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今天回望歷史,梁啟超所孜孜以求的君主立憲,不過是晚清“自改革”的一種邏輯結(jié)果和政治的現(xiàn)實追求,其敗固然有許多原因,但都脫不了“自改革”本身的問題,所謂“胎里病”。
梁啟超的師友關(guān)系、學術(shù)傳承,以及政治實踐是理解梁啟超的自改革乃至他所寄望的君主立憲何以成殤的鑰匙,也是理解晚清自強運動走向失敗的一把鑰匙。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幅晚清時期知識精英,尤其是像梁啟超這樣在傳統(tǒng)士大夫看來屬于草根的知識精英,為復興所做的努力的紛繁圖景。
什么是自改革?梁啟超的自改革在同時代人中又有何特別之處?
自改革一詞,來自龔自珍對于王安石“改易更革”的化用:“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所謂自改革,就是主動實行自上而下的自我改革,以防止體制內(nèi)外對現(xiàn)有統(tǒng)治秩序的挑戰(zhàn)。晚清時期的自改革內(nèi)涵,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局勢的變化也在作出調(diào)適,在梁啟超那里,自改革的最終目標最后變成了君主立憲。
以過去的革命史看來,晚清的變革是1840年后在外釁壓力下的“刺激—應激”反應,“中華帝國的自大幻覺和昏睡狀態(tài)最終是被西方炮艦‘喚醒’的,是對西風東漸的一種回應”。這種看法顯然忽視了中國思想先驅(qū)的存在,這是不符合事實,或者說只是部分地符合事實。
其實,目光應該投向1840年之前更早的年代,中國近現(xiàn)代變法改制的第一聲嘆息,發(fā)生在更早的嘉慶五年,即1800年。其時翰林院編修洪亮吉上書言事,稱“數(shù)十年來,以模棱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鉆營為進取之階,以茍且為服官之計”,“士大夫漸不顧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洪亮吉卻因逆龍鱗,以“大不敬”判斬立決,后免死發(fā)配新疆。
嘉慶之際,延續(xù)著所謂康乾盛世的余蔭,也被視為乾嘉盛世。但其實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所謂盛世,都是立于危墻之下。乾嘉時更是如此。佩雷菲特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已經(jīng)將所謂強大帝國的問題點了出來:“停滯的帝國”。
洪亮吉看到了問題,其命運雖然跌宕,但還是激起了后世一些有責任的知識精英的回響。如書中所述,道光時期由清地方大員主導編撰而成的《皇朝經(jīng)世文編》,自是這種歷史先聲的回響,也是一種自我改革的嘗試。
不過,這種改革,如龔自珍詩言,“藥方只販古時丹”。其思想淵源,依托的是經(jīng)學異端常州學派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雖然在破除傳統(tǒng)的思想禁錮上居功至偉,但破舊有功,立新無望;即便事功者所言變法,依然只是在傳統(tǒng)的軌道中的努力。如果沒有來自完全不同的工業(yè)文明國家的堅船利炮,或許,也能有中興之望,但是,工業(yè)革命后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自成一體的天朝體系,再也不能自外于新世界了(雖然朝貢體制下也有商貿(mào)體系,但影響局限在開埠的口岸),更沒有依靠傳統(tǒng)思想傳統(tǒng)方法來中興的機會了。
雖然后來崛起的梁啟超,和他的師友們給后來的思想注入了新的甚至西方的思想,包括君主立憲的思想,但毫無疑問,都帶著“胎里病”。
這應該是晚清自改革之殤的一個原因。
自然,梁啟超和他的老師康有為等維新一派,其面對的,不僅是祖宗之法的阻力,更有祖宗之法護佑之下的各種利益,慈禧及其圍繞身邊的人,各級未能被動員接受新思想的臣工、讀書人。這方面的原因,已有太多敘述。
康梁一派的改革,要面對的不僅是他們的對手,還有同樣要改革的洋務派。
茅海建的《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自序中,引陳寅恪的文字,稱其先祖(晚清名臣、曾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至南??迪壬谓裎墓蛑畬W,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p>
雖然同樣要自我改革,但歷驗世務相信要鏡鑒西方變法的封疆大吏陳寶箴,與相對草根出來的鼓吹托古改制的知識精英康有為,其實不僅僅是改革的理念和路徑不同問題。最終,兩派這種立場分歧,在晚清的自改革中,不僅沒有相互彌合相互支持,反而是相互攻訐,張之洞檔案顯示,張之洞在重洋務的同時,一個重要的攻擊方向,就是康有為的學說,自改革陣營致力于對改革話語主導權(quán)的明爭暗奪,而不是求同存異,戮力同心,恐怕這也是導致不僅是梁啟超也是所有人鼓吹的自改革圖強最終走向失敗的原因之一。
此外,草根出來的知識精英與大多數(shù)傳統(tǒng)士大夫之間的不默契,甚至敵視,與康派的托古改制罔顧學術(shù)漏洞,道德上與傳統(tǒng)士大夫所信奉的理念相左,終究得不到同樣渴望變法的更廣大的士大夫群體支持,也是自改革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用孟子的話說,就是“未有枉尺而能直尋者也”——雖然那些士大夫本身也未必如孟子所言。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不僅是目的正義,程序正義、手段同樣重要。
康梁維新和后來梁啟超鼓吹的君主立憲,他們最主要的依靠,只是一個希望親政走向前臺的懦弱無力甚至一直病歪歪的年輕的皇帝。事實上,并不是坐在皇帝寶座上想改革的人,都能成為當年日本維新的明治天皇的。
晚清的自改革,錯過了洪亮吉,錯過了魏源龔自珍,錯過了洋務運動,錯過了維新變法,最終雖然推行立憲,但卻眼睜睜看著最后的機會從眼前流逝,終為革命所乘,梁啟超也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君主立憲夢破。而革命,卻是梁啟超害怕并竭力希望通過自改革避免的。
其實,自改革的破局,不是別的,歸根到底,還是梁啟超們自改革努力想保全的政權(quán)一手導演的。
如梁啟超所言,“革命黨何以生,生于政治腐敗。政治腐敗者,實制造革命黨原料之主品也。”當一個政府,“諷諫無用也,笑罵無用也,策厲無用也,恫嚇無用也,一切皆是閑言碎語,政府聞之已熟”,革命就難免了。自作孽,不可活。
梁啟超的君主立憲夢破,中國最終走向民主共和之路,但這條路于中國而言,走得太過曲折艱辛,其中犧牲,實在太大,這恐怕是當年革命黨人所未能見到的,卻是梁啟超極力想避免的。
戴季陶《日本論》稱西鄉(xiāng)隆盛是勝利的失敗者,其思想規(guī)制了后來日本的發(fā)展。梁啟超沒有這樣的幸運,雖然,如此書所敘,梁啟超和他的自改革一直處在各種名目改革與保守的夾縫中,最后又毀于革命,但當年他們努力的場景,歷久彌新,尤其梁氏當年的洞見,至今猶如陰魂,在中國大地上空游蕩,俯視著這個多難的國度。
哲人其萎,遺響猶存。
梁啟超當年的困境,其實也是理性改良主義者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