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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貍子娃

        2014-12-12 10:07:26◎趙
        參花(上) 2014年9期

        ◎趙 群

        山貍子娃

        ◎趙 群

        小說簡介:

        本篇小說講述的是知青年代“一日情”的故事。作者結(jié)合自己的插隊生涯,將兩名男知青與一名鄉(xiāng)村女娃之間的邂逅、三角周旋,乃至于周旋過程中產(chǎn)生的“第六感”,都借助于“山貍子”的形象而幻化,將那個年代青年人的情感寄托,在夢想與夢幻的碰撞中,既披上了逃避主義的色彩,又賦予了厚重的社會底蘊,閃現(xiàn)出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能量。

        好嘛,這一看不要緊,看得我是心猿意馬,看得我是浮想聯(lián)翩!

        黃軍褲、藍外罩,看你還往哪兒逃!

        這個小月花,怎么一個人上百里路地來送信?在這怪石嶙峋的荒山野嶺,在這十里、八里都碰不到個人毛的鬼地界!

        嘿,跟在后面才爽眼,“嬌娃”在眼前!

        由于腳下的路呈上坡,她燜著勁兒地悠起大步來,就手臂飄忽著,柳腰起伏著,把黃軍褲繃得圓圓的,繃出了“環(huán)肥”的弧線。

        身強力壯的長生“俺日你個球”地吼罵著,揮起手中的鐮刀就砍進了那只“大貓”的后臀,把鐮刀頭都嵌進了肉里,血濺一地……

        這時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幅淫暴的畫面:長生這幫人不由分說將月花綁了,夢巧還動手去扒月花的黃軍褲,非要她交待腚上的“疤痕”是咋回事……

        我不想抱怨長生兄妹,也不想抱怨“身份神秘”的月花,更不想抱怨自己的命運。我不知是哀婉,還是悲涼地哭起來,哭得比離開北京城時還凄泣……

        時隔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了“月花”的本來面目,才砉然悟出她講過的那個故事的寓意。

        那年,我們一同插隊的知青,陸續(xù)都作鳥獸散了。只剩下我和閆東,你說是點兒背也好、“后門”不硬也好,總之是命運不濟,還糗在個小山村里冒傻氣。閆東春耕時不小心,被鏵犁啃去了根腳趾頭,那陣子整天冤嗖嗖、氣吭吭的,眵抹糊個兔眼睛要咬人;我呢,也由于兼著“赤腳醫(yī)生”的差事,給個女娃扎針灸,呵呵,沒想到扎出了“緋聞”……如此一來,兩個跌了“范兒”的小老爺們,耳邊響著的是《北京頌歌》,眼前望著的卻是黃土高坡,每晚都輾轉(zhuǎn)難眠。

        一天,二遍雞剛哏兒哏兒完,我就背個黃軍挎,去了四十多里外的縣城辦事。嘿,又是點兒背,我風風火火地趕到知青辦,聽說姜主任剛走,是被他老婆揪著耳朵走的……唉,沒轍,遇到這種情況,你不用想都知道他一時回不來。我只好悻悻地走出縣委大院,想先對付了肚子里的饞蟲,然后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那時縣城里冷清得很,不到逢五、逢十的集日不熱鬧。我轉(zhuǎn)到街口一看,還好,左手這邊有家包子鋪,右手那邊有家小面鋪,于是乎順著口水而流,就直奔包子鋪而去。

        嘿,本來我大步流星,我小眼放光,正“包子、包子”地念叨著呢,忽然,一個比包子還誘人的聲音砸進了我的耳鼓。

        “大娘啊,俺問問唄,去潥水那邊邊兒咋走哩?”

        哦,有人在問路。都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嘛——如果問路人操著的不是頗有“吳儂軟語”之嫌的晉南口音;如果聽上去不是一位比我小,但又小不了幾歲的大女娃,或許我也就作罷了,就不會躑躅腳步了。

        “潥水啊,起著城西的路哩,直溜溜地扎下去。等上嘍盤山道,出嘍烽火臺就近便哩,就能看到個水塘子哩。起那哈再往南哈一拐就是哩……”

        隨后,便聽到路旁有位賣雞蛋的大娘,侉聲土語地把我來的路線倒背了一遍。

        “噢,謝謝哩。俺還想問問唄,到了那邊邊兒,離圩東大隊就不遠哩吧?”女娃煞有禮貌地接著又問。

        哇,她問的就是咱插隊地點?。∮谑俏冶闩ゎ^瞧了她一眼:哇,粉嘟嘟的瓜子臉,青黧黧的丹鳳眼;上身藍外罩,下身黃軍褲,肩上還背個繡有“紅寶書”仨字的黃軍挎。那年頭除了我們知青外,鄉(xiāng)里人還真少見這等打扮的,站在那兒戲里人似的,一挺一撅的甚是撩人。

        “不遠哩。起著水塘子南邊邊往西去是公社,往東去就是圩東哩?!?/p>

        這回沒等那位大娘開口,我就赤腳醫(yī)生扎針灸——見縫插了它一針。

        “俺就是圩東大隊的?!?/p>

        說完意猶未盡,我還鑿補了這么一句。

        然而那位女娃呢,只是用眉梢挑了我半眼,便匆匆與賣雞蛋的大娘道了別,扭頭邁上了包子鋪的臺階。

        嘿,白夸你“晉儂軟語”,白夸你“懂禮貌”啦,真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冷得我直嘬牙花子。我只好學著電影里的無厘頭動作,一咧嘴一攤手的,再極不情愿地一轉(zhuǎn)身,朝對個的小面鋪走去。

