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關運通的好運勢并沒有就此停止。

仕途縣縣委書記升任副市長，新來的縣委書記為了彰顯人事安排的公正性，推出一個新招，公開競選部分局級單位的一把手。教體局局長即是其中一個公開競選的職位。關運通從來未曾想過要當局長，但是岳父侯股長第一時間打來電話，告訴他這一消息。岳父其時已經(jīng)退休，但對于人事仍十分敏感。關運通對照一下參選條件，竟然非常具備，于是怦然心動。做商人錢越掙越多天經(jīng)地義，做官官越做越大天經(jīng)地義，送上門來的升遷機會，豈能隨便錯過？

競選這個局長職位，要過三關：第一關是資格審查；第二關是業(yè)績評比；第三關是競選演講。第一關，關運通輕松通過；第二關，關運通因為仕途縣一高近幾年高考成績優(yōu)秀，也占上風；第三關，要參選人當眾演講，由縣級領導和部分局長公開打分，分數(shù)進入前三名才可能被考慮。最終，關運通以平均九十一分名列第一。綜合各種情況，經(jīng)縣領導研究，很快做出決定，由關運通同志擔任仕途縣教體局新局長。

關運通能在局長職位競選中獲勝，其實別的都是桌面上的玩意兒，最根本的因素在于鄉(xiāng)兄柳志民暗中鼎力相助。柳志民那時是農(nóng)業(yè)局長，在人事、人際關系上已經(jīng)非常精明老練，仕途縣上上下下，柳志民都能玩轉。關運通決定參選局長后，非常誠懇地單邀柳志民喝茶，希望柳志民能助一臂之力。柳志民當即拍著胸脯答應：這事包在哥身上。柳志民說到做到，為關運通競選這件事，游說了十五名縣局級領導，至少甩出十五萬元。競選演講剛剛結束兩天，別的參選者還在苦苦等待結果，柳志民已經(jīng)打來電話，透露關運通勝算在握的消息，并告訴關運通他已經(jīng)做了哪些工作，哪些人肯定會支持關運通。關運通聽著，感動得幾乎哽咽。一年后，柳志民跑副縣級，關運通聽說，當即以借款形式給柳志民提供活動經(jīng)費二十萬元，這是后話。

因為關運通是通過公開競選方式當上了教體局局長，教體局職工比較認可；也因為對于教體局來說，關運通是外來的和尚，在局里沒有政敵也沒有矛盾；也因為關運通有在仕途縣一高當四年校長的經(jīng)歷，積累了許多領導經(jīng)驗，所以，關運通就任教體局局長之后，很快理順了局里的日常工作，教體局在他和他組閣的新班子領導下，運轉得井然有序。

關運通開始籌劃建設、完善仕途縣教育的基礎設施。通過帶領班子成員考察調(diào)研，他決定在仕途縣城東新建一座現(xiàn)代化的條件優(yōu)越的小學；在仕途縣一高西邊建設一座現(xiàn)代化的實驗高中；給全縣所有尚未配置電腦的十九所小學購置電腦，建立計算機教室。他腦子里還有許許多多的建設計劃。

關運通是通過競選當上的教體局長，一定程度上是新任縣委書記公開選拔局級一把手的佐證，他跟縣委書記的關系自然就近了一步。上任后，關運通又善于跟縣委書記溝通，因而深得縣委書記的信任和賞識。他的教育建設計劃向縣委縣政府請示，很快獲得肯定的答復。

