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三日，正是深秋時節(jié)，川西北龍門山腳下秋風瑟瑟，落葉紛飛，一派肅殺之氣。這天晉煕縣土門鄉(xiāng)逢場，土門距城西三十里，背靠龍門山余脈元寶山，射水河就發(fā)源于元寶山深處，翻山而過，可達茂汶藏羌地區(qū)。土門是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大集鎮(zhèn)，本縣的金花、廣濟、遵道以及鄰縣什邡的洛水、紅白，都有鄉(xiāng)親過來趕場。土門鄉(xiāng)單日逢場，跟晉煕縣城正好相反。

土門場由四條主要街道（中正街、橫街、河壩街和背街）組成，中正街是全場的中心區(qū)，為三座騎街的閣樓組成。下場有三層閣樓的魁星閣，中場有兩層閣樓的過街樓，上場有一層閣樓的二仙樓，是全鄉(xiāng)機關、市場和娛樂的集中點，土門鄉(xiāng)公所就位于這條大街上。

盡管隔天逢場，可是秋收后趕場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一路上推雞公車的，拉架架車的，肩挑背扛的，騎馬坐轎的，絡繹不絕地朝土門場涌來。秋收過后，一晃就是年節(jié)，就要置辦年貨了，再窮的人家，也要給家里人買件新衣服。如果手頭緊，那就只有把家里的糧食或者肥豬、雞鴨帶到集市上賣掉。未及十一點，土門場鎮(zhèn)各條街道上早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吆喝聲此起彼伏。街上人擠人，想買點東西，也只有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爱斝陌?！注意各人包包，逢場天賊娃子兇哦！”這是街上巡邏的鄉(xiāng)公所保安中隊保丁在提醒大家。茶館、酒鋪、煙館和妓館，早已經(jīng)開門迎客。這些癮君子們，不到天黑或者不把兜里的幾個灶雞子錢用完，哪個愿意回家哦！

“閃開，閃開！王鄉(xiāng)長回來了！”趕場的群眾一聽喊聲，都自覺地向街道兩邊移動，同時伸長脖子看著從下場口過來的這彪人馬。走在前邊的是四個壯漢，殺氣騰騰的，手里都提著卡賓沖鋒槍。中間是十幾個背著步槍的保安中隊士兵，簇擁著一個坐在藤轎上的精壯男子，此人正是土門鄉(xiāng)鄉(xiāng)長王貴，人稱“活閻王”，心狠手辣。王貴五十來歲，留著一字胡，戴著禮帽，著中山裝，腳蹬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正靠在藤椅上瞇著眼睛打盹。也有街坊四鄰認得王貴的，湊攏過來招呼一聲：“王鄉(xiāng)長，您老回來了！”王鄉(xiāng)長就睜開眼睛，揮揮手或者微笑一下，算是回答。

王貴的隊伍直接進了鄉(xiāng)公所。勤務兵上茶，王貴坐在辦公桌邊，沉默無語?！斑@么快啊，真沒有想到。兩天前，毛澤東已經(jīng)在北京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在西南地區(qū)，胡宗南的部隊節(jié)節(jié)敗退，蔣介石及一干高級將領已經(jīng)準備放棄成都，放棄四川，逃往臺灣。”上午在晉煕縣政府開緊急會議，縣長劉杰給各鄉(xiāng)長通報了全國的最新形勢，明確告訴大家，“共匪已經(jīng)在北京成立了中央政府，但他們是偽政府，是不得長久的。我們深受黨國器重，生是黨國人，死是黨國鬼，要隨時準備為黨國盡忠。共匪占據(jù)東北后，在當?shù)剡M行了土改，地主的土地全部被沒收，財產(chǎn)被充公，罪大惡極的，就地槍決。你們想一想，你們有什么下場？”劉縣長的告誡讓在座的鄉(xiāng)長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些年來，晉煕縣一帶實行防區(qū)制，大小軍閥來了一撥又一撥，老百姓公糧已經(jīng)預征到了1983年，再也壓榨不出什么油水了?！班l(xiāng)長肥如牛，保長啃骨頭。甲長跑斷腿，農(nóng)民淚雙流?！边@些鄉(xiāng)長們哪個手上沒有老百姓的血債呢？更何況有些鄉(xiāng)長，就是由土匪搶劫發(fā)家，進而變成鄉(xiāng)紳買官參政的?！胺耸鞘醽碥娛求鳎囿鲙谆赜玫短?。不怕匪至怕軍來，軍來為害比匪劇?！惫俜艘患?，在晉熙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聞，有錢有勢的黑白通吃，王貴就是這樣的人。