        誒,不對啊!待我邁出了兩步后,悄然間一激靈,就把腿收住了:她又不是山下的老虎,我又不是放山來的小和尚,咱干么要躲著她??!我這么一想,兩眼重新放出光芒。我用腳跟原地悠了個半徑,就又走回了原定目標的包子鋪。

        那家鋪子的門面很小,窗戶也是老式的,在格欞上貼窗紙的那種。因而屋里很仄暗。大晌午冷不丁地一邁進去,嘿,兩眼還直犯暈。只見飯桌上的小包子,眼敲著就像白菊花似的飄起來,并且還飄啊飄、飛啊飛的飛到我眼前直起膩。我張開大嘴,真想夠上去吞它幾個。不過恨吃的眼暈轉(zhuǎn)瞬即逝,待我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一搭眼,瞭上的乃是墻上的一幅宣傳畫兒。

        哇,是那幅《毛主席去安源》,那可是咱大哥劉春華畫的哎!誰都不知道吧,遠親不如近鄰,他是咱鄰家的大哥!別誤會,這個鄰居可不是在這兒的圩東村,而是在“和平里”,就是被稱為“小莫斯科”的北京和平里。他住咱家樓下,咱家住他家樓上……不過就在這個當兒,我陶醉于“畫外情”的當兒,剛才那個女娃噶冷一下子從對面角落里站起來,如“驚鴻”般地躥出了包子鋪。

        呵,青愣愣的柿子你還挺個澀(色),你當我是“拍婆子”的?!我愀然不悅。不過馬上想起了江湖上的一句古訓:好男不跟女斗,也就壓下“火”不跟她置氣了。

        不置氣了,我也就沒事兒人似的朝對面走去。走過去了干脆,還一屁股坐在了她剛才坐過的板凳上。哇——怎么,這小板凳還麻酥酥、熱辣辣地“燙屁股”呢?像扎了梅花針似的……這回,冷屁股總算是貼上了熱板凳!

        走著趕腿兒,坐著趕嘴兒。一貼上板凳了,肚子里的饞蟲也就鬧得更兇了。我急慌慌地喊來服務(wù)員,點了八兩包子加兩碗啤酒,就望眼欲穿地等起來。

        不大一會兒,服務(wù)員端來兩大碗啤酒,也端上了包子。包子是一兩倆的十六個,碼在大盤子里小山似的。

        又是不大一會兒,大碗空了,大盤子也凈了,我肚子里的饞蟲也就變成了懶蟲,我也想起了“神仙煙兒”。我從兜里掏出盒“飛馬”的,同時心里邊還暗暗地合計上了:明天逢集,干脆今兒個就不急著回村了。一會兒逛逛文廟,再去電影院看看電影,管他啥片子的一竿子看到底,權(quán)當“刷夜”了。等明天一早早早地去堵姜主任辦事……對,就這么辦。然后順手趕個集,給“九頭鳥”采辦點好吃的再回去。自從閆東沒了根腳趾頭,我就戲稱他為“九頭鳥”了。

        那天,虧了我沒跟這位小“驚鴻”置氣,否則的話就不會坐在她剛剛焐熱的板凳上了;那天,更虧了我滿腦子的心事,掏火柴時不小心,將火柴撒落一地,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彎腰去拾火柴了。我彎下了腰,嘿,居然看見桌底下躺著個黃軍挎,上面還繡有“紅寶書”仨字!噢,我立馬反應(yīng)過來,這一定是那位“小驚鴻”的,是她慌不擇路時落下的!嘿嘿,真是“多嘴橋下秋波起,驚鴻踏去照影來”啊!哎,不對,該比陸游有所創(chuàng)新嘛,是“驚鴻踏去影迷離”——我當即詩興了一把。

        那時我們知青的軍挎中,大多藏有防身“利器”。不是塞著藏刀、蒙古刀,就是彈弓子、彈簧鎖之類的。因而接下來的我,也就不客氣地撿起來,看了里面的東西……好嘛,這一看不要緊,看得我是心猿意馬,看得我是浮想聯(lián)翩!我連服務(wù)員找的二分零镚兒都沒拿,就決定改變計劃了:她既然去圩東,咱又不會去圩西,那就背上倆軍挎追唄——哎嗨吆,哎嘿吆,哎嗨哎嗨誒嘿吆,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向前哪誒嘿吆……

        黃軍褲、藍外罩,看你還往哪兒逃!

        午后的斜陽,像只乍著金毛的秋老虎。我追心似箭,跨步如夸父。

        我一個急行軍,就追到了老烽火臺地界。那兒全是蛇形小道,而且還是偏西南的走向,這一來可害慘了我的眼睛。由于那只“秋老虎”就趴在我額頭前,它渾身乍起的金毛,如金箭般刺過來,刺得我是滿眼冒金花,渾身冒汗花的。

        唉,這也沒辦法,誰讓我一直圓瞪著雙眼,搜尋著前方的目標呢?誰讓我一直擔著心,生怕路旁躥出個野豬啊、狼啊什么的“橫刀奪愛”,再嚇著我的“小驚鴻”呢?在這怪石嶙峋的荒山野嶺,在這十里、八里都碰不到個人毛的地界,我心里能不長草、長葉、開花冒汗的嗎?

        還好,我的企盼沒落空。待我拐過幾道彎,邁過幾道坎,總算是看到前方路邊有個人形在歇腳。一回生,二回熟嘛,那身黃軍褲,藍外罩,大老遠的就撩得

        我熱血沸騰,心緒激動。

        “誒——你的書包!”

