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芬:正常生活對作家是一種庇護,身心庇護,但對作品也許是一種傷害吧,或許創(chuàng)造力是需要一種非常態(tài)的生活來激發(fā)的。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都愛看宮崎駿的動畫電影,我很喜歡其中一部叫做《哈韋爾的移動城堡》的,里面那個魔術師獻出了自己的心作為擁有魔力的代價,很讓人唏噓的。女人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老話題了,我們也拿來說說如何?就像新晉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因為要養(yǎng)兒育女過正常生活,愣是短篇到底。不過,她的短篇都是一個系列同一主題,結集起來,就營造出一個世界了。如果說短篇小說是世界的一個截面,長篇小說就是一個世界啊。這兩年,我也已經試著在這么做,圍繞同一主題,在一個相對集中的時間里,寫出八九個短篇,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我已經寫到第七個了,一不小心就寫偏了,跑題了。就跟我說話一樣,先說著正常生活對作家和作品的利弊,結果說到長篇和短篇了。你已經寫過長篇,又寫著短篇,說說吧,關于這兩者的手感。我們先跑題吧。據(jù)說,中短篇小說用來叩敲各大文學獎項的大門,贏得文壇的贊譽,長篇小說呢,是來收獲讀者和市場的??杉毾胂?,也未必是。我們的市場沒法以長中短來細分,也許,是該分純文學與娛樂文學,本來純文學就很邊緣化,對市場上的讀者來說,中短篇是邊緣的邊緣,而在業(yè)界,衡量一個作家水平高下,還是要看中短篇,是有這樣的共識嗎?還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郭艷:我們還真是有同好,我喜愛宮崎駿的動畫,因為他的作品畫面是日式的,而精神氣質卻是世界性的,至今我的電腦屏保都是龍貓中那個可愛的小女孩?!豆f爾的移動城堡》中最打動我的也是心與魔力之間的關系。看到那一幕,我驚悚而震顫,舍得拋心入魔,真有浮士德和魔鬼交換的意思。想想動畫片能夠有這樣的細節(jié),也的確是大師級的。我倒是不同意常態(tài)生活是對作品的傷害。正如可以列舉出無數(shù)非常態(tài)生活激發(fā)創(chuàng)作力的例子,也可以列舉無數(shù)常態(tài)生活亦有創(chuàng)作力的例子,鐵證如托爾斯泰。但是那種和魔鬼交換的、舍身飼虎的身心狀態(tài)倒是對于小說寫作極佳的譬喻。小說是虛構的藝術,這種和魔鬼的交換的確可以通過移情作用來完成,而所謂作家種種的非常態(tài)生活恰恰是某種無法對常態(tài)生活具有敏銳感覺的結果。其實,在這樣一個平面化的時代,除卻感官、欲望和曖昧情感的追逐之外,非常態(tài)的生活本身已經遭受很大程度的質疑。魏晉風度、士人典范、紳士淑女風甚至于民國氣質都隨著“木秀于林,風必折之”而日漸飄零,又有多少非常態(tài)的生活是精彩和多義的呢?正如當下寫作的標準,何為文學性?其實已經成了某種難言之痛。
相對于傳統(tǒng)經典的精英性,隨著現(xiàn)代教育的普及,在大多數(shù)人識字獲得普通教育的同時,精英文化傳統(tǒng)其實在日漸式微,曾經世俗性最濃的小說也在影視、電子游戲和網絡類型寫作的沖擊下,漸漸轉而成為少數(shù)人的愛好。文學的鑒賞是需要較長時間培育的,而在一個快節(jié)奏的考試教育環(huán)境中,文學素養(yǎng)和鑒賞能力普遍下降。這可能是除卻多媒體之外,文學性評價混亂更為重要的因素。由此,文學寫作與文學評價、文學與市場甚至于文學與名聲才成為一個個問題。