據(jù)說，王貴早年就糾集一幫兄弟，專門在石亭江河壩搶劫晉熙、什邡過往客商。石亭江是晉熙、什邡兩縣界河，江上無橋，只有渡船。枯水期可涉水而過，遇上豐水期則只能坐船。王貴就是船老大，一般百姓收些船費并不騷擾，遇上帶有銀錢的，則會謀財害命，拋尸荒野。后來膽子大了，甚至進城綁架富人子女，然后勒索錢財。人無橫財不富，在黑道混了五六年，王貴就從一個地痞變成了在土門富甲一方的財主?，F(xiàn)在王貴是國民黨員、縣參議會副會長、土門鄉(xiāng)鄉(xiāng)長兼保安中隊隊長，控制著兩百來條槍支。王貴家大業(yè)大，土門鄉(xiāng)下有三百來畝良田;元寶山半山腰上有兩百多畝茶園;晉熙城里開著一家中藥鋪，一個煙館;土門場上開著當鋪、茶葉店和酒鋪等。王貴有錢有勢，連劉縣長都對他非?？蜌?，蔣介石要逃往臺灣，就是劉縣長偷偷告訴他的。

“能到臺灣的，畢竟是少數(shù)達官貴人。我們這些小魚小蝦，這些年給國民黨蔣介石賣命，共產(chǎn)黨是不會放過我們的，看來只有拼死一搏了！”想到這里，王貴覺得一身輕松，于是趕緊下令，通知鄉(xiāng)公所大小頭目、保安中隊所有干部、各保長下午兩點半到鄉(xiāng)公所開會，商議對策。

二

通往土門場鎮(zhèn)東南西北方向的四個柵門口，照例有保安中隊的士兵在值守。所謂值守，不外乎就是對可疑人員盤問一番“你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來土門干什么？”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行跡確實可疑，還會搜身，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槍支、刀具等。

土門鄉(xiāng)保安中隊副隊長魯駿，此刻正帶著兩個兄弟阿榮、阿華在街面上巡邏。逢場天在街面巡邏，這是王貴安排的，局勢不穩(wěn)，匪患猖獗，鄉(xiāng)公所更要鎮(zhèn)定，畢竟保安團的運轉經(jīng)費還得靠商戶們上繳。如果大家都關門歇業(yè)，土門場繁華逝去，這保安費就收不起來了。兩百個保丁的吃喝拉撒以及軍餉，都會成問題。當兵吃糧乃天經(jīng)地義，也是部分閑散人員的求生之道。如果保安中隊散了，那么他們仗著有些使槍弄棒的本事，必然會危害鄉(xiāng)里。

魯駿三十來歲年紀，身著黑色便衣，腳蹬一雙千層底布鞋，腰間別著兩把盒子炮，眉宇間露出一股英武之氣。他邊走邊用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巡視著四周的人流，跟他眼睛對視的老百姓，如果稍微膽小的，準會嚇得一激靈。其實魯駿并沒有惡意，他是練武之人，眼神就是這樣。住在土門場鎮(zhèn)的居民，誰不認識魯駿呢？去年十月的那場匪患，如果沒有魯駿力挽狂瀾，土門場商戶們的損失不知道會有多大呢！

去年十月，什邡紅白山區(qū)的土匪廖凱，糾集四十多個土匪，跑到土門街上來明搶。那天天剛擦黑，住戶們關上鋪板門，正在家里吃晚飯。廖凱的土匪騎著快馬來了，一個個全部穿著黑衣服，臉上用鍋煙灰抹得黑黢黢的，只能看見一雙雙陰森森的眼睛?！鞍涯銈兊慕疸y首飾、銀元交出來！如果不交，老子要你們的命，燒你們的房子！”土匪們有的拿著火把，有的舉著明晃晃的柴刀，有些人手里還晃動著短槍。商戶們不開門，他們就用柴刀背使勁在鋪板門上敲擊，還把柴刀從門縫里伸進來，試圖把鋪板門撬開。更有甚者，居然把柴刀片伸進門縫里來，猖狂地在外面叫嚷著：“快點，給老子的刀口擦點清油，好久沒見血了！”說完就是一陣呵呵呵的狂笑。

