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七年,她第一次這樣大膽地看著陸應欽的眼睛,倔強地、直直地瞪著,像一只倉皇的、自我保護的母獸。
程端五至今都沒有想過她也有這樣對陸應欽說話的一天。
回想這么多年來,陸應欽幾乎從來沒有用正常的眼光打量過她。猶記得高中的時候,陸應欽被迫在周末的時候帶她去電影院看電影。伸手不見五指的影院,只有熒幕上投射出的零星光線,她起先一直緊張地盯著陸應欽,后來被劇情吸引,一心一意看電影去了。等她看到動情處,兩行清淚直流的時候,才回想起,陸應欽看她這樣怕是會笑話,于是趕緊吸了鼻子,待她偷偷轉頭去看陸應欽,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一直呆呆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轉頭,才驀然冷漠地轉過頭去。
那時候的她是多么傻,以為他那樣瞧著她想必是心底也有幾分喜歡她的,只當他害羞不好意思。如今想來,大約他是在埋怨命運,讓他受制于人必須同她在一起。
所以他才會在她愛他愛得發(fā)瘋的時候,給她那樣沉重的一擊。
過去,她活潑天真,用盡各種辦法吸引陸應欽的注意力,陸應欽從來不為所動,而如今,她已然習慣壓抑著所有的念想,謙卑隱忍地在他面前低垂著頭,看著他冷漠離開的背影。
如今的程端五已經(jīng)被年少時那不知所謂的荒唐愛情折磨得沒有一絲棱角了,如若上蒼真有好生之德,也該放過她了吧!
程端五眼底那股不服輸?shù)木髲娮岅憫獨J有種恍惚的熟悉感,他一時竟然忘了說話。就那么幾秒的時間,他便聽見程端五陡然調轉了話題。
她恭謙地欠身說道:“陸先生,我和俞東之間不像您想的那么骯臟?!背潭宋逍α诵Γ崞鹩釚|,心中所有的窒悶之氣仿佛都煙消云散,“我和俞東,是確定了彼此真心想要在一起的,以后我們也會離開這里,走得遠遠的,希望陸先生大人有大量,成全我們?!?/p>
程端五的聲音并不大,態(tài)度也不強勢,卻噎得陸應欽一句話都說不出。
陸應欽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他此刻眼神犀利得懾人,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來。他緊緊地握著拳頭,關節(jié)處因為他用力過猛全都泛白也渾然不覺。
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他只知道體內有一股難以控制的火氣直往外冒。他陰冷一笑,那笑是那樣意味深長:“確定了彼此?真心?還有成全?”他諷刺地看著程端五,“這幾個字眼,是不是太可笑了?程端五,少給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什么貨我心里清楚?!?/p>
程端五覺得自己的心臟真是越來越強大,強大到面對陸應欽的冷嘲熱諷的時候可以這樣平靜以待。
她平淡地撇開眼,淡淡道:“也許陸先生覺得可笑,我也沒有想過陸先生會理解?!彼匦?,笑得那樣疲憊卻偏偏倔強得不容人忽視,“當然,陸先生也沒有必要理解,我們本來就什么關系都沒有。過去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請陸先生大人有大量,都忘了吧……”
陸應欽的表情因為程端五的話陰鷙到了極點,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駭人的戾氣。他出手迅速,把孱弱的程端五往桌上一壓,用力地捏住程端五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年少輕狂?”陸應欽冷笑,“怎么,為了跟俞東,矢口否認了?程端五,我們幾時成了這樣陌生的人了?怎么著,偷偷摸摸給我生兒子的不是你?”
