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2日晚上,趙明給河南浚縣小河鎮(zhèn)老家打了個電話。平常都是跟老媽聊得多,這次他特意提出要跟爸說幾句。父親接過聽筒,趙明就問:“爸,九四年我在新鄉(xiāng)買的那些鐵鍋,掙錢了嗎?”“沒頭沒腦的,怎么想起這個了?”“沒什么,一直想問你來著。”父親想了想說:“掙了,掙了幾百?!?/p>
如今在華夏國拍負責(zé)名家墨跡專場的趙明,1994年還是個初中畢業(yè)生。他感到校園生活不適合自己,在那里成不了材,便決心走上社會。
我常常羨慕電影導(dǎo)演們擁有的特權(quán),他們可以給影片中的場景隨心所欲地添加晴空萬里或是風(fēng)霜雷電?,F(xiàn)在我也可以想象一下20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那是人心思變的20世紀90年代,從??h通往新鄉(xiāng)的柏油路國道上一輛蒸騰著煙塵的長途汽車駛過林蔭,透過車窗不斷變幻的光影映出一個圓頭圓腦的少年人熱切的臉,這臉上寫著一生中對財富的第一次向往;他內(nèi)衣口袋里揣著的三千塊錢鼓鼓囊囊地緊貼在胸口,隨著一壁之隔的心臟輕輕搏動。這個下午,我想讓它陽光普照。
前一天,趙明去新鄉(xiāng)找同學(xué)玩。在新鄉(xiāng)汽車站附近,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堆放著大量鐵鍋的廢品收購站。他對鐵鍋有著特殊的敏感,因為老家就有一個鐵鍋廠,他的父親曾是廠里的業(yè)務(wù)員。初中生趙明走過去怯生生地問老板:這些舊鍋多少錢一斤?老板說:三毛。趙明立刻記起父親曾在一次閑談時隨口提過,鐵鍋廠常年回收舊鍋,把它們?nèi)鄢设F水,加點鐵塊、鐵砂,再回爐制成新鍋。鐵鍋廠的收購價是五毛。三毛和五毛,兩個微不足道的金額并肩站在一起,便構(gòu)成一個充滿魔力的數(shù)字階梯,這階梯間的落差,就意味著一次樸素的生意。
他當即決定,買上一張返程票,回老家籌錢!到了家,他沒有把自己的偉大計劃告訴父母,只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父親一句:你們廠收舊鍋是給五毛一斤吧?入夜,等電視機里的喧鬧安靜下來,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在黑暗中獨自品味著商業(yè)社會那財富熱舞的強勁鼓點帶來的躁動。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等父母去上班,他敲開了鄰居的家門。他開門見山地說需要借點錢。鄰居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以為是父親派他來的,沒有多問,就拿了存折出來說:這里面有三千,你去信用社取吧。
信用社的辦事員很認真。他認識小鎮(zhèn)上的每個人。見這個稚氣未脫的十四歲男孩,拿了別人的存折來取這么大一筆錢,難免心中生疑。他推說社里現(xiàn)金不夠,得臨時去調(diào),讓趙明先坐著等會兒。當時鎮(zhèn)上還沒有電話,辦事員出了信用社,騎上車就直奔趙明鄰居家。等一五一十打聽清楚了,確有借錢一事,才回去把現(xiàn)金支給趙明。
懷揣巨款,趙明第二次坐上了通往新鄉(xiāng)的長途汽車。這一整天,他只在路邊吃了一碗便宜的羊肉燴面。他想,應(yīng)該盡量把錢省下來,好買進更多的鐵鍋。
很快,父親就從鄰居口中得知了兒子攜款遠行的消息,不禁為兒子的膽大妄為驚慌失措。次日,他乘坐早班車追到了新鄉(xiāng)。見到面前滿眼的舊鐵鍋,他心情復(fù)雜,他知道兒子做了筆賺錢的買賣。對兒子的魯莽行為,他無法批評,但也沒有鼓勵。他只是突然覺得,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自己原來并不了解兒子。他平靜地雇了輛大卡車,把鐵鍋裝上,過了地磅,然后把溫和敦厚的兒子帶回家。一覺醒來,最重要的是,趕緊把鍋賣掉,好把鄰居那三千塊巨款還上。