十來家商戶戰(zhàn)戰(zhàn)兢兢，乖乖地獻出了自己的部分財產(chǎn)，就當舍財免災。土匪在街上打劫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土門場鎮(zhèn)，當然也傳到了鄉(xiāng)長王貴家里。王貴家就在鄉(xiāng)公所隔壁，自從在成都參加了國民黨的“游干班”培訓后，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抓緊了對下屬保安隊的訓練，保安隊二十來號人，平時都在他家里吃住，保丁們事實上成了王貴的家丁。

土匪們將王貴家的大門圍住，手里舉著的松明火把將大院前的壩子照得透亮?！巴踬F娃，你蝦子給老子出來，你再不出來，老子就要把你的王家大院燒了，看你這個鄉(xiāng)長還怎么當！”說話的正是土匪廖凱。一時間空氣似乎凝固了，王貴在客廳里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急得團團轉。土匪可是亡命之徒，要是他們真這么做，那自己的多年經(jīng)營就泡湯了。

這時一個保丁走過來，朗聲說道：“王鄉(xiāng)長，擒賊先擒王，我有辦法把土匪攆走！”說話的正是才來一個月的保丁魯駿，他是王貴的表弟周青介紹來的。周青家在板橋鄉(xiāng)，父親是板橋的大地主，名下有五百來畝土地。周青在成都讀完大學后，回到晉煕縣城，在縣中學當國文教員。這個魯駿，一直在周青家做長工，機緣巧合，偶遇一江湖異人，得其傾囊相授，練得一身好武藝，三四個小伙子根本不是他對手。魯駿到王貴家來時，曾經(jīng)小試身手，一掌就砍碎了三塊紅磚，讓那些保丁們看得瞠目結舌。更奇特的是，魯駿槍法也好。王貴當時看得大喜，當即就把自己高價購來的兩把德國盒子炮送給了魯駿做見面禮。

王貴非常高興，對院壩里的保丁說道：“患難時刻見英雄，大家要向魯駿學習，遇到困難要挺身而出，而不是躲躲閃閃。如果魯駿能夠退兵，我重重有賞！”王貴說完，又把魯駿叫到身邊，耳語了一番。魯駿找來一把長梯子，搭在大院門口的門樓上，然后像只野貓似的，登上梯子，伏在門樓的屋脊上，看著外面的動靜。

大院外面人喊馬嘶，廖凱仍然在外面挑釁?！巴踬F娃，我數(shù)十下，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殺進來了！十、九、八、七……”廖凱的“六”字還沒有喊出口，只聽得一聲痛苦的嘶鳴，一粒子彈正中廖凱胯下馬匹的頭部，鮮血噴涌而出，這匹馬轟然倒地，廖凱也被壓在地上。土匪們面面相覷，趕緊手忙腳亂地把廖凱扶起來，狼狽地放了一陣亂槍，倉皇逃走了?！巴踬F娃，你居然給老子放冷槍。你小子等著，我們還會回來的！”廖凱臨走時，拋下這樣一句話來。大家明白，剛才那一槍就是趴在屋脊上的魯駿放的。如果他要取廖凱性命，簡直易如反掌。等到土匪們馬蹄聲遠了，保丁們打開大門一看，門上布滿了子彈留下的痕跡。剛才中彈的那匹馬還在地上掙扎，有膽大的又上去補了一槍，那匹馬掙扎了幾下，死了。

