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以下簡稱趙):永濤,很多作家在很小的時候便表現(xiàn)出對寫作的天賦,你小時候是不是對寫作就有熱情或愛好?
劉永濤(以下簡稱劉):那倒沒有。我上小學時最恐懼的就是寫作文。一篇幾百字的短文往往讓我挖空心思,抓耳撓腮而又不著一字。多少年過去了,一想到小時候?qū)懽魑牡氖虑?,我就耳朵痛。你看我的耳朵是不是長得特別好,耳垂特別大,有福的那種。我的耳朵能長成這樣,都是上學時交不了作文被老師扯的。到現(xiàn)在我都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寫初春,第二天交。課堂上,我寫不出來,回家后還是寫不出來,想到明天老師會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扯我的耳朵,那種經(jīng)驗帶來的預設疼痛,還有緊接著同學們的嘲笑,越想越害怕,我突然號啕大哭。我的哭聲讓父親深深不解。父親一直以為只有他的拳腳,能讓我迸發(fā)出哭聲,沒想到區(qū)區(qū)一篇作文竟讓我哭得淚雨滂沱,遠遠甚過他的暴力。父親頓時對我充滿了同情,便幫我寫了作文。我認認真真真抄一遍交差。結果那篇五百多字的作文竟然讓老師激動不已,成了范文,當眾朗讀。我還記得當時同學們向我投來的那種羨慕的目光,我更記得心里那種深深的不安。
但我仍舊不會寫作文,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上中學,然后是上技校。上技校時,再沒有人逼著我寫作文了,然而就在那個時刻,就像一種注定,我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操縱。我看到了我?guī)缀跬鼌s的童年。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光著圓圓的腦袋,穿著短褲、背心,手持一個紅柳,在炙熱無比的沙漠里飛奔著打娃娃蛇。那其實是一種蜥蜴。但我至今仍固執(zhí)地叫它娃娃蛇。因為這種小蛇有著橢圓形的腦袋,略顯圓形的眼睛,胖乎乎的身體,確實像個憨頭憨腦的娃娃。我追打著它。它被打中了,整個身體都彎成弓形,痛苦得大大張開了嘴巴。我又一柳條下去,它的嘴巴張成了圓圓的“○”形。我感到了無趣,我抬起頭,望著那枚白色的太陽,那是一枚孤零零的太陽。我站著不動,好久,隨著記憶鏡頭的拉長,我看到了童年的整個背景:隨著延綿起伏沙漠的盡頭,還是起伏著的沙漠。軟塌塌地趴在沙漠腳下的是稀落的幾排土房子和被沙??惺傻那f稼。
站在記憶的這頭,我第一次看見了我童年對娃娃蛇的殘忍以及犯下的罪孽。它成了我慘淡童年生活的點綴與犧牲品,它讓我在對它的殘忍中,體會到稍縱即逝的快樂。是的,我叫它娃娃蛇,難道我不是一只娃娃蛇嗎?被冷酷的歲月追趕著,孤獨如無垠的沙丘一樣起伏。在奇妙的輪回中,我突然體驗著生的清苦。
靠著似是而非的童年記憶,我看到了我的出生地,看到了我的最初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在雪白的紙上,寫下了我最初的文字。那又是多少稚嫩的文字,在青春期躁動的籠罩下,它或許成了另一種重負,另一層厚厚的繭,但你仍然能從那種笨拙的言辭中,捕捉到我的真誠與熱情,那幾乎寫下了我全部的體溫。
趙:青春年少是最好的時光,每個少男少女都是天然的詩人,我記得你原先也是寫詩的,小說是后來才寫的,現(xiàn)在還寫詩?