關運通上任教育局長三個月后，仕途縣育苗實驗小學破土動工，總投資一千三百萬元。歷時十一個月，育苗小學勝利竣工。

關運通上任半年以后，給仕途縣十九所小學同時配置共計八百臺電腦，使每一所小學都建立了計算機室。

育苗小學竣工兩個月后，總投資三千萬元的仕途縣實驗高中剪彩奠基，開工建設。

在教育局全體職工大會上，關運通多次慷慨激昂地向教職工暢談自己的仕途縣教育建設設想。

春節(jié)，教體局放了半個月假，關運通一家三口回到老家關家坡過年。

關家坡南邊新建了一個化工廠，村南一百畝相對平整的土地被征用了，村委會有錢，這年的春節(jié)格外熱鬧。臘月二十八晚上，村干部聚在村委會喝酒，村支書關金亮親自到關運通家請關運通，關運通推辭，關金亮連拉帶拽把關運通弄出了院門，關運通只好去了。到了村委會的會議室，一張大桌子旁邊的人都站起來禮讓，關運通看時，除了十來個村干部，柳志民竟然也在。關運通被拉到柳志民旁邊的一張空位上，被按著坐下了。關運通看那張奇大桌子，原來是幾張條桌拼湊起來的，上邊鋪著大紅單子。菜不算精美，但確實豐盛，雞鴨魚都是整個整條，用小盆連湯盛著。酒是劍南春，準備了八瓶，一下開了三瓶。酒宴開始，關金亮這些村干部都特別能戰(zhàn)斗，連婦聯(lián)主任也是高聲大氣，大杯喝酒。關運通心里警惕著，還是被人們輪番的敬酒敬得喝高了。

正月初五，村子里就敲鑼打鼓，準備元宵節(jié)的社火。正月十四，社火開始表演，先在村里的文化大院表演。關運通和柳志民被請去，跟關金亮一干村干部們一起，坐在人群最前邊的一溜桌子后邊。社火不外乎是敲鑼打鼓，踩高蹺，扭秧歌，在文化大院表演完，上村街表演。關金亮吩咐，在村街上表演時，要在關運通、柳志民、村支書、村主任四家人門前停下來表演。

關運通的爹媽早得到了消息。大妹子一家也得到了消息，一家三口騎摩托車趕來了，都站在門前等社火到來。社火表演經(jīng)過關運通家門前時，果然停了下來，幾百村人圍著，表演了二十分鐘。關運通全家老少個個臉上有光，無比榮耀。關運通媽抱著關運通的女兒關瑩，腰桿挺得很直。關運通爹被一群本家圍在中間，笑得嘴都合不上，也不怎么看那社火，手里一摞拿著兩盒帝豪煙，只一個勁兒給人散。

就是村里的社火在家門前表演時，關運通遇到了孫映雪。

那時，關運通正在山墻下站著，突然肩膀被一雙手溫柔地拍了一下，關運通扭頭看時，竟是孫映雪。孫映雪還是當年的孫映雪的樣子，就是發(fā)了福，好像比從前大了一號。她上身穿紅呢子大衣，頸上圍花色絲巾，下身穿黑色緊身褲，腳上蹬一雙棕色筒靴，頭發(fā)染成了麻黃色，臉上涂一層薄薄的脂粉，嘴唇鮮紅，總的看來也算不太顯老。

孫映雪顯然有了村野的俗氣，但是還是讓關運通有些喜歡。畢竟，這個同村的女人是關運通的初戀。

關運通詢問了孫映雪的生活。孫映雪原來生活得一直還不錯，屠夫男人殺豬賣肉很掙錢，孫映雪一向并不缺錢。趙屠夫對孫映雪也好，只是在去年，體態(tài)肥胖的趙屠夫突然得了腦血栓，經(jīng)搶救保住了性命，卻癱瘓在床。關運通表示了驚訝和同情，孫映雪卻并沒有悲傷，語氣平靜得像說別人的事：

“命。人的命，天注定。那就是他的命，也是妹子我命不好?！?/p>

然后孫映雪笑道：“誰像你，天生的富貴命，主任，校長，現(xiàn)在又當大局長?！闭f這話時孫映雪盯著關運通的眼睛，關運通看到了里邊的嫵媚和嬌羞。

關運通說：“映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找我?！?/p>

孫映雪閃了一眼關運通，說：“說話算話啊，我還真有事找你呢。不過，過了年再找你說吧?！?/p>

社火忽然舞到了高潮，還震耳欲聾地放了一掛鞭炮，關運通和孫映雪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春節(jié)過后，一天比一天暖和，開始下起春雨。其間關運通回老家一次，看到東西廂房因為年代久了，雨水浸入瓦縫，屋子里有多處漏雨。關運通跟爹說，回去跟侯清月商量一下，給爹一筆錢，讓爹找人把廂房的屋頂返修一下。關運通到局里后，事多，把這事給忘了。忽一日，爹打來電話，喜氣洋洋地告訴關運通，說廂房漏雨的事你別再操心了，支書關金亮有一天來咱家，聽說廂房漏雨，當即就找了一些村人，花了三天工夫，把廂房屋頂返修了，用大機瓦換下了小灰瓦。錢是從村委會的賬上出的，我跟你媽心里過意不去，招待關支書和村干部還有干活的村人在咱家?guī)亢攘艘粓鼍啤ｊP運通聽了也很高興，說那我最近就不回去了，局里事情多。爹說不回不回，家里啥事沒有，回來干啥？