有保丁請示道，王鄉(xiāng)長，我們去追擊土匪嗎？他們現(xiàn)在可是嚇破了膽！

王貴說道，窮寇勿追，給他們留條生路吧，早晚我會把他們收拾干凈的！

一些場鎮(zhèn)上的住戶也跑到鄉(xiāng)公所附近來看熱鬧，那些受到損失的商戶們更是找王貴請愿，要求解決什邡土匪擾民的問題。王貴叫文書連夜統(tǒng)計商戶們的損失，第二天上報縣政府。劉縣長聽后非常生氣，讓王貴好言安撫這些商戶，表示如果條件成熟，將知會什邡縣政府，堅決派駐軍去清剿盤踞在什邡紅白山區(qū)的匪患。至于王貴提出的擴充土門鄉(xiāng)保安中隊的請示，劉縣長表示同意，但保丁總數(shù)不能超過兩百人，可以贊助一百條步槍、五千發(fā)子彈，但保丁的軍餉，需要王貴自己解決。

王貴大喜，既然有劉縣長的批示，那么招兵買馬的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展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要保境安民，要維持治安，當然需要土門鄉(xiāng)的商戶、鄉(xiāng)紳、地主及農(nóng)民出錢了。大家覺得，這也是理所應當?shù)?。至于魯駿，黑夜神槍退土匪，在土門鄉(xiāng)被傳得神乎其神，他更是從此當上了土門鄉(xiāng)保安中隊的副隊長。保安中隊兩百保丁，分成五隊，四個副隊長各領四十人，換班駐守在土門場東南西北四個進場口。至于另外一隊四十人，則由王貴親自帶隊，駐守在鄉(xiāng)公所，隨時保衛(wèi)王貴一家的安全。

三

快到晌午了，魯駿帶著保丁阿榮、阿華巡邏到正街下場魁星閣下，突然與一個著緞面長衫，戴寬邊呢帽，文質彬彬的男人撞個滿懷。魯駿正想發(fā)作，那人連聲說抱歉抱歉。突然他后退兩步，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驚喜地說道：“這不是魯隊長嗎？多日不見，走走走，我請你到隨園酒樓喝幾杯！”說完，不由分說，拉著魯駿的手就朝酒樓走去。此人正是周青，就是魯駿到王貴家的介紹人。魯駿只得對阿榮、阿華說道：“今天巡邏到此為止，你們先回去吧！我朋友來了，陪他喝幾杯！”兩個保丁聽了，撒歡似的走了，他們兩個也到館子里買醉去了。

走進酒樓，老板老遠就迎上前來：“魯隊長，稀客啊，今天哪陣風把你吹過來的？”魯駿打著哈哈說：“湯老板，我可是你這里的?？蛦选Ｓ醒砰g不，我想跟朋友說點體己話，好好醉一場！”湯老板連聲說有有有，說完親自在前面引路，把魯駿、周青兩人帶上了二樓的雅間桂花廳。

“去吧！照老規(guī)矩！”魯駿說道。

“好的！稍等片刻，馬上就來！”湯老板下去了，一會兒店小二端上來一份什邡板鴨，一盤鹵牛肉，一盤燒肥腸，一盤回鍋肉，一瓶晉熙大曲。魯駿關上門，兩人這才邊吃邊輕聲地聊起來。

“魯隊長，你的身手不錯，神槍退土匪，英雄事跡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晉熙沿山一帶，老百姓都夸你呢！”周青壓低聲音，高興地說，“王貴現(xiàn)在對你非常器重，你要利用他的信任，爭取把這支保安中隊控制在我們手里，為迎接晉熙解放做貢獻??！你提供的關于土門鄉(xiāng)的各種情報，非常有用，我已經(jīng)上報給晉熙縣地下黨組織了?！?/p>

“十月一日，毛澤東主席已經(jīng)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如今人民解放軍正在清理各地的國民黨殘軍，一些散兵游勇準備在山區(qū)集結打游擊，想跟新生的人民政權作對。據(jù)我推測，王貴在成都參加過游干班培訓，他可能帶著保安中隊去當土匪，去跟那些殘軍會合。如果你不能掌控保安中隊，那么就跟著他進山去，長期隱蔽，這對于晉熙解放后的剿匪，也是很有幫助的?！?/p>

“既然組織要求，那我就堅決服從。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土匪廖凱作惡多端，我本來是想將他一槍打死的，但是王貴卻授意我嚇唬嚇唬他即可，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啊？”