        我從肩上卸下她的軍挎,擎在手上搖著,書包帶兒也跟著晃悠,像搖著放牧人的套馬桿。

        聽到我的喊聲,她又如“驚鴻”般地一揚頭,朝我這邊望來。盡管還很遠呢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我猜她看到了書包,就該像看到了“雷鋒”一樣吧……然而就在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只剩下二三十米時,她又是噶冷一下跳上小路,挓挲著手臂跑了。

        嘿,連“雷鋒叔叔”都不認??!她的舉動讓我困惑,我立馬就在后面喊叫起來:“喂,你不要啦?這不是你的書包嗎?喂——喂——”

        但是不管我怎么喊怎么叫的,她依舊頭也不回地踏影如飛,連腳下的山路,都被她踏起了一頭霧水。

        誒,這是怎么回事?我望著她的背影哭笑不得。難道這軍挎不是她的,是我搞錯了?不過待我稍一思量,眼前的霧水也就散去。你想啊這不明擺著嗎?只要是有點“地下黨”常識的人,丟了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書包,那誰還會去認???要知道,那里面可藏著兩本手抄本的書哩,那可是“違禁品”,能帶來“殺身之禍”哪!

        對,沒有理解就沒有默契。于是我們之間,就像有條牛皮筋抻著似的,開始了馬拉松式的拉鋸戰(zhàn)。她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抻著我,就像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地抽著陀螺,我也就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地跟著轉(zhuǎn)起來,把心思都轉(zhuǎn)迷糊了。

        嗨,女娃的心,天上的云,總是讓人琢磨不透的。誰敢說她的這些舉動,不是對付“牤蛋子娃”的一種智慧呢?

        我們當?shù)厝讼矚g用“娃”的詞兒說事,就像現(xiàn)在的人說“囧”拉風。除了常能聽到的“好娃”“賴娃”“蔫娃”“慫娃”等等的說法外,還有更形象的呢,叫“媳婦家娃”和“牤蛋子娃”。那是針對生活中本分些的女娃,以及年少輕狂、好惹是生非的男娃的稱謂,顯然一褒一貶的成分多。我揣摩了一下她的心態(tài),也就不死乞白賴地追了,干脆當個“蔫娃”吧,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嘿,跟在后面才爽眼,“嬌娃”在眼前!

        由于腳下的路呈上坡,她燜著勁兒地悠起大步來,就手臂飄忽著,柳腰起伏著,把黃軍褲繃得圓圓的,繃出了“環(huán)肥”的弧線。

        由于她上身褪了色的藍,和下身虧了色的黃,重疊在中間區(qū)域,再加上我急紅了的眼,也就三原色互補了,在我的意念中補出了一坨子的白。

        于是那一坨子的白,白花花的橫空出世一般,讓我立馬想起村支書說過的一句話:你們這些牤蛋子娃啊,見了大白豬的屁股都想“吹臊子” 哩!

        說實話,什么是“吹臊子”,進村后我才明白?!按怠?,自然是動詞了,而且是描繪那事兒時最拉風的動詞。至于“臊子”呢,顯然是由形容動詞演變來的名詞——哈哈,還是貧下中農(nóng)有創(chuàng)意,他們用半葷半素的說法,既涵指了雌性動物臀尖里的那塊肉,又隱喻了“那事兒”!可不是嘛,要是牤蛋子們都不想“那事兒”了,不“吹臊子”了,那六千五百萬年以后的狗蛋子、豬蛋子什么的不就“智商”最高了嗎?它們要是智商最高了,不就進大學的研究所、國家的科學院,不就像我們現(xiàn)在研究恐龍一樣地研究我們?nèi)祟惲藛??看來,這牤蛋子“吹臊子”的事兒,才是生活中最樸實的真理。

        把那事兒和這事兒一聯(lián)系,“白蘭白蘭朵朵香,青春青春處處藏。那有那花香無人愛,那有那青春日久長……”我還真的用口哨吹起了《白蘭香》。

        我就這么盯著前面的“白蘭香”,越盯越白,越盯越香……我吹完了《白蘭香》,接著又《紅河谷》《長征組歌》《含苞欲放的花》的一通大串燒地吹,仿佛吹出了當年南泥灣女戰(zhàn)士的風姿,正低袖婆娑地走在我前面的路上……

        與她踩著相同的節(jié)拍,走出七八里地,來到兩座小山的坳口前。此刻那只乍著金毛的秋老虎,搖身一變變成了個金蛋蛋。金蛋蛋像個受氣包,倒霉蛋,剛好卡在兩座山崖中間。從那顆看似卡著不動的蛋蛋底下穿過去,就直通水塘子那邊了。

        一踏上橫穿山崖的那段小路,周圍顯得很荒涼,綠草和低矮的荊棘都很少長,像村里貧協(xié)主席周老漢的禿頂。于是前面的柳腰起伏和手臂飄忽,也就更乍眼了;更乍眼了,我的口哨吹得也就更響了,還驚起了前方的一對野兔子。

        “喂,你可要小心,這里可常有狼出沒哦,嘶——嗷、嗷……”

        我一看驚起了一對野兔子,自然想到了“狼”的概念。我借著由子先吹了一聲“嘶——”的匪哨,接著就“嗷、嗷、嗷”地學了幾聲“狼”叫。待我叫完了才霍然意識到,這回我終于打破了我們間的“冷戰(zhàn)”。

        當她看到有兔子跳起來時,還挓挲著手臂,向前追了幾步。而后一聽到“狼”的叫聲,就像被我扎了“針灸”、點了“穴位”一樣,驟然而停地停住不動了。看來,她對“狼”的叫聲下意識地敏感。

        我也同樣地敏感。我知道屬于我的時機現(xiàn)在才到來。我像匹小馬駒,呱嗒嗒地緊跑幾步追上她,然后操著平抑的語調(diào)對她說:

        “這么著吧,你的書包呢,不管你要不要了,我還替你背著;我的書包呢,里面有把藏刀,你就拿著防身用吧。萬一,真的出了什么‘狼’呢?”