程端五被壓制得動彈不得,只好生硬地撇開視線,不再看他:“如果嘲笑諷刺我能讓您心情變好,請您繼續(xù)?!?/p>
陸應欽手上更加使勁,他雙眼驟然瞇起來,整個人散發(fā)著危險的信號。此刻,他似乎成為一只兇殘又沒有理智的野獸,只陰冷地發(fā)泄著自己體內的火氣:“程端五,我告訴你,少給我不識好歹,我最討厭你什么知道嗎?我最討厭你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聽話!”他緊緊捏著程端五的下巴,她雙頰上的嬰兒肥全數(shù)消失,成功蛻變成女人特有的柔美和嫵媚,一雙水光漾然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陸應欽覺得多年前那種充滿欲望的感覺似乎又開始復蘇。
他心底對自己的鄙夷和不屑殘酷地化成更加傷人的諷刺:“程端五,我這個人最喜歡的就是別人服軟,最有興趣的就是讓人服軟,最討厭的就是別人不服軟。忤逆我,不會有好下場?!?/p>
陸應欽的冷血她見識得已經(jīng)夠多,從前他隨便說什么都能在她的心上劃刀子,也許是那顆愛著陸應欽的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吧,她竟然麻木得不知道疼了。
她被陸應欽欺壓在身下,無法動彈,甚至她的胸口因為呼吸困難開始有些窒悶,但她卻一絲一毫害怕的感覺也沒有,她迎頭而上,直直地盯著陸應欽,一字一頓地問:“陸應欽,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他們的距離是那樣近,近到程端五心底那些早已消磨成死灰一般的眷戀竟然開始有了復燃的痕跡。
陸應欽只覺得程端五這句突如其來的質問讓他渾身一僵,半晌才反應過來。
“嗬!”陸應欽冷笑一聲,刻薄地諷刺,“你是不是瘋了?”
程端五明知答案會是這樣,她不過是想讓自己清醒,陸應欽那些詞不達意的諷刺,終究是她自己胡思亂想悟出了亂七八糟的答案。陸應欽怎么可能是因為在意她?她明明知道答案啊,可是為什么,心還是這樣疼?
她怔了半晌,才沉聲說:“既然如此,陸先生又何必為了不相干的人操心?征服我真的這么有樂趣嗎?還是陸先生有怪癖,喜歡把沙子放在眼睛里揉?”
陸應欽不知道如今低眉順眼的程端五竟然變得如此牙尖嘴利,一時竟然無言以對。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怒極了,卻反倒徹底冷靜了下來,嗤鼻冷笑道:“很好,程端五,你好樣的。”
簡短的幾個字,擲地有聲。說完,甩手放開她,拂袖離去,他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把門甩得震天響。
程端五仰面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暗暗地想,陸應欽,終于和她成為陌路人了吧?
她覺得解脫,可她的心卻像被剜走了什么,空蕩蕩地疼。
陸應欽一整天都臉色不善,手底下的人見了都害怕。大家一整天都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除了個別幾個必須匯報工作的倒霉鬼,誰都不敢靠近他五米以內。
晚上司機把他送去俞佳佳那里,位于城郊的別墅,開車都開了近一個小時。陸應欽閉著眼小憩,明明疲憊極了,卻怎么都睡不著。腦海里反復回想著程端五那副認命的表情,明明沒有任何殺傷力,他卻覺得那表情像刺一樣狠狠地扎了他一下。
他到的時候俞佳佳帶著孩子正在吃飯。他沒有提前打電話,俞佳佳并不知道他會回來,所以沒有特意準備,見他回來她趕緊張羅著加菜。陸應欽搖搖手制止,脫了外套直接坐在餐桌上。
他坐的位置正和程冬天面對面。長得九成像他的孩子見了他跟陌生人一般,也不打招呼,既不局促也不討好,低著頭扒飯,安靜得仿佛沒有這個人。
陸應欽越看越覺得這孩子像極了他那不識好歹的媽,一時更是怒不可遏。
俞佳佳瞧著陸應欽表情有些不對,柔聲問:“怎么了?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陸應欽啪的一聲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明天把孩子的姓給我改了!一直拖著見了心煩!”
