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昂

摘??? 要： 電影《馬語者》刪除了小說原作中的野馬意象，取消了主人公湯姆在野馬前獻身的情節(jié)。原作中的野馬是動物邏輯的象征，代表了生態(tài)極端主義對家庭倫理的僭越。由于野馬意象的缺失，電影遮蔽了原作對生態(tài)極端主義的否定，破壞了原作生態(tài)思想的結構性，難以稱為一次成功的改編。

關鍵詞： 野馬意象??? 《馬語者》??? 電影改編

電影《馬語者》（1998）改編自英國作家尼古拉斯·埃文斯（Nicholas Evans）的同名生態(tài)小說。由于選材獨特，小說尚在創(chuàng)作期間就被買斷影視改編權。小說表達了深邃而獨特的生態(tài)倫理觀，但電影卻沒能延續(xù)原作鮮明的生態(tài)特色，僅被影評界當做涉及中年愛情糾葛的“廊橋遺夢式”的作品。那么，電影對小說進行了怎樣的改編？這樣的改編對原作中的生態(tài)思想有怎樣的影響呢？

與原作相比，電影繼承了小說對家庭倫理的關注。主人公安妮為了證明自己的工具價值，不惜冷落女兒格蕾絲而拼命工作。在將自己物化的同時，她也以支配別人為榮。這讓安妮變得以自我為中心，與女兒的關系日趨緊張。格蕾絲把對親情的渴望寄托在愛騎朝圣者身上。然而一個周末的早晨，格蕾絲與朝圣者遭遇了車禍。格蕾絲失去了一條腿，朝圣者也深受重傷，隨時會被獸醫(yī)處死。二者都因自己喪失了使用價值而感到憤懣，變得性情乖戾，開始自暴自棄。車禍令安妮反思自己的人生信條。她意識到朝圣者是自己和女兒之間的情感紐帶。她懇求馬語者湯姆救治朝圣者，以此修復母女間近乎破裂的親情。在湯姆的引領下，安妮母女融入到湯姆家充滿自然氣息和家庭氛圍的牧場生活中。安妮逐漸疏離了職場上的爭斗，尊重女兒的情感需要，母女親情得到修復。

但是，電影對小說的結尾進行了重大改動。在電影中，湯姆和安妮漸生情愫。但二人都意識到，他們的婚外情缺乏道德依據(jù)，會對格蕾絲造成再次傷害。為了維護安妮的家庭倫理關系，兩人強忍痛苦放棄愛情。最終，安妮含淚駕車離開牧場返回紐約，留下湯姆孤身立馬目送安妮離去。但小說呈現(xiàn)出的卻是一幅更悲壯的場景。格蕾絲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安妮與湯姆的私情。她原本視湯姆如救星，故感覺受騙，心理再度扭曲。欲行報復時，她誤入野馬爭奪交配權的打斗之中。趕來營救的湯姆在格蕾絲面前，向著種馬張開雙臂，最終死于馬蹄之下。受到震撼的格蕾絲最終與母親和解。相比小說，電影《馬語者》省略了野馬的意象，刪除了湯姆為營救格蕾絲而獻身的情節(jié)。筆者認為，這樣的改動讓愛情糾葛取代了生態(tài)特色，從而遮蔽了原作深邃的生態(tài)思想。

在一次訪談中，埃文斯解釋了他為何喜歡在自己的生態(tài)小說中使用馬的意象?！八鼈兩砩匣祀s著令人震驚的力量和脆弱。他們高抬的馬蹄可以踩死人，而它們的心又是世上最甜蜜、最寬仁的?！盵1]在小說《馬語者》中，馬身上的這兩種品質(zhì)分別化作西部荒原上的野馬和格蕾絲的愛騎朝圣者，并成為理解湯姆性格的重要參照。