從我個人來看,純文學寫作從來都是個體性勞動,在一個資本全球化時代,傳統(tǒng)文學寫作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會短時間帶來明顯的物質利益和顯赫的名聲。除非你的寫作契合了時代前行的某種節(jié)奏,但是聲望和名譽有時是名至實歸,大多時候是徒有虛名。中短篇小說的確最見作家基本功力,長篇寫作則顯作家對整體社會經驗的把握,其實是世界觀和價值觀的綜合呈現(xiàn)。說到門羅,如果僅僅將門羅理解成為一個“逃離”的敘述者,恰恰不能真正領悟門羅對于北美文學真正的意義?!短与x》集子中的主人公:卡拉十八歲從父母家中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脫丈夫和婚姻;朱麗葉放棄學術,毅然投奔在火車上偶遇的鄉(xiāng)間男子;佩內洛普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格蕾絲,已經準備嫁人,卻和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個下午……于是中國讀者在門羅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了資本主義婦女不安于室的心理和行徑,在優(yōu)裕生活環(huán)境中的多愁善感和扭曲變異,但這肯定不是門羅對于北美文學的意義。從閱讀體驗上來說,我的確不是太喜歡這類無厘頭的逃離,尤其不符合中國文化中的很多觀念。但是我們轉而探討一下門羅的人生經歷,就會發(fā)現(xiàn)門羅對于加拿大乃至北美文學意味著什么。門羅生活在當代加拿大荒僻寧靜的小鎮(zhèn),它沒有太多可以訴諸于一線主流文化圈的記憶,甚至于連像北美新英格蘭地區(qū)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浸潤都很稀薄。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中,門羅所表現(xiàn)和抵達的文學情境,恰恰對于加拿大文學和當下生存來說具有非常出色的時代感。其實,正是面對強大的過于常態(tài)而停滯的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生存本身,門羅筆下的“逃離”才代表現(xiàn)代人對于自己深陷生活情境難以自拔的渴望與追求?!疤与x”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對抗資本主義現(xiàn)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強大控制力量的姿態(tài)。門羅被喻為這個時代的卡夫卡,她的現(xiàn)代敘事具有相當廣泛的指向性。門羅給當下中國文學的啟示,我想更多的應是反思物質主義對于群體和個人心靈的扭曲。在集體上演的欲望化生存圖景中,當下的現(xiàn)代個體如何回歸到理性和智識層面,重塑個體靈魂和自尊。
楊怡芬:馬年春節(jié)前后,我一直在讀門羅,譯林出版社新出了一套門羅的作品集。讀過之后,才知道《逃離》對于門羅來說也是個例外。她更擅長寫常態(tài)里的非常態(tài),從日常出發(fā),抵達人心深處,喚醒“自尊”———女人的自尊。真是厲害。對我這樣平常以家庭主婦自居的“作家”,覺得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和門羅有點可比性,因而從前讀到《逃離》時,心生喜歡,到處嚷嚷自己喜歡她。在讀過她的作品集之后,我真是服了她了。但這心態(tài),不再是單純的喜歡,說崇拜吧,還是有點距離———不知道哪里在讓我感覺不滿足。
