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佑
無名花
初夏的一天,雨過天晴,我們?nèi)ノ魃綖辰o春天栽下的樹苗鋤草。在辦公室里呆久了,一到野外,頓覺心胸格外開闊。沿著山路盤旋而上,滿目野草如茵,遠不似當初來栽樹時的荒蕪景象。最誘人的,莫過于漫山遍嶺蓬勃怒放的那些無名花了,一簇一簇的,淺玫瑰色的小碎花顯得格外嫻靜秀氣、淡雅端莊;俯下身聞一聞,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的確,如果沒有那些無名花的點染,西山灣的夏天恐怕就不會那樣生機勃勃、令人心曠神怡了。
趁休息的功夫,我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專挑開得最好看的花,帶著根部的泥土,枝枝葉葉地一口氣挖了好幾墩,然后小心翼翼地裝入塑料食品袋內(nèi),打算帶回家植入花盆養(yǎng)起來。我斷定,這些無名花一定會以獨特的色彩和芬芳擁有我家陽臺的一方空間,并且成為一道俏麗的風景。
回家后,我便騰出一個精致的花盆,迫不及待地把無名花栽了進去。我澆上水,施上育花靈,把它們和原先已有的幾盒倒掛金鐘、玻璃翠、蘿卜海棠擺放在一起,然后忘情地欣賞起來。或許是無名花由于初來乍到,很有點像鄉(xiāng)下的高小畢業(yè)生第一次到城里來上中學,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還怪不好意思呢!不過當時我認為,這正是它內(nèi)向性格和謙遜美德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因此,盡管新來的無名花在原有的花跟前表現(xiàn)出小巫見大巫的惶恐,但我不僅絲毫沒有嫌棄它的想法,而且對它的前途抱有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我相信,美不論在什么地方,也不論在什么人的眼中,都是不會改變價值的;況且,育花靈還沒有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效力呢!
孩子放學回家了,她一進門,我就興沖沖地問:“爸爸今天移來的這盆花好看嗎?”
她仔細觀察了一番,望著我期待的眼神,狡黠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妻子下班回家,還沒有站穩(wěn),我那鬼頭孩子就不懷好意地沖著她喊:“媽媽,快來看呀,爸爸今天又栽花了!”
“你把這草弄來干什么?”妻子瞅了一眼無名花,就輕描淡寫地說。
無庸置疑,在對無名花的看法上,我成了家庭中的“孟什維克”,我不由地暗暗懷疑自己的審美能力了。
事實證明,育花靈并未能讓無名花增色。起初幾天,或許是為了改變尷尬的處境,無名花也曾試圖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它的確也接連開了幾朵小花,盡管花兒小得可憐,孤立地去欣賞它,那還是挺有精神的;可后來它終于灰心喪氣了,小小的花朵羞澀地蜷縮在一起,就像沒娘娃委屈地用手捂住臉哭泣一般。在妻子、女兒的訕笑聲中,我既為它抱不平,又恨它不爭氣———在山野里,它是那樣有力地征服了我,但在需要它爭艷斗俏的關(guān)頭,卻是如此令人失望!
又過了一些日子,無名花已不成其為花,而變得與野草沒有多大區(qū)別了:花兒算是徹底開敗了,剩下的只是雜亂的葉子。然而,我還是不忍心丟棄它,因為它畢竟為我留下過美好的記憶。我也曾為它的命運而惋惜:在山野,它不是開得好端端的嗎?如果我不把它移來,它何至于流落到這步田地呢?它的青春,本來就屬于山野,而不屬于陽臺和花盆;它的使命,本來就是裝扮山野的夏天,而不是為了供人欣賞;況且,它很可能本來就無意于和倒掛金鐘之輩爭一日之短長。
無名花以其無聲的衰落令我產(chǎn)生深深的內(nèi)疚,不過后來也就釋然了。因為在生活中,像我似的企圖用山野的無名花來為盆景增色,而實際上是埋沒甚至扼殺無名花的人并不多見……
雛鳧的悲劇
事情過去已多年了,我至今還經(jīng)常想起。
那時,我在一個名叫托勒的農(nóng)場學校教學。農(nóng)場緊挨著黃河,人們常去黃河捕魚。我之所以被分配到農(nóng)場教學,那是我的自主選擇: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經(jīng)了風雨,見了世面,身心受到了悲慘的傷害;我煩透了人與人之間的嘶咬,我要遠遠地逃離嚴酷的戰(zhàn)場,尋找一處世外桃源,去過一種寧靜的生活。
所以我也捕魚,而且捕魚捕得上癮了。
天剛亮,體內(nèi)的生物鐘就將我喚醒了。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穿上衣服,拿上起網(wǎng)用的長竹竿,匆匆地向河灘走去。
河灘里靜極了。涉過兩道齊腰深的黃河汊河,我迅速進入那片被環(huán)繞的河水包圍著的雜木林,這里其實是一個小島。
清晨的樹林靜得神秘,甚至有些令人不安:啄木鳥冬冬的啄木聲我是習慣了的;唯有貓頭鷹陰沉而又幸災樂禍的怪叫不能不使人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多剌的灌木叢總是千方百計地撕扯衣服;高大的楊樹卻一聲不響地獨自沉思。盡管那條小路早已走慣了,但稍有不慎就會從眼皮底下溜掉;如果不仔細尋覓,就很難走出這片天然的原始林。
樹木終于稀疏了,光線也越來越明亮了,我終于走出了樹林,直奔那片鋪滿卵石的河灘。洶涌東去的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天長日久,回溯的河水形成一條汊河,那里水流平穩(wěn),成了人們?nèi)鼍W(wǎng)捕魚的理想場所———與往常一樣,昨天黃昏時分,我就趁著暮色把尼龍網(wǎng)下在這條汊河里;已經(jīng)整整一夜了,現(xiàn)在該是豐收在望了吧!
