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群
濃稠的婁燁,令我的精神世界和生理世界都翻江倒海。
先是2011年的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緊接是2012年的話劇改編,然后是2013年的央視熱播劇,如今又是婁燁電影,大家齊心協力,讓畢飛宇的《推拿》成為當代文學中少有的火力全開的寵兒。雖說視覺載體不同,創(chuàng)作手法迥異,藝術追求和視覺呈現也各有側重,但先來者選擇總會多些,而后到者就像是在別人割過的麥地拾荒,需要更加刁鉆的視角和藝術極致。
就極致而言,婁燁顯然做到了,就美學而言,則尚有商榷的余地。
畢飛宇之所成,在于他放棄自上而下的悲憫與同情,第一次站在盲人的視角,微觀盲人的生活真實,洞悉他們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電視劇版《推拿》登陸央視,勢必調節(jié)原著亮度,追求的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電影藝術可以更加純粹,更加個體,所以,婁燁選擇了一種更加氤氳的表達。
電影中最濃稠的并非盲人生活表象的辛酸,而是無處盛放的兩性荷爾蒙。表象世界里,王大夫和小孔的愛情令人羨慕,小馬鮮嫩英俊,都紅年輕貌美,沙復明文采風流,張一光一張巧嘴……似乎每個盲人身上都熒光閃爍。實際上,王大夫和小孔用私奔換來的感情生活如同空中樓閣,他們一次次的云雨,就像是一次次在按摩院投下荷爾蒙炸彈。
小馬的青春被小孔身上的氣息點燃,他瘋狂地撲向那團叫“嫂子”的火,哪怕王大夫就在一旁;沙復明從客人口中得知了都紅的美,開始頻獻殷勤,但都紅關心的是那匹盲頭亂撞的小馬;另一個我沒記住名字的女孩,正奮力地搶在雙目完全失明前播種對她來說可能是一生僅有一次機會的愛情;當然,還有人從隔壁的發(fā)廊找到了解壓的出口,小馬最終在發(fā)廊妹小蠻的懷中尋得一片蕩漾的港灣。
婁燁對盲人的推拿技藝極其吝嗇,僅用幾幀特寫帶過,對現實的殘酷卻委以重筆。除了氤氳的盲人性情世界,導演還用不少暴力場面沖撞觀眾心門。
婁燁對小說最大的改造,體現在主輔線的取舍上。在畢飛宇小說中,郭曉冬飾演的王大夫是主敘事線,到了電影里,黃軒演繹的小馬被提了上來,不僅以他開場、收尾,中程復明的主觀視角篇幅更是重中之重,從中也可窺見婁燁對黃軒的厚愛。而婁燁對原著的忠誠度則體現在視覺呈現上——畢飛宇本著對盲人的理解,用盲人的視角微觀他們的認知世界。婁燁又對這一視角進行了大膽的影像實踐。
這次為婁燁掌鏡的是曾劍,通篇以特寫和運動鏡頭為主導,大量找不到起幅或者落幅的運動鏡頭疊加,甚至刻意讓你找不到焦點。以小馬挨打復明的戲為例,鏡頭和對焦都在模擬重獲光明但又混沌未開的視界,這段篇幅之長,令人十分眩暈——這是我繼《蘋果》和《觀音山》之后,第三度被曾劍的運鏡弄暈。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鏡頭的擬態(tài),代入感之強實屬稀罕,影像上夠極致。這也許是《推拿》能夠斬獲柏林攝影銀熊的道理所在吧。
但就鏡頭美學來說,體驗未盡美妙。風格鏡像下的盲人視界,像是風浪中的底艙,壓抑而濃稠。他們黑暗地活著,黑暗地愛著,近在尺咫又難以觸摸彼此。他們的努力看起來很殘忍,回報也微小得殘酷??此麄兊氖澜?,就像看二維世界里熱鍋上的螞蟻。濃稠的婁燁,令我的精神世界和生理世界都翻江倒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