俞佳佳有些莫名其妙,瞅著孩子看了半天,瞧著這不好招待的小祖宗似是有山雨欲來的勢頭,頗有些緊張。她有些吃不準陸應欽對這孩子的態(tài)度,說他不上心,他又千方百計地搶回來,每天打電話問情況。說他上心,他卻又不喜歡見著這孩子,軟話也沒說過一句。
這孩子絕食好些天了,明明就是個毛頭小子,卻不知是怎么的,那么倔強,最后是俞佳佳連哄帶騙才哄得他吃飯,現(xiàn)在陸應欽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脾氣讓她有些忐忑,這一大一小真是同根,愣是比旁人難伺候。
眼看著孩子臉色變了,俞佳佳想著該是要號哭一頓了,不想他硬是又憋了回去,白嫩嫩的一張臉,五官身形,完全是縮小版的陸應欽。他放下了碗筷,從椅子上跳下來,道了一句“吃飽了”,便安靜地上樓回房。
整個過程沒有跟任何人多說一句話。
陸應欽看著孩子離開的背影,心里原本就憋著的火氣噌的一下燒了起來,他猛地一拍桌子:“給我回來!飯沒吃完誰準你走了?”
一貫發(fā)號施令雷厲風行的陸應欽在白天無法控制孩子他媽后,又遇到了另一個無法控制的人——他媽的孩子。
小小的冬天仿佛沒聽見陸應欽的呵斥,自顧自地回了房,把陸應欽氣得直瞪眼。
他怒極啐道:“大的小的,全他媽不識好歹!”
他雙手叉腰,罵完還不解氣,又踹了一腳椅子。被踢翻的椅子倒在地上碰撞得哐當直響,大家都被陸應欽陰鷙的表情鎮(zhèn)住。
最后是俞佳佳不怕死地觸上龍鱗,小心翼翼地問:“應欽,你這是怎么了?和個孩子生什么氣?”
陸應欽覺得頭痛欲裂,太陽穴像有根線直扯得他發(fā)瘋。
他雙眼因為怒氣充血,整個人躁得不行。他盯著俞佳佳那張和程端五截然不同的面孔,明明不用出門,她卻化著精致的妝容,一身雍容的小禮服仿佛隨時可以去參加晚宴,優(yōu)雅不可方物。而程端五從頭到腳明明沒有哪一樣比得上她。
奇怪的是,為什么陸應欽腦海里一直在回想程端五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良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怒火,轉身冷冰冰地對俞佳佳說:“明天把你哥叫來,商量我們倆的婚期?!?/p>
俞佳佳有些吃不準陸應欽的意思。這幾年陸應欽變得越發(fā)深沉,她覺得陌生。雖然以前的陸應欽也不是良善之輩,但是至少是俞佳佳認識的陸應欽。而現(xiàn)在,俞佳佳常常覺得陸應欽的溫柔善待程序得虛偽。
所有的人都以為陸應欽愛慘了俞佳佳。過去陸應欽受制于人,要帶走的是她;后來陸應欽發(fā)跡了,捧得高高在上的也是她??墒怯峒鸭褏s如履薄冰,她明白,被捧得越高的人,往往摔得越慘。
陸應欽喜歡她的順從,她的依賴,她的非他不可,她是他親手塑造出來的精致和完美,完全為了他而存在,他迷戀自己的作品被人仰視贊賞的感覺。而她呢?她對陸應欽的感情隨著時間一天比一天復雜,到最后,變成了深深的懼怕,可她又退無可退,只能硬著頭皮走鋼絲。
她自詡不是聰明的女人,但是孤兒院長大的她比一般的人早熟,也比一般的人懂得珍惜。陸應欽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娶她,每次他把結婚提上日程,過了幾天卻又不了了之。俞佳佳也急,但她從來不催,對待陸應欽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她永遠像過去孤兒院的那個小女孩,除了依賴陸應欽什么都不會。她知道,陸應欽喜歡這樣的女人。但是現(xiàn)在,她卻莫名有了不祥的預感。
從那天在陸應欽的辦公室碰到程端五開始,她就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些失控。
以往陸應欽不提結婚她也不急,因為陸應欽對她的態(tài)度畢竟是最特別的,她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而現(xiàn)在,陸應欽對程端五的態(tài)度,也是那樣特別,讓她不由得亂了陣腳。
陸應欽是怎樣的人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做任何事何曾和人商量?可是這一次,他說要把俞東叫來商量婚期。
俞佳佳有些看不透,但她是真的急了,不論陸應欽究竟是真的要商量婚期,還是別有用意她都顧不上了。不管是為什么,既然是陸應欽自己主動把婚期提到臺面上,那么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錯過機會了。
給俞東打電話約好了時間,俞佳佳趿著拖鞋往樓上走。
不依不饒的陸應欽像是和孩子杠上了,激動地在房間里和倔強的小冬天爭辯。
陸應欽滿臉怒氣,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訓斥冬天:“誰教得你這樣沒有教養(yǎng)?果然沒有文化的女人教出的孩子就是這樣是不是?你媽就是這樣教你的?”
