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大連作協(xié)在北京舉辦了“60’后作家海蠣子六人組合”作品研討會,張魯鐳是六人中唯一的女作家。
現(xiàn)在我主編著一份刊物,《長篇小說選刊》,鎮(zhèn)日跟長篇巨制打交道。而魯鐳是少有的始終堅持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讀她的作品帶給我類似出門旅行的新鮮感和放松感,何況其中的景色又是如此的優(yōu)美宜人。
在中國目前的文學氛圍中,在當代文學的評價體系里,專一從事中短篇小說寫作,因為期刊有限發(fā)表難度很大,而且被改編成影視劇的可能性相對小,不能借此迅速獲得文學名聲和商業(yè)利益,所以是一種費力不討巧選擇。
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她的小說集《美麗鞋匠鋪》,收入二十一個短篇小說,最短的《夜下黑》、《絕配》只有六千多字,最長的也不過一萬三千字。這些作品2008年至2012年間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北京文學》《芒種》《特區(qū)文學》《時代文學》《文學界》《山花》《天津文學》《鴨綠江》等十余家文學刊物上。中國作家數量眾多,而公開發(fā)行的文學刊物數量有限,版面緊張。四年間張魯鐳的小說在如此眾多的重要文學刊物上亮相,對一位寫作者來說,是了不起的成績。
作品數量之多,發(fā)表刊物之多,表明張魯鐳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高產豐收期,得到了文學界的普遍認可。
二
魯鐳的小說關注的都是大時代底下小人物的生活,用她的第一本小說集的名字“小日子”來概括其筆下人物的生活,再恰當不過。
她是生活的守望者,凝神關注在表象之下的生活,在偏僻角落的生活,如鏡子一般折射,絕對的真實,絕對的細膩,絕對的豐盈。平靜的、安寧的甚至大多數人心滿意足、自得其樂的生活,總有發(fā)生波瀾、漩渦甚至潰決的時候,魯鐳的小說像拳擊手等待對手露出破綻及時給與致命一擊一樣,她在默默等待、細致觀察、琢磨,找出小日子中的裂縫。守望不是看守,不是記錄流水賬或時刻表,而是沉靜地觀察耐心地等待,等待生活里人們“失態(tài)”的那一刻。
總有一些意外發(fā)生,可能一個念頭、一股沖動或一個事件,破壞了原先寧靜自足的小日子。比如閑得發(fā)慌的少婦突發(fā)奇想給街邊外地來的鞋匠鋪裝修美化(《美麗鞋匠鋪》),重病中的男人給妻子看征婚廣告,想給妻子找對象(《全家?!罚?;小學自然老師有個成為大歌星的初戀女友,歌星突然衣錦還鄉(xiāng)(《美麗小挎包》);一幫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突發(fā)奇想要同游香港……
《家有喜康樂》里,劉矮子因為生了三個閨女,又都沒嫁入豪強之家,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偶然的機會,他把在城里見到的“喜樂康”頻普治療儀買回家,他家一下子成了村子里的娛樂中心,劉矮子夫婦為此揚眉吐氣,生活充滿陽光。這個短篇小說甚至隨著劉矮子的情緒起伏產生了旋律感,時而低沉,時而激昂,到最后那一轉折,真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鏡頭靜止在劉矮子夫婦身上,“從始至終劉矮子和老伴都顯得特別沉靜,他們就那么呆呆傻傻地蹲在村長身邊,像那遭遇雷擊后的兩棵枯樹……”結尾收得干凈利落,故事戛然而止但余韻悠遠令人回味。
《纖纖玉手》寫一對姐妹,姐姐墩子長得矮胖形象欠佳,但內秀好學,有一雙漂亮靈活的纖纖玉手,開了個做服裝的工作室,妹妹嬌嬌長得漂亮招人喜歡,學習成績不好,在商場做售貨員。姐妹倆反差如此之大,姐姐從小到大心理的起起落落,刻畫得細致入微,以致墩子一見鐘情的小伙子與妹妹結婚,墩子沉穩(wěn)的心態(tài)嚴重失衡幾近崩潰。結尾時,姐姐用受傷的手連夜為妹妹趕制一件漂亮婚紗,這個小小的轉折意味深長,溫馨、憂郁、傷心盡在其中。
