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彭驚宇,應該是中央電視臺有個專題組來石河子做一期關于詩歌對話欄目。我那時只是一個詩歌愛好者,被邀請覺得非常有幸。彭驚宇戴一副眼鏡,穿灰色西裝,給人略顯嚴肅的感覺。但在對話中,我第一次感覺到彭驚宇詩歌素養(yǎng)的深厚,以及在平靜外表下顯露出來的詩歌激情。
真正和彭驚宇接觸是在我到了《綠風》編輯部之后。由于剛到這對我們來說的神圣殿堂,我和另一個同時進去的同事,每天按時上班,認真打掃衛(wèi)生,拖地。彭驚宇來時,望著到處干干凈凈,表情明顯流露出不安。但他并不多說什么。我和另外一個同事的勤快,也就堅持了半年,半年后,我們明顯變得懶散了。打掃衛(wèi)生的活,便又重新落在了彭驚宇手里。到我調走,我們一起相處了八年。也就是說,他默默地打掃了七年半的辦公室衛(wèi)生,并且到了我們熟視無睹的地步。他其實是我們的領導。
彭驚宇審稿極其認真,有時和作者打電話誠懇交流。我在另一張辦公桌前靜靜地聽他對作者的話語,不免為那位作者感到幸運。如果在我詩歌的起步階段,有這樣一位熱心的老師,那該多好。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內地打工詩人的來稿,是寫在大小不同的紙片上寄來的,字跡潦草且有錯別字。彭驚宇覺得詩不錯,他便興奮地讀給我們聽,之后把選中的詩認真地用編輯部稿紙謄抄一遍再去送審。
對于寫作者來說,去書店那是必須的事。記得第一次嚴格意義上和彭驚宇結伴去書店,是在我們一起上北大培訓班的時候。我們是頭一天約好的。趕到西單那家大書店時,彭驚宇竟然提議去吃個飯,他請客。我有些不明白,這飯早不早,中不中的。但既然有人請客,那就吃吧。我們吃的是牛肉面,并且是加肉的那種,當然,這是彭驚宇要求的。我們吃完飯,便一頭扎進書店里。我在里面待了近三個小時,心滿意足地拿上選好的書去找彭驚宇時,他竟然連一本都沒有選好。我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彭驚宇是個什么事都愿意替別人著想的人,但這時卻顯得有些固執(zhí),他有些猶豫地說,要不,再看會兒。那就再看會兒。這一看,一個小時又過去了,我已經累得不得了,心情也煩躁起來。找到彭驚宇時,他正站在一排書架前,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我這才明白彭驚宇為什么會提議先去吃個飯??此F在的狀態(tài),用個不太好聽但絕對精準的比喻就是:把一只耗子放進了糧倉里。我只好過去對彭驚宇說,我先走了,你再看會兒吧。彭驚宇如釋重負地說了聲好,便又把頭扎進書本里。我從書店里出來時,已是下午。但等天黑透了,彭驚宇才回到宿舍。他興致勃勃地掏出他買的兩本書給我看。但我此刻的好奇心更重,我說,彭老師,和你一起去書店的,是不是沒有一個能堅持能和你一起回來的?彭驚宇有些不好意思,便直言相告,他上魯院時,經常和學員們一起去書店,就因為愛拖時間,多次遭到學員們忍無可忍的“喝斥”。
彭驚宇是整個兵團最有成就的評論家之一,他的評論觀點新穎,視角獨特,力求精準,絕不降低自己的客觀標高。兵團幾乎所有有成就的詩人與作家都得到過他的批評與分析。幾年前,他還應《綠洲》雜志社之邀,主持過超現實主義詩歌在中國的可能性與突圍發(fā)展的相關理論研究,并邀請了中國有實力的評論家來共同探討,當時在整個兵團和新疆可謂引起了較為強烈的轟動。
彭驚宇當然更是一位詩人。他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那時的詩人年輕,富有熱情,再加上對普希金、葉賽寧等俄羅斯詩人詩作的偏愛,使詩人早期的詩歌作品明顯流露出激情與浪漫主義的傾向。如《北湖的月光》《泉水地》《博格達峰上的雪蓮》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大風》:“大風起兮,大風折斷了巨鷹的翅膀/大風起兮,大風掩埋了英雄的末路……”“大風中我仍要高舉理想的獵獵旗幟/大風中我仍要放牧愛情的火焰之駒/和閃電握手,和雷霆擁抱/和暴雨同灑曠世的熱淚……”這首詩的語言具有回環(huán)與復沓的音樂美,搖蕩出純粹與熱烈的意境,抒發(fā)著理想主義的激情與生命的執(zhí)拗和悲慨;同時詩人在詩作中進行了大膽而瑰奇的想象,絢麗多彩地謳歌著青春與生命的高貴和力量,讀來令人振奮與激昂。