父親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希望兒子以后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不要做生活毫無保障的商人。他不想用這次成功的販賣,來燒旺兒子決心經(jīng)商的那團烈火。所以,多年來,對于這批鐵鍋賺沒賺錢,他始終絕口不提。
然而,少年人仗劍走天涯的腳步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趙明真的離開了學(xué)校。他在飯館里切過菜,在小吃店學(xué)過搟面皮(老板夸他學(xué)得用心),也在建筑工地當過小工。在工地上,他有兩大發(fā)現(xiàn):第一是知道了自己有恐高癥,不適合高空作業(yè),祖師爺沒賞他這碗飯。第二是遭遇了社會大學(xué)里奇異的工資邏輯,那就是——永遠被拖欠。你早上去工地點個名,賬本就會記上一天的工錢,可是真正的人民幣永遠也不會發(fā)到你手上。如果實在需要用錢,包工頭會仗義地拍拍胸脯:那好吧,哥先借點給你。也就是說,干了幾個月的活兒,你不僅沒從老板手里賺到一分錢,反而還欠了他的錢。要想拿到工資,你就只能在付出一切之后,耐心地等下去,像馬爾克斯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防锬莻€天天到碼頭盼望退伍金到來的老上校。
深受拖款之苦的趙明多年以后在做拍賣公司的時候贏得了一個好名聲——結(jié)賬痛快。作為收藏品中介,只要買家付過款,他都會盡量早地給賣家結(jié)款。賬期短,極大地增強了華夏國拍對客戶的吸引力。這是早年的工地經(jīng)歷帶給他的人生恩賜。
從蓋房子的童子軍到拍賣行的負責(zé)人,隔著一段十年的漫長時光。和許多人一樣,這其中最重要的人生轉(zhuǎn)折是經(jīng)親戚介紹,他獨自一人來到北京打工,開始了一個北漂的奮斗故事。背負著得到和失去、野心和懷鄉(xiāng)。那年他十九歲。
他被推薦到郵電出版社當保安。站崗、做來客登記、整理報紙。在各種機關(guān)門口,我曾多少次看到一個個滿臉稚氣的外地年輕人,有的腰板筆直、一絲不茍,有的衣冠不整、吊兒郎當。我不知道,其中一位就是未來的趙明。
在出版社,他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書。他總是不惜力地去做一些分外之事:幫著從貨車上卸下一捆捆的新書,再把它們搬到樓里,汗流浹背,從不計較得失。業(yè)余時間,他參加了各種各樣的學(xué)習(xí)班:市場營銷、電腦操作、汽車駕駛。同時他也耳濡目染,學(xué)習(xí)著社會上微妙的交際學(xué),比如怎樣在恰當?shù)臅r機給領(lǐng)導(dǎo)送上恰當?shù)亩Y。出版社里每個人都喜歡這個勤快、上進、總是笑瞇瞇的小伙子。他們給他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讓他幫著寫信封、跑腿辦事,并付給他報酬。后來,干脆推薦他到《集郵》雜志社的發(fā)行部工作。
郵票,無數(shù)人從這方寸之地起步,走進收藏圈?!都]》的“集”字就是收藏的意思。在這個帶有預(yù)言性的雜志社里,趙明生命中的一個關(guān)鍵詞浮出水面了。在漫無邊際的異鄉(xiāng)大海里,他將緊緊抱住這個關(guān)鍵詞,像抱住一塊求生的木頭,游向岸邊。
他開始在每個周六的清晨帶上手電、背上大帆布包來到鬧鬧哄哄的潘家園舊貨市場,像那些老手一樣錙銖必較、挑肥揀瘦。他也開始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搜羅名家簽名本、信札。(這是受了集郵里簽名封的啟發(fā),他發(fā)現(xiàn)信札比簽名封劃算。簽名封上只有一個簽名要賣五十元,一封信上密密麻麻上百個字也是五十元!以后肯定能升值。)他的業(yè)余生活逐漸被名人墨跡占據(jù)了。
