甘旋擘。更喜得、酒朋詩敵。陶寫襟懷觴詠里,似風流、王謝當年集。忘爾汝,任爭席。疏簾畫舫梅妝白??葱标?、波心鏡面,照伊顏色。縹緲笙歌天上譜,一刻千金莫惜。誰信道、高樓占得。柳外暝煙人去也,但月鉤、冷浸闌干濕。知過了,幾寒食。
詞整體的畫面是那樣的明媚、富于流動,一切的舊游歡聚就在眼前的春日里,畫面近處,友人的面目映照在水中,就在詞人身邊,談笑一如平常,友人間親密無間的暢談,快樂的時光千金不易。然而突然“柳外暝煙人去也,但月鉤、冷浸闌干濕?!背钫Z頓出。人事散做暝煙,人早已在多年前某日永遠離去了。直到最后一刻,詞人才把最痛的傷心事嘆出“知過了,幾寒食”,似是情急而癡,詞人心內最明白不過,卻仍是癡問,末句字字千鈞,作者含蓄蘊藉之功,對景語的運用純熟,從嬉鬧的有聲有色之景到靜態(tài)的斜陽下,表面上是敘寫一天的歡聚活動,然而情思也暗自內轉,由鬧及靜,由麗日轉向斜陽之下,這時深摯的悲情順而釋放,更添一重感傷。
姜夔《一萼紅》也是一篇懷人之作,“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弊约浩唇蟻肀比ゾ烤篂楹??再深一步,可以說這一句點出了南宋的現(xiàn)實狀況,黍離之悲頓時生發(fā)。有聲有色、笑語相間的登臨情境,白石則更多在字字精工的功力上,每一次移步,情感都要有所變化,讀之一步一頓挫,而趙以夫特有一種流麗清快的美感,然而就其二人對篇章結構的精心排布以達到悲愁抒發(fā)時有力而真摯的效果而言,都是含蓄深沉。如果說白石詞之美在其“一步一態(tài)”的精雕細刻,趙以夫則因其政治家的宏闊和深沉躍出了細膩的耽留,轉為直感之力。
三
以“曠達釋然”筆寫悲愁體現(xiàn)了詞人將心境妙用于直抒手法,淡筆寫濃愁則更體現(xiàn)詞人在為詞技藝上的純熟運用。然其心境、章法句法字法上技藝的妙用均為貼合抒情之“真”而出,故其語直切,其悲愁深摯。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五記載:“金陵帥閫趙以夫過衢州,訪秘書徐霖,相見后覿面大慟,左右見者駭然,不知所哭何事,元來哭世道艱險,小人在朝,君子在野,生民不見太平之治。以夫與霖俱懷嫠緯之憂故也?!壁w以夫為世道、生民的一哭赫然記載于史冊,與其詞作中直吐悲愁、沉重壓抑下的傾吐乃是同源,其曠達釋然亦有賴莊子思想中的“忘”與超然,而早已非蘇軾之面目,詞人卻以此為筆法寫內心大慟及其紓解,詞作呈現(xiàn)出了悲憤、壓抑直抒后的持重之美;以淡筆寫濃愁,詞作卻更富真摯深沉之美,“道破”悲愁卻勝似沉郁頓挫,將郁結悲愁之深、難以逃遁、遍布整個時空的特質寫出,別是一番滋味。故而趙以夫詞中“似郁不迂”之作,勝在悲愁的“道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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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可喜,王兆鵬:《南宋詞人趙以夫生平及詞作編年考》,《詞學》2013年第2期
[3]林暉:《趙以夫及其詞研究》,漳州師范學院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