我一直滿心“崇拜”既是作家又是學者的,比如納博科夫。理性和感性的平衡,抽象與具體,清晰與曖昧,在兩者之間游走,觸動了哪根弦都不知道。不過,我更愿意把你和林徽因、凌叔華她們相比,我覺得,反倒是她們那會兒不缺少現(xiàn)代性呵,沐過歐風美雨,又熟稔本國文化,視角就很現(xiàn)代。讀你的《小霓裳》時,自覺不自覺的,我就把你筆下的女博士拿來和她們比比。你覺得,你們這一代的博士和林徽因她們那一代相比,有沒有更“女權”呢?五四那會兒的新女性,很“女權”的,悲壯的女權。
郭艷:其實我們這代人和那一代人的區(qū)別就在于:精英文化和大眾生存。她們那一代人是精英文化和文人圈的“女權”,而我們這一代是大眾文化和世俗生存中的“女性”。精英文化中的女權無論是溫婉的、激烈的還是悲壯的,都有著被欣賞被呈現(xiàn)被意義化的可能,因此回眸民國女性,母愛、情愛、奇裝、異服、小腳、旗袍與西服都婉轉流連,有著一個文人文化階層對于此類“女權”的關注與贊賞,皆有無限文化時空可以闡釋。而當下,無論是哪種女性所面對的都是一個同質的大眾文化心態(tài):玉體橫陳和白富美的欲望圖景。當下的知識女性無疑在很大程度上也被符號化了,甚至于產生了像常燕們這樣的互文效果。在歷史的黑暗中,時光目睹了女性從女嬰、女童、少女、妻子、母親的角色轉換。到了今天,我們終于可以大膽地昂首挺胸,豐乳美臀,內衣外穿。女性的美麗不再是紅顏禍水,女性的身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寫作的女性獲得了自己的一間屋子……時代的確在進步,女性從沉默失語,走向了自由表達??墒牵斚屡宰晕冶磉_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女性真正的性別體驗,成長歷程,精神與肉體的成熟……這一系列的問題是否得到了清晰的表述?在何種向度上,當代文化體現(xiàn)出女性自身的意義空間?在物質主義時代,女性以情色為武器,做蠱惑男性的妲己,從而完成對于這個時代的反動?還是堅守女性自然的生長歷程,同當下的物欲主義進行著柔韌的抗衡?然而,在身體符號的遮蔽下,女性精神在當下飄忽不定,更像游魂一般在廣袤的世間游蕩。所以《小霓裳》中的女博士們的“女權”在當下真是自說自話,僅僅是不甘心被欲望化符號化的一種低語。我試圖用還相信讀書,還能夠靜下心來讀書的幾個女書生來表明:這樣的時代也有著這么一類女性,在現(xiàn)代的過程中,女性被開發(fā)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有沿著前輩女生精神夜航的努力。當然,沒有欣賞者的舞者是寂寞的。
楊怡芬:也許,有深度的表達都是在寂寞中發(fā)出的,在圍觀之下,熱鬧之中,有幾個人是能冷靜思考的?自說自話,低語,都是小說的好狀態(tài)。話說村上春樹就是這樣低語的?!缎∧奚选返谑聵祟}是:死不再是生的對立,未讀之前,我就想,八成這里要說村上了。果然,你借李絲可的口評論村上:我說村上是逃避型的,我們是直面慘淡人生的。這評點,真的是很到位的。這回村上出了本新書《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你讀了嗎?這回村上不逃避了,可是,我讀后很失望,不是村上那種味道了。不逃避就沒味道了,難道,村上一直面人生,他的文字就慘淡了?其實說《高墻與雞蛋》的村上很勇敢的,寫《地下》村上也不能算逃避者,只是他真的擅長寫避世者。啊哈打住了,看來我真的是村上的粉絲啊。說粉絲的意思就是,明知道他肯定不如那些巨大的作家,明知道他真的也就那樣,但還是蠻熱愛的。這狀態(tài),和戀愛有那么點相似啊。