“官匪一家，王貴本來就是土匪出身，跟廖凱暗中早有來往。我敢肯定，廖凱就是王貴重金邀請來的。如果廖凱不來搶土門鄉(xiāng)，王貴哪里有理由擴充保安中隊的勢力。兩百人的保安中隊，全縣絕無僅有??！王貴利用保安隊，走私軍火，販賣煙土，大發(fā)橫財，他精著呢！你看現(xiàn)在誰敢惹他呢，連劉縣長都要讓他幾分！”周青的解釋讓魯駿恍然大悟，原來王貴早就跟廖凱串通好了，只不過大家蒙在鼓里罷了，這個老狐貍！

周青和魯駿，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玩伴。魯駿從小就在周家當放牛娃，只念過半年私塾。后來魯駿學會了拳腳，又當上了長工兼護院。周青每天從縣城中學放學回家后，總是要跟魯駿寒暄幾句，了解一下他會哪些農(nóng)活，有時還要魯駿教他，并教他一些防身的功夫。周老爺看見兩人關系好后也沒有反對，他覺得自己的產(chǎn)業(yè)將來周青也有一份，了解這些知識也是有好處的。

周青跟魯駿晚上住在一起。年輕人睡不著，兩人就經(jīng)常聊天。魯駿雖說比周青大幾歲，可連縣城也沒有去過幾次，因此他就經(jīng)常讓周青給他講講省城、縣城里發(fā)生的奇聞異事。有天半夜，四周都悄無聲息，周青就說道：“魯哥，你今年二十七歲了，咋個還不結婚喃？”魯駿苦笑著說：“青少爺，你不是不曉得，我窮得叮當響，在你們家?guī)凸晖胂★堝X，只夠糊口。哪里還有那個能力拖家?guī)Э谂叮@輩子只有打光棍了！”周青說：“也不一定，現(xiàn)在窮并不等于你一輩子窮。等到我們將來建立新中國，就可以人人平等，戴手表，穿皮鞋，穿新衣，頓頓吃肉了?！濒旘E一聽非常感興趣，就說：“青少爺，不要哄人。你說的這個新中國，要好久才能建立喃？咋個才能建立喃？”周青說：“只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跟黨走，大家齊心協(xié)力，就能建立人人平等的新中國。我就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p>

這天晚上的秘密交談，讓魯駿大長見識。他不僅知道了周青是共產(chǎn)黨員，還知道他們這樣的共產(chǎn)黨員正在努力奮斗，準備建立新中國，讓大家過上富裕的生活。魯駿的心里熱乎乎的，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生活也有奔頭了。接下來的日子，周青又教會了魯駿很多關于共產(chǎn)黨的知識，并且讓他在周圍臨近村落的窮哥們兒中宣傳，讓大家知道“中國共產(chǎn)黨是為窮人服務的，新中國已經(jīng)建立了”。

魯駿有個窮哥們兒，泥水匠葉貴申，人稱葉泥巴。葉泥巴經(jīng)常被周老爺請來，給家里修修補補，比如雨季來臨前翻瓦，給墻壁刷石灰，翻草房頂?shù)?。魯駿和葉泥巴合得來，兩人年紀相仿，又都是窮人，自然有擺不完的話題。葉泥巴有點文藝細胞，擅長講評書，也就是民間流傳的《隋唐演義》《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些英雄人物故事，在當?shù)匦∮忻麣?，很多青年人都愛聽，因為當時文娛活動匱乏，很多人都不識字，而聽評書卻沒有什么門檻，實在是老少皆宜。于是魯駿就和一些朋友商量，請葉泥巴晚上在板橋鄉(xiāng)的楊家廟子講評書，每人出碗燈油照明，葉泥巴答應了。三保、一保的年輕人都來聽，二保因為棒老二（土匪）經(jīng)常出沒，來的人要少一些，每天晚上都有十多個。葉泥巴評書講完后，魯駿就開始宣傳共產(chǎn)黨，宣傳新中國，說新中國建立后，大家都能戴手表，穿皮鞋，過上好日子。年輕人興趣很高，聽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玉泉鄉(xiāng)也有人來聽。大家都對共產(chǎn)黨組織產(chǎn)生了好感，對即將建立的新中國充滿了向往。半年過后，經(jīng)過組織考察，魯駿被批準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介紹人就是周青。

