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屏字君公,號曾城,松江府華亭縣人,其六歲時倭寇洗劫其家,全家主仆老小慌忙出逃,竟然沒將唐之屏帶上。其父想回來抱走唐之屏,卻見倭寇長刀霍霍,好似兇神惡煞,只得含淚而走。等到天晚倭寇離去,家人回來見唐之屏仍在臥室毫發(fā)無損。唐之屏為諸生時,為學憲詹侯所抑,七上公車蹉跎二十余年,方才取得進士功名,被授浙江衢州府常山縣令。沒想到剛剛到任不久,就遇到了一個強盜入室奸淫擄掠的大案。
勘驗現(xiàn)場初定嫌疑人
萬歷二十二年(1594),唐之屏忽接到常山縣北山區(qū)大戶,丁文、丁武兩兄弟的訴狀:本月的十七日午夜,有強盜四十余人,突至丁家劫掠,共殺死家奴三人,搶走財寶無數(shù)。當時全家人驚慌逃散,只有丁文的愛妾祝氏,因為腳小行動不便,躲藏在了床底下,后被強盜拉出輪奸。可憐祝氏年方二十,如花似玉卻慘遭蹂躪,整日里尋死覓活,萬望縣太爺剪除強盜,為民除害,并追回家財。
受理此案后,唐之屏當即率領捕快三十名、家丁二十人,前往丁家勘驗現(xiàn)場尋求證據(jù)。來到丁家一看,唐之屏也大吃一驚,這丁家真是十足的大戶,其宅院乃是一座具有堡壘性質的建筑,四周都用山石壘砌的高墻,高達兩丈有余,常人除非肋生雙翼,否則絕難通過。前后二門用杉木制成,厚度有一尺多,夜間上鎖之后,想要正面突破幾無可能。
再看高墻之內,房屋多達百余間,形成了三個院落,各個院落之間有門相通,詢問丁氏兄弟得知,院落各門平常都有大鎖鎖閉,丁氏兄弟各執(zhí)一把鑰匙,若想打開院落的大鎖,必須兄弟倆同時用鑰匙開門,才能進入后宅。這丁氏祖上是官宦人間,頗具勢力,有家奴二十人,再加上十四名護院,晝夜在寨墻上巡邏。事發(fā)當日,是十七日午夜,正當月明星稀,四十余強盜想要強攻進后宅,非得一番激斗不可。
這樣的調查結果,讓唐之屏不由得心生懷疑,唐之屏認定很有可能是丁家出現(xiàn)了內奸。于是,唐之屏將丁氏的家奴、護院全部捉拿,經(jīng)過查點詢問發(fā)現(xiàn),除了三名死了的家奴,另有兩名家奴、五名護院失蹤,其中護院頭目王恒的失蹤最為可疑。
據(jù)眾人交代,王恒長得身材高大、方面大臉,最顯著的特征是有兩顆虎牙,其原本是徽州府婺源縣人氏,五年前流落此地,因為有一身武藝,被丁氏兄弟聘為護院頭目。一方面教習武藝,看家護院,另一方面替主人家討債收租。又經(jīng)受害人祝氏哭訴,說其被蹂躪時,曾有一賊方面大臉,有兩個虎牙,相被貌酷似王恒。于是,唐之屏將護院頭目王恒,鎖定為第一嫌疑人。
正當眾人為捉拿王恒而發(fā)愁時,不料王恒帶領三名護院,徑直向常山縣衙而來。唐之屏一看王恒等人,即令捕快將四人捆綁,然后審訊詳情。王恒招供,自己帶著三名護院,奉主人之命到鄉(xiāng)下收租,很晚才回來,發(fā)現(xiàn)莊園出事,便率領護院去營救,見強盜人數(shù)眾多,不敢貿(mào)然行動,便尾隨強盜而行,想查清其巢穴所在,好回來報案,發(fā)現(xiàn)強盜逃往開化縣,進入一個山場。因此,回來報告官府,希望官府剿滅盜賊。
山重水復破案疑無路
唐之屏發(fā)現(xiàn)王恒有三人跟隨,且他們眾口一詞,沒有絲毫破綻,不由得人不信。但是其相貌特征,與祝氏指控時所講一樣,應該由祝氏前來指認。想到此,唐之屏便派人把祝氏帶來相認。祝氏來到公堂一見王恒,便失聲痛哭地說:“就是他,就是這個賊人,奸污了我!尤其是他那兩個虎牙,還時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xiàn),即使這個人化成了灰,只剩下這兩個牙,我也能認得。求求大老爺,為民女做主啊。”說著又哭了起來。
聽完祝氏的指認,唐之屏又問王恒可有話講,王恒喊冤道:“大人,天下之人容貌相似者很多,況且當日正值午夜,祝氏又如何能夠辨別清楚呢?想必是祝氏身遭凌辱,無以自白,所以才誣陷小的。懇請大人明鑒,萬不可聽其一面之詞!”所謂孤證不能定案,王恒的話也有道理,更何況王恒還有其他三人作證,證明其當時確實不在場。再者,如果王恒確是內奸,那他遠走高飛還來不及,又怎么還敢自投羅網(wǎng)呢?