        說完我摘下我的軍挎,沖她一悠勁兒拋了過去,就像拋去了橄欖枝,拋去了我的光明與磊落。而她呢,本來還木訥著,直到我的軍挎砸到身上,才愣愣地一接捂在懷里。完后,我邁起武二郎般的大步從她身前走過。待我走出了十幾步,才聽到身后唼唼唼地響起了緊追的腳步聲。

        這條山坳小路,足有兩里多長,雞腸子似的。走著走著的,兩旁就嶙石錯立,陰森幽暗起來。借著只有女娃才害怕的這般氛圍,這回我只是佯裝怒氣地罵了她一句,“蔫娃子,你離那么遠干么,狼把你叼走了都不知道!”就把她“罵”得瞀然失措,趕忙跟上幾步,與我前后腳地一起走了。

        呵呵,沒想到,這一路上渾身冒火地追來,又渾身冒風地吹著口哨,直到我吹完了所有熟悉的老歌和外國民歌,才好不容易追上她,才好不容易與她結(jié)伴同行。接下來,我當然要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嘍。

        “誒,我說小妹妹啊,你別怕,我是北京來的知青,不是南霸天、黃世仁那類的,”終于,在走到一處有石坎的地方,我側(cè)身等她,借機就用純正的京腔問起了話,“一路上看咱倆這搭伙搭伴的,我也想問問唄,你是去圩東大隊呢?還是去潥水公社???”

        我想此刻的她,已然背上了我的軍挎,已經(jīng)隨我“走西口”地走了這么長的路,該跟我說句話了吧。

        “俺……”

        可是,她只是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一個字。

        “我就在圩東插隊。咱村里周家、范家、高家的千把口子人,我都認識。還有咱潥水公社的,像社里的林書記啦、李公安助理啦,還有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護士誰啦,我都很熟哪……” 我自恃反應(yīng)快,又渾身是嘴地搶白著說。

        “那、那、那……你就是、是那個——‘赤腳醫(yī)生’哩吧。”

        她“那”了三聲后終于開口了,就像扭捏著開了壇“女兒紅”的酒。

        聽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我當然很詫異。我急忙串回了當?shù)氐目谝衾^續(xù)問:

        “誒,你咋知道俺哩?俺臉上長鼻子長眼可莫長字哦。”

        “俺、俺猜的嘛?!?/p>

        她怯赧赧地答道。于是我們倆的對話,也就從酒里飛了出來。

        “猜的?哇,你咋那會猜哩?不猜洪常青,不猜大春兒的,咋就猜俺是‘赤腳醫(yī)生’哩?”

        “俺聽你又吹哩,又唱哩,都是風刮過來的嘛,就猜到哩唄?!?/p>

        “喔噻,都是風刮過來的——從風里就猜出了俺身份!俺這回算是遇見高人啦,你是何仙姑投胎呢,還是哪吒轉(zhuǎn)世呢?呼——呼——呼,又起大風了,‘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那你再猜猜唄,俺是‘好娃’哩,還是‘賴娃’哩?”

        我緊攥著她軍挎的書包帶,還學了學刮大風的聲音又說。

        “你、你,是個好娃唄,北京來的嘛。”

        她也緊攥著我軍挎的書包帶說。

        “那俺就要問你了,你既然知道俺是‘好娃’,那剛才干么還躲著俺哩?好像俺是大老虎似的——”我佯裝嗔怒地又問。

        “俺那會兒,還知不道哩嘛,還沒聽見你又吹又唱又叫的,知不道你是真的嘛。俺以為你在轉(zhuǎn)街哩,俺可不跟、不跟轉(zhuǎn)街的娃打磨磨?!彼泊蟠瓪馑频赜终f。

        “哦,轉(zhuǎn)街的都是‘牤蛋子娃’,你以為俺也是哩?”

        “是哩——啊,不是哩,不是哩?!?/p>

        “聽到俺又吹又唱又叫的,都是風婆婆告訴你的,才知道俺不是哩?”

        “不是哩、不是哩——啊,是哩……”

        這回說完“是”后,她的眼角和嘴角,都抿出了羞赧的笑。

        “反正俺哩,聽說過你的事。你會拉手風琴,會唱好多歌,還會學、學好多動物叫哩……還有啊,人家說你是好醫(yī)生,會扎針灸,給個娃兒扎好了病,結(jié)果哩,那娃就黍子面饃饃——黏上你哩,想招你上門哩,嘻嘻……”

        她半口半口地說著,就像半口半口地抿著“女兒紅”。

        嚯,她不僅知道咱那件“緋聞”,還知道人家要咱“倒插門”!看來她肯定有點啥“來頭”,肯定跟我們村或是哪位知青有著“地下黨”般的聯(lián)系。要不然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呢?呵呵,我得想個轍,把她當根“蔥”,把她身上的“蔥皮”扒干凈。

        我馬上想到了她的軍挎。我決定從這里入手。我將背著的她的軍挎挪到身前,然后拍了拍上面的“紅寶書”仨字,才慢悠悠地說道:

        “俺剛才哩,不該看你書包里的秘密??墒前澈闷?,就沒心沒肺地看了一眼,請你原諒哦。俺發(fā)誓,你的‘秘密’到此為止,這事俺決不跟任何人說,向毛主席保證!俺只想快點追上你,把書包還給你?,F(xiàn)在你既然知道了俺,俺也知道了你,那你能不能告訴俺,你從哪里來,去俺那邊邊找誰哩?”

