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坎低,就像出入自家的門,不知不覺地就進了。特別是入秋的方式,既不像屈原那樣,是看得見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也不像李白那樣,是可感知,“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山寒”。秋,是我聽見的,是那些些微的秋聲,讓我突然發(fā)現(xiàn),秋到了。
樓下有一片菜地,原本是安寂無聲的。記不清是哪一天了,朋友的兒子金榜提名,全家人歡喜之余,邀我去助興。我喝了一點點酒,很少,也就是半杯干紅,回家就迷迷糊糊的睡了。也是迷迷糊糊中,就聽見了一些聲音,時斷時續(xù),聲聲如鼓,時而清脆,時而婉約,似乎還有一點纏綿,如指尖撥動的絲弦,聲聲悅耳。仿佛是夢,又仿佛是在現(xiàn)實之中。
就這樣,在似夢非夢中,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確認,那聲音來自樓下的菜地,用不著多想,我便知道那是蛐蛐,一種學(xué)名叫蟋蟀的昆蟲。哦,對了,還有青蛙,也在湊熱鬧般的唱和,一聲緊似一聲。人到中年,睡眠越來越不如從前,時常在夜半里輾轉(zhuǎn),每個細微的響動,都彈撥著敏感的神經(jīng)。有時晚上睡不著,或半夜醒來之時,青蛙和蟋蟀的聲音,就匯成一種奏鳴,一陣緊似一陣,透射出一些不安的躁動。常常就有些令人厭了??墒牵翘斓母杏X卻不一樣,自然,悅耳,親切;更為重要的是,從這聲音里,我聽見了節(jié)令的腳步,秋天來了。
不久,蛙鼓的聲音消失,蟋蟀的歌聲卻依舊,瞿瞿,瞿瞿。沒有了青蛙的鼓噪,蟋蟀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柔軟動聽。那音調(diào)不高,不低,不野蠻,不粗獷,仔細聽,能讓人涌動起心潮,生出一絲莫名的感傷。白天,它們蟄伏而緘默,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發(fā)出瞿瞿、瞿瞿瞿的聲音。當(dāng)你專心地去做一件事時,或者沉入夢鄉(xiāng),它便悄然地退隱而去。只有在孤獨煩躁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浩大的存在。我笨拙的文字,無法描繪出它真實的樣子,只能用耳去傾聽和感知,它的聲音,它的存在。 而不久后的一天,又是一個黑夜,四周十分地安靜。七夕剛過,眼看就快要到中秋了?!叭饲那?,簾外月朧明”,這朦朧的月,很容易讓人陷入寂寞的情緒,輕輕嘆,感喟時光的流轉(zhuǎn)。這時候,聽蟋蟀的叫聲,就更會生出許多的聯(lián)想,比如留守的怨婦,或者年邁的老人,還有回不去的歲月。每一種聯(lián)想,都帶有一絲淺愁。少時,聽老人們說,蟋蟀是位勤勞女子的化身,她前世的名字叫“促織”。蟋蟀的叫,是催人收起夏季的單衣,清點秋冬的衣裳的。其實,它真正隱含的秘密,遠比人們想象的要豐富得多。
再一次讓我聽見秋到,是雨。
也是夜里,感知不到漸涼的風(fēng),也看不見飄零的落葉,卻聽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今年漏秋,雨水就特別地多。白天晴朗朗的天,晚上卻下起了雨,斷斷續(xù)續(xù),日復(fù)一日。連續(xù)下了幾場雨,逐漸驅(qū)走了夏日的炎熱,抬頭望,一穹藍天,被雨洗得十分明凈。但從白天的雨中,我并沒有意識到節(jié)令的更替。發(fā)現(xiàn)秋,還是在下雨的夜晚,具體地說,是聽見。 那天周末,幾個朋友相約外出游玩。大家都很放肆,爬山過水,你追我逐。顧不得艷陽高照,汗流浹背一一早秋的太陽,其實并不比夏日溫柔,依然的火辣。累之已至,待到夕陽西下,回到家,才覺得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早點休息。
是帶著白天的艷陽入睡的,連夢也有陽光的氣味。雨不是在清晰中降臨的,沒有打濕身子,也沒有打濕心情。雨是帶著聲音走來的,淅淅瀝瀝,淅淅瀝瀝。不管是疏,是密,那步子都很輕,暗藏著偷窺之意,仿佛待月西廂下,在墻頭窺望的張生,躡著腳,小心而行的紅娘,生怕踩響了地上的薔薇葉,或者,絆倒了凳子,迷路在回廊……
我相信,不是雨聲驚擾了我,讓我在夢鄉(xiāng)中蘇醒,而是有某種心的靈犀??傊?,很疲倦的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醒了。四周一片漆黑,雨聲是我首先的、也是唯一的照面。并沒有通常情況下初醒的迷迷糊糊,我感到很清醒;清醒的我不僅一下辨清了雨聲,而且還辨清它的與往日的不同,不同于夏雨的狂烈、冬雨的纖細,也不同于春雨的溫潤。哦,秋雨,只有秋雨,才有這樣的聲音,淅淅瀝瀝。歲歲年年,年年歲歲,又是一個秋之到來,心里竟升起莫名的惆悵。我在想,是不是我丟失了什么,或者獲得了什么,一些我不情愿獲得的東西?
