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偶暇,攜《漱玉詞》消閑。小院一角,日光融融,信手翻閱,適逢我喜愛的那闕《武陵春》,心底頓生快意,美滋滋的,猶如冬陽般溫暖柔和,隨口吟道: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學(xué)生時代讀它,尤喜“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一句。那時,正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年歲,大約是詞中的情緒,恰好暗合了萌動青春的心跳,口中吟詠著,心底便莫名潮濕了,柔軟了。
時光流逝,青春如風(fēng)云流散。而今,似乎更欣賞“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慨嘆了。清人張潮《幽夢影》中,有一條言及讀書的妙文:“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為所得之淺深耳。”說得真好,至少,此時再讀易安居士的《武陵春》,便是如此感覺。
此闕長短句,早已爛熟于心,可還是用心去閱讀品味。這一認(rèn)真不要緊,倒讓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閃光點(diǎn)——文后所附輯評一欄。
書中詞后的輯評,或有或無,或多或少,不一而足。這首詞的輯評似乎特別多,數(shù)一下竟有九條,逐一細(xì)味,忽而動了靈機(jī),讓我想到了網(wǎng)上論壇的跟帖。
如果說《武陵春》是樓主李清照的主題帖,那么輯評欄這九位,就是跟帖頂樓者,而且都是時空穿越者。有的拍磚,有的追捧,各抒己見,其意態(tài)真實(shí)而興味勃發(fā),并不遜于今日網(wǎng)友。不妨“復(fù)制”一下,與諸君分享。
明人葉盛云坐著“沙發(fā)”言道:
李易安《武陵春》詞,其作于序《金石錄》之后歟?抑再適張汝舟之后歟?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婦。其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歟?
(葉老夫子一臉正氣,似乎很憤青。不過樓主是絕代才女,對人家應(yīng)該留點(diǎn)口德才好。)
二樓是明人沈際飛的跟帖:
與“載取暮愁歸去”相反,與“遮不斷愁來路”、“流不到楚江東”相似,分幟詞壇,誰辨雄雌?
(看來,這位網(wǎng)友是樓主的“粉絲”。)
三樓網(wǎng)友還是明人,李攀龍評曰:
未語先淚,此怨莫能載矣。又:景物尚如舊,人情不似初,言之于邑,不覺淚下。
(樓主的本家,被樓主的才情感動了。)
四樓上來了清人王士禛,這位曾言:矮子看戲哪可論,都隨他人說短長。且看他的高論:“載不動,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正可互觀?!鞍藰獎e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
五樓清人吳衡照:
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歟?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葉文莊乃謂:“其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歟?”不察之論也。
(吳君對坐“沙發(fā)”的葉老夫子,很是不以為然,葉夫子揮磚之時,或不曾想到后邊亦有人向他拍磚吧。)
六樓清人萬樹:
《詞統(tǒng)》、《詞匯》俱注“載”字是襯,誤也。詞之前后結(jié),多寡一字者頗多,何以見其為襯乎?查坦庵作(宋朝詞人趙師俠號坦庵),尾句亦云“流不盡許多愁”可證。沈選有首句三句,后第三句平仄全反者,尾云“忽然又起新愁”者,“愁從酒畔生”者,奇絕。
(這位頂樓者,似乎是個在校文科研究生。)
七樓清人俞正燮:
居金華,有《武陵春》(略)。流寓有故鄉(xiāng)之思。其事非閨闈文筆自記者莫能如。
(不知樓主意下如何呢?)
八樓清人陳廷焯:
易安《武陵春》后半闕,又凄婉,又剛直。觀此,益信易安無再適張汝舟事。
(夠八卦的,從一闋詞中能看出樓主可否再婚張汝舟,有趣。)
九樓是大名鼎鼎的梁啟超:
按此蓋感憤時事之作。
(他的跟帖簡短,我感覺,他似乎在自言自語,梁先生在感慨什么呢?改革維新嗎?)
而今,網(wǎng)絡(luò)似乎無處不在,成為一種時尚。我覺得時尚這東西,不靠譜,就像一只美麗的花瓶,瓶子里的東西,才重要,那就是思想。如李清照這首《武陵春》,文字乃尋常文字,嵌進(jìn)她的思想情感,便字字珠璣,非同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