一時間,案情被蒙上了層層迷霧。然而,有受害人指認,也不可將王恒輕易釋放,唐之屏只能將王恒等人暫且收監(jiān)。唐之屏再次審查案情,當時失蹤的共有七個人,王恒等四人回來,還有三人至今未歸,其中有一個護院名叫何子秀,另有兩個家奴分別是丁家興、丁家升。這倆人是親兄弟,并非丁氏的家生奴,是丁氏兄弟從衢州府買來的。
按照王恒的說法,強盜們逃到了開化縣,唐之屏先咨文開化縣令,請其配合一起剿滅強盜,誰知開化知縣回文說:“該縣一直安寧,從無盜賊生發(fā),想必是貴縣犯人懼怕牽連,亂扳強盜,希圖卸罪,懇請貴縣查明,以免誤會?!碑吘姑鞔煞▏揽?,境內出現(xiàn)強盜,要擔莫大干系,開化縣令推脫干凈,也在情理之中,即使將此事告訴知府,恐怕也無濟于事。
至此,案情撲朔迷離,唐之屏心急如焚,萬般無奈之下,竟然定下深入虎穴之策。唐之屏經(jīng)過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王恒是一介武夫,光明磊落,又知曉江湖之事,應該可以利用。于是,把王恒叫到后院,設宴款待,向他請教強盜所在的地理民情。王恒十分感動,當場表示:“如果大人想要剿滅強盜,小的愿為前驅?!庇谑牵浦帘銓⒆约阂钊牖⒀ǖ南敕?,告訴了王恒。
王恒一聽就急了,他絕不能讓父母官去冒險,當場表示:“情愿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定然探出究竟?!碧浦烈宦牬笙玻阕屚鹾銕ьI著四名捕快,以及被押在獄的三名護院,一起前往尋找強盜的蹤跡。這里有許多山場,有許多人充當伐木或運木工人,拿起刀槍即為強盜,放下武器皆是平民,又有誰能夠指認得出呢?起初幾天王恒等人,苦苦查找一無所獲,這一天王恒來到上述山場,竟然發(fā)現(xiàn)了失蹤的護院何子秀。
天網(wǎng)恢恢從犯先落網(wǎng)
王恒不由得大喜過望,指揮眾人趕緊將其拿下,訊問得知何子秀乃是內奸,立即將其押到縣衙。驚堂木一拍,何子秀早嚇得屁滾尿流,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原來,何子秀在丁家做護院,生活倒還安逸,可是他有一個陋習,那就是生性好賭,常常去地下賭場。不由欠了一屁股債,后來竟然借了高利貸。
結果,被債主捆綁起來,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人前來解救,經(jīng)詢問方知名叫陳子清。陳子清叫他趁夜間打開丁家莊園的大門。威逼利誘之下,何子秀只能答應,可是身為護院很難進入內宅,而丁家莊園的各個院落,在晚上又上著大鎖,強盜們進入莊園,也很難進入院落。因此,何子秀又找到了家奴丁家興、丁家升。
丁家興、丁家升兄弟出身貧賤,看到丁家如此富有,每天與三妻四妾花天酒地,不由得產(chǎn)生仇富心理,其羨慕嫉妒之情,時常溢于言表。于是,何子秀就把丁家興、丁家升兩兄弟,介紹給了陳子清。經(jīng)過陳子清的威逼利誘,丁家興、丁家升決定入伙。之前何子秀也曾試探過王恒,但沒明說。不過王恒忠于丁文、丁武,要告訴他們嚴懲何子秀。何子秀苦苦哀求,王恒這才沒有聲張。
這一天,王恒帶領幾個護院,到鄉(xiāng)下收租,何子秀認為機會難得,便告知陳子清前往打劫。結果,當夜便里應外合,攻破了丁家莊園,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搶得財物無數(shù),眾強盜來到焦家村,來了個大秤分金銀。何子秀共分得紋銀一百五十兩,合浦珍珠十二顆,如果拿這些錢財好好過日子,基本上后半生就衣食無憂了。可是賭徒本性難移,何子秀拿著錢財又到了賭場,不久即全部輸光,不得已來到山場做工,正好撞在王恒手里。