        聽了我的表白,她臉上立時泛起一片桃紅。而后隔了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答道:

        “俺是從、從洪洞那邊邊來的。俺是去圩東找閆東的,也是去潥水看俺姐的?!?/p>

        咳,原來是從洪洞縣來的啊——對了,這就對了,像對上了接頭暗號!經(jīng)她這么一提示,我也就八九不離十地猜到了她的底細。

        “那你從風里猜到俺,俺就從‘紅寶書’里也猜猜你吧,”說到這里,我干脆把她的書包舉到耳旁,做出個煞有介事的姿態(tài),“嘿嘿,你聽,它可說話哩,它說你叫——劉月花,對不?”

        我試探著問。問完了我一看她沒反駁,就繼續(xù)說下去:

        “你叫劉月花,那你就有個姐姐叫劉麗花,是咱公社李公安助理的媳婦,在咱衛(wèi)生院當護士,對吧?還有你書包里的那點‘秘密’啊,呵呵就不用說了,一定是田軍留給你的,怎么樣,‘紅寶書’沒說謊吧?”

        “是哩。田軍哥說,書包里的東西啊,可千萬別讓人發(fā)現(xiàn)嘍。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嘍就說是撿的,打死嘍也不能說是哪來的……要不然、要不然是要蹲大獄的!”

        這回她學完“田軍哥”的話,眼中射出兩道決絕的光,就像小刀會甩出的兩把飛刀。并且還將脖子梗了梗,像劉胡蘭一樣。

        “呵呵,你真是我黨的好黨員。噗……唉……”

        “噗”的一聲,我差點噴出笑來。不知是為了她的天真,還是為了她軍挎里的那點“秘密”。不過最終我噗出來的,還是一口“唉”的嘆氣。不就是兩本手抄本的書嗎?其實在我們知青之間,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更不該有“蹲大獄”般的精神壓力!

        很明確了,就像韭菜花拌豆腐,她,就是我們的一個哥們——田軍甩了的女朋友!

        田軍何許人也?原來也是我們一塊插隊的知青。一年前洪洞那邊招工,給了我們點兩個名額,田軍抓鬮抓到一個就去煤礦當了采購。后來聽說他常去附近的村里買菜、收雞蛋什么的,一來二去的就結(jié)識了農(nóng)家女娃劉月花。再以后,每當田軍回村跟我們敘舊時,就常提起這個小月花了。不過幾天前,田軍已經(jīng)辦妥了“返城接班”的手續(xù),恐怕黃鶴一去難復返了……

        待我們拐出山口的高坡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半晌。此時頭頂上的那顆金蛋蛋,又像一枚切開了的咸鴨蛋,黏糊糊地貼在我們眼前的山坡坡上。

        隨后,我也像切開了的咸鴨蛋,黏糊糊地跟劉月花貼得近近的,黏糊糊地跟她聊得親親的,很快,也就把她了解了個底兒掉。

        她說田軍臨走時,給閆東寫了封信,囑托她一定將信親手交給閆東;她說她喜歡聽田軍唱歌,喜歡聽他講故事,除了有關(guān)天安門、香山以及香山腳下煤場街的故事,就是田軍學著電影演員的腔調(diào),朗誦《列寧在1918》里的臺詞了……說到這里的時候,她臉上還露出了“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瓦西里女人那般的神色。接著她又說,她從田軍那里早就知道了,如今圩東村的知青,只剩下一個“赤腳醫(yī)生”和一個“九頭鳥”了。

        講了一會兒她自己,本來挺抒情的,可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情緒一轉(zhuǎn),還給我講了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她說不久前,她的一位閨友悲劇得很,家里包辦婚姻的“親家”和自己戀愛的人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搶親”的“械斗”,她閨友在亂戰(zhàn)中還被砍了一刀——嘿,還真寸,砍在了屁股上……她閨友出于羞辱與難堪,一時想不開竟臥軌自殺了!唉,真可惜。她說她閨友還是個“才女”呢,會刺繡,會作畫,在洪洞的刊物上還發(fā)表過“作品”哩……她講故事時,兩只眼眸噶冷一下子就浸成了兩朵水晶花。

        這個田軍,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還有這個小月花,怎么一個人上百里路的來送信?我一邊琢磨著其中的端倪,一邊看著劉月花那泛著潮紅的小臉,心中生出了悲天憫人般的滋味。

        就這樣,我們邊走邊聊著,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水塘子前。從那哈向東邊邊兒一搭眼,不遠前方的山坡上,已然映出了圩東村的輪廓。

        盡管我們走在石子路上,離著水塘子的邊腳還挺遠呢,不過潮潤的小風,還是吹來了一陣紛雜的嬉笑聲。哦,我一下子想了起來,明天逢集嘛,這會兒一定有不少人來水塘子洗澡,為趕集而梳理準備呢。