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潘家園遇到趙明。他眉開眼笑地說,剛才在攤上看到四本文史書,賣主兒要八塊,他遞了張十元紙鈔過去。賣主兒翻翻身上沒零錢,就從塑料布上隨便拽了本書扔給他,說這個給你,錢就不找了。一看書名,很常見,是文懷沙的《屈原九歌今譯》。再把書翻開,扉頁上赫然一行毛筆字“行嚴前輩老先生指正 后學(xué)文懷沙”,還恭恭敬敬蓋了兩個章。趙明趕緊把書合上,塞進包里。原來這是文懷沙簽贈給章士釗的。上下款都大名鼎鼎,算平裝書里的難得之物了。幾個月后,在美術(shù)館的一次展覽上,趙明遇到了文懷沙,并把這書拿給他看。老先生睹物思人,感嘆歲月流轉(zhuǎn)。老先生指著天頭地腳的蠅頭小字說:這些校改,也是我的手筆。幾年后,趙明禁不住一位文史大家后人的百般央求,把書割愛了。這就是人和書之間糾纏不清的迎來送往。舊書在蒼茫的金錢之河上漂流,從一個個碼頭飄然而過,若是遇到風(fēng)水平順的港口便也會留連不發(fā)。
這時趙明已經(jīng)從《集郵》雜志社調(diào)到了一個清閑的國家機關(guān)。在這里,他常常覺得無所事事。每天到單位打完熱水泡完茶,再把辦公室里所有的報紙都細細讀過一遍,看看表,還沒到午飯時間。下午三點多,領(lǐng)導(dǎo)就招呼他:小趙,沒什么事了吧,一會兒該堵車了,早點走吧。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領(lǐng)導(dǎo)。解脫了,趙明長舒一口氣,收拾干凈辦公桌,走出機關(guān)大樓。外面的空氣是多么的好。單位派他到郊區(qū)度假村做兩天培訓(xùn),真正的課程只有一小時,剩下的時間就是爬山、打撲克、吃吃喝喝。這樣的游玩反而讓他覺得光陰虛度、疲憊不堪。單位里開車的老李五十歲了,趙明看著他每天擦車、換座套,困了就蜷在后座上,把穿著深灰色絲襪的雙腳伸到車窗外打盹,想著自己到了老李這個年紀,是不是也像這樣守著一套五十幾平米的老房子,心滿意足地度過余生?
與安逸然而了無生氣的機關(guān)生活相比,每天和舊書作伴,和收藏圈子為伍,那是一種更熱烈、更刺激,因而也更真實的生活。
趙明在這個圈子里結(jié)交了一些新朋友。
趙明在網(wǎng)上買的第一本書,是高占祥的簽名本《澆花集》,得自河南老鄉(xiāng)周興,書價十二元。趙明去取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個人年齡相仿,都是天蝎座,性格都偏內(nèi)向、自我,就一起吃了飯。此后常來常往,他們成了合作進貨的伙伴。
趙明認識了專門收藏簽名本的老劉,不久他們一起在潘家園開了個簽名本專賣店。
書友李威洲在拍賣行工作,后來李威洲自立門戶成立華夏國拍,就拉上了趙明。
借眾人的柴禾,把自己的火燒旺。這些新朋友拓寬或者修正了趙明的人生道路,給他的發(fā)展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有一年春節(jié),他正在老家過年。潘家園的一個書販打來電話,說弄到四五個煙箱子的美協(xié)資料。雙方約定過完年回北京看貨。一回京,趙明趕緊跑到書販子家。一看,東西確實好:吳作人的毛筆信四五封;吳冠中手稿好幾份,加起來有十幾頁;黃永玉手稿三份;趙無極20世紀80年代在北京辦畫展,和郁風(fēng)的來往信件十數(shù)封;其他名頭稍小的畫家:王琦、趙宗藻……應(yīng)有盡有。光是華君武的信,一個煙箱子里就有近百封。書販開價十萬,趙明出六萬,砍了一下午,最后六萬五成交。等一切談妥,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趙明想想卡上的錢不夠,就說第二天一早過來付款提貨。
