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我在烏鎮(zhèn)布置木心故居紀念館,有一天晨起散步,走去景區(qū)邊留置的農田。田里是一捆捆剛收割的油菜花,鮮草腥和著泥土香。田壟將盡,只見兩頭牛沉甸甸地站著,怡然垂頭,拂掠野草,像在啃噬的樣子。
好多好多年沒看見牛了。早先的上海郊區(qū),隨處可見水牛,去山區(qū)落戶后,始知村里的壯夫才能役牛。那時的牛,骯臟而辛苦,拖著犁具,背后鳴著響鞭。所謂鞭子,即是細長的竹篾。那畜生曲腿仆倒了,農夫破口咒罵,朝它脊背面額密集劈打。它奮身站起,艱難舉步,又復踉蹌跌倒,在飛濺的泥漿里發(fā)出哀鳴,四下是晝午空山,赤日炎炎。
眼前這兩頭牛倒是得了改革開放的福氣,膘肥體壯,有如牛類的模特兒,供在江南風景里。我呆呆地看,想起遠離農耕景象,四十多年了。
我生長在上海,據說那是中國最早的現代都市。日后瞧見漢代畫像磚拓片上的圖案:割禾打稻、老牛犁田,才知當年落戶的田園和西漢時代一模一樣。后來去到西藏草原,我又目擊了游牧時代。一頭牦牛被大卸八塊,有位彪悍的女子飛快地在五指關節(jié)處點點戳戳,計算人口,平分牛肉:一萬年前的人類便是這般計數嗎?之后,圍觀的牧人默不作聲捧回各自的一份,連皮帶毛,凝著褐色的血,入夜,他們用腰刀緩緩割下生肉,恬靜地咀嚼,凝望篝火。
《南方人物周刊》要我對時代說些什么,這真是從何談起。倒是兩頭生氣勃勃的牛提醒我:60年來,我身歷好幾個不同的時代。哪些時代呢,說是農耕游牧時代,可以的;說是工商時代、政治時代,也可以。但是人并不清楚自己活在怎樣的時代,只是被裹挾,以為永將如此。當我瞧著老牛,認定終生會待在荒村,結果局勢一變,知青出山返城。當我聽慣紐約地鐵的轟鳴,曾決定在這座城市終老,結果局勢一變,我回到北京——如今的屌絲或豪富,或也對時代的變局或盼或懼吧。
誰改變了時代,時代未必清楚。說是必然、偶然,大抵是事后的聰明。1982年遠別京滬時,京滬何嘗夢見30年后的畸形繁華;紐約,帝國之城,群廈森然,又豈夢見遠遠地有人正在策劃襲擊她:在我離開紐約的翌年,當著全世界的面,世貿中心雙子座轟然倒塌了。
人歷經世變,時代也歷經世變。近時讀臺灣散文家王鼎鈞回憶錄,他是抗戰(zhàn)年代的山東流亡學生,熬到日寇投降之日,卻是他最苦惱的時分:父老托人轉告他:千萬不要還鄉(xiāng),山東全境的九成地盤已被共軍占領。日后他逃去臺灣,移民紐約,到了七八十歲,詳詳細細寫成四部回憶錄,有如私人版的《戰(zhàn)爭與和平》。
在私人回憶錄中,“時代”落實為故人、往事、舊地。王鼎鈞的同學大致遺散,他寫了上千封信,尋找他們;當年的流亡學校設在安徽阜陽,他寫到登臨阜陽古塔的那一天。近時巧遇兩位來自阜陽的民工,問起那古塔,居然還在。
我也想念流浪的舊地,但沒再回去。不回去,是為刻骨銘心的記憶不被更動么?或如王鼎鈞那般,只想存著記憶,以后寫出來?那天,烏鎮(zhèn)的兩頭牛仿佛在說:老兄,我就是你的記憶。
人懷念逝去的時代,其實在夢游自己的童年與少年。人又會借助上代的記憶,想象更早的時代。當我沉迷于胡蘭成王鼎鈞式的私人野史,歷歷如見,回到民國,近年我自以為漸漸明白晚明、晚清的遺民。人帶著舊時代的記憶進入新時代,時代一朝進入記憶,人恍然明白,時代已逝。
俗話說:“形勢比人強”,形勢就是時代。而時代不認識人,人輪不到對時代說話,說了,時代也不聽。目下我們進入電腦與網購的時代,機器人時代、復制人時代……恐怕都要來的。那天見到兩頭牛,忽發(fā)感慨,引作此文的啟端,但我想說什么呢?我不知道。時代無情、時代有情,都是說濫的話,非要說,則“時代”之謂,本是人類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