四

周青的突然來訪，讓魯駿有些興奮，又有些失落?？刂普麄€保安中隊，現(xiàn)在看來并不現(xiàn)實，雖然自己在土門鄉(xiāng)保安中隊威望很高，屬于王貴的四大金剛之一，但畢竟手上只有四十個兵。而且這些保丁，多是游手好閑之輩，讓他們投奔共產(chǎn)黨，這得做多少工作啊。如果事情敗露，肯定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再說自己是地下黨員，跟周青一直是單線聯(lián)系，接受任務，完成任務，僅此而已。沒有人從中協(xié)助，那是難上加難?。?/p>

在隨園酒樓喝完酒后，周青什么時候走的，魯駿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一斤晉熙大曲，自己起碼喝了八兩。趴在桌上休息了一會兒，阿富、阿貴過來把魯駿搖醒。“魯隊長，醒醒啊，下午兩點半，王鄉(xiāng)長召集你們開緊急會議，說有要事相商！我們找了半天，知道你一定在這里喝酒！”

魯駿睜開眼睛，聽說有緊急會議酒也醒了，趕緊結賬離開了隨園酒樓。鄉(xiāng)公所會議室里，文書已經(jīng)開始點名了，除了保安中隊的副隊長，就是各保保長及鄉(xiāng)公所的大小頭目們。“各位同僚，今天上午鄙人在縣政府參加緊急會議，得知十月一日，共匪已經(jīng)在北京成立新政權了。共軍已經(jīng)打過長江，正在逐步向云貴川推進，很快就到成都，就到我們晉煕縣了。不知各位對時局有什么看法，請暢所欲言！”王貴說完，掃視了一下會場，全場鴉雀無聲，誰也不愿意第一個發(fā)言。

“這樣吧，晉煕縣地處川西北僻壤，消息的確不太靈通。大家就先互相議一議，看看有什么對策?！闭f完，王貴就氣呼呼地離開了主席臺，到鄉(xiāng)長辦公室喝茶去了。王貴一走，大家就議論開了。有的說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共妻，那可是我們的災難啊;有的說共產(chǎn)黨部隊勢如破竹，胡宗南兵團已經(jīng)被打得七零八落了;有的說蔣介石已經(jīng)帶著親信們逃到臺灣去了，中國遲早都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有的說共產(chǎn)黨來了，我們只能投降，難道螳臂還能擋車……

大家議論得熱火朝天，文書早就悄悄地將大家的意見一五一十地反映給了王貴。王貴走上主席臺，鐵青著臉說道：“各位同僚，我們都是國民黨員，要學會為黨國分憂?，F(xiàn)在正是黨國危難之際，我們豈能長共產(chǎn)黨志氣，滅自己威風。如果共產(chǎn)黨打到土門來，王某將率領保安中隊，與黨國共存亡。實在抵不住，我就帶著隊伍上山打游擊，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不也是游擊戰(zhàn)打出來的嗎？”王貴的一番慷慨陳詞，讓大家非常愕然。保安中隊兩百人的實力，怎么斗得過共軍的大部隊，這個王貴，莫非是怕共產(chǎn)黨清算他吧！

散會后，王貴顯得非常沮喪，他特意讓魯駿留下來，想聽聽他的意見。魯駿斬釘截鐵地說：“兄弟聽鄉(xiāng)長的，鄉(xiāng)長到哪，我就到哪，堅決服從鄉(xiāng)長指揮。如果鄉(xiāng)長要進山打游擊，我也去！”王貴非常感動，拍著魯駿的肩膀說：“好兄弟，謝謝你！不瞞你說，我在成都參加了游干班，結識了一些國軍的中高級將領。現(xiàn)在形勢雖然對國軍不利，但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說了，國軍有美國人支持，武器裝備精良，在西南地區(qū)還有幾十萬部隊，應該還可以支撐兩三年，說不定形勢會發(fā)生逆轉。我們現(xiàn)在，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上山打游擊，那是最后的選擇?！濒旘E說好。

