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向慧（南開大學文學博士、《渤海早報》編輯）：郭老師，知道你一直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但是今天卻希望從你的長篇《小霓裳》談起。《小霓裳》是一部以女博士為主角的作品，書中有一部分素材取自你的博士生活，但更多的是文學想象。閱讀《小霓裳》感覺不同于“美女寫作”和“欲望寫作”，小說不僅僅為了呈現(xiàn)女博士有血有肉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更加注重對于知識女性的日常與精神生活的描寫。

郭艷（中國社科院文學博士、魯迅文學院副研究員）：2004年博士畢業(yè)之后，一直忙于工作和家庭之間的平衡。在邁向中年的路上，在堅硬粗糙的現(xiàn)實生存境遇中，我對讀書生活十分懷念?；貞涀x書生活，能讓我暫時拋開身邊的瑣碎，進入一種純凈的精神愉悅?！缎∧奚选返脑凶觥兜谌浴?，這來自那句“世界上除了男人和女人，還有女博士”的調侃。讀書一直是提升自我的一種方式，自現(xiàn)代社會以來，中國第一批留學熱產生了第一批留洋的博士，他們成為最早看西方世界的中國知識分子，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和中國現(xiàn)代性進程有著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中國現(xiàn)代第一位女博士鄭毓秀是一位律師、革命家和女權運動鼓吹者，她的讀書生涯與經世致用以及治國平天下依然存在著天然的聯(lián)系。然而，到了20世紀末的90年代，隨著博士大批量地被產出，尤其是因為就業(yè)等因素造成的大批女博士生存在各類高校，讀書何為就成了一個被懸置的問題。當大批有著博士頭銜的男女涌向社會的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博士學位本身和學術、智識乃至見識往往并非一致，而女博士更是與現(xiàn)代前輩女生的人生與學術追求大相徑庭。《小霓裳》是想在物欲橫流的時代，提供一些有別于欲望特征的女性形象，探索女性在這時代不出賣自己、獨立生活的精神空間。

董向慧：是否希望通過女博士來寫“70后”女性的精神世界？

郭艷：70年代出生的青年作者在‘美女寫作’‘欲望寫作’和‘底層寫作’標簽后面，被遮蔽了更為豐厚與真實的生存體驗，文學作品太多對激情、欲望的描寫。因此，我更想挖掘正常的精神世界。在我看來，70年代出生的女性不同于傳統(tǒng)女性，她們既希望常態(tài)的生活，更有呈現(xiàn)自我精神的一面，而女博士集中體現(xiàn)了這些特征。女人也是會思考的，不僅是對于感情和欲望，對于生活本身，她們的觀察的思考同樣有水準。在浮躁的年代，堅守是脆弱的，生活是堅硬的。我們中的絕大多數女性最終會回歸現(xiàn)實和生活，但是有過這段堅守的女性仍然是獨特的，她們的經驗也彌足珍貴。讀書生活是增長智慧、勇氣、見識的過程，亦是一種尋找出路的過程。這種出路可能是情感的、精神的甚至是物質的，女性在經歷過對于人生的思考和尋找之后，今后的人生必定是不一樣的。

董向慧：《小霓裳》既是你對博士生活“那些人那些事”的回憶，更寄托了一位“70后”女性對女性形象的反思和對生活的“善意理解”。

郭艷：在我看來，高學歷女性大多有正?；橐錾詈统B(tài)情感，高校群體存在著當下社會共有的浮躁與功利心態(tài)，但是高級知識分子多數依然會遵循著一定的操守和基本的價值判斷。所以在《小霓裳》里，我沒有寫投懷送抱的故事，而是寫獨立的女性以及她們細小卻深幽的精神世界。到目前為止，女性依然代表著家庭，作為孩子和家庭的守護者形象出現(xiàn)。盡管世界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從視為常態(tài)的離婚、非婚生子、同性戀合法化等等，但是孩子畢竟要成長，而常態(tài)婚姻和常態(tài)家庭為成長所提供的溫暖和庇護是任何其他方式所不能替代的。如果一個時代女性被徹底物欲化，是非?？膳拢彩欠浅？杀?。對生活的善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于常態(tài)人生的同情之理解，并試圖在這種理解中不斷豐富自己的精神空間。女性在具象日常經驗的背后依然能夠打開更為寬闊的認知視域。精神的深度不僅僅在于兩性之間的情愛糾葛和靈肉掙扎，更在于對于寬厚人性的觸摸，對于人生境遇和命運的悲憫體悟，對于宗教與哲學身體力行的感悟與實踐。