這年春天，關運通局長的主要精力都花費在仕途縣實驗高中的建設上，幾乎每天都要驅車到工地察看。這年縣上財政緊張，施工期間兩度因資金撥付不到位而停工。關運通為此跑上跑下，頗費周折。還好，資金問題總算解決了，實驗高中的主體工程如春雨中的苗木，一天天見長。

一個周六的上午，關運通接到孫映雪的一條短信：運通哥，今天中午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頓飯。我也不瞞你，我是有事求你。如果有空，十一點半我在“步步高”飯店門前等你。關運通難得周末休息一下，若是別人的短信，就是到龍騰大酒店吃飯，關運通也未必應允，可是孫映雪的短信，關運通當即就回復答應了。關運通不能忘記初戀，想到這個女人，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絲柔情，雖然這個女人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春少女。

“步步高”飯店在仕途縣東郊，一家比較偏僻的中檔飯店，以牛羊肉燉菜聞名。孫映雪約關運通在這家飯店吃飯，關運通滿意，知道孫映雪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倒是頗有心機的。若是鬧市的大酒店，人來人往，關運通的身份，倒不方便單獨跟一個女人一塊吃飯。

關運通到“步步高”時，孫映雪正在飯店前的臺階上等候。孫映雪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風衣，系一條桃紅絲巾，一條淺紅色的褲子，化了妝。關運通一眼看去，這個女人除了口紅有些過于鮮艷，真的還有些風情。

孫映雪已經(jīng)預先找好了雅間。二人面對面坐了，服務員送上菜單，孫映雪讓關運通點過菜，又開了一瓶好酒，二人開始吃飯敘談。孫映雪給關運通倒了一滿杯白酒，也給自己倒了少半杯，說：“運通哥，我一輩子沒沾過白酒，今天豁上了，陪著你喝！”關運通笑，孫映雪舉起酒杯，跟關運通清脆地碰了一下，真的抿了一口酒。酒辣，孫映雪隨即咳嗽起來，臉一下紅了。關運通笑說：“看來你真沒喝過酒?！闭f著自己喝了一口。再喝第二次時，孫映雪倒不咳嗽了，只是覺得有一點暈，臉紅得像紅布。關運通問：“映雪，你有什么事，要動這么大干戈？”孫映雪說：“運通哥，我想在縣城開一家文具店?！标P運通不解：“怎么想起開文具店？再說了，開文具店，我能幫你嗎？”

孫映雪說了為啥有了開文具店的念頭。孫映雪有個本家親戚，在鄰縣縣城開了個文具店，因為有個當教育局長的舅舅關照，許多學校都常到這個文具店購買文具，文具店的生意就格外紅火。孫映雪看看眼下自己的現(xiàn)實，男人癱瘓在床，雖說家里存著一些積蓄，坐吃山空總歸不是長法，看到親戚的文具店，想起關運通也當著教育局長，就想也開個文具店。孫映雪求關運通的事，就是等店開了，一定要想法子關照一下。

關運通聽了，說：“好，映雪，這算什么事，你開就開吧，我到時候支持你就是！”孫映雪說：“那先謝謝你了，運通哥。我還怕你當了大官，不認我這妹子了呢！”關運通說：“那哪能，映雪。我什么時候也不敢不認妹子你呀！”關運通說時看孫映雪，孫映雪目光有些迷離，更見風情了。關運通的目光就有些熱辣。孫映雪回應的，是毫無遮掩的火熱的目光。

一個月后，孫映雪在縣城狀元街中段開了個不小的文具店。文具店開業(yè)那天，關運通應邀到文具店參加開業(yè)慶祝，縣教育界的許多頭頭腦腦也都聞訊到場。文具店開業(yè)之后，生意果然紅火。

