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坐在書桌前愣神。本來是要寫一篇什么學(xué)術(shù)論文的,材料準(zhǔn)備好了,思路也有了,但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提不起筆來。我有點(diǎn)兒急,但越急越寫不下去。怪,真是怪。覺得怪,腦子里竟一個勁地翻騰著這個“怪”字,眼前也不停地閃著這個“怪”字。怪,豎心旁,一個圣。圣,圣賢,圣人,圣經(jīng),圣哲。怪,懷圣人之心就怪?怪,心向圣人靠攏就怪?什么是怪?行為不合常理、不可思議、與眾不同、荒誕不經(jīng),就是怪。想想,還真是不無道理。哪個圣人不是人群中的另類?孔子,以其才華、學(xué)問,當(dāng)個小官,自得其樂,豈不美哉?干嗎非得四處奔波,累累如喪家之犬呢?老子,以《道德經(jīng)》之才,足以出相入仕,卻為何獨(dú)自出關(guān),來去無蹤呢?孟浩然酒至酣處,竟把進(jìn)京做官的事撇到了一邊:“已經(jīng)喝上酒了,還管他別的許多!”蘇東坡被押解到黃州,失魂落魄中竟然還在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边@就是圣人的行為,這就是圣人之心。誰看上去不覺得怪呢?非圣賢、圣人,是不會有這種行為的。把心和圣放到一起,誰造出的這個“怪”字,真是了不起!
圣人是這樣,俗人呢?我的腦子里又翻騰起這個“俗”字。人和谷在一起,就“俗”。也就是說,人和食物和吃在一起,就俗。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俗人、俗套、俗氣、俗事、俗世,無不和吃有關(guān)。我不禁感到驚訝了,漢字真是充滿睿智!
寫完了俗,還寫什么呢?人。人,一撇、一捺,好簡單啊!人是什么?人是萬物之靈,人是世界的主宰,人是地球上最復(fù)雜、最神圣、最聰明、最智慧、最美妙、最不可思議、最變化莫測、最不可言說、最無法形容的動物。對人的文字表達(dá)應(yīng)該是最復(fù)雜、最美妙、最形象、最莊嚴(yán)、最……的才對啊。怎么就這一撇一捺完事了呢?我感覺老祖宗在造“人”這個字的時候,似乎是不假思索地就那么隨便劃拉了兩筆,很不當(dāng)回事似的。漢字是象形文字,從這個角度看,這個人字也不像人啊。人有胳膊、有腿、有腦袋、有耳朵、有鼻子、有眼睛……這個人字,什么也不像!或許,是因?yàn)槲覀兊睦献孀诳嗨稼に髦腔塾邢?,?shí)在造不出更好的字來,無奈之下隨便劃拉了這么兩筆吧。能是這樣嗎?我反復(fù)端詳著這個人字。一撇、一捺,這是相反的兩筆。從形象上看,這不是兩頭?;蛘邇芍谎蛟陧斀菃幔肯喾?、矛盾、沖突、對立、善與惡、美與丑、愛與恨、情與仇、正與邪、公與私……矛盾的兩面,相反的兩面,沖突的兩面,對立的兩面,這不就是人嗎?一撇、一捺,我仿佛看到了老祖宗那顫抖的手,仿佛聽到了老祖宗那深沉而又無奈的嘆息……
我提起筆——人,一撇、一捺,這是一左一右的兩筆……
寫完了人,腦子里不知怎的又冒出個腐字。腐爛、腐敗、腐朽、腐臭、腐化、腐蝕,腐的含義是潰爛、發(fā)霉、變質(zhì)、變味。它意味著不新鮮、不健康,意味著一個軀體開始走向衰朽、走向死亡。這是個形聲字,“府”與“腐”有什么關(guān)系呢?府,政府、官府、總統(tǒng)府、首相府、府衙、府邸,這些與行政部門有關(guān)。府是權(quán)勢的代稱。在生產(chǎn)力極其落后、人民生活極其貧困的古代,哪些人才能吃得上肉呢?只有府里的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邊是府衙里變質(zhì)的爛肉,一邊是雪地上橫躺的餓殍。我們的老祖宗一定是一邊看著這種情景,一邊用顫抖的手在雪地里寫出這個腐字的。腐,仿佛是懸掛在政府門前的一口大鐘,我仿佛聽到了來自遠(yuǎn)古的鐘聲。幾千年前,僅用一個腐字,就提出了一個社會學(xué)的重要命題,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寫完腐,伸個懶腰,椅子吱扭扭地作響。這把椅子已經(jīng)舊得不行了,一碰就吱扭扭地響,早該換了。此時,我起身看著它,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椅,為什么木字旁要放個奇呢?在木字旁放個坐不更形象嗎?不就是一個讓人坐的物件嘛,有什么奇的?我見過各式各樣的椅子,高的、低的;寬的、窄的;有扶手的、沒有扶手的……沒看出奇來。椅,奇在何處?我看著眼前的這把椅子,漆皮剝落,很舊很破。腦海中忽然閃過故宮里皇上坐的龍椅,官府里不同級別的人坐的不同的椅。哦,明白了,椅是權(quán)力,椅是地位,奇就奇在這里!