急切的心情促使我以百米賽的速度沖出雜木林,猛一下又停住了腳步:灑滿曙光的卵石灘上,滾動著一群毛絨絨的小家伙,一個個渾身嫩黃,簡直就是用絨毛編織成的球形生命。這是一群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鳧,在一只母鴨的指揮下,它們正跌跌撞撞地姍姍學步呢!望著自己的兒女們,母鴨的叫聲是那樣清脆,那樣甜蜜!
這是一首令心靈震撼的交響曲!驚愕,陶醉,我忘記了等待在汊河中收獲。
我輕輕地、不由自主地向這群水鴨靠近……
母鴨子發(fā)覺了我,發(fā)出一連串驚恐的呼叫,那意思是讓它的兒女們趕快逃散。
那些懵懂的生命,或許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忽如其來的威脅,便連滾帶爬,驚慌而又笨拙地開始逃命。其實,我并不想去傷害它們,我只是想抱回它們之中的一只兩只,回去后養(yǎng)在籠子里,為我的孩子們減少一點生活的寂寞,增添些許童年的歡樂。
然而悲劇竟由此釀成。
由于過分小心,怕踩傷這些幼小的生命,我并沒有捉到一只小水鴨;但雛鳧們的退路越來越窄了———它們已從卵石灘被逼到?jīng)坝康狞S河激流邊!
我沒有放棄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固執(zhí)念頭,雛鳧們沒有放棄求生的一線希望;那只母鴨,只是焦急地鳴叫著,無助地鳴叫著,悲哀地鳴叫著。
再也沒有退路了!雛鴨們一個個掉進黃河,像幾片秋后的黃樹葉,順著激流悠悠地漂去,越來越遠了。
這突然發(fā)生的一幕,一下子使我不知所措了!我只是憑借直覺,沿著河岸茫然地追趕著、跟隨著……從此,這一幕連同我的悔恨,也一直在我的眼前漂浮著、漂浮著……
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興趣再去起網(wǎng)。為了一次并不值得的欲望沖動,我竟眼睜睜地看著那一份母愛、那一派天真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了;我唯有祈禱———但愿它們能夠絕處逢生,轉(zhuǎn)危為安!