電影繼承了小說對朝圣者的形象塑造。當母親追求事業(yè)成功忽略女兒的情感需要時，馬成為格蕾絲的情感寄托。小說中提到，母女間缺乏溝通，周末騎馬“有助于兩人之間還存在的脆弱橋梁不至于斷裂”[2]。在電影中，當安妮在辦公室中忙碌時，格蕾絲正興奮地為溜馬進行準備。無論在電影還是小說中，馬都承擔修復破損的家庭倫理關系的作用。但是由于車禍，朝圣者遭受了心靈和肉體的雙重創(chuàng)傷。它竭力保護主人，卻被多拉快跑的重型卡車撞成了重傷，這摧毀了它對人類的信任。盡管如此，朝圣者依然體現(xiàn)出它寬仁的一面。在湯姆體察到它的精神痛苦并加以撫慰之后，它重新建立了與人類的互信，再次承擔起了維護安妮母女情感聯(lián)系的重任。朝圣者的甜蜜和寬仁襯托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私與狹隘。小說和電影都指出，馬一直被人類當做提供畜力和肉品的工具，“它們對人類的初步認識就如所有獵物之于獵人”[3]。通過朝圣者，電影繼承了小說譴責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tài)思想，并將之用作構成湯姆性格的主要內(nèi)容。湯姆反對片面強調(diào)動物的工具性價值，在他眼中，朝圣者不僅只有使用價值，還是具有情感需要的生靈。更重要的是，湯姆反對把人也降格為工具。他看到了安妮的自我工具化，以及由此造成的母女對立。在他的幫助下，安妮逐步融入自然，遠離鉤心斗角的職場，進而彌補由于過度投入工作而對女兒造成的傷害的不足?？傊?，在朝圣者身上既折射出湯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又折射出他對家庭倫理關系的尊重。

按照埃文斯的解釋，朝圣者代表了甜蜜和寬仁，“高抬馬蹄可以踩死人”的便是荒野中的野馬。這群野馬由一個女嬉皮士購得并放養(yǎng)在荒野之中。湯姆的弟弟對其行為極為不屑，并為其起了個外號：“Granola Gay”。這個外號源自“Granola Lesbian”一詞，并非特指女同性戀者，而是泛指環(huán)保人士、素食主義者和嬉皮士等具有反世俗傾向的女性。出于對激進思想的不認同，小說借人物之口調(diào)侃式地把指涉女性的Lesbian換成了指涉男性的Gay，暗指極端生態(tài)思想的似是而非。當湯姆和安妮在荒野中偶遇野馬時，湯姆向安妮描述了野馬的生存之道。與許多生活在自然荒野之中的群居動物一樣，野馬種群中只能由一個成年雄性壟斷交配權。為了捍衛(wèi)交配權，它必須與種群中的其他公馬進行打斗。從科學的角度看，雄性群居動物爭奪交配權可以保持種群基因的優(yōu)良。但從倫理的角度看，一旦把這種生態(tài)規(guī)律上升為人類的行為規(guī)范，就等于把人類降格為純粹自然主義的動物。

對于湯姆，野馬的生存邏輯象征著原始情欲對家庭倫理的破壞。小說中，公馬間爭奪交配權與湯姆和安妮的私情形成了比照關系。在生物學的層面上，湯姆與安妮丈夫之間的競爭無異于與野馬之間的打斗。野馬通過打斗挑選出具有最佳基因的種馬，保證種群的健康發(fā)展。與之比照，湯姆的婚外戀行為完全符合生態(tài)倫理。然而，一旦湯姆把生態(tài)規(guī)律當做行為的依據(jù)，就必然走向自己初衷的反面。湯姆的本意是幫助安妮母女修復情感聯(lián)系，而他與安妮的私情卻在促使安妮背叛家庭，對格蕾絲造成新的心理傷害。當格蕾絲偶然間發(fā)現(xiàn)兩人的私情時，她除了憤怒外，還感到幻滅。格蕾絲本已把湯姆視為幫助自己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異化的救星，但湯姆“偷走”母親的行為讓她感覺受到了欺騙。這不僅是對湯姆個人的失望，更是對湯姆所倡導的生態(tài)倫理的否定。因此，湯姆必須向格蕾絲證明，人類的情感不等同于動物的情欲。他的生態(tài)倫理觀的終極目的不是盲從自然、滿足情欲，而是維護家庭倫理。這樣，湯姆之死就具有了獻身的性質(zhì)。他沖入馬群救下格蕾絲，然后面向咆哮的野馬伸開雙臂，表明自己對動物邏輯的拒絕。他用生命證明自己不是原始欲望的奴隸，自然主義不是自己的終極追求。endprint