聽完何子秀的陳述,唐之屏方知此案的來龍去脈,隨即讓何子秀指認強盜家庭所在,然后召集地方保甲長,帶領捕快、丁壯走村串戶緝捕,共計緝捕三十余人。按照當時的制度,已經(jīng)算是捕獲過半,朝廷不會再給處分,而且還有可能受到嘉獎??墒?,唐之屏在清點人員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匪首陳子清及重要從犯丁家興、丁家升兄弟,卻不見了蹤影。
而此時,唐之屏忽然覺得祝氏非常可疑,因為通過王恒的表現(xiàn)來看,他不可能是強奸祝氏的人犯,為什么祝氏一口誣陷王恒呢?唐之屏越想越覺得奇怪,于是就向丁氏兄弟打探祝氏的情況。
順藤摸瓜法網(wǎng)終不漏
不料,丁文訴苦說:“唉,別提了,祝氏遭此變故,每天尋死覓活,說無顏面對夫君,要我將其休棄!”唐之屏笑說:“那你為何不將其送回娘家?萬一死在你家,那也是一條人命啊!”丁文說:“白扔了買她的三十兩銀子,還要搭路費去送她,我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唐之屏笑道:“那好,你只要給她一紙休書就行,然后我派衙役前去送她。”丁文也只好同意,給了祝氏一紙休書,派人把她送到縣衙。
唐之屏一看祝氏,與初見時大為不同,一身新衣略施粉黛,頗有幾分嫵媚,不知為何其眉宇間竟有幾分喜氣。唐之屏將兩個心腹衙役,叫到跟前交代了幾句,就讓他們送祝氏回衢州府老家。兩人將祝氏送到家后,并沒有回常山復命,而是接住后面跟上來的王恒幾人,奉唐之屏之命,在祝氏家附近秘密監(jiān)視。前段時間祝家并沒有什么動靜,可過了幾天忽然聽說祝氏要嫁人了。
王恒等人找到媒婆,問祝氏要嫁給哪家,媒婆回答說:“是在北街新開當鋪的陳老板,聽說是剛從外地回來,好像還發(fā)了不少財?!蓖鹾愕热藖淼侥羌耶斾佉豢?,發(fā)現(xiàn)當鋪的主人正是丁家興、丁家升兄弟,連忙將兩人帶祝氏一起抓獲。原來丁家興、丁家升與祝氏是鄰居,三人從小就青梅竹馬,后來兩兄弟因貧困,被父母賣到常山丁家為奴,便與祝氏失去了聯(lián)系。
三年后祝氏也被賣給丁文為妾,三人想起兒時時光,不禁同病相憐,時間一長竟然勾搭成奸。此事若被主人知道,三人勢難活命,后來正好碰見了何子秀,才感覺有機可乘。他們偷配了丁宅各門的鑰匙,以迎接強盜進入。又因為,王恒曾知道何子秀心思不正,所以才誣陷王恒強奸,好使其不能告發(fā)何子秀。至此,此案只剩下首犯陳子清,尚逍遙法外。
唐之屏多方查詢,也沒有絲毫頭緒。這一天,唐之屏宴請常山的士紳,好讓他們慷慨解囊,支持官府撫恤貧民。在宴席間,唐之屏忽然發(fā)現(xiàn),一位名叫常德的富商,脖子里掛著一大串合浦珍珠,價值萬兩白銀。唐之屏想起丁文、丁武的失單內,就有不少合浦珍珠,合浦珍珠十分珍貴,一下子戴這么多更是極為罕見。
唐之屏覺得十分可疑,秘密派人將何子秀帶來指認,這個常德一看見何子秀,大驚失色、急欲退席,何子秀當場指認常德就是陳子清。原來,常德是個亦商亦盜的流寇,早就眼紅丁家的財產(chǎn),所以才化名陳子清,一手策劃了此案。他自以為風聲已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在監(jiān)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唐之屏會因一串珍珠,抓到他的把柄。在人證物證俱全的情況下,常德也只能認罪伏法。這個轟動一時的入宅強盜案,終于宣告結案。
(摘自《松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