三
魯鐳小說的生活場極其豐富強大,讓那些在書齋中苦思冥想的寫作者望塵莫及,讓那些憑著臆想編織的“偽生活”相形見絀。
一是小說題材面寬廣,而每一個題材,作者都駕輕就熟,都能輕輕拿起穩(wěn)穩(wěn)放下,讀者都不得不承認,作者是這個行當的行家里手?!稓㈦u何用牛刀》里寫老劉殺雞,《纖纖玉手》里寫墩子做衣服,讀者會覺得作者應該做過雞販,做過裁縫。
我常常感嘆魯鐳小說中生活知識之豐富?!缎∏唷防飳懖列?/p>
小青擦皮鞋很到位,她用酒精把皮鞋上的污漬處理掉,又在上面灑了點醋,這是在臺歷上看的小竅門,說醋能保養(yǎng)皮革,還能使皮鞋增強柔軟度。這些做得,就在上邊抹了鞋油,拿個長條毛巾,來回勒著蹭……
《美麗鞋匠鋪》里,寫春天為丈夫牛子炸韭菜盒:
她去超市里買了最好的韭菜,活蹦亂跳的大蝦,把蝦仁剝出來,攔腰切兩半,蝦不能切太碎,太碎味就散了。把所有的佐料都放在雞蛋里炒好,佐料不能放在韭菜里,容易變軟塌,面皮自己搟,自己搟有咬頭。放油鍋里用微火炸成金黃色,面皮上微微泛起小白泡泡,熟了,一個個黃盈盈的像半個月亮。咬一口,里邊韭菜是碧綠的,蝦仁是鮮紅的,雞蛋是奶黃的,真是又清鮮又香脆,春天不知怎么就想到原生態(tài)這幾個字。
《全家?!防?,寫“全家?!边@道菜:
晚飯他精心做了一道菜,先把花椒大料鋪在鍋底。然后是鋪新鮮大蒜,一瓣一瓣,白嫩嫩的,整整齊齊像是蓮花盛開在鍋底。海帶絲切得很細,絲絲縷縷散在蓮花上。還有豆腐,豆腐切開,放進去一勺肉餡,再用面糊把豆腐彌合。接下來就放白菜,是很嫩的白菜心,上面蓋上一層西紅柿薄片。把肉切成指頭大,肥的多,肉到最后是爛在鍋里揀不上來的,化成湯料了。肉上面是寬粉,白亮亮的像一片片水晶,還有胡蘿卜也切成塊,不大,四四方方。在快揭鍋時放進去幾條小銀魚,然后放醋和白酒還有一塊豆腐乳,最后撒上金燦燦的黃豆……
讓人一邊讀,一邊食指大動,恨不得明早就挎籃上街買食材。你不得不佩服張魯鐳是生活藝術家,尤其是美食家,任何人任何處境下的生活經她一勾勒,都有自得其樂的生活氣息?!兑瓜潞凇穼憙簩O在外地的趙老漢獨處的生活,寫他吃飯喝酒養(yǎng)豬種菜,寫趙老漢用孫子的課本卷紙煙,這些都必須細致觀察生活才能留意到的,也只有有心人才能記得住,寫得出。
其次,魯鐳小說的細節(jié)真實生動。對生活體察細膩是一方面,而四兩撥千斤的總結、歸納、概括,畫龍點睛、一語道破,才透露出別具銳眼的生活智慧。
比如《小青》中說小青長得好看,而不是長得美:那不是美,叫好看,美是傲然的,有點涼還有點硬,有拒絕和打擊的意思,拒人千里之外,弄不好還會興風作浪。好看卻是溫和而家常,是過日子的情調,暖暖的敦厚,甜甜的味道,這甜雖說有點俗,卻是糯米糕撒白棉糖的滋味,有點鄉(xiāng)土氣,還有點小家子氣,有點拘泥不開,卻是憨厚忠實。其中透著善解人意,看著讓人舒服。好像家里姐妹,有什么悄悄話都想對她說似的。
從此以后,我們不僅不能像功利的商業(yè)場所那樣,用“美女”一詞來稱呼所有年輕的女人,也不能用單純用“美”這個字來形容所有長得好看的女人。生活滋養(yǎng)了文學,文學啟發(fā)了生活。
《全家?!防镉羞@么一段:
爸爸多么希望以后天天送你上學陪你去游樂園帶你吃麥當勞。兒子,爸爸以前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這有多幸福,而當這些都將變成一種遙不可及的奢侈的時候,我才知道曾被我忽略的那些才是我生命里最珍貴的東西。兒子,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覺得家里的垃圾袋地板上的灰塵都散發(fā)著濃濃的親情。
既為人子又為人父的讀者,一定能體會到最后一句話里的情感含量,這既非矯情,也并不夸張。
此外,魯鐳小說語言之生動,在當代作家中也別具一格。生活化的語言,既符合語境,又不乏幽默、調侃。這樣的句子,每次讀到都忍不住加圈加點:
“用家財萬貫買得夕陽不下山”(《全家福》)
“這丫頭太瘦了,連狼看見她都要流眼淚?!保ā冻抢锏男∥荨罚?/p>
四
英國現(xiàn)代作家毛姆是一位短篇小說大師,是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私淑弟子。毛姆有點口吃,脾氣不太好,對別人的作品、觀點很挑剔。有一年某編輯請他為一部著名的百科全書更新“短篇小說”這個詞條,他不愿意接手,覺得下定義很難做到不偏不倚。但是他卻很認可愛倫·坡關于短篇小說的觀點:
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應該是:有關一場物質或者精神事件的虛構故事,可以一口氣讀完;具有獨創(chuàng)性,能迸出火花,令人興奮難忘;其效果或者給人留下的印象還要前后一致才好,從頭到尾都應該有一條線平穩(wěn)貫穿。
用這個定義來評價張魯鐳的短篇小說,它們無疑已經可以進入優(yōu)秀短篇小說的行列,只是在第二點上,“具有獨創(chuàng)性,能迸出火花,令人興奮難忘”,讀者或許會存在分歧?!蔼殑?chuàng)性”是從文本本身講的,有章可循;“迸出火花,令人興奮難忘”是從閱讀效果來講的,則見仁見智。
張魯鐳是個合格的講故事的人。沒有故事就不成其為小說,也許某篇作品寫得不錯,但是沒有故事就只能歸入其他文類。像被閹割的男人,太監(jiān),你可以夸他長得很精神,有風度,有貴族氣質,但不能說他是一條真漢子。
故事性或者說戲劇性,與故事是兩個概念。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不一定具有很強的故事性,這話說起來有點繞口,但是我們必須厘清這兩個概念。小說對故事性的要求,與這篇小說的長度成反比。也就是說,長篇小說整體而言故事性需求是最弱的。長篇小說,除了武俠小說,或者懸疑小說(偵探小說、犯罪小說),一般都不需要設置一個大轉折。但是如果沒有矛盾沖突,短篇小說是立不起來的。有了矛盾沖突,處理得不好,短篇小說的架構照樣會塌下去。這就是毛姆歸納的愛倫·坡定義中的“一致性”問題。
所謂一致性,我理解是:游戲規(guī)則的一致性,比如孫悟空能變,唐僧不能變,這一游戲規(guī)則在《西游記》里要遵循始終;另外,就是結果與沖突要對稱,要合乎情理。
多年前我批評過中國當代作家中短篇小說“不能終篇”,記得我當時舉了莫言的《月光斬》《師傅越來越幽默》,還有葉兆言的小說。關于兆言的小說,我當時打了個比方:某人攀登一座險峰,我們看他施展身手終于登頂了,功夫令人贊嘆;但是上山容易下山難,當我們凝神屏氣想看他如何下山的時候,他坐纜車下去了。
張魯鐳的短篇小說大多數實現(xiàn)了一致性,即解決了細節(jié)的合理、情節(jié)的合理和故事整體的合理。但也有幾篇,還需要進一步推敲?!睹利愋充仭菲鸪踝屓烁杏X突兀的是,閑適的家庭主婦春天突發(fā)奇想要改造、修飾鞋匠鋪,似乎有違人之常情。當我們對這一緣起心存疑問打上問號的時候,春天與鞋匠夫婦矛盾發(fā)生了沖突,這個大轉折的強大現(xiàn)實性,又讓我們迅速終結了疑問。
魯鐳作品的不足,還在于故事的獨創(chuàng)性,以及這個獨創(chuàng)故事所帶來的震撼力。想象力足夠豐富,故事講得足夠清晰周密,但是意蘊不夠深廣。像萊辛在《拉奧孔》里所說的“富于包孕的情節(jié)”,還不夠多。
魯鐳的作品是尺幅不大的工筆畫,用的是繡花般的慢功夫,描摹的對象都畫得惟妙惟肖。逼真有余,輕靈稍顯不足。我的同鄉(xiāng)吳冠中先生的水粉畫,只需要簡單的線條圖形,白墻黑瓦、一只燕子,或者湖邊人家、幾株垂柳,意象就很完整了。在此不妨借用吳先生的風箏理論做個比喻:小說像放風箏,貴在高飛而不斷線;能不能飛起來,飛得夠不夠高,能不能收得住,會不會纏在樹上,考驗的是自然的風力和放飛者的操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