確實是秋到了。明明是事實,卻還經(jīng)歷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清早起來,天已放晴。我還在想昨夜的夢境??墒?,雨停了,窗前沒有了雨打的聲音,甚至地面也干了,好像昨夜壓報兒就沒有下過雨。我便有了一些懷疑,懷疑昨夜的雨,懷疑秋之已至。
我的懷疑,得到了另一種印證——那些花。
花很美,一副亂春的樣子。就是我家陽臺上的那株三角梅,有的已經(jīng)綻放,鮮艷,嬌紅,放肆,目中無人;有的則緊跟其后,亦步亦趨,不甘花后。一朵一朵的花,次第而開,不同的程度,展示了花開的整個過程。太美妙了,從一串花的行走中,我窺見了花事的生命過程,這是過去從未曾有過的。我索性下樓,走進小區(qū)里。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花,紫茉莉、玉簪花、秋海棠。尤其是清秀挺拔的夜來香,它碧葉瑩潤,花色如玉,黃昏后,更是芳香四溢,整個樓道都是它的芬芳。
在一道道籬笆上,纏纏繞繞,開放著粉紅、淺藍、淡紫色的喇叭花。新開的花朵嬌艷無比,仿佛是汲取了空氣里的水分,濕漉漉的。這種花,看似潑辣,其實非常嬌弱,倘若摘下一朵,只幾分鐘的時間,邊沿就會卷曲,干枯,毫無生氣地斂在一起,再沒先前的生機。讓人想起那句話:越是柔軟的心,越是容易受傷,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禁不住時光。所以,我們見到的喇叭花,它只開在秋天的早晨,趁時光尚早,盡可能地展現(xiàn)它們的嫵媚,開出一份不可褻玩的高貴。不為得到一聲喝彩,只為不虛度這短暫的一季。秋是我們的季節(jié),也是它們的季節(jié),更是它們的年華。只要靜靜地綻放,哪怕像露珠一樣,同在葉尖上消失,同在時光里蒼老,也在所不惜。
曾有一種思維定勢,提起秋天,就將目光投向田野,認為這時的風(fēng)、這時的色,才是秋天的使者,是秋天開始的標(biāo)志。還包括,那些成熟的莊稼,大豆、高梁、玉米,以及掛在墻頭上,磨得發(fā)亮的鐮刀,歇在場院里的,那些笨重的碌碡,鄉(xiāng)下閑不住的農(nóng)人。唯獨,我忽視了花和花開的聲音。
比如此刻,就在我再次來到陽臺,俯身靜靜地注視那花,那些次第開放的三角梅時,我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它細若游絲,從虛無之處飄來,美妙,優(yōu)雅,迷幻,富有詩意。這聲音不像春花那么狂野,也不像冬花那么孤傲,夏花那么妖媚;它腳步輕細,甚至無法度量腳步間的距離。它的聲音,不是由腳步發(fā)出的,而是內(nèi)心。因此,需要用心貼近,帶著真誠,才能聽見。
我斷定,只有秋花,才有這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