冬天雙眼瞪得大大的,白皙的臉上一雙大眼睛像兩顆葡萄。原本冬天并不想理陸應欽,但陸應欽提到程端五,小小的孩子不容許別人侮辱他的母親,突然爆發(fā)了一般用力地撞向陸應欽,揮著拳頭使勁地捶向陸應欽。孩子的力量和陸應欽怎可相提并論,陸應欽毫不費力地把冬天衣領一揪,冬天的拳頭就只能無力地在空中揮舞。可孩子還是犟得像頭牛,手腳并用和陸應欽糾纏。
陸應欽終是沒了耐心,單手拎著孩子粗魯?shù)赝采弦蝗樱骸澳阍俨宦犜捲囋嚕瑒e以為我不敢收拾你!”
冬天在柔軟的床里掙扎了半天才爬起來,負氣地高聲嚷叫:“我要回家!我要媽媽!你是壞人!我討厭你!”
陸應欽冷冷一笑:“回家?你媽已經(jīng)把你賣給我了,你還有家?可憐又沒人要的孩子?!?/p>
冬天瞪大眼睛,不服氣地反駁:“不可能!我媽媽只是沒錢了!她不會不要我的!”孩子高聲地嚷著,半晌,眼底逐漸顯露出悲傷之色,到底是個孩子,不比成人的偽裝,嚷著嚷著就哭了起來,自欺欺人地自言自語,“我媽不會不要我,還有舅舅也不會不要我,等他們有錢了,一定會接我回家的……”
看著孩子迷惘的眼神,陸應欽突然覺得這表情像極了程端五。該死的程端五,竟然敢大言不慚地問他:“陸應欽,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陸應欽氣極地握著拳頭,額上青筋直冒,他心中有種蠢蠢欲動的情緒讓他覺得羞恥。
他直直地盯著哭成一團的冬天,怔愣了良久,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
俞佳佳一直站在門外看著這父子倆之間的劍拔弩張,她慶幸這孩子不聰明,不早熟,不懂得討好陸應欽。雖然不確定陸應欽對程端五到底是怎樣的感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陸應欽對她的態(tài)度特別到足夠讓俞佳佳恐慌。
陸應欽并不是良善之輩,他不在意的女人,不在意的孩子,就算是死在外頭他也不會皺一皺眉,可是程端五的孩子,他卻要死要活地搶過來。
她害怕這個隱形炸彈一樣的孩子成為他父母之間的紐帶,所以她只能暗自祈禱,程端五不會利用孩子來接近陸應欽,同時,她也希望,陸應欽不會再以孩子的名義,接觸程端五。
深呼吸,她推開半掩的門,一臉關切地上前把冬天抱到懷里,幾天相處下來,孩子對她的反抗情緒并沒有先前那么嚴重。她溫柔地拍著孩子的背,半晌,回頭斥責陸應欽,毫無心機的模樣:“應欽,你今天真的做得過分了,冬天還只是個孩子,你這是在干什么呢?”
說完,她抱著孩子出去,和陸應欽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皺著眉說:“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接回來就是為了罵他嗎?應欽,你怎么了?變得很不像你了!”
陸應欽沉默,頃刻后他驀然回首,看著俞佳佳抱著孩子離去的背影,他突然被自己那些失控的行為嚇到。他呆怔地自問,陸應欽,你到底怎么了?