        我們村,早就相約習俗了一項“規(guī)定”。即水塘子東邊的淺水區(qū),是女人和娃兒們戲水的天地;水塘子西邊頂頭,包括深水區(qū),是漢子們的“娛樂區(qū)”。你聽東邊那片蒿草的后身,響起的不都是“娘子軍”的分貝嗎?嘰嘰喳喳的、嫣聲笑語的,不說有個連也夠個加強排了。

        “哎,我說月花,趁著天還沒黑哪,咱們也去洗洗唄,看這滿身土猴似的?!?/p>

        我先把村里的“規(guī)定”講給她聽,隨后大大方方地向她做出了提議。

        “那片蒿草的后面就是淺水區(qū),連兩歲的娃娃都敢下去撲騰呢?!蔽夜膭钪f。

        “嗯……”

        月花像是不太情愿,還頗有些猶豫著。

        “去吧,聽話。不洗洗干凈嘍跟流浪漢似的,怎么好去見閆東、見你姐?。俊?/p>

        我鼓勵之后,還加上了點“強迫”。

        接著我還告訴她,田軍當初是我們知青隊的隊長,他常帶著我們?nèi)ニ磷幼钌畹牡囟瓮妗N覀円煌嫫饋砭童?,一瘋起來就瘋成光屁股猴,一猴起來就一個托著一個地爬上岸邊的石崖,再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

        “嗯——俺怕……”

        然而月花還是磨嘰著,似乎有些抵觸。

        “怕什么?就在淺水區(qū)跟娃兒們一起洗,別往深處去。洗完了,回到這里等我好啦。再說你去了,我也好去深水那邊撲騰會兒啊?!?/p>

        一開始,我還以為她不會游泳怕水呢。后來才知道她“怕”什么了——她怕的顧慮和理由,還真的給我們帶來了“可怕”的后果。

        “那好吧?!?/p>

        經(jīng)過我的再三勸誘,月花才噶冷一下子挓挲起手臂飄忽,扭動起柳腰起伏,跑向那片蒿草叢。我呢也一扭頭,撒丫子朝西頭深水區(qū)跑去。

        待歇了個地頭晌的功夫,我在深水區(qū)那邊撲騰了會兒,就急忙趕了回來。這時月花已經(jīng)洗完了,連頭發(fā)都抹持得順順溜溜的在那里等我了。這回我們重新上路時,已經(jīng)是肩并肩地一起走了。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村里的“美景”,邁著輕松怡然的步伐,朝前方的圩東村走去。

        我們村,坐落在一處小山坡上。我們信步來到村口前,正好與趕著一群羊的老羊倌撞個正著。老羊倌和他的羊兒一起咩咩著“信天游”。他見我?guī)е鴤€俊俏的女娃回來,立馬就不“咩咩”了,可是嘴巴卻還張著,且張著張著的,就張得山洞般大,嚇得月花直往我身后藏。

        別說女娃家家的月花了,就連我們剛進村時,都被他的“尊容”嚇著過。

        他大名叫范寶崽,其實人并不老,還不到四十呢。只不過因為放羊的年頭長,再加之左臉上長滿了牛皮癬,右臉上有塊柿餅大的燒傷疤,面部顯得很“滄?!?,才被村里人稱為“老羊倌”的。

        月花向我身后藏,那我就做“泰山石敢當”。我跨上一步,向老羊倌打起了招呼:

        “我說范大哥啊,您今兒個怎么收工晚了?”

        “唉,莫想在路上哩,趕上地質(zhì)隊的放炮哩,只好繞路后山,從雞爪嶺那邊回來哩?!狈秾氠檀鸬?。

        答話終歸是答話,他那雙賊乎乎的目光,還是一直聚焦在月花身上。

        男人終歸是男人,我的犀利利的眼神,也洞察了他的內(nèi)心。我急忙做起了解釋:

        “她是咱家的客人,從洪洞那邊來,她姐就是咱衛(wèi)生院的劉麗花?!?/p>

        范寶崽聽后,這才合上了他的大嘴,才抹去了嘴邊的口水,才甕聲甕氣地說:“俺說哩,咋瞅著眼熟哩,原來是李助理家的小姨子?。 ?/p>

        平時一見到范寶崽,我這個當“醫(yī)生”的,還會立馬惦記起他家的媳婦來。別看他滿臉老樹皮似的,可是娶的媳婦呢,還曾是潥水一帶最俊的“媳婦家娃”哪。只不過近年來,他媳婦染上了婦科病,動不動的就鬧“血崩”,已經(jīng)瘦成了一支秫秸桿。于是范嫂的病,

        也成了我心頭上的一塊病。

        “我說范大哥,咱家嫂子的病好些了嗎?您可得接著給她抓藥哦?!?/p>

        跟他說話的同時,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上個月給范嫂看病時的情境。那回好險啊,范嫂血流不止,下身像有口泉眼似的汩汩漓漓地往外冒,當即嚇得我直哆嗦,有好幾針都扎偏了……

        “哦,好哩,好哩,中哩,中哩。”

        經(jīng)我這么一問,范寶崽的目光才酸不丟丟地從月花身上移開。

        我知道他不說實話的意思,就是請你別再問下去的意思。

        “好哩就好。那我們先走了,有事回頭再嘮?!?/p>

        說完,我知趣地撇下范寶崽,帶著月花朝山坡上走去。

        其實你不知道,這個話題要是說深了,怕范寶崽他自己就尷尬了。為什么呢?原來范嫂的病,還是他肇的事哪!他是隊里的羊倌嘛,放羊、宰羊的事由他包辦,因此就常割下羊的眼皮來,弄成“羊眼罩”戴上玩,跟現(xiàn)在玩“成人玩具”似的,而且還不大講衛(wèi)生……

        待我們走進村,天邊掛著那幾塊火燒云,才灰涼涼地暗下去。

        進了村,也就到了我們的家。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著北京的萬家燈火,感慨著與這里的巨大落差,既充滿期待又灌滿傷郁地對月花說:

        “咱大隊高支書說了,等秋糧交了后,才能買電線,才能給咱村拉上電燈哪!”