董向慧：正因為充滿“善意的理解”，《小霓裳》中語言方面力求幽默。但這種幽默是“暖幽默”，而非“無厘頭”的黑色幽默。

郭艷：在娛樂至死的時代，“無厘頭”的黑色幽默和大眾娛樂是合理的，甚至是非常好的一種減壓方式，但只是暫時的。除了娛樂，人還需要更深層的精神生活，就好比我們的生活需要衣食住行，更需要溫暖的陽光、草地的清香和春天的氣息等等。精神生活關乎每一代人的成長，僅僅成長在黑色幽默與搞笑文化中的一群人，很難想象能夠達到對于人精神生活豐富性的觀照，甚至對于個體生命都很難給予真正的尊重。有溫度的理性思考和善意的生活姿態(tài)，在同情、理解并堅守文化理想的生存中，通過文字讓個體生命走向豐滿和圓潤?！?/p>

董向慧：秉持這樣的理想，是否可以說讀書既是改變命運的一種方式，也是善意理解生活的基礎，同樣也是一種有詩意的生活。

郭艷：從閱讀的角度來說，文學可能會提供經驗之外的想象與現(xiàn)實的世界，讓我們經歷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經歷的生活、場景甚至于命運。移情作用下，通過文學可能擁有一種異常豐富飽滿的生命體驗（這是針對我們理想中的好且有趣味的文學）。同樣對于閱讀體驗來說，文學分成建構性和消解性，古今中外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常常告訴我們世界是這個樣子的，人類是這樣對待生活的，生活原來就是如此的。我們身在其中，經歷著人性的復雜和命運的跌宕起伏。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大多是建構起一個心靈世界的，西方文學多是在對人性的拷問中，呈現(xiàn)出靈魂可以達到的高度和可能墮落的底線。中國文學多是在對于世情的洞察中，看出世道人心的恒定有常與叵測難料。從現(xiàn)代主義以至所謂的后現(xiàn)代，文學大多在解構傳統(tǒng)所建立起來的眾多價值體系，一路狂奔到身體、欲望、無意識乃至虛無的黑洞中，直至無處藏身。

在急劇變動和價值多元的社會文化語境中，現(xiàn)代個體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社會壓縮成物質的奴隸，我所關注的是———對于人類心靈黑洞的抗爭，我們應該采取怎樣的姿態(tài)？在當下的閱讀中，我們往往會進入一個個陰暗潮濕孤獨壓抑的生存空間，卑微小人物在卑微的欲望中生活著，卑微欲望的破碎帶來的是對于生活本身的絕望。可能，一些人的生存本身的確如此，但是作為讀者來說，更期待作家發(fā)現(xiàn)卑微背后的自尊，小欲望中隱藏的復雜人性，而作為讀者的我們能夠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作家對于生活獨到的洞察，那種直指人心的貼切與洞察。

閱讀還是分年齡層次和心智成熟度的。因此，對于青少年閱讀來說，更重要的是對于當下世界的一種真實而貼切的建構性的敘事，伴隨著成長過程的艱難而隱秘的青春敘事，這種對于青春的不斷復述在任何時代都是必要的。每一代少年都是從未知成長起來的，社會文化既有的現(xiàn)有的和將有的文學，其實決定了一代人的文學趣味和品質，好的有趣味的真實的對于這個世界的敘述，無疑會引更多的成長共鳴。在同情之理解的氛圍中，文學應該是多智慧的、有見識的、有趣味的發(fā)現(xiàn)。閱讀者穿過陰霾的曠野，能夠發(fā)現(xiàn)一間屬于心和靈魂房間，這個房間可能很小，但溫暖而明亮，且有包裹身心黑洞的力量，哪怕這種力量僅僅如擦亮的火柴，轉瞬即逝。