程端五這天晚上一直忙碌著。
原本俞東帶著她到了一間頗有情調的餐廳,不想樂樂突發(fā)急性闌尾炎。他們兩人慌忙之中趕到醫(yī)院,里里外外折騰了整整一晚上。
俞東滿臉皆是疲憊之色,眼下有些青黑,下巴上也生出了青青的胡楂??墒撬媲榱髀兜募鼻袇s讓他整個人像被籠了一層光環(huán),神圣得令人崇敬。
做父母的心情,程端五一直都了解。
她突然發(fā)了瘋一樣想冬天了。她的冬天,聽話又乖巧的冬天,愛踢球的冬天,撒謊的時候不停地眨眼睛的冬天……
她突然想起,在冬天三歲的時候也曾經(jīng)得過急性闌尾炎。瘦小的孩子夜里被腹痛折騰得呻吟出聲,明明是個孩子,卻倔強地咬著牙,直到他疼得無法忍耐,才叫醒了程端五。
那天夜里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路上根本沒有車。哥哥背著冬天,程端五則一直緊跟著在背后托著孩子為哥哥省點力。冬天已經(jīng)疼得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程端五跟在身后看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心疼得一直哭。
她顫抖著對冬天說:“好孩子,別睡,別怕,媽媽在這兒?!彼駨妥x機一般,什么都不會說,只不斷地重復著,“乖兒子,千萬別睡,忍一會兒就到醫(yī)院了。”
到醫(yī)院的時候冬天已經(jīng)痛得昏迷過去。醫(yī)生診斷完就下了通牒:要馬上動手術!
程端五從上衣口袋里拿出還帶著體溫的一百塊錢,連抵押金都不夠。
醫(yī)生沒有權利私自為她的孩子實施手術,程端五無能為力地大哭,她緊緊地抓著主刀醫(yī)生的外袍,懦弱地給人跪下。作為一名母親,程端五在那一刻沒有任何尊嚴,她只想救回自己的孩子,就算拿她的命換她也愿意。
后來主刀醫(yī)生到底是被程端五的苦苦哀求打動了,以私人名義先為孩子墊付了部分的錢。
福大命大的冬天被救了回來。整整折騰了一整夜的程端五雖然疲憊,卻還是感謝上蒼的憐憫,又把孩子送回她身邊。
第二天,走投無路的程端五在黑市賣了400CC的血,她是幸運的,O型血當時正是稀缺,程端五賣出了好價錢。拖著虛弱的身子,她回到醫(yī)院,把賣血的錢交給哥哥。不想,哥哥也在同時遞了帶著體溫的錢給她。
同樣的幸運,同樣的O型血,同樣的好價錢,那一刻程端五心酸得話都說不出來。
她有時候甚至會怨恨冬天來得不合時宜,讓她的生活過得那樣辛苦。但是看著孩子天真的笑臉,她又暗暗感激,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也許,根本活不下去。
程端五想著冬天,看向俞東的眼神不由得無限相惜。她十分理解俞東現(xiàn)在的心情,孩子總是父母的心頭肉,孩子身上挨刀,疼的都是父母。
程端五伸手拍了拍俞東的背,安慰他說:“手術很成功,不要太擔心了?!?/p>
俞東感激地握住程端五的手,誠懇而又溫柔地說:“謝謝你,端五。”
程端五笑,嗔他:“跟我那么客氣干嗎?”
俞東搖了搖頭,自顧自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精巧的盒子。程端五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一眼就識得,那是戒指盒。
俞東打開盒子,伸手握住程端五的手:“端五?!彼难凵袂宄翰粠魏涡臋C,“本來想帶你去好點的地方留個好印象的,沒想到樂樂就病了,但是現(xiàn)在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彼鹕?,鄭重其事地單膝跪在程端五面前,一字一頓地說,“端五,嫁給我吧。”
深夜的醫(yī)院走廊,連查房的護士都悄悄在護士站偷懶,這氣氛沒有一絲一毫的浪漫??墒怯釚|的神情,真摯得讓程端五無法忽視。她心里酸酸的,她也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但她清醒地知道,眼前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終身。
她仰首空洞地看了看樂樂的病房,再回頭盯著俞東。她想,這樣愛孩子的男人,總該不是壞人吧!