回去,他就和一位朋友商量籌款,把兩個人所有的現(xiàn)金都取出來了。
人困馬乏,一夜無話。翌日,在去送錢的出租車上,趙明的手機響了。書販吞吞吐吐地說,有人給加了五千,東西賣掉了。書販自覺失了信用,也有點不好意思,就從里面抽了一小份東西留給趙明,算是個安慰。
買貨不能隔夜,趙明曾經(jīng)有點遺憾地跟我說過,這是個教訓(xùn)。這批東西如果買下來,放個一兩年賣掉,至少能賺百萬。那么他的生活軌跡就會早一些發(fā)生變化。
當然,后來他又碰到了類似的機會,他沒有再錯失。他挖到了第一桶金,日子變得好過了。
他開始覺得,可以辭掉工作,專心做收藏品買賣的生意。這時候反對最強烈的還是父親。父親不懂兒子的志向,每次都憂心忡忡:北京好不好混啊?辭掉工作你能干什么呀?做生意賠錢怎么辦?回家多好啊,不用在外面吃這么多苦。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理想,誰說做生意就冰冷如鐵,做生意亦可以有十足的溫度,亦可以是理想主義的。上小學(xué)時,語文老師問大家將來想做什么工作,趙明脫口而出的就是這三個響亮字眼——做生意!
他開店,四處抓貨,找客戶;他娶妻,生子,為人父;他聽慢歌,看喜劇,讀穿越小說。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直到2010年,創(chuàng)辦華夏國拍的李威洲找到趙明,想請他主持名人墨跡專場。當時,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為什么會找趙明?無論眼力,還是人脈,他在圈里都不算拔尖的,而這些對于一個拍賣主持人來說非常關(guān)鍵。但其實要成就一件事情,勤勉、虛心、可信、堅持、懂得變通,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軟條件也許更為重要。
做拍賣,首先是征集拍品。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東西好,不愁沒人買單。可以說,拿到好的拍品,拍賣工作就完成百分之七十了。
不過賣家都希望自己的東西賣出好價錢,因此都格外看重拍賣公司過往的成交記錄。那么作為一家新開張的公司,一張空空的白紙,如何讓客戶打消疑慮?
答案是:一張誠懇而可信的圓臉;一個持續(xù)良好的口碑;充分而透明的工作;被大大下調(diào)的傭金;再加上更靈活快速的結(jié)賬方式。
工作、工作、再工作。去敲一扇門,有的人只敲一下,門就開了,那是運氣好。有的人敲了二十下還沒開,但也許你再多敲一下,門就開了。
經(jīng)過半年的南下北上、窮搜博采、案頭舟車、多方尋訪,終于要迎來大考了。
可是拍賣前的那個晚上,趙明卻罕見地失眠了。妻兒在一側(cè)寄身黑甜,他卻睡意全無。興奮、緊張、擔(dān)心。鼓槌敲擊心臟,他好像又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那個收購鐵鍋的搖滾之夜。他拿起床頭的手機看看,已經(jīng)兩點多鐘了。屏幕的亮光刺痛神經(jīng),怎么還是睡不著?明天拍賣會上沒精神怎么辦?
熬過漫長的幾小時,趙明早早地來到北京飯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精神抖擻,全身的血液都在歡快地流淌。拍賣定在上午九點半開始。九點二十分,他做完最后的一些準備工作,大步走進了拍賣大廳。
完了!這下完了!只見空曠的大廳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二十多人,那些空著的座椅好像在看著他,發(fā)出一聲集體嘆息。是不是大家還在走廊里喝水閑聊?是不是不守時的買家們還在路上?他又從大廳走出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走廊上也沒人。北京飯店里靜得可怕。人氣,人氣在哪里???