五

“十二月九日，潘文華、劉文輝、鄧錫侯部在彭縣通電起義。十二月二十一日，國軍16兵團在什邡縣通電起義，其中就包括在晉煕縣起義的122師?！边@些部隊起義的消息像催命鬼，吞噬著王貴的神經(jīng)。完了，完了，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原來如此不堪一擊，幾十萬的部隊，說垮就垮了。保安中隊的兩百個弟兄，愿不愿意跟著王貴走，還是個未知數(shù)，畢竟他們的家小都在本地。到底上不上山打游擊，這讓王貴舉棋不定。

十二月二十二日早晨，魯駿還在睡覺，就被叫了起來，說是王鄉(xiāng)長有緊急事情找他商量。走進鄉(xiāng)公所，王貴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團團轉了?！棒旘E，我昨天晚上跟16兵團用電臺聯(lián)系上了。他們一部分不愿意投敵的將士，已經(jīng)進山打游擊了。龍門山脈綿延數(shù)百里，什邡、彭縣、晉熙、安縣、茂縣的山區(qū)連在一起，還可以翻山去藏區(qū)草地。我思來想去，決定與他們匯合，你看怎么樣？”

魯駿一驚，看來王貴果然鐵下心腸要去當土匪了。這兩百人上山，都帶著槍支彈藥，如果和解放軍接觸，雖說難免灰飛煙滅，但是子彈不長眼，肯定還是會傷及無辜的。于是他考慮了一下，回答道：“王鄉(xiāng)長，你看我們本來是保境安民的保安隊，現(xiàn)在要去打游擊，總覺得說出去不好聽啊！再說了，我們也不知道那些16兵團的殘軍在哪個位置，我們怎么去找他們??？”

“保安隊本來就是給黨國服務的，我早就說過，誓與黨國共存亡;至于聯(lián)絡他們，這個好辦，兄弟不用擔心?！蓖踬F說完，咳嗽了兩聲，這時從辦公室的里間走出一個人來。此人跟王貴年紀相仿，身著長衫，戴著禮帽，滿臉麻子，一雙墨鏡，讓其顯得神秘莫測。“來來來，我給兩位引見一下。魯駿，這是我的兄弟廖凱！”廖凱摘下墨鏡，走上前來，意欲跟魯駿握手?！傲蝿P？這不就是什邡紅白山區(qū)的那個土匪嗎？”原來他果然跟王貴早有勾結，居然還以兄弟相稱。魯駿一臉不快，他不想跟這個廖麻子握手，廖凱只得訕笑著把手抽了回去。

“魯兄弟，我倆是不打不相識??！那天晚上，多虧你手下留情，不然我廖麻子就一命嗚呼了。說來話長，其實殊途同歸，你我都是給王鄉(xiāng)長賣命的。只不過，你在明，我在暗罷了?！绷蝿P說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魯駿把牙齒咬得嘎嘎響，雙手攥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拳就打死這個作惡多端、危害鄉(xiāng)里的土匪。

“魯隊長，不要沖動嘛！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廖麻子現(xiàn)在是16兵團殘軍的聯(lián)絡人，是特地來拉我們的隊伍上山打游擊的。保安隊上山打游擊不會變，只是時間我們還得商量一下！”王貴說道。

“宜快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我不贊成！保安隊的兄弟都拖家?guī)Э诘?，上山打游擊，難道不準備一下？不跟家里的妻兒老小告?zhèn)€別？都像你廖麻子，老光棍一個，提起腦殼在腰桿上耍……”

……

廖凱跟魯駿爭得面紅耳赤，王貴聽得心煩意亂，其實他也不想上山打游擊。這一去，很可能就死于亂軍陣中，連尸體也沒有人收??！家里三個小老婆，個個如花似玉，他怎么舍得上山去吃苦?。x煕縣城、土門鄉(xiāng)場上這么多產(chǎn)業(yè)，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墒枪伯a(chǎn)黨來了，要變天了，他的好日子到頭了，難道心甘情愿在家里等死嗎？兔子臨死，還要搏命呢！