她深深呼吸,最后笑了笑,說:“好。”
第二天樂樂的情況徹底好轉,程端五才被俞東強行送回家休息。送完程端五的俞東想想還是不太放心護工,又回了醫(yī)院。
剛動完手術的樂樂嘴唇上沒有什么血色,但還算有精神,一雙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俞東:“爸爸。”
俞東答應一聲,移了椅子坐在病床前,乖巧的女兒讓俞東的心變得柔軟。
“爸爸,媽媽這次是真的回來了,不走了嗎?”樂樂聽話又懂事,當著程端五的面從來不會胡說八道,等到程端五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詢問。
俞東攏了攏樂樂的頭發(fā),溫柔地說:“程阿姨不是媽媽,但程阿姨馬上會是樂樂的媽媽?!?/p>
樂樂撇撇嘴,有些不服氣地說:“可是程阿姨長得好像媽媽。”
俞東抿了抿嘴:“不是,是媽媽長得像程阿姨?!?/p>
俞東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早逝的妻子明月。明月明明比程端五要大一歲,可俞東卻還是堅持認為是明月像程端五,而不是程端五像明月。
和程端五重逢以后,俞東把家里所有明月的照片都收了起來,他害怕程端五看了明月的照片會以為自己是把她當明月的替身。事實上他從少年開始就一直喜歡程端五,當初會娶明月,也因為明月長得和程端五太像了。
樂樂還是個孩子,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明月就去世了。她也不過是從照片上看過自己的媽媽,所以她格外喜歡程端五,她一直以為程端五是她的媽媽。
他承認,他和明月的婚姻,一直是他太卑鄙了,他每時每刻都想從明月身上看到程端五的影子。甚至到后來明月生病,他全心全意照料著奄奄一息的明月,明月卻沒有被他感動,也沒有表示感激,只是直直地盯著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俞東也不知道明月到底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她到底從幾時開始知道的。他沒有問,他心有愧疚,不解釋什么,只是更加仔細地陪伴在她身邊。
明月去世以后,俞東在周圍熱心的朋友、長輩的張羅下也相過幾次親,但他總是意興闌珊,直到遇到程端五。他感激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正因為感激,正因為珍惜,所以他才格外害怕失去。
程端五的心不在俞東身上,俞東心里比誰都清楚。
俞東收起了明月所有的照片,程端五卻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俞東以前的感情生活,對樂樂的生母一點都不關心。她不是開不了口,是真的一丁點都不在意。
俞東何嘗不明白,這世界上哪有不妒的女人。如若真的不妒不在意,那唯一的解釋,便是不愛。
她對俞東很好,對樂樂也很好,但俞東覺得她像是被抽去了情絲的破敗玩偶。
她對俞東感激大過于愛,可是俞東不在意,他是真的不在意。
生活從來都不是只有愛情,程端五可以把六七年的時間都給陸應欽,但是今后的六七十年,她在他身邊就好。俞東不貪心,他只想程端五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好好地照顧她。
程端五其實真的不想再和陸應欽有任何接觸,為俞東,也為她自己。
可是她也明白,俞東和陸應欽、俞佳佳的關系,就注定了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陸應欽撇得干干凈凈。
從她答應俞東求婚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明白,今后她要面對的,只會越來越多。
俞東和陸應欽過去的一個兄弟要帶著全家移民國外,叫上眾人吃“散伙飯”。俞東斟酌再三,才問程端五去不去,程端五想了想,最后還是答應了。
雖說他的兄弟過去都是混混出身,但現(xiàn)如今都在陸應欽的引導下混得人模人樣,程端五想著怕是又要去高檔的場所了。
以往她是一個人,穿什么用什么,窮酸點也不怕人笑話,但現(xiàn)如今跟著俞東,總不能給他丟臉。程端五不是虛榮,她不過是不想讓人覺得他們可憐。
一貫粗枝大葉的俞東這會兒倒是心思細膩了一把,瞧出了程端五的擔憂,什么都沒說拉扯著程端五就去逛商場。
俞東為人大大咧咧,一副暴發(fā)戶模樣,牽著程端五一家品牌一家品牌地逛。程端五人生得瘦高,皮膚又白,穿什么都好看,俞東恨不得每一件都買了才好,最后被程端五攔下,兩人商量許久才挑中一件卡其色的風衣,一條深藍色牛仔褲和一雙杏色高跟鞋。
要結賬的時候程端五才發(fā)現(xiàn)這一身行頭竟然要六千多塊錢,她心疼得拉扯著俞東硬是不讓他付錢。
她皺著眉頭說:“太貴了,我們再看看吧。也有打折的呢,六千塊錢穿身上,我可不自在了?!?/p>
俞東輕笑,牽起程端五戴著戒指的那只手,目光灼灼地對她說:“端五,你是我媳婦,以后我的錢都是你的錢,你可得拼命花,不然我可會沒動力掙了!”