我再次坐下,坐在這把破椅上,提起筆——椅。
寫完椅,看著滿眼的漢字,我忽然感到,每個漢字都是一種神奇,都有一種奧秘。我有了一種沖動,是不是應(yīng)該系統(tǒng)地發(fā)掘一下漢字的奧秘,讓世人領(lǐng)略漢字的神奇?
這么想著,腦子里便閃過一串漢字——仁、義、禮、智、信。這幾個字可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啊,琢磨一下吧。
仁,一個含義模糊而又讓人感到溫暖的字。說它模糊,是說很難說清它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愛?“殺身成仁”,就是殺身成愛?不通?!爱?dāng)仁不讓”,就是當(dāng)愛不讓?也不通。說它溫暖,是說和它組合在一起的詞:仁慈、仁義、仁愛、仁厚,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很親切。仁,單立人,一個二字。倆,單立人,一個兩字。二和兩,不都是表示同一個數(shù)量嗎?那為什么仁不能和倆通用呢?倆,是一個純粹的數(shù)字概念。而仁不是數(shù)字概念。顯然,仁另有意義。都說仁是儒家學(xué)說的內(nèi)核與根基。而仁字的發(fā)明是在儒學(xué)出現(xiàn)之前。因此,可以說是儒家賦予了仁字含義。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端詳著、摩挲著、咀嚼著、揣摩著。仁,為什么單立人旁邊是二而不是一呢?仁,二人為仁,仁為二人。只有二人組合在一起,才能有仁。一個人是沒有仁、談不上仁的。那么,有了二人,就意味著什么呢?當(dāng)然是關(guān)系。單個的人是形成不了關(guān)系的。啊,明白了,仁的含義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仁,二人,這是人際關(guān)系最基本的單元。你只有處理好這個最基本單元的關(guān)系,才能處理好更大更復(fù)雜的人群的關(guān)系。要想仁,就要處理好關(guān)系。生活中最大的難題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難處理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仁,是生活的根本命題。仁,就是要你處理好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我提起筆——仁,二人為仁,仁為二人……
有了二人,就有了關(guān)系。二人之間是個什么關(guān)系呢?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走到一起,該怎么相處呢?正想著,“到”,忽然從腦際閃過。到,什么是到?到,意味著什么?到,不就是人抵達(dá)了某個地方嗎?用至不就表達(dá)了這個意思嗎?干嗎非得造出這么個到來?為什么非要在至的旁邊放把刀呢?放個別的什么不行嗎?我提起筆寫下這個到字,久久地看著它、凝視著它。幾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一幕幕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幾十年來,生活環(huán)境換了一個又一個,相處的人群換了一撥又一撥。人,只要聚在一起,只要扎成一堆,只要攏在一處,只要成為一群,就有沖突,就有爭斗,就有傾軋,就有傷害。在和人的接觸中,哪個人沒有傷過人,哪個人沒有被人傷過,哪個人身上沒有傷痕呢?人,本身不就是一把刀嗎?到,不就是刀至嗎?我的心顫抖了。說人之初性本善,是對的。但是說人性是惡的,卻是說出了一種更加偉大的思想。說平等博愛是令人感到溫暖的,但是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卻是說出了人的生存法則。我們的老祖宗用一個到字,冷冷地說出了這個真理。
但,生命畢竟是美好的,生命畢竟是珍貴的。怎么才算是珍惜生命呢?生命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呢?生命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自強(qiáng)不息、有所作為的。那就不要在家里待著,還是走出去吧。待在家里,你就會窒息、窒悶;待在家里,你就會窘迫、窘困;待在家里,你就會窮苦、貧窮。窒,窘,窮,看著這三個字,你還愿意在家里待著嗎?
既然不在家里待著,就要走出去。出,山,一座山,兩座山,前邊是山,后邊是山。走出去,就要翻山越嶺;走出去,就要上山下山??粗@個出字,我的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幅畫卷,山海茫茫,云海茫茫,煙雨茫茫,四野茫茫,一個少年身背行囊,頭戴斗笠,獨(dú)自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這不正是遠(yuǎn)行人的生命體驗(yàn)嗎?出,兩座山摞在一起,你能不感到行路的艱難嗎?
我輕輕地?fù)崮χ鴿h字,仿佛是在撫摩一個不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