劉:我在新疆的生產(chǎn)建設兵團出生長大,學習成績也還算好,在年級排名第三,在那個年代的環(huán)境里能考上技校用當時的話說,就是脫離農(nóng)場了,父母都為我不用務農(nóng)而高興。但我的喜悅很短暫,技校的學習氛圍不濃,前面的路也擺在眼前,三年畢業(yè)后進工廠當一名工人。少年青春期的迷茫、對未來的憧憬等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占據(jù)了我,太多的情緒沒有出口,就這樣我瘋狂地迷戀上了詩歌。那時候?qū)懙煤芏?,好像太多的詩情詩意往外涌,當然,只是寫給自己,根本沒有想到要發(fā)表。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了幾年,那些年我看書學習考自考,寫詩,生活簡單而充實,我是那時候拿上了自考的大專和本科學歷的。
最初的訓練和現(xiàn)在的自己的期望相去甚遠。當初狂熱的喜歡寫詩,發(fā)表了一些,也出了詩集。當時我還是在全國都有點影響的詩歌刊物《綠風》的做詩歌編輯,每天看大量的詩歌來稿,經(jīng)常有很棒的句子在眼前跳躍,那些優(yōu)秀的詩歌常常讓我審視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找到詩歌最合適的語言,總覺得差了那么一個火候,往往是想的是一回事,寫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情。
我喜歡寫詩帶來的那種純凈感,那是寫別的文體所沒有的。我始終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詩歌語言,我寫了那么多年,當發(fā)現(xiàn)這點時,確實有點殘酷,但必須承認。
我不是一個詩人,起碼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那種詩人。當一個詩人是我的理想?,F(xiàn)在我不再寫了,但仍然愛看詩,我有很多詩友,他們經(jīng)常把一些好詩推薦給我看。
我就是在這樣失望的情緒下轉(zhuǎn)而寫小說的。
趙:記得你前幾年發(fā)表了很多中短篇小說,語言美,情節(jié)飽滿,但結構大多是封閉的,就是結尾總是回去了,總是圓滿了,解決了,可以說你構建了一個烏托邦的世界。你出版的那本小說集《天堂里的樹》是那個時間段的寫的嗎?
劉:當我覺得自己在詩歌上是個失敗者時,很自然把寫作重心調(diào)整到寫小說上。那時候看期刊上比較多,那幾年的《人民文學》《收獲》《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是每期都看,當然,受它們的影響便也顯而易見。
一開始寫小說是不自覺的,想哪寫哪,寫得多,發(fā)表得也多。但我寫著寫著就疑惑起來,那些我設置的結尾真的結尾了嗎?那些良好的愿望真的可以實現(xiàn)了嗎?
及至后來我自己的中短篇結集出版,那里面的小說確實有著幾乎相同的質(zhì)地,如對人性的溫暖的追求與描述等等,但也確如你所說,我有意識的把困境、問題解決了,結尾都是明亮的暖色。這不是真實的生活,當然更不是小說的真實。
趙:那本集子中的第一篇《天堂里的樹》對苦難的感受倒是蠻真切的,你是從哪得來的這份感受與細節(jié)描述?
劉:說實話這部中篇的寫作沖動是看到史鐵生老師關于對苦難的體會得到的靈感。當然,細節(jié)生活是屬于我自己的,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雖然我的苦難或許是小苦難,但我注意到了橫向移植,深入體會到了苦難所特有的氣息。或許說,我想象到了苦難可能有的形態(tài)。
但現(xiàn)在看那個小說,是過于理想化了,苦難被我結構了,或者說被作者主觀結構了,這個苦難不是真的苦難,而是詩意化、架空后的苦難。
趙:永濤,你認為好的小說是什么樣子的?你喜歡什么樣的小說。
劉:好的小說啊,和大多人一樣的認識吧,無外乎是語言、結構、意義那些。但我個人喜歡的那種小說可能會偏門一些,要有一種情緒、氣息貫穿其中的小說,有一種自己的格調(diào)。我好像也沒有說清楚,就是字與字、詞與詞有一種空間感,有一種間隔,不長,但要有。
趙:這種審美和你早年寫詩有關系嗎?
劉:可能吧,審美趣味是很神秘、很私密的,它總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覺有關系。一些總不能抹去過去的痕跡,尤其是年少時心里的記憶,總會在一些地方無法掩藏地顯露出來,比如有人喜歡聞潮濕的海水的味道,聞到那個味道就興奮,可他無法給你解釋清楚為什么,那更多是一種生理反應,比如我喜歡的那種小說,可能不大眾,不流行,但我就是從生理上喜歡它。
趙:寫小說對于你意味著什么?
劉:重建,重建一種記憶,一種想要的生活。
趙:看你這兩年的小說,好像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好像在找其他的一種可能性。在語言上、結構上,總是后一篇顛覆了前一篇。
劉:我是在嘗試多種可能性,但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還遠遠沒有達到后一篇顛覆前一篇那么厲害。
因為年齡和閱歷的關系,使我對小說的看法和理解也發(fā)生了改變。小說是越寫越少,有些想法,想了很久,一動筆,發(fā)現(xiàn)它不過是自己的或者他人的某種重復罷了,并無真正的新鮮意義可言,也就不寫了。
我現(xiàn)在更關心的是人性的復雜與深度,努力寫出我們所處時代的存在甚至荒誕。我希望我寫出的是精確,而不是模糊,我希望我寫出的愛與溫暖能有更深的廣度與深度,而不是那種矯嬌情與粉飾。我希望寫的是我想要的真實。
趙:你去年發(fā)的那個中篇《我們的秘密》產(chǎn)生了較大的反響,能說說你是怎么構思那個小說的嗎?