程端五只覺得那句“媳婦”硬生生地沖進心窩子里了,她感動得無以復加,被俞東握著的手因為激動而顫抖著。
“俞東……”她的聲音因為哽咽有些顫抖,她叫他的名字,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男人說的每句話都樸實得讓她想哭,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這輩子還能遇上他。
俞東見她眼眶紅紅的,撇了撇嘴,捧著程端五的臉與她對視,認真地說:“瞧瞧,又哭又笑的,這傻丫頭!聽我的話,以后拼命花錢,千萬別心疼,把我錢花光了我就沒錢鬼混了!”
程端五知道俞東是想讓她更自然一些,六七年貧窮的日子已經(jīng)讓她變得自卑又忐忑。她無法像一般的女人那樣,花男人的錢花得自如。
但她看著俞東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真心寵愛,像受了蠱惑一樣,搗蒜一般直點頭。最后她在俞東的堅持下把新衣服新鞋子換在了身上。
冰涼的衣料滑過肌膚,一瞬間程端五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站在商場的試衣鏡前,她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
頭頂璀璨的水晶燈映得程端五原本就白皙的皮膚像會發(fā)光一樣,細致的眉眼柔美而溫和,瘦高的身材恰好駕馭了這一身衣裳,杏色的細跟高跟鞋襯著瑩白的腳背……鏡子里的女人漂亮得有些不真實,程端五覺得不像自己。
她甚至有些傻乎乎地問:“這是我嗎?”
俞東雙手抱胸,站在程端五身邊上下打量后用兩個字總結:“漂亮!”
他像個愣頭小子,故意站在程端五身邊說:“瞧著,咱倆這組合出去人家準得鄙視地看你!”
程端五疑惑:“為什么?”
“這么漂亮的女人跟了個這么一般的男人,還不得懷疑你啊……”俞東自我嘲弄起來倒是毫不尷尬。
程端五聽了半天才聽出端倪,沒好氣地啐他:“胡說八道的!”