彭驚宇曾在一個叫“小西伯利亞”的地方生活了三十年,現實本身的艱難與困苦,使得詩人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詩情轉向那一方曾經荒涼、貧瘠的土地,他更著力在童年生活的細節(jié)回憶中,體驗自我生命的原型意義。如在《小西伯利亞》一詩中:“蒼藍的太陽底下/是如此遼遠又荒涼的一個圖景/靜靜的下野地,那一片/被稱作小西伯利亞的地方/鹽堿像是永恒的殘雪,補丁似的/連結著它每一個荒蕪的春天……”面對孤獨而荒涼的生存境遇,詩人的詩情深沉而遼遠,語言質樸而有力,藝術感覺也變得格外敏銳,當他面對艱苦根源之一的鹽堿,卻把它比喻成永恒的殘雪,這一意象轉化,顯示了獨特的審美視角,頗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效果與審美內涵。面對困苦的命運,他的筆觸是沉痛的,如《在小西伯利亞》中:“在瘋長苦豆子和鹽生草的小西伯利亞/無數的父親和母親,一年又一年地勞苦著/他們總是一身一臉的灰土和汗水/蓬亂的頭發(fā),真像黑蒿子在秋風中飛舞……”彭驚宇在準確而清晰地描述無數的父親母親的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更給予了他們溫暖與祝福,如在《北堿坡》一詩中:“很多年,我們丟失了滿口乳牙和那些胡亂成長的記憶/堿水泡大的人呵,一輩子骨血中都留有堿腥味//苦盡甘來的親人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我會與你們人歲俱老,默默分享這有限的生的歡樂/相信吧,總該有一锨溫熱的土靜靜覆蓋我們……”。
艱難命運的鍛造與磨礪,使得彭驚宇的審美追求自覺地轉入對生活在底層人物的關注與熱愛上,以及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事物上,如在《我們的玉米》一詩中寫道:“黃燦燦的老玉米,勝過人間高貴的黃金/它是我們艱難困苦中的陽光和母親/一碗玉米粥,一塊玉米面發(fā)糕和烤餅/曾經溫飽過我們多少貧困難捱的歲月……”彭驚宇用老玉米這一意象象征著在困苦中生存的父老鄉(xiāng)親,感情真摯而含蓄,讀來讓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當然,更歌頌了普通人在命運面前的堅韌,并把這種堅韌品質在平凡的事物中進行延拓,從他們身上展示出抒寫生命的高貴與詩意,以及超越苦難后的精神亮色,如在《土豆之歌》一詩中“:怨什么天尤什么人,只要還活著就很好/頑強地活著,健康地活著,快樂地活著/脫去那層講高貴論低賤的薄薄衣衫/誰人不是上帝唇邊一塊新鮮的土豆……”而彭驚宇博大的悲憫情懷在《春天的母羊》一詩中得到了集中的展示:“春天的母羊,以弱小而挺鼓的身子/感覺回春的暖意,和肚腹中那隱隱的胎動/它們跪臥不寧,痛苦地呻吟著/臍血和胞衣草花般模糊了大地的瞳孔……”。
新疆獨特的人文地理給了彭驚宇別樣的體會,如在《艾里克湖的秋風》中:“艾里克湖,曾以秋風的懷戀/加深了我夢境中遼闊的藍//……此刻,偌大的湖面僅有一只蒼鷗在飛/仿佛一罐精神的雪鹽,一朵蒼老的玫瑰”。整首詩意境高遠,詩情真摯,具有穿透地域的縱深感。詩人還在更廣闊的大地上,力圖體驗出更加強大的內在生命的涌動以及原始爆發(fā)力的審美特質,如在《12月26日:新疆大雪》中寫道:“好大一場雪呵,白茫茫的人世/讓我再一次陷身于偉大的迷途……”。
至此,彭驚宇的語言也在不自覺間完成了某種蛻變,他早期的詩歌對語言有一種顯見的刻意,追求詩歌的音樂美。為了營造出更加質樸與開闊的詩風,他對語言進行了新的嘗試,并在詩中加入了敘事與口語的成分,增加了詩歌表現的范疇與力度,反而顯得更為自然,達到了新的詩境。