初夏的一個落雨的晚上，關運通接到孫映雪的短信：運通哥，多虧你關照，文具店生意很好。如不嫌棄，請來我這兒，妹子請你喝酒。

這個晚上，在文具店上邊孫映雪的租屋，孫映雪做了六個好菜，開了一瓶茅臺酒招待關運通。酒足飯飽，關運通得到了新郎一般的禮遇。孫映雪盡心盡力服侍關運通，關運通盡情品嘗了初戀情人的柔情蜜意。事畢，關運通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當年的孫映雪和如今的孫映雪。他明明白白知道，她們可以說還是一個人，也可以說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

教體局文印室小莫投入關運通的懷抱，關運通也是沒費吹灰之力。小莫大專畢業(yè)，二十五六歲，但是窈窕骨感，清純可人得跟十八九歲的少女一樣，是教體局的局花。客觀地說，關運通并沒有打過小莫的主意，只是因為小莫太漂亮了，關運通也會不由得多看她兩眼罷了。關運通四十多歲，小莫二十多歲，差著輩分呢，誰會隨便去亂想。可是小莫從局長常常多看她兩眼的細節(jié)，知道局長喜歡她。

一次關運通到市里開會，晚上下榻在碧云大酒店。那天，開了一天會，六點半吃完晚飯，關局長回到酒店房間，沖了個澡，準備看會兒電視就睡覺，這時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關局長猶豫著接了，竟是小莫。小莫用低低的嬌嗔的聲音說：“關局長好！今天我來辦點事情，也在市里。生地方生人，挺無聊，我到你那兒聊聊天好不好？”一個大美女來陪自己聊天，關局長哪能不答應？關局長說：“來吧小莫，我這會兒也正無事可做呢！”放下手機，關局長越琢磨越覺得小莫的來訪意味深長，心里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小莫真的是太漂亮了，她的胴體讓關局長亢奮不已。這個晚上，關局長如狼似虎，小莫被生生吞噬了四次。第四次結束以后，關局長無比疲憊，無比滿足。攬著小莫的玉頸仰躺著，想：侯清月，武老師，孫映雪，小莫，自己也算是一妻三妾了。又想：當官，真他媽的好啊。

翌日清晨起床時，小莫摟著關局長脖子，嘟著嘴說：“人家對你好，你可要給人家提拔提拔！”關運通說：“好，好，好！”看到小莫慵懶嬌憨，風情無限，又把小莫撲倒，進行了第五次。

在關運通的高度關注下，仕途縣實驗高中也勝利竣工了。工程還被驗收為優(yōu)質(zhì)工程。新高中投入使用那天，關局長和縣領導們戴著大紅花，在鑼鼓鞭炮聲中，在攝像機的鏡頭下，無比榮光地為新校剪彩。

關局長在局里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似乎還有出不完的差。這些，侯清月早已經(jīng)習慣了。三年前，侯清月在仕途縣一高已經(jīng)不再教課，到學校教研中心工作，職務是副主任。教研中心是學校的一個說起來重要其實可有可無的部門，由一個正主任、一個副主任和四個不教課的老教師組成。侯清月喜歡這個部門的清閑，簡直是想到則到，不想到則不到，工作自然有正主任負責著，幾個老教師在做著，考勤嘛，誰會跟局長夫人認真計較？

侯清月這幾年發(fā)了福，一看即知是人到中年財力雄厚的那類官太太。侯清月領導著仕途縣一高中年婦女的化妝服飾新潮流，描眉畫眼，披金戴銀，隨便一個小件服裝，都要上千元。幾乎每天，侯清月的周圍都會圍上一群中年女教工，嘰嘰喳喳評議侯清月的服飾打扮。侯清月兩年前買了一輛雪弗來轎車，來去輕盈得像一陣風。侯清月在仕途縣新開發(fā)的騰達五金商業(yè)區(qū)又購買了五間門面房，五年后有望每月坐收一萬元的收益。至于超市的購物卡，侯清月的錢夾里從來不少于五張。

關運通多次告誡侯清月，生活低調(diào)些，別太招風，惹人嫉恨。侯清月不服，例舉出好幾位局長副縣長的老婆，說你看看人家，哪個不比我活得更滋潤？

關運通被雙規(guī)，事先毫無預兆。

那天是星期一，七點半鐘關運通吃過早飯，準備到局里上班時，接到縣委辦公室嚴主任的電話，說縣委趙副書記今天上午八點半鐘要到教體局檢查工作。嚴主任語言簡潔，語氣也很平和，只是語焉不詳，沒有說明檢查哪方面的工作。關局長詢問時，嚴主任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h領導臨時到局里檢查工作，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以往都會說明檢查哪方面的工作。關運通疑惑了兩秒鐘，也沒再多想什么，只是覺得首先得趕緊趕到局里。