        月花聽后,則一臉羨慕地對我說:

        “呵,那多好啊,瞧你們村多進步啊??墒前硞?、俺們那邊邊還搶親哩?!?/p>

        聽了月花如此作答,我也只好順情說好話:

        “搶親?都啥年頭了還搶親!太愚昧了,太落后了。那你啊,不如讓你姐夫跟咱支書說說,來咱村‘插隊’算了,這個后門好走?!?/p>

        我知道我的這句話,一定會給我們都帶來好多好多的遐想——貼餅子,會有的;面糊糊,也會有的……

        借著頭上月光的指引,我領(lǐng)著她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專屬于我們知青的窯洞前。

        我和閆東,目前不僅是村里人,還可謂是村里一號的“大地主”哪,我們擁有一座大宅院和九間窯洞哪!那是三年前,我們十七名知青還是“全家?!睍r,縣里撥??罱o我們建的。宅院的大小,是按照籃球場般的大小圈的;貼著后山坡蓋起的那排窯洞呢,則是兩人一間。田軍當時是我們隊長嘛,偶數(shù)成雙剩個“奇”,唯有他“特殊”些一人住一間。

        如今,“全家福”散了,走了十五個了,于是那空出來的八間窯洞和空蕩蕩的大院,還有那副籃球架子,就都歸我和閆東所有了。然而睹物思人,有時看著桿兒郎似的戳在風里、雨里的球架子,看著大家曾經(jīng)進進出出、躺著坐著、哭過笑過的那排窯洞,常常愣神兒……

        閆東似乎不在屋里,但是我又不敢肯定。

        自從他變成了“九頭鳥”,有時的行為也變得詭異起來,連我都摸不透他的心事了。不起床、不上工、不吃飯、不點燈的事時有發(fā)生。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滿佩服他的,那就是他笨手笨腳地學起了編筐、編籃子,想多落個手藝自救。

        “鳥,哥們兒回來了。哥們兒本想明天回來,好趕縣里的集,可是啊……”

        我還常把“九頭鳥”的昵稱,依據(jù)說話時的氛圍不是簡化為“鳥”,就是“傻鳥”了。我以為他沒點燈,又是一個人悶在屋里“發(fā)癔癥”,一邁進大院就打起了招呼。

        我邊說邊走到我們倆的窯洞前,與之同時,還順手掏出了身上的火柴。

        那時,我們每天都要劃上大半盒火柴。要抽煙,要點火做飯,晚上還要點煤油燈嘛,所以每嗞啦一聲劃著火柴,就等于燒著了一份苦惱和無奈,就會感到一分小小的愜意和樂哉。有時,還會想起安徒生式的童話: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小姑娘都在賣火柴哪,我們“戰(zhàn)斗”在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里,不是很幸福了嗎?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聽貧下中農(nóng)的話沒錯,只要聽話,嗞啦一聲就能劃出美好的明天!況且今天晌午的火柴,不就嗞啦出一個愛聽我吹口哨的劉月花嗎?

        我們的那排窯洞,可能是氣場的原因,在暮嵐中黑呼呼、靜悄悄的,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沒有人聲,就死物般的沉寂。這種格調(diào)的生活,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這個傻鳥,又到哪兒撩閑去了,也不知道回家做飯!”

        因為帶著月花回來,我很想確認一下他的在與不在。我推開屋門,嘟囔著、抱怨著的同時,隨手嗞啦著火柴。

        “孫子撩閑去了?!?/p>

        隨著火柴光的亮起,屋子的角落里映出了個人形,同時也傳來一句嗔怒的罵聲。

        “哦,你在家呢?!?/p>

        “多新鮮啊?!?/p>

        他有一次曾對我說,他一個人先到家時,往往有種怕別人笑話的凄涼感。于是在不想編筐、編籃子的時候,反而愿意在黑燈瞎火的角落里,就那么卑微地糗著、糗著、糗著的,死物般地糗著,下了“大獄”般地糗著……我知道這個傻鳥倔得很,他是想讓心底生出一大堆萬劫不復的凄涼來,從而以毒攻毒,去毒死凄涼。

        我掐著手中的火柴頭屁股,用燒了手指尖的代價點著油燈??赡苁浅鲇阱e怪了人的負疚吧,我以為趕忙招呼著月花進屋,趕忙介紹給閆東,會有所補救。

        “月花,進來吧。閆東,你看誰來啦——劉月花!哦,田軍讓她給你帶來封信!”

        說完,我一看屋里的亮度不夠,又怕閆東嚇著月花,又怕月花看不清閆東而嚇著,還調(diào)高了小油燈的捻子。

        平時,我們已經(jīng)學會了要省油、省燈,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省油的“燈”,調(diào)捻子只往小了調(diào)。

        一路如走過了春秋。我基本上了解了月花的性情。我本來想,月花一定會大大方方地走進屋來,也應(yīng)該大大方方地走進來。而我們作為“負情郎”田軍的哥們一方,就算是友情出場吧,“替人戴過”吧,也該熱

        情地去招待招待人家才是,何況,人家還扮演著信使的角色呢?

