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坐在窗口,愛情像一個幽靈,在窗口停留片刻,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時,她朝我點點頭就走了。
當(dāng)時,我正失戀。當(dāng)時,我正在讀張愛玲。
只是這匆匆一瞥,足夠我用一生去解讀。
沒有艷過盛過的人,又如何知道燦爛之后的平靜與一潭死水的污泥之別呢?愛情,何嘗不是如此。張愛玲的小說是小說,張愛玲本身,也是一部小說。
本來是冷眼看風(fēng)月的,怎么就陰溝里翻船,栽到一個喜歡弄風(fēng)月的老男人手里了呢?當(dāng)她愛上胡蘭成的那一刻,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這場感情的后果。張愛玲何許人也,在她的小說中處處充滿了對愛情的不信任,她用安靜、冷漠、華麗的筆觸,講述殘缺而世俗的感情。她小說中的人物,絕不會對愛情這個觀念頂禮膜拜,為其做出無私的奉獻??杉热恢澜Y(jié)果,為何還要愛下去呢?
敏感的人天生孤獨,張愛玲原來對父親有一種溫存的情緒,卻被年少時的毆打與關(guān)押破壞了大半,母親是一位開放的都市女性,總用一種淑女的挑剔眼光來對待她。張愛玲習(xí)慣了與世界保持距離,卻又對人世的溫暖心存向往,與胡蘭成的這段婚姻,等于幫助她和世界建立了一種聯(lián)系,她愿意與胡蘭成耳鬢廝磨。為了他,不惜背上“文化漢奸”的罵名,猶如“飛蛾撲火”般決絕。
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場愛情里便有了不和諧音,張愛玲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唾棄,而是遮蔽,她要瞞過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縱然他有千宗罪,也舍不得輕易放棄,因為她知道再愛一次是很不容易的事。她裝作看不見這個自命風(fēng)流的老男人的輕薄猥瑣,而是找了無數(shù)理由為他開脫?;蛘哐怂乃悸罚信e古往今來攜妓出游的舊文人,或者依照個人經(jīng)驗,和某個有類似行徑但不太招人厭煩的人對照,她耗盡了心思只是為了說服自己去認(rèn)可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白流蘇對范柳原說的這句話,現(xiàn)在她希望落到自己身上,她若能找到理由認(rèn)可他的行為,她是放了自己一馬,就不需要和自己掙扎了。她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飲鴆止渴,但是別無它法。她置身于自己為自己編織的謊言里不能自拔,但謊言卻終有被戳穿的一天,她必須清醒過來獨自面對這一切。
她仍然與他通著信,懷了一顆慈悲之心,對這奔涉于流亡路上的人,還縮衣節(jié)食地給他寄去生活費。這樣做,也許并非出于愛,而是愛著自己的愛,她是一個愛上愛情的女人,即便曲終人散,也想做得盡善盡美。好似那副桃花扇,要將淋漓鮮血,描成灼灼桃花。然后,待到他終得安身之處,逃過小劫,方才道一聲分手,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愛情這個符號對于男人和女人來說,從來就具有著不同的意義。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至多是一件必不可少的擺設(shè)。更何況張愛玲遇見的是胡蘭成這樣的男人。而愛情之于女人來說卻是全部,就像上帝之于虔誠的信徒。所以有了“愛情中的女人”這一概念。
幾千年過去了,科技發(fā)達了,社會進步了,而人類的情感好像卻沒有什么發(fā)展。嫉妒、虛偽、空虛、幸福、迷戀幾千年不變,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男人的伎倆、女人的陰謀在商場如戰(zhàn)場的時代,無非是換了一個包裝。地老天荒在鋪天蓋地的商業(yè)經(jīng)典和現(xiàn)代潮流面前越來越成了一個神話甚至是笑話,現(xiàn)代人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脆弱與孤獨。
雖然張愛玲末了去一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長的時間考慮,唯彼時以小劫故,不欲增減你的困難。你亦不要來尋我,即使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p>
大概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
可幸的是,張愛玲清楚小說中俗人們的俗,卻又能清醒地嘲笑這些俗,她的高明處就在這里。她對她生活的處理仍然是世俗主義的態(tài)度,也很合于俗人們的心理。她愛胡蘭成,但沒有他,她并非活不下去,她只是將心“萎謝”了,這“萎謝”,比起身軀的殘酷折磨來,到底不那么劇烈,在俗人們看來到底不覺得驚心動魄,也應(yīng)該不驚心動魄。如蕓蕓眾生那般尋死覓活,如果發(fā)生在張愛玲身上,誰能想象?
可真正的俗人又如何能體味她那“萎謝”之苦?她作品中的荒涼,勾畫的竟正是她自己的身影。她脫不了俗,卻也比真俗人要雅得多!
這便是張愛玲吧,俗也就是雅。至此,夜深此刻的我,捧著她的書,除了一聲嘆息,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想來紅塵中的我實際上有顆塵俗的心,也行,我要的也不過是世俗人眼中所謂的幸福,不然,我何以能接受張愛玲俗的一面?張愛玲太是聰明,這才把俗擺在外面,我呢,卻太是愚蠢,便把俗的一面擺在骨子里,卻把清雅的一面擺在外面。
她擅寫月亮,但不團圓。
(插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