她自己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俞東的玩笑話,她收了六千塊禮物的緊張倒是煙消云散了。
俞東兄弟請客的地方果然是在城中一家高檔的星級酒店。因為是一般的請客,倒也沒有整得太正式。俞東進包廂就無聲地擇了離陸應欽和俞佳佳較遠的位置來坐。一桌人程端五都不認識,過去程家的千金也不是什么小嘍啰都能見到的。
因為距離陸應欽較遠,程端五覺得渾身的不自在減輕了許多。
她一直安靜地聽著他們幾個兄弟胡吹亂侃,倒也自然。偶爾抬頭與陸應欽視線相撞,也只是不著痕跡地轉過頭去。
她沒有刻意看陸應欽,卻把俞佳佳上下打量了一遍。俞東和俞佳佳長得并不像,俞佳佳五官精致再加上妝容得宜,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點,除了個頭都高,俞東倒和俞佳佳沒有什么共同點。
俞佳佳穿了一身米色的及膝裙,一邊的肩頭綴有同色流蘇,簡約又時尚,這樣的顏色容易讓人顯得暗淡,但她穿得搶眼又大方,真正是“人穿衣服”。
程端五自嘲地想,以前她想不通陸應欽怎么就喜歡俞佳佳呢?于是她總愛不服氣地問身邊的人,她漂亮還是俞佳佳漂亮,她聽到的所有答案都是讓她神清氣爽的?,F(xiàn)在想想,那些人也不過是畏著她爸吧。
程端五低垂著頭,拿起面前的酒杯小抿了一口,冰涼的酒液還沒從喉間滑下,她就聽見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陸哥,你到底準備什么時候娶佳佳???人家姑娘都熬到這歲數(shù)了,你這是什么事啊?”一桌的人都喝得酣暢淋漓,也開始胡說八道毫無忌諱地拿人開涮了。
陸應欽倒也沒有生氣,笑而不語,只是意味深長地喝著酒,若有若無地瞟向程端五。半晌,他笑了笑,回答:“快了,今年肯定辦了?!?/p>
一桌人都開始起哄,鬧著非要陸應欽和俞佳佳提前喝交杯酒。一貫嚴肅的陸應欽今天卻是敢玩,大大方方摟著俞佳佳直接嘴對嘴灌了一杯酒。
程端五看得癡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心痛。那般地痛,每呼吸一下都會扯著疼。她告訴自己該移開視線了,可她的眼睛卻不受控,直直地盯著陸應欽。
陸應欽,陸應欽,陸應欽。
從來沒有吻過她的陸應欽。
不論程端五怎么努力都夠不著的陸應欽;不論程端五耍多少手段都不會愛她的陸應欽;不論程端五流再多眼淚都不會心軟的陸應欽。
為什么,她明明認清了一切,卻還是會痛?她要嫁給俞東了呀!她也有人心疼了呀!可是為什么,她還是這樣痛?
她眼神有些渙散,迷離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直到有人把話題引到俞東身上。
“東子哥,妹妹都要嫁人了,你準備咋安排啊?這小女朋友夠漂亮的呀,藏著掖著你還敢再不厚道點嗎?”
俞東大大咧咧,脾氣也好,馬上舉了酒就自罰了一杯。末了,放下酒杯,鄭重其事地牽著程端五的手說:“這不是我小女朋友,這是你們嫂子?!彼駛€孩子一般揚了揚程端五戴著戒指的手,有些得意地說,“已經(jīng)拐到手了,馬上就結婚了!”
程端五沒想到俞東會突然來這么一茬,一時沒了反應,傻愣愣地任他擺弄。
桌上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哄鬧,幾個嘴快的直罵俞東“不厚道”。眾人皆舉了杯敬了俞東又要敬程端五,俞東人也爽快,不管敬他的還是敬程端五的悉數(shù)都喝下,就這么來來回回喝了好幾輪。
程端五看著俞東豪氣地灌酒,她想勸阻卻不知如何下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靵y的場面,熱絡的氣氛,一切都讓程端五覺得像夢一般不真實。無形中仿佛有一張網(wǎng)將她緊緊縛住,有一道灼熱的視線一直一刻不離地跟著她,像無形的繩索將她捆綁,令她無法動彈。
恍惚間她抬起頭,正對上陸應欽漫不經(jīng)心的視線。他似笑非笑地搖晃著酒杯,然后眼神一冷,猛地把那杯酒一飲而盡。
一切快得令程端五覺得措手不及。等她緩過神,陸應欽已經(jīng)轉頭和俞佳佳耳鬢廝磨。程端五甚至都覺得,方才是自己產(chǎn)生幻覺了吧?
一定是,不然她怎么會覺得……陸應欽好像因為她和俞東在一起,有點生氣呢?
下期預告:她不是說這輩子只會愛他?她不是說非他不嫁?她不是還偷偷摸摸地把他的兒子生下來?怎么變起心來,也是這般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