郭艷:幾年前,我曾經被一個村上的熱愛者所嘲弄:一個做文學批評的人竟然沒有好好讀村上。于是我讀了當時能夠找到的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喜歡村上但是卻無法像喜歡簡·奧斯丁一樣沉溺其中。高墻與雞蛋原本就是村上最為核心的世界觀,他以避世來襯托萬丈紅塵中的高壘鐵幕,這紅塵撕開一角就足以讓現(xiàn)代個體茫然無措。我讀《挪威的森林》,看到村上低下現(xiàn)代人的頭,摘下一朵顫微微的小雛菊,悄然而立,傾訴都市少年的成長經驗。少年,向前他們是物質主義的孩童,向后,他們是功利主義的成人。而此刻,他們跨在生命的門檻上,還試圖去承載生命的意義與重量。都市、家庭、學校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公共場所,提供的是觸目驚心的孤獨。每個人是獨異的,每個人又是無法溝通的。充足的物質,規(guī)約的秩序,規(guī)范的行為,如此,現(xiàn)代成人所必須遵循的程式化,最終帶來的是一系列的瘋狂。木月、直子、玲子乃至糾纏玲子的小女孩,是理智社會的結果。所謂瘋狂者,本質上的清醒比瘋狂本身更具殺傷力。瘋狂者病態(tài)的沉寂,喧囂著生命噪雜的回響。心智健全者的喧鬧,其中又暗自流動著銷骨蝕髓的瘋狂。于是,目光停留在關于敢死隊的敘述中。簡單、規(guī)律的早操,在堅持的固執(zhí)中,具有了某種生活方式的意義。認真愚拙的生活態(tài)度,可笑中蘊含著對于生命本身的重視。畫地圖的現(xiàn)實理想,呈現(xiàn)出對于未來確切的把握。這些屬于古典時代的生活、邏輯與理念,在現(xiàn)代少年嘲弄的笑聲背后,展示了宗教般的質樸與深厚。
有了敢死隊,現(xiàn)代少年有了嘲弄的對象,沒有敢死隊,現(xiàn)代少年又悵然若失,無法尋找到嘲弄之外的意義闡釋。在內心深處,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遭遇過敢死隊!和敢死隊遭遇,放松了自我,愉悅了身心。于是,敢死隊一再成為我們緬懷的對象。這本書的結尾,我最終去尋找綠子,尋找為成長付出艱辛勞動的都市少年。唯有直面慘淡人生,才可能體味出:燒得一手好菜的意義,實在不亞于初吻和初夜權的歸屬問題。于是,村上無限浪漫的如歌行板,被我輩讀成字字血淚的現(xiàn)實主義,實在有點可笑之至。因為,我輩70初生人在理智上接受了都市少年的漫不經心、自我與自閉,在情感上,仍然向敢死隊靠攏,走著瞻前顧后的古典路線。
楊怡芬:在村上看似輕松的文字下面,真的藏著一些蠻復雜的東西,可以讓你從“如歌行板”看到“字字血淚”。我想,這是村上高明的地方,所以,他成了我閱讀中的一個例外,一個和流行接軌的點。其實,我喜歡的小說,大多是龐雜的,無論是結構啊人物啊敘述啊,彎彎繞繞的,牽牽絆絆的,我都喜歡。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我覺得,小說一清晰,它就扁平了,有效的龐雜可以在文字中搭建一個三維世界———當然,它需要投入的讀者。我就是那種很沉浸的讀者,有時候,好像想擁有人物的記憶一般,某個細節(jié)在哪里出現(xiàn)過,在哪里又出現(xiàn),遙相呼應,拿捏得好,很讓人沉迷的。好的電影,也是如此。說《小霓裳》,她就足夠豐富,前世今生,虛幻與現(xiàn)實,敘述者的跳躍更使文本空間開闊,而細節(jié)處,也足夠豐滿。感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
郭艷:《小霓裳》有些地方的確需要投入的讀者,有耐心的讀者可能不會很多,你能夠靜下心來讀,真的讓我很感動。其實閱讀是有強烈個人趣味的,差異之大可能直抵小品與美劇。一般意義上,有思考的人難免痛苦,有頭腦有知識的女人更是如此。中國人常言“難得糊涂”,可是這種糊涂旨在清醒之后的徹悟和通達。我試圖用幽默調侃的語調來寫現(xiàn)代知識女性精神上的痛苦,這種與食色性無關的不滿足感是獨特的,同時也是難以引起共鳴的?!缎∧奚选废M磉_一種精神上的堅守。女性似乎注定了無法清晰地表達自己,但是女性需要一種真正能夠表達自己對當下世界看法的話語,盡管很難,但也并非不可能。女性只有表達出真正的自我感受,才能向這個世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女性文學寫作在此通向了極其珍貴的精神建構,這種對于女性兩難境遇的精神投射,讓女性從飄忽不定的游魂狀態(tài)回到自我內心,重新打量當下男人與女人精神上的痼疾與傷痛。