關運通趕到局里時是七點五十分。他像平日一樣上到二樓，取出鑰匙，要進自己的辦公室。這時局辦公室里走出一個人，竟然是縣紀委書記，關運通有些奇怪，正要跟紀委書記打個招呼，紀委書記卻先說話了：

“關局長，你來一下?！闭f著站在局辦公室門口，做個請進的手勢。關運通看紀委書記的臉，臉上沒有表情；紀委書記的話語跟他的臉一樣，也沒有表情。關運通忽然覺得不妙，硬著頭皮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群正在等他的沒有表情的人，他進門后都站了起來。然后，市紀委工作人員簡短而嚴肅地宣布了他被雙規(guī)的決定。

關運通頭腦里“嗡”的一下，成了一片空白。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記得市紀委的兩個工作人員架著他的胳膊下了樓，上了一輛轎車。

這一天是2012年7月9日。關運通四十五歲，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二十年。

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關運通被雙規(guī)的消息以驚人的速度在仕途縣教育界乃至整個仕途縣傳播開來。一時間，教體局、各中小學、縣委、政府、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關運通被雙規(guī)的情景被許多版本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頗具民間文學的想象力和生動性。有的說是在早上，有的說是在上午，有的說是在晚上，有人甚至說當時關運通正在侯清月身上，慌亂之中穿了一條女式褲子。關運通被雙規(guī)之后，有人說一言不發(fā)，臉自得像紙；有人說是當場哭了，哇哇哇哇的；有人說被架上轎車時褲襠突然濕了……關于關運通被雙規(guī)的原因，坊間也有多種猜測：有人說他在仕途縣一高當校長時得罪了人，雖然他調(diào)到了教育局當局長，有人一直在設法搞他的事；有人說是教體局有人急于當局長，千方百計要把他弄下臺；有人說給他行賄的建筑公司老板在另一場案件中被逮捕，供出了他受賄的事實；有人說他的下屬給他送錢要求提拔，他收了錢卻沒有兌現(xiàn)承諾，下屬一氣之下舉報了他；也有人說關運通栽在了女人身上，是跟他有梁的某個女人壞了他的事，不是說“男人提錢進步，女人日后提拔”嘛，跟女人打交道，日后不提拔人家，那可不大好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關運通被雙規(guī)的地點，在鄰縣一個小旅館一間十二平米的房間里。房間里空空如也，除了四面雪白的墻壁，只有一張條桌，一把木椅，一只塑料茶杯，一沓稿紙，一支鋼筆。兩位市紀委的工作人員日夜陪伴在他身邊，為茶杯里續(xù)水，該吃飯時送飯，關運通需要上廁所時兩位工作人員陪他上廁所。

紀委要求關運通必須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回憶自己的違法犯罪事實，如實詳細地向組織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組織上還告知他，根據(jù)群眾舉報，組織上已經(jīng)掌握了他的一些重要犯罪事實。

關運通當然有所抵觸。前五天，關運通沒說一句話，沒寫一個字。但是他發(fā)現(xiàn)抵觸沒有用，任何僥幸心理都是天真的。五天沒寫一個字，還有第六天，第七天，似乎可以一直到第無數(shù)天。紀委的兩位同志無比耐心，無比心平氣和地陪著他，既不指責，也不催逼，臉上永遠沒有表情，永遠不會跟他說一句多余的話。

第六天，關運通沒寫一個字。第七天，關運通還沒寫一個字。關運通嚎啕大哭過，憤怒咆哮過，也詛咒過那禍害他的王八羔子。工作人員公事公辦，不理不睬，他摔破塑料杯子，折掉一塊塑料，企圖用它來割腕自殺，工作人員及時制止了，他連受一點小傷的機會都沒有。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延伸著，延伸的速度比蝸牛似乎還要慢一千倍。關運通始終必須在這個四壁皆白的房間里，面前始終只有一張桌子、一只水杯、一沓稿紙、一支鋼筆，還有兩位客氣、冷淡、平和的工作人員。