當然,縱觀彭驚宇的詩作,最大的特點便是強烈而濃郁的真情,或許這與詩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有關。他每有靈感,并不急于付諸筆端,除了在紙上記下關鍵的幾句,便是在心里反復醞釀,同時還查閱有關資料,認真研讀,當一切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詩人還在等待,詩人在等待情緒最為飽滿、不吐不快的那一刻,因此,詩人每一首詩的完成便顯得極其艱難,可謂嘔心瀝血,但詩人的每一首作品也便因此具有了極其強烈的感染力與穿透力。如在詩作《礦難》中:“掏出烏金的心臟,喂養(yǎng)過我們/溫暖并照亮過我們的礦工兄弟呵/此刻,正如一群回天無力的黑蟻/在礦層的巷道中,用賁張的血液呼喊/用安全盔帽記下最后的遺言……”讀著這樣的詩句,我們能清晰地觸摸到詩人巖漿般的痛苦與悲愴以及被灼傷的良知。又如《病中致愛人》:“愛人哪,在凌亂的病榻上/握緊你就是握緊了/最綿長最親密的血脈/在悠遠而寂寞的青春歲月/你是我最完美的激情和安慰/……我的愛人,請擦去我奮斗的淚痕/用你潔白如雪的名字,一層一層/將我寒微的身世與命運覆蓋”。讀之,我們甚至能呼吸到詩人那對愛人大海般的深情,以及和愛人在靈魂深處的相知與依戀,毫無疑問,這是一首優(yōu)秀的愛情詩。這樣的詩作還有《雪域紅梅》等。
藝無止境,彭驚宇對詩歌的探索之路更加艱難與癡迷。他在系統(tǒng)而深入地研讀世界最具影響力的詩人詩作的同時,對中國當代新詩有了更高的參照與全新的理解。尤其是“象征主義”與“超現實主義”等詩歌理論大大豐富了詩人的表現力和想象力,同時詩人更加注意到詩歌的現代感與原創(chuàng)性,以及把筆端深入到現代人復雜而迷亂的內心與多重的價值取向,剖析他們在審美意義上的多元可能性。他希望在自己質樸、自然而厚重的詩風中再融合著瑰奇與飛揚的藝術品質。如《瘋狂的向日葵》:“十四朵向日葵金花怒放,十四朵向日葵陷入瘋狂/硫黃和畫布掉進火海,‘這是愛的最強光’/‘明亮些,再明亮些’……”這些熱烈到極致的詩句讀來令人震撼,感覺到詩人那顆滾燙的詩心正燃燒著金黃、愛與自由,使詩風顯得更加熾烈而奔放。而在《馬鈴薯的夢》中:“它們夢見粉紅蚯蚓,像一段幸福的記憶/一節(jié)蠕動的電池或河流,懸擱在半空//……它們夢見自家兒的遠房親戚來了,一掛馬車/馬鈴響叮當,母馬的臀部盛開藍紫花穗//它們夢見厚嘴唇的矮孩子,扛一把舊锨鏟/就要為田野打開陽光燦爛的金世界”。這首詩我們先看第一個意象“夢”,而所有的意象群都是在“夢”中展開,毫無疑問,在這里“夢”象征著一種嶄新的時間,并且彭驚宇對時間的處理不是單向思維與線性的,表現為一種復合的糾結與錯位,力圖在夢幻似的虛在之境中,呈現出敘述的多維性與變奏性,也正是這種合理而大膽的鋪墊,再加上語言與意象的陌生化處理,便把植物中的馬鈴薯動物化了,神化了,為我們呈現出一幅幅極富童話般意趣的繽紛意境。類似這樣的作品還有《夢中的大?!?、《時光之豹》等,讀到這樣的詩歌,我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對人類心靈的高度關注,以及他力圖在人類新的存在方式即超越現實的可能性上邁出自己可貴的探索。
彭驚宇業(yè)余愛好書法,從碑帖和柳公權的正楷入手,臨摹二王、米芾和文征明,最后結點在“變于體”,即變通于右任標準草書。彭驚宇還愛好奇石。離石河子市不遠有一條較大的瑪納斯河,那是盛產奇石、玉石的地方。從春天到秋天,彭驚宇常常約一些石友一起去揀石頭。許多年下來,他撿的石頭越來越多,身體也越來越好。一次,他把一些詩友請到他家里賞石。石頭確實不少,畫面石、象形石、文字石等。我一扭頭,看見彭驚宇正笑瞇瞇地忙著為我們添茶水。想起這些年的交往,心里不禁一熱。彭驚宇是一位好兄長,一位有理想事業(yè)追求、有業(yè)余文化情趣的詩意棲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