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存在,女性仍然可以通過身體與靈魂表達自己,發(fā)出來自于地下的聲音。這種真實的聲音啟迪人類心智,它能在一個新的層面上,帶來真正的男女兩性之間的理解。這樣,男女兩性的關系才有可能推向一個新的時空境界??赡芘缘闹切詫懽骺梢猿蔀榕运伎甲陨砭窨臻g的某種方式,通過這種寫作來建構屬于女性自身的話語與意義。在物質主義蠱惑人心的時代,女性憑借自身原初的生命體驗,仍然能夠溯流而上,讓自己回歸自然,回歸遼闊地母最后的庇護,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間屋子。在這種追本溯源的行為中,女性發(fā)出屬于自己的真正聲音,喚回自己對于身心的真切體驗。我相信只有堅守靈肉的完整性,女性身體的快樂與靈魂的飛揚才具有某種可能性。
楊怡芬:你這些對于女性寫作的“理想”,讓我想到正在讀著的門羅的《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她就在努力這么做。我們“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存在”,是在男性話語體系里的存在,還是我們自己話語體系里的存在,這真的是要好好考慮的一個問題。
前兩天我去電信局付寬帶年費,正好看到一位五十開外的大姐來兌換積分,工作人員要她到展品臺先去看看樣品,選出她想要的,記住物品所需積分,再來柜臺兌換。她很可憐地說,我記不住,真的,我記不住啊。我趕緊拿了柜面上的紙筆給她,說:“你寫下來?!比绻麚Q作男人,他可能就不肯這樣當面坦承自己“記不住”,他會立刻去拿紙筆去記下這些他記不住的東西吧?
說實話,那一刻,我莫名有些傷感:她就是我不遠的將來啊?!袄稀币呀浺徊讲絹砹耍劬﹂_始老花,得借助備忘錄記事,腦筋開始跟不上趟了。閱讀和寫作也許還行,對處理雜務,我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從前暗暗笑人家用備忘錄,笑人家戴老花鏡,總覺得自己還年輕,而現(xiàn)在我開始初嘗“老”的滋味了。而這一切,都只是開始。中年的感覺,如同晚秋。這個題材,好像沒有被我們認真開掘過吧?哦,早先有個《人到中年》。我們這個時代里的中年哀樂,是別具風貌的。這些天,我回望少年時光,感覺特別真切。大概人到中年,才具有回望的能力。也許,是寫作的好時候吧?因為,這個時期和青春期一樣,后者是不習慣青春的到來,前者呢,是不習慣“老”的到來,都是很有說頭的,方方面面,探索自己內心未知的領域。
郭艷:記得有人說過你的小說有著和自己年齡不相稱的母性,慈悲心可不就是母性的延伸嗎?中年哀樂這四個字頗有意味,你沒有用中年心境,而直接用了哀樂二字,可見對于這兩個字體味之深。這讓我想起了你一系列的小說《金地》《棋牌室》《財神到》和近期的《長白島》系列。其實中年心態(tài)是小說的心態(tài),可以在寬容中有激烈,在悲傷中有歡欣,在幽暗中有光亮,在陡峭處見溫厚。而哀樂自察,歡欣自知,則直指小說特質本身了。小說其實就是對于已經或即將被遺忘的時代做一個私人的注腳,正如朱天心在《古都》開頭寫道: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shù)……”,而德里達則說:“喚起記憶即喚起責任。缺少一項,怎么思考另一項?”在喧囂的在場敘事中,充斥著對于時代現(xiàn)場真實的曲解和誤讀。而我們所能夠做的,僅僅是呈現(xiàn)出另一種時代記憶,安靜地敘寫有間離的在場和有哀樂的人生,用一項的呈現(xiàn)去照亮另一項的意義。不習慣老的到來,真是很別致的說法。因為不習慣,所以才會敏感而至洞見生存。當中年拿起一張紙開始備忘的時候,的確就是開始承擔記憶責任之時。