第十三天，關運通決定寫交代材料。其實從他被雙規(guī)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的官場生涯已經(jīng)結束，他的人生突然進入暗昧之中。但他還是拒絕寫交代材料，他在對抗這個結局。對這樣的結局，他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不甘心。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抗拒毫無作用，命運強大得如一塊巨石，而他只是一枚小小的卯。十三天的日子被無助、惶恐、單調(diào)、寂寞抻長了百倍千倍，他已經(jīng)形容憔悴，心力交瘁，感覺就要瘋掉了。既然無法用一死來解脫，那么，寫材料交代違紀違法事實，也就是唯一的解脫方式。

關運通盡力回憶，詳細地寫出了他所接受的每一筆賄賂。從他在仕途縣三高擔任教導主任期間一直到他擔任教體局長期間，多到二十萬三十萬之類的大筆，少到一張五百元的購物卡，一條好煙，兩瓶好酒之類的小筆。

然后，雙規(guī)結束了，他被告知因嚴重違紀違法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移交司法機關處理。

案件進入司法程序，關運通被移交到看守所羈押?？词厮姆块g狹小、陰暗，總是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霉味。正是盛夏，房間悶熱異常，使得房頂懸掛的一只老舊骯臟的吊扇顯得異常無能。

在這樣的地方，關運通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想。

關運通開始詳細梳理他的人生，特別是大學畢業(yè)到被雙規(guī)這段時間的人生。

事實上，在被雙規(guī)期間，他已經(jīng)梳理過很多遍。但是現(xiàn)在，他還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這不僅是因為看守所的時間像荒漠一樣無邊無沿，還因為人生和命運實在過于玄奧，即使想上千遍萬遍，也未必能夠完全想得明白。

關運通梳理的結果，就往往是更加心亂如麻。

關運通想起當年相師看相的事，感到荒唐又可笑。富貴富貴，如今，富在何方？貴又在何方？

其實，關運通飛黃騰達的過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一直看好、喝彩。關家坡有一老漢，孫姓，終生未娶，一輩子一個人過，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他整日佝僂著背，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平日很少說話，但一張嘴必定語出驚人。村人都說老漢有點兒神經(jīng)。關運通在仕途縣三高剛剛升為教學副校長那段日子，有一次，關運通回到關家坡，無事的時候到村街上走，遇到孫老漢。兩人對面，關運通正要問候，孫老漢卻一轉臉走開了。走出三四步，卻又回頭，面無表情地撂出一句話：“爬得高，摔得響?！标P運通聽得真真切切，有些懊惱，正要說句什么，孫老漢卻轉身走了。關運通嘆了口氣，想，大概老漢一生苦寂，見不得別人往好處走。但還是不免有些掃興，回去跟爹說，爹不屑地說：“一個老神經(jīng)，理他干啥！”

還有一個人對他冷不丁說過一句話，就是仕途縣一高的同事孔野。孔野教語文，業(yè)余時間寫詩，極瘦，留長發(fā)，此人一年四季手不釋卷，學問很好，但是人傲氣，在單位獨來獨往。有老師不喜歡孔野，背地里叫他孔神經(jīng)。關運通榮升校長，全校上下見面都是滿臉笑容，祝賀恭維，只有孔野從來不曾恭賀。不僅不恭賀，有一日在學校操場邊林蔭道上相遇，孔野提著一本磚頭似的書，斜視著他，毫無來由地說：“關校長，送你一句話，這句話出自易經(jīng)，叫做‘德不配位，必有禍殃’?！闭f完也不等關校長說什么，兀自提著“磚頭”走開了。關運通當時立刻想起關家坡的孫姓老漢，認為孔野老師作為同行，肯定也是嫉妒之心溢于言表了，于是搖頭一笑。