他回到拍賣大廳,硬著頭皮坐上了委托席。
隨著拍賣的進行,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雖然只有二十多人,但這些人都是實打?qū)嵉馁I家,再加上做電話委托的,一場下來,成交額達到了300多萬元,成交率居然有60%。也就是說,沒賠錢!作為處女拍,這是一個及格的成績了。
比如一幅20世紀80年代俞平伯送福建作家郭風(fēng)的書法立軸《息縣田居雜詠》,征自一位好友。這位朋友本來2萬元把它賣給一個收藏家,不料遭到退貨。在此次拍賣會上,這件作品以9.5萬元的善價成交。朋友得知結(jié)果,當然喜出望外。
能賣出好價錢,說明趙明招商的成功。從此以后,征集加上招商,他的工作逐漸走上了良性循環(huán)。他經(jīng)手過張愛玲的手稿和信札、魯迅的簽名本、徐志摩的詩稿。去年,他把單場成交額做到了900多萬元?,F(xiàn)在他不再擔(dān)心無人光顧了。每次還沒開拍,光是電話委托就已經(jīng)有300多個了。
趙明覺得團隊工作能帶給他更大的認同感。他說有的人靠倒騰股票一年可以賺上幾百萬,但沒人知道你的錢哪兒來的,你每天都在干什么。而有的人在知名企業(yè)上班,一個月工資也就1萬多,一年加起來不到20萬,可別人會贊許道,這小子有本事。人們除了看你的內(nèi)在,還要看你穿的是什么衣服。與以前那個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書商相比,他更珍惜華夏國拍帶給他的這身新衣服。
華夏國拍的名人墨跡和錢幣專場都做出了特色,在行業(yè)里小有名氣了。趙明也變得越來越忙碌。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還能賺到錢,他覺得自己找對了人生位置。
然而今年公司里發(fā)生的一件事讓他震動。4月的一個晚上,剛從印刷廠趕回公司的同事玄鷹,因心臟病發(fā)作猝然離世,撒手扔下一個九個月大的孩子。玄鷹是華夏國拍的總經(jīng)理,年輕有為,身體好、脾氣好、人緣好,被視為拍賣圈的一顆新星。幾年前,報國寺舊貨市場的002號攤位就是他的。
趙明有點蒙,大腦一片空白,就連看筆記本上的字都眼花。就在幾小時前,兩個人還在印刷廠見過面,商量了調(diào)整拍賣保證金的問題,他還親眼看見玄鷹騰騰騰跑上樓梯。
沒人說得清是什么壓垮了年輕的總經(jīng)理。也許是壓力(紛繁的債權(quán)債務(wù)、社會關(guān)系),也許是不良的生活習(xí)慣(每天都晚睡、痛飲白酒)。也有人說,干拍賣公司太累,尤其是每次拍賣前趕工、熬夜,勞精傷神。
既傷逝者行自念。生者反躬,總不免唏噓沉吟一番。
玄鷹是內(nèi)蒙古赤峰市人。出事之后,趙明跟著大部隊去赤峰參加了安葬儀式?;隁w故里,他見到很多玄鷹的親戚朋友,大家執(zhí)手相看,惋惜落淚。后來有一次趙明和我吃飯,說他在安葬儀式上突然想到了人的歸屬感問題。他說,雖然有房子,有老婆孩子,但他終歸還是覺得北京不是家。最簡單地說,在北京如果想搬個柜子,都不知道該找誰。而在老家,做什么都不是你一個人在忙,辦事的方法、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比北京潤滑有致。春天的一個周末,他妻子指著手機里的微信朋友圈對他說:你看,別人都帶著老公孩子去釣魚了,我們在北京,卻什么都沒有。其實,他們當然也可以開車去釣魚,但去的到底不是家鄉(xiāng)的河,釣上來的也到底不是家鄉(xiāng)的魚。那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微妙鄉(xiāng)愁。趙明說:確實,如果不是為了我,這個城市本來和老婆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說:離家多年,現(xiàn)在回去,你還能適應(yīng)嗎?他說不知道。他喝了一口茶,說起春節(jié)時,在老家和父親的一段對話。
趙明家有一塊地,半畝大小。政府要修公路,他們就只好把祖墳遷到自己的地里。這塊地是個窄長條,種著三排瘦弱的小白楊。趙明站在樹行間四面望望,對父親說:爸,要不咱們把旁邊的那塊地也買下來吧。父親問:買它干啥?趙明長出了一口氣說:等以后,等我干不了什么事情了,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埋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