讀書可以讓知識女性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之外，去關注自己的歷史與文化。我們的理想有時可能會被現(xiàn)實淹沒，但生命仍然要繼續(xù)，茫茫浮生何以寄托？唯有讀書、修煉、自我提升，在一花一世界中去體悟。只要堅持，總能夠尋找到表達內心的機會和方式。

董向慧：你更多的精力是投入到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中，當下寫作代際與斷裂特征成為引人注目的話題。作為一名“70后”評論家和作家，如何理解：在小說中重構一個世界，并且抵達人性的本質。

郭艷：一代有一代的文學，而文學批評往往都是為了構建同時代的文學身份認同。當代的文學批評和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同步，因而文學身份認同又成為一個時代某種價值判斷和共識的基礎。我們每個人都并非完美，都要在生活中經歷掙扎、猶豫、痛苦，并在這一過程中思考自身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80后”文學作為青年亞文化的一個符號，已經完成了自身的文學敘事?！?0后”作家注重個體自我和城市個體經驗的表達，這也代表著當下青年寫作的一種方式。當“80后”作家寫作日益分化的同時，“70后”作家創(chuàng)作又成為研究的一個焦點?！?0后”作家的寫作追求相對比較純粹，他們試圖用個人精神體驗穿透整體性社會經驗，并以個人化經驗和精神力量重新構建文學世界。作為文學本身來說是沒有什么代際與斷裂之分的，代際寫作反映了當下中國現(xiàn)代個體身份認同的復雜性和對于文化認同的異質性。對于當下的中國文學來說，更加缺乏的是作家的職業(yè)意識與純粹的寫作姿態(tài)。

中國高度成熟和繁盛的傳統(tǒng)文化精髓一直以來被近百年中國社會峻急的社會變革所遮蔽，從政治經濟的所謂進步性角度一并否定了曾經繁盛的傳統(tǒng)文化，也遠離了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真正屬于世界性的人文意識與關懷。同樣，我們在談論文藝復興和西方民主自由和科學理性的時候，也不要忘記了和這些文明一起存在的西方封建貴族和教會對于農民的剝削和奴役，工業(yè)革命乃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工人悲慘的生存狀況，更無論西方資本對于前現(xiàn)代國家的侵入與掠奪。于是，作為一種常識性判斷，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并非即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西方文學傳統(tǒng)僅僅作為異質他者存在，是強大的參照系和對應物，而并不具備解決中國本土文化自身問題的能力。同時，在對當下大量文學寫作的閱讀與了解中，可以看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諸多的文學氣質與品性依然和中國古代的最為經典的人文傳統(tǒng)相去甚遠。中國古代文人似乎是將人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入世與為人，一部分是思想、藝術和情感的“魂行”，在想象的國度中，中國古代的詩歌曾經體現(xiàn)出了一個民族的知性、優(yōu)雅與情懷?；蛟S，這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能夠替代宗教信仰給中華文明以舊邦維新的神秘力量所在。

在當下復雜的文化情境中，小說盡管成為一種繁盛的文體，如何面對這種文體，如何和中國本土的語言結合，尤其是和中國古代詩歌散文傳統(tǒng)產生勾連，體現(xiàn)出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應有的知性、優(yōu)雅與情懷，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映射出我們曾經繁盛的人文傳統(tǒng)，體現(xiàn)當下中國人對于現(xiàn)代生存的知性拷量與審美探求。

無論是文學批評，還是寫作，我都希望構筑對生活的善意理解。我相信這個時代的多數人，都是善意的。表達善意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但是的確希望更多的人表達更多不同方式的對于人和生活的善意與尊敬。用小說重構世界精神圖景，并在文學批評中建構時代的精神譜系。知道這是很難的，但是卻是我一直用心去做的兩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