在看守所陰暗濕熱的小屋里，關運通感慨過無數(shù)遍：孫姓老漢、孔野老師的話，在當時看來無比怪異和不合時宜，而今天則靈驗如某種讖語！

關運通被雙規(guī)期間，雙規(guī)的地點是保密的，沒有誰能去探望他；關運通進了看守所，是可以被探望的。

來看守所探望的，是妻子侯清月、女兒關瑩、爹、媽還有兩個妹妹。爹一下老了，頭發(fā)灰白，恢復了多年以前的木訥和皺眉，眼睛里滿是缺乏主見的惶恐。關運通的職務曾使這個關家坡山民興奮，驕傲，揚眉吐氣，關運通的職務就是他的精氣神兒，如今關運通的職務沒了，還惹上牢獄之災，這個山民的精氣神兒一下子又沒了，而且承受著關運通牢獄之災的巨大恐懼。整個探望過程，這位父親豁著少牙的嘴，漏風透氣的，只說出過一句囫圇的話：“自古忠臣被屈枉，他們冤枉我娃哩！”像是哪一出古裝戲里的戲詞。媽的見老表現(xiàn)在佝僂的腰背上，因為佝僂，媽拾個頭都那么吃力，叫人看著難受。媽的眼睛紅腫如桃，不時涌出兩行濁淚，不斷用手臂擦拭著。媽手里掂著好幾個塑料袋，里邊裝著棗子、果干、熟玉米、還有一些盒裝的酸奶，大概最怕兒子在看守所吃不飽飯。女兒關瑩才上初一，怏怏不樂的樣子，但畢竟是還小，在家人站在看守所門口，依次進去看望爸爸的時候，她忽然被看守所墻根一叢草花上的蝴蝶吸引，獨自捉蝴蝶去了。侯清月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邊裝著關運通的衣服鞋襪，這個知識女性的臉上倒沒有太多的悲傷，反而呈現(xiàn)著一種沉著。她對關運通說：

“啥都別再想，只管照顧好自己，女兒有我呢?！眱蓚€妹妹見了關運通，也沒說什么話，只一個勁兒抹眼淚。

探訪結束，家人走了。關運通剛才是拿著勁的，他要盡量表現(xiàn)得不那么悲傷、不那么在乎。家人一走，關運通立刻泄了勁，無邊的悲傷像水一樣漫過來。關運通放聲大哭。

看守所的日子枯寂難耐，關運通明知自己已經(jīng)由座上客淪為階下囚，還是希望有一些人來看看他。他在心中羅列一些名字，認為這些人是應該會來看望他的。其中有仕途縣一高和教體局的，他曾經(jīng)提拔過獎掖過，或曾經(jīng)為他們辦過一些不小的事情；也有他當校長局長期間結交的仕途縣官場中的人物，當然包括柳志民；也有關家坡的鄉(xiāng)親、本家和親戚，他曾經(jīng)為他們幫過大忙，為他們娃娃上學大開綠燈；也有跟他曾經(jīng)相好過的女人，比如武老師，比如孫映雪。

但是他隱隱的期待完全落空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仕途縣一高沒有人來看望他，連他親手提拔為總務副校長的王宇鵬也沒有來；仕途縣教體局沒有人來看望他；仕途縣官場中沒有人來看望他，連他曾經(jīng)多少年來視為貴人的鄉(xiāng)兄柳志民竟然也沒有來看望他；關家坡的鄉(xiāng)親、本家和親戚沒有人來看望他；跟他相好的女人也沒有來看望他，就連孫映雪竟然也沒有來！

第三個月月初，有一個人來看望他。這個人的到來大大出乎關運通的預料，他是仕途縣一高的孔野老師。

孔野老師還是長發(fā)，瘦，但是眼睛炯炯有神?？滓袄蠋煄砹艘恍┗鹜饶c、包裝花生米之類的吃食，還有一些水果，還有幾本書?？桌蠋熣f：“同事一場，雖說交往不深，可你現(xiàn)在有事了，我覺得應該來看看你?！闭f這話時，孔老師目光真誠，清澈如水。多少該來看他的人都沒有來，而這個自己從來沒有給予任何好處的孔老師卻來看他，關運通喉頭蠕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孔老師的雙手握得更緊。

五個月以后，關運通因受賄一百二十一萬元、貪污二十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關于關運通在獄中的生活，仕途縣人也曾流傳多種說法：有人說他曾兩度割腕自殺，均被看守人員救活；有人說他成了書癡，每天一有空就抱一本書；有人說他在勞動改造中表現(xiàn)積極，要努力爭取減刑；還有人繪聲繪色，說關運通在獄中給服刑人員上文化課，深受歡迎，又被提拔成了服刑人員的領導。

關于關運通，有一點是人們新近才知道的：獄中的關運通似乎得了失憶癥和失語癥，在這個世界上，他只認得獄警和獄友，只跟獄警和獄友說話，除此之外，他已經(jīng)不認識任何人，不會跟任何人說一句話，包括他的爹媽、妻子和女兒關瑩。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