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竹里館》大家再熟悉不過了,詩中,幽深的竹子阻絕了塵囂,深深的森林隔離了人跡,琴聲悠悠,長嘯聲聲。誰知幽人意?唯有天上月。明亮潔凈的月色,就是摩詰的禪心吧?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圓融無礙。一個“幽”,道盡幽寂。
柳宗元的《江雪》也是經(jīng)典名篇,“千山鳥飛絕”,空曠,孤寂;“萬徑人蹤滅”,寥廓,死寂。二句互文見義,一個極為寬廣的背景呈現(xiàn)出來。然后由大到小,由孤舟到釣翁。釣什么?釣的是孤寂。冰天雪地,沒有鳥影,闃然無人。除了雪,就是舟;雪是冷的,舟是孤的。除了冷寂,恐怕難以找到詞語可以更好地概括柳詩的意境了吧。
蘇軾的《卜算子》膾炙人口。殘缺的月亮,誰咬掉一塊?心痛;桐而言疏,是桐本來就少,還是落木蕭蕭而見稀疏?無論如何,都是天冷木落。人而言幽,幽在靜謐的月夜,疏落的秋桐;幽在無人見無人知無人解,幽在心中有恨。在寒冷的沙洲上品味孤獨,沉湎孤獨,但又被無端驚動而更恨更冷更寂寞??刹豢梢哉f,孤鴻就是孤寂的學(xué)士?
寫景為言志;另一方面,在意境的營造上,心態(tài)又是如此深刻地影響物態(tài)?!凹拧笔且粋€,但又“寂”得不盡相同。還可以說,“孤”是一個,但王維是孤高的明月,柳宗元是孤獨的冷雪,蘇軾是孤寂的悲鴻。
再看時間的選擇。王詩寫的是春季深夜,明月照幽篁,人坐深林,彈琴長嘯,更襯托出寂靜超凡脫俗、自得其樂。寂靜的春夜,詩人心安。春夜,沒有騷動,沒有蟲聲新透、紅濕花重,“禪心已不起”。柳詩,明明白白是冬日,時間呢?應(yīng)是隆冬傍晚最宜,好讓孤獨的人飽嘗一天的孤寂,更冷的冷清。蘇詞,是深秋深夜,冷啊。
再來揣摩一下熱度。王維是脫離紅塵的微冷,讓人冷靜,讓人安靜,讓人安逸,而不會令人打顫。蘇詞呢?是秋夜水邊的寒冷,凍手,凍腳,心也冷,但冷而未凝。柳詩套用《小石潭記》中的詞——凄神寒骨。極寒,酷寒,滴水成冰,甚至冰凍三尺。天極冷,人心也拔涼拔涼的,冷透了,沒有一點熱度。
清冷的景色,在不同作者的筆下,何異有這么多的區(qū)別呢?詩言志,志不同,當然“寂”“冷”“孤”得不同。王維已由儒轉(zhuǎn)佛,由入世到出世,在終南山中得到寧靜,心心向佛,念念出塵,無怨無悔,自由自在,獨來獨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寂,讓他安適。蘇軾出入三教,一鳴驚人后宦海沉浮,最后以黃老為皈依,在孤寂中咀嚼木秀于林的苦楚,在孤寂中回味驚濤駭浪的兇險,也在孤寂中祈盼春暖花開,鳥語花香。而劉柳州,由儒轉(zhuǎn)道,絕意仕途,心中無春只有秋冬,冷透了,一遍遍地說寒道寂。在此可見,心支配詩;廣而言之,心支配詞,曲,賦,文……似乎可以說,心即景。
詩言志,志何言?我們聰慧的古人更傾向于間接的方式,融情入境,借景抒情,達到情景交融。景,是手段,是方式;景中的情,才是旨歸,是核心,是靈魂。因而,春花秋月,高山流水,夭桃紅楓,黃鳥孤鴻,無不讓人喜,讓人怒,讓人憂,讓人思,引落百行淚,染白千丈發(fā)。
景,其實是環(huán)境,也是境界。境界的冷暖明暗高低廣狹,決定于心的冷暖明暗高低廣狹?!盁o邊落木蕭蕭下”,天冷,由于心冷;“春江水暖鴨先知”,溫暖,因為學(xué)生春心蕩漾;“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暗得揪心,亮得炫目,正因戰(zhàn)場形勢多變,更因詩鬼心中憂喜?!肮赂邘装賹ぁ保乔G公孤高的自喻;江上清風山間月,是子瞻曠達的自訴。所以,我大膽地說,環(huán)境是心靈的外化!簡而言之,境即心。
境即心。境由心造,故有李白夢游天姥,李賀夢天;境傳心聲,故風云含悲,草木關(guān)情;境隨心轉(zhuǎn),同是青蓮,賀鑄垂淚,楊萬里歡欣,周敦頤仰慕。
為什么是這樣呢?是因為天人合一嗎?是因為人是自然的產(chǎn)兒嗎?是因為人總是在追求心中的境界嗎?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水土是境,養(yǎng)人的身,更養(yǎng)人的心。反過來,心又反映境,影響境。水生夫婦最適宜荷花淀,翠翠的心事只宜付諸碧溪古城端午明月藍天流云。陽明先生說,心外無物;佛祖云,佛可以成就佛國,因其愿力宏深。因而,林黛玉就是幽雅的瀟湘館,賈寶玉就是華美的怡紅院,悠遠的稻香村就是李紈,幽美的攏翠庵就是妙玉。屈子的悲傷與高潔借助洞庭木葉江離辟芷很恰當,而陶令的簡淡與孤傲融入東皋舒嘯歸鳥白云很妥帖。他們追求的,他們?nèi)フ?,找日月天地,與其同壽齊光;找世外桃源,寄托疲憊的身心;找萬間廣廈,遮擋風刀霜劍。于是,馬致遠在古道上累了痛了,劉禹錫在陋室內(nèi)彈了閱了,唐伯虎在桃花中睡了醉了……他們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就從筆鋒的風雨中找,從硯海的波濤中找。最終,他們找到了,留下了,留下了境,留下了心。
自己的花自己最喜愛,自己的鳥自己最寵愛,自己的樹自己最鐘愛。愛是一種夢想,愛是一種堅守。堅守自己的心,必然堅守自己的境,因為,境即心。
★作者單位:貴陽市第三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