楊怡芬:是啊,我好像沒有真正的年輕過,一直心態(tài)很老的樣子,真是無奈。朱家姐妹里,你會比較認同朱天心吧,我就比較認同朱天文,覺得天心的那些像小孩兒辦家家———因為我是用“老“心態(tài)在看。讀你的《小霓裳》,一不小心,會被你各式各樣奇妙的比喻捉拿而去。《小霓裳》行文真的是稱得上綺麗,氣質上簡直能和80后那撥炫文字的有得一拼。后來一想,你對80后的研究,也是很深入的,這其中,是不是有某種暗暗的認同。或許你會覺得70后很老土吧?雖然我們是同齡人,可是,面對文字中的你,我覺得,你的心情屬于70后,精神氣質上,可能屬于80后吧。我這個沒有貶義的啊。我就想,皖南這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呢,應該生態(tài)很復雜吧?才養(yǎng)出一個這么豐富的你來,暗暗不動聲色地復雜?我想,你在這兩個年代中穿行是無礙的吧?
郭艷:你總是一個非常用心思的鑒賞者,溫婉而銳利地指向文本的幽深處。我在很多方面的確有著對于80后都市感覺的認同,那種對于現(xiàn)代城市精神的書寫與我的某一神經暗合。現(xiàn)代人原本就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因為現(xiàn)代即是從傳統(tǒng)中出走,“我是誰”是最經典的現(xiàn)代性問題。我們無法回到鄉(xiāng)土社會,行為上也力爭做個現(xiàn)代人,但恰恰在心中往往固守一個地理和文化意義上的故鄉(xiāng)。甚至于在完全進入都市生存之后,依然要以前現(xiàn)代熟人社會的倫理法則來規(guī)約自己和他人?,F(xiàn)代生存最為常態(tài)的是大眾庸常的生存圖景,我們不缺乏對于城市生活的描寫,但是對于這種城市生活流的描寫恰恰是以忽略現(xiàn)代城市自身精神氣質為代價的。說得更明晰些,就是個體的現(xiàn)代啟蒙依然缺失,科學技術和生活方式日漸現(xiàn)代,可是我們的心靈和文化倫理依舊無法在城市中找到精神皈依。而80后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描寫了那種丟失文化倫理故鄉(xiāng)的漂泊和無依,盡管多以個體情感的單向度來表達,但是確實有著某種非常真實的都市精神氣質。我們深陷現(xiàn)代都市生存,每一個人從式微鄉(xiāng)土奔赴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大小城市,無疑就是一部部城市生活史,而當下的都市文學寫作在相當大程度上缺乏對于現(xiàn)代城市精神內核的深度摹寫,甚至于很難有著像流行歌曲《春天里》那樣直白卻直擊人心的言語表達。
隨著現(xiàn)代大眾教育普及之后,精英階層日漸被多元的經濟文化階層所消解,從精神性上來說,我們都是一個個平庸的現(xiàn)代個體。現(xiàn)實生存已經讓我們開始直面物質主義和現(xiàn)代生存難以承受之輕,我們該何為?現(xiàn)代人面對卻魅與卻魅之后充滿懷疑主義的心靈世界,在黑暗和虛無的無物之陣中,庸俗凡人在走向現(xiàn)代的時空中依然需要精神支點,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重新建構自己的精神生活。70后的寫作和80后其實是同質的,只不過70后更多傳統(tǒng)鄉(xiāng)愁的吟唱,并在瞻前顧后的文化心態(tài)中多些猶疑少些尖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