劉:我先是寫過一個短篇,叫《你到底是誰》,那里面也有兩個王紅兵,但寫完后,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了更微妙的一種東西,那就是我們的存在與秘密。對于六七十年代的人來說,他們應該是社會的大多數(shù)。他們基本上都受著相同的教育,有著相同的社會環(huán)境與心理環(huán)境,那么,他們又有多少質(zhì)地接近甚至相同的感受與境遇呢。那些每個人看似獨特的來自生活與內(nèi)心的體驗,或許真有一只冥冥之手在不厭其煩地進行粘貼與復制。這其實有點可怕了。我本是想寫他們或我們看似巧合的雷同,想寫他們守護著虛空般的秘密。但動筆寫了不到五千字,卻被另一種東西吸引了,那就是每個人還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秘密是唯一的,是不可復制的。這或許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也是他們能坦然面對生活的一種理由。是的,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也是不能說的。我多少有些理解他們的固執(zhí)甚至尖銳的抗拒了。但同時,我的擔憂卻不自覺間集中在我所設制的說出別人秘密的所謂“危險者”。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又會有怎樣的境遇與命運呢?我只能順著我的筆,一步步看著他。我只能看著。
趙:你現(xiàn)在的寫作是什么樣子?
劉:回到原點。就像六年前我回來我的出生地。那其實是一個小小的連隊。叫十九隊,不過百號人。那是一個被大大小小沙丘完全包裹起來的連隊,出來的路只有一條,遙遙而彎曲地指向團部。正因為這特殊的地理位置,十九隊也叫勞改隊。十九隊有一個四合院,用圍墻圍著,上面拉上鐵絲網(wǎng),門口有一個崗樓。犯人就在里面。外面雜七雜八便是一些十九隊的住戶,叫軍墾戰(zhàn)士。但都干一樣的活,播種,鋤草,挖渠,收割。天冷了,便拉沙,背梭梭。吃的也差不多,都是窩頭,都沒有什么油氣。到了1975年,烏魯木齊市的第一監(jiān)獄建好了,北疆所有的犯人便向那里集中。所有的管教和犯人要走了,他們樂瘋了,終于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再不用遭罪了。難過的只有十九隊的軍墾人,畢竟一下子走了那么多勞力。犯人們走了,但聯(lián)系沒斷,沒多久,十九隊的人就知道犯人們果然不用出苦力,流大汗了,他們織地毯,做肥皂,干的是讓人羨慕的工人的活。十九隊的人這回真悲哀了:咱們干球呢,連犯人都不如……
這就是那個連隊的生存狀態(tài)與背景。多少年后,拋去政治與歷史的因素,唯一留下的便是一群在沙漠邊活著的人群,他們小小的綠洲與日漸平淡的夢想。當然也留下生命的奇跡。
他們還是那樣的男人,被風沙揉搓的臉仍然粗糙,滿口粗話,而又笑意真誠;他們還是那樣的女人,罵著自己的男人,而又心疼著自己的男人,罵著自己的孩子,而又驕縱著自己的孩子;他們還是那樣的孩子,如我般陷入對彼此的追憶。一切都沒有變,流走的只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時光。
我趁著微微的醉意,到處閑走。印入眼里的仍舊是那漫天的金黃,起伏著的沙丘。走到連隊的東南角,那一片片墳地卻不見增多,便問。十九隊的人說,被風沙蓋住了。開始時,還慌恐不安,便竭力把它挖出來,但又被蓋住了。終于有一天,十九隊的人便放棄了這種努力。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有沒有墓碑,其實已沒有什么關系。那隆起的沙丘,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墳,更像是一種更隆重的紀念。十九隊人的淡然,讓我有了驚訝。我懷疑他們的這種深刻的認識從何而來。他們只是一群最普通的人。
多少次,我回頭辨認著那些最初的文字,他們就像一位老者,用智慧的手指給我指明另外的方向?;蛟S,那一條路并不見人,或許荒涼,但我卻有了真正的好奇與激動。是啊,在文字中寫下的情緒與認知,就像一支標尺,它在默默測量著我生命的深度與心靈的一次次悸動。現(xiàn)在的我內(nèi)心變得虛榮,但也麻木與喪失熱情。在寫作的慣性中,我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存在有所把握。可我把握了嗎?我其實毫無把握。我消磨了對單純的堅持,便也消磨了對復雜性的想象。我喪失了對文字一種最本真的熱情,便也丟掉了對這個世界的一種情義。我確實是該回去了,回到最初:那種用顫抖的手指撫摸一切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