“這樣吧，今天十二月二十二日，給大家三天時間準備。二十五日，我們就帶著隊伍上山。此事絕對保密，除了我們三人及保安隊的其他三個隊長外，不能泄露給別人知道！那些保安隊的弟兄，預支兩個月軍餉，讓他們吃好喝好吧！”王貴說完，就示意廖麻子和魯駿離開了。

回到保安中隊駐地，魯駿叫來阿榮、阿華、阿富、阿貴四人，讓他們秘密監(jiān)視土匪廖麻子，看他住在哪里，務必把他干掉。廖麻子在土門鄉(xiāng)場上有個相好叫紅姐，男人抓壯丁在外杳無音訊，她寂寞難耐，就跟廖麻子好上了。只要有錢，就能買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管他土匪洋匪呢！這天晚上，廖麻子和紅姐吃過飯，干了好事，正在床上呼呼大睡。阿榮四個，用柴刀撬開門閂，悄無聲息地摸進去，用鋪蓋捂住廖麻子，結果了他的性命。紅姐一世風流，也做了廖麻子的黃泉同路人?？蓱z廖麻子一生殺人如麻，干盡壞事，最終還是死于非命。

六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八點，鄉(xiāng)公所電話鈴聲響了?？h長劉杰通知王貴，駐軍122師熊順義部、晉熙縣山防總隊、保安大隊已經(jīng)通電起義了，上午十點，晉煕縣城和平解放，解放軍將舉行入城儀式，進行政權交接，希望王貴的保安中隊順應形勢，原地待命，等候解放軍前來收編。放下電話，王貴氣得破口大罵，晉熙縣城解放了，解放軍進城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本來約好二十五日早晨進山，現(xiàn)在到處都找不到廖麻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保丁們拿著預支的軍餉，這三天也不知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在鄉(xiāng)公所清點了一下，值班的還有二十來個人?！熬退愣畟€人，我也要帶著他們上山去打游擊！”王貴在鄉(xiāng)公所把隊伍聚攏，剛要訓話，魯駿就帶著他手下的四十來人出現(xiàn)了，人人腰里都插著兩把短槍，有的手里還提著卡賓沖鋒槍，阿榮、阿華兩人的肩上，還各扛著一挺機槍。

王貴大喜，迎上前去說道：“魯隊長，你來得正好。廖麻子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我們趕緊走，還來得及！”

“走什么走，誰跟你上山去打游擊？阿富、阿貴，把王鄉(xiāng)長拿下，捆起來！”魯駿冷冰冰地說道。王貴臉色大變，他的四個打手剛要動槍，只聽啪啪啪幾聲槍響，魯駿左右開弓，這幾人立刻躺在地上，一命嗚呼了?！罢l敢輕舉妄動，這就是下場！”魯駿收起盒子炮，凜然說道。剩下的保丁傻了眼，乖乖地讓魯駿的手下繳了槍。

“保安中隊的兄弟們，我們土門鄉(xiāng)成立保安中隊，就是為了保境安民。現(xiàn)在王貴想帶著大家進山去打游擊，跟解放軍作對，這是死路一條??！胡宗南幾十萬的正規(guī)軍，都讓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我們區(qū)區(qū)兩百人的保安中隊進山當土匪，這不是自不量力嗎？王貴是個什么人，相信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去年他勾結土匪廖麻子，洗劫土門父老鄉(xiāng)親，真是天理不容?。∠襁@樣的人，我們怎么能繼續(xù)跟著他干？再說了，王貴這些年欺男霸女，逼良為娼，做的壞事還少嗎？他是怕人民政府清算自己，想拉著我們墊背啊，我們堅決不能上他的當！”魯駿的一番慷慨陳詞，讓大家聽得頻頻點頭。

“說實話，我就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大家看看，我有王貴平時宣傳的共產(chǎn)黨那么可怕嗎？共產(chǎn)黨也是人，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F(xiàn)在我宣布，保安中隊暫時歸我指揮。我命令，保安中隊槍支上繳，集中管理，人員原地待命，聽從解放軍整編！”

王貴聽了，氣得七竅生煙。這個周青，居然給我身邊安插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看來這小子，肯定也是共產(chǎn)黨員。只不過，王貴現(xiàn)在明白這些，已經(jīng)晚了。

（插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