有時候我也想,鳧水應(yīng)該是野鴨的本能,它們落入水中其實也就獲得了安全;如果那群野鴨子未被蒙難的話,它們的羽毛早已豐滿了,它們的翅膀早已長硬了,它們早已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如何避免犧牲的所有本領(lǐng)。
嶺南的綠
一
南窗對面是安托山,在這里算得上是一座高山。憑窗眺望,安托山一年四季郁郁蔥蔥,很是養(yǎng)眼也很是怡神。山上不知長些什么樹,順著山勢,高低錯落,綠色從山腳一直漫上山頭,沿著山脊聳起,順著山坡鋪陳,在山坳里擁擠;高的喬木,低的灌木,還有茂密的草,把整座山裹得密密實實,幾乎連通風的余地都沒有,因而看不到林海波濤,看不到綠浪起伏,看不到樹梢晃動。這就是說,對面的山雖然綠,但綠得沉重,綠得叫人生悶。
綠,固然是人們最喜愛的顏色,而作為一座山、一片林木,它的顏色應(yīng)當富于變化、富有節(jié)奏、富有韻律。該綠時綠,該黃時黃,這才叫自然。這片樹林一年四季只有一種綠色,而一旦缺了黃葉、缺了紅葉,便成為自然界中極大的缺憾。黃葉,金子一般锃亮,那是季節(jié)發(fā)給植物的勛章,是對一個完整生命歷程的肯定;紅葉,火焰一般熱烈,那是一種自信和驕傲,是對壯麗生命的禮贊!少了深秋的黃色和紅色,剩下的只是夏季的色彩,時序的循環(huán)由于缺了一些環(huán)節(jié)而顯得有些單調(diào),這莫不是極大的缺憾?換句話說,如果人的一生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這樣的人生真的很有意義?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帶著疑惑,經(jīng)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嶺南的樹還是要落葉的。每當立夏前后,不論是高處的樹、低處的樹,都在落葉,便是花盆里的三角梅———在我客居的這座城市里被定為市花———也要落葉。北方的樹,總是在暮春時節(jié)才小心翼翼地展開嫩綠的葉片,到了夏天便理直氣壯地換上生機勃勃的青翠裝束;經(jīng)幾番秋霜,那綠葉就染上耀眼的金色,或敷上一層深紅的胭脂,然后瀟灑地隨風飄落,只留光禿禿的枝干,顯得挺拔而有些孤寂。嶺南的樹,看起來終年翠綠,但當春天來臨,新葉暗暗長出,老葉雖滯留在枝頭,但隨著新葉的日漸肥厚,老葉便日漸枯萎,不得不無奈地從枝梢上悄然墜落下來,只是缺了黃葉的透亮、紅葉的深沉,灰頭土臉,斑痕點點,很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喜愛北方的楊樹,春天清秀,夏天豐滿,秋天坦蕩,冬天磊落;我喜歡北方的楓樹,夏天是綠傘,秋天是旗幟,冬天是斗士!金子般透亮的黃葉,象征生命的純度;火焰般絢麗的紅葉,那是生命的品質(zhì)!
盡管已經(jīng)是商品社會了,坦誠和自然應(yīng)當依然是做人的根本!
二
人??!對陌生物的畏懼,衍變?yōu)榫次?、信奉、膜拜,衍變的躲避、認同、合流。對時光流逝的畏懼,變?yōu)橄蚩臻g拓展的行動———總想使自己強大,讓命運躲進這個“強大”的保護中,從而求得心靈的充實或安寧。人既是強悍的,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在這種斗爭中去尋找、去體驗作為強者的快樂;人又是懦弱的,總是在尋找一棵庇蔭的樹,在危難關(guān)頭,那怕是一根稻草,也要牢牢地抓住。
無奈,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然。從墻角頂上射進來的那縷陽光,正在一點點減少,一寸寸移動,你留不住它,它終于悄然離去,留給你的是越來越明顯的昏暗和陰冷;從院墻上探進來的那簇丁香花,紅得粉嫩,香得濃郁,卻在一天天衰萎,顏色越來越淡,香氣也悄無聲息地消散了,你留不住它,這是必然。美好的事物因其存在的短暫而美好;被留戀的事物因其易逝而被留戀。如同那片潔凈的白云,它要飄走,要被輕風吹去;如同那只叫聲悅耳的小鳥,它要飛走,有別處的景致吸引著它。世上沒有永遠美好的事物,如同你不會有一直美好的心情。美是一種體驗,是一種生理感覺;美又是易逝的,因而要及時感受它。波伏瓦說:“不是我在跟我曾欣賞過的一切告別,而是它們在一個接一個地棄我而去”。在你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刻,你與世界相連的紐帶已經(jīng)一條條、一節(jié)節(jié)地被磨斷了。
旭日與落日是很難區(qū)別的。在一幅畫中,無法斷定那顆太陽是在上升還是在墜落。它接近山巔、接近大海、接近莽原;它的下面是一抹濃重的陰影,而它的上面,則是一片血光,一片火海,一片片奔馳、呼嘯、燃燒的云!旭日,有落日的悲壯;落日,有旭日的剛勁!生命兩極的色彩,如此鮮艷奪目,勢均力敵!
看起來,嶺南的樹終年綠著,蓊郁的喬木,高大的椰樹,還有葉片闊大的芭蕉;從山根到山頂,平地上,道路旁,它們好像一直就那樣水靈靈地綠著。世上哪有長生不老藥呢?變化只是在秘密狀態(tài)中悄然無聲地進行著。立夏前后,只需一陣微風,或者一場小雨,地面上便鋪一層厚厚的枯葉;揀一片落葉仔細端詳,斑斑點點、皺皺巴巴,像被蟲子噬了一樣,那是歲月給它的饋贈。
多么希望,樹上的葉子依然油亮肥嫩,依然那般招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