然而，由于野馬意象的缺失，電影降低了原作的思想深度。首先，電影遮蔽了原作對生態(tài)極端主義的否定，削弱了原作生態(tài)思想的深刻性。隨著生態(tài)運動的推進，人們逐漸認識到，“自然之物的價值不是人類賦予的，而是它們的存在所固有的”[4]。這種思維基于主體間性將人和自然之物的內(nèi)在價值看做是等值的。極端生態(tài)主義卻將二者對立起來，認為自然之物的價值應當凌駕于人的價值之上?；谶@一邏輯，人們對自然規(guī)律不僅必須尊重，而且必須服從。我國學者劉福森指出，這實際上是把“生態(tài)規(guī)律看成了價值尺度”[5]，也就是把科學意義上的規(guī)律濫用為倫理學意義上的規(guī)范。生態(tài)極端主義片面強調(diào)自然規(guī)律的內(nèi)在價值，終將走向自然主義，挑戰(zhàn)包括家庭倫理在內(nèi)的人類文明。在《馬語者》中，埃文斯表達了對生態(tài)極端主義泛濫的警覺。借助湯姆對野馬生存邏輯的拒絕，他強調(diào)了家庭親情對于生態(tài)規(guī)律的優(yōu)先性，否定了叢林法則對人類道德原則的僭越。然而，電影因為刪除了野馬意象而錯過了原作對生態(tài)極端主義的否定。這使得電影對當下蓬勃發(fā)展的生態(tài)運動，尤其是對其中日益凸顯的反人類傾向失去了反思能力，既削弱了電影的時代意義，又讓電影院失去了小說原有的深刻性。

其次，野馬意象的缺失削弱了原作生態(tài)思想的結構性。小說的生態(tài)倫理觀由兩部分構成：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和否定生態(tài)極端主義。它們并非兩個平行的主題，捍衛(wèi)家庭倫理是二者的銜接點。在小說中，湯姆一方面引導安妮母女融入自然，讓親情在自然中復蘇，另一方面，他拒絕動物邏輯，阻止自然情欲對母女親情的傷害。湯姆的終極目的是促進家庭關系的和諧，他用家庭倫理中和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tài)極端主義的片面性。由此，小說生態(tài)思想的結構性表現(xiàn)為一種平衡的人生哲學。這可以在小說卷首所引用的禪宗典籍《信心銘》中的句子里得到印證：“莫逐有緣，莫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倍U宗思想注重的是“有緣”和“空忍”兩個極端之間的平衡，小說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tài)極端主義，是對禪宗思想中反對極端追求平衡的哲學思想的繼承。通過以家庭倫理為中心平衡人的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小說力圖實現(xiàn)“平懷”的境界?？墒?，由于野馬意象的缺失，電影只表現(xiàn)出了原作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破壞了原作中生態(tài)思想的二元構成。這一缺失破壞了原作中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之間的張力，遮蔽了小說所倡導的平衡的人生哲學。

小說中，野馬意象所占篇幅并不大，卻在表現(xiàn)小說的生態(tài)倫理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通過野馬意象，小說警示了生態(tài)極端主義對家庭倫理的危害。電影刪減了野馬意象。這樣，湯姆放棄婚外情就失去了生態(tài)動機，只剩下了道德動機，由此導致影片在思想深度和主題的結構性等方面遜于原作。相比小說，電影《馬語者》難以稱為成功的改編。

參考文獻：

[1]Interview[OL].http：//www.nicholasevans.com/books/the-divide/interview.

[2][3][英]尼古拉斯·埃文斯.馬語者[M].楊玉娘，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36，95.

[4]劉湘溶.生態(tài)倫理學[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1992：80.

[5]劉福森.自然中心主義生態(tài)倫理觀的理論困境[J].中國社會科學，1997（3）：45-5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