        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閆東從墻角里站起來,竟然一出口,便甩出了幾句“糙話”:

        “那廝憋的是什么屁?給我寫什么信?別他媽跟大爺逗悶子了!”

        “嘿,你這人……”

        要說他噎我個大窩脖倒也無所謂,然而人家月花可是個女娃,是位客人啊,怎么能用這樣的“糙話”來迎客呢?

        “誰不知道他呀,沒撅腚就知道他拉幾個羊屎蛋……”閆東繼續(xù)不管不顧地說。

        “人家田軍可是美意啊,河魚天雁托音書嘛……”

        我一看氣氛不對,急忙打起了圓場。

        可是閆東非但不領(lǐng)情,還把我也捎上了:

        “跩、跩,你他媽的也鴨子似的跟著跩。老子不吃跩,也不吃人家啃過的饃!”

        果然不假,閆東這后句話讓月花一愣,臉蛋立時耷拉下來,且發(fā)作了。她忿忿地從兜里掏出個信封,狠狠地朝屋里一扔,就一個急轉(zhuǎn)身,跑向已然落下了帷帳的月夜中。

        “你——你丫吃槍藥啦?”我真想上去給閆東一拳。

        “你他媽才吃了哪——迷魂藥!”

        “你他媽的……”

        “你他媽的!”

        “你、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要是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拿你示問!”

        我用手指尖戳著他的鼻頭說。說完,我也一個急轉(zhuǎn)身,追出了窯洞。

        外面已經(jīng)月光如水了,瀉在大地上銀盤子一樣。月花跑得飛快,每聲腳步都像是往盤子里摔豆,噼哩啪啦地讓我好不心揪。

        看來閆東還真“記仇”。

        也是。一年前,洪洞那邊的煤礦,只給了我們點兩個招工名額。男名額讓田軍抓鬮抓去了,女名額呢,則讓一位叫高海燕的女生抓去了。于是跟閆東已經(jīng)有了點那個意思的“海燕”,也就不在“暴風雨中翱翔”了,變作“小麻雀”而一去不復返了。你說,閆東能不窩囊嗎?

        在月光的沐浴下,跑在前面的背影,顯得愈加白花花的亮了。

        無疑,現(xiàn)在月花只能越過前面的那條水渠,去公社投奔她姐了??磥硌矍暗乃?,就是我們之間的“楚河漢界”了:她姐夫畢竟是公社的公安助理啊,也算個“泗水亭長”了,她過了“楚河”,我們的處境能不雪上加霜嗎?

        我又想起了吹口哨。事實證明,那是我和月花溝通的成功媒介,我相信我的口哨足以勝過說教。我急忙將嘴巴嘬成吃奶型,又旋出了“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哦/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這前兩句。不過接下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遽然之間不想“吃奶”了,我來了狼性想吃肉了,我恨不得將月花當羊羔羔叼了,我張開大嘴狠歹歹地唱了起來: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哦/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哦——我竟然將歌詞也當成羔羔羊咬了……

        瞧你又吹又唱的,真是聲情并茂,我要是女的也得被感動——這是閆東事后酸不唧唧跟我說的。

        而我當時呢,也認為月花站住了,站在了橫渡水渠的過橋前,肯定是因為我的歌聲起的作用。你想啊,那首歌的歌詞被我咬得那么肉麻麻的深情,她能不淚花花地感動嗎?孰不知此時,“九頭鳥”已經(jīng)超小道追上我們,像大俠李鐵拐似的定在了水渠的過橋前。

        前有圍堵,后有追兵,月花不得不賭氣地側(cè)過身去,把目光投向了夜空。我猜,這時她肯定恨不得變成飛天的嫦娥。

        “我給人家賠不是的時候,寧可挨幾個耳光了事。誰讓咱腿腳不利落,站又站不直,跪又跪不正呢?!?/p>

        這是閆東當時又臭又硬的賠罪話。

        “你看我們的家,還像個家樣嗎?我們蓋了好幾年的被子都滾包了,一直沒拆、沒洗過;我們過年過節(jié)的從未剪過窗花,貼過福字……你既然來了,起碼待上幾天唄,幫我們拾掇拾掇再走啊?!?/p>

        這是我當時說出的話,也是賴不嘰嘰眼淚啪嚓的。

        不知是被閆東,還是被我,還興許是被窯洞里的蜘蛛網(wǎng)粘住了。月花仰頭望著月宮,嘆出一口長氣。

        我和閆東都從那口嘆氣中,聽出了她的茫然與無奈。

        “喏,月花,我給你揣了個貼餅子來,你一定餓了,給個面子先吃了再說。”閆東賠完不是,還掏出個紙包,硬塞進月花手里。完后他一轉(zhuǎn)身,竟沖著我數(shù)叨起來,“我說‘托洛’啊,你丫好不容易去了趟縣城,怎么空著手就回來啦?也不給咱哥們捎回點好吃的?!?/p>

        這時的閆東,居然還跟我玩起了嚦哏叻,還蠻不吝地喊出了我的一個外號“托洛”,這委實地讓我下不來臺。

        我有兩個外號,一個叫“赤腳大仙兒”,聽著還算入耳,算是褒獎我這個“赤腳醫(yī)生”的吧。另一個叫“托洛斯基”,就是“蘇聯(lián)修正主義頭子”的名字,簡稱“托洛”,就純屬是奚落我的了。這后一個外號,還是田軍那廝給我起的,我最怕他們在女娃面前叫了,因為其中還有個“典故”哪。

        那是我們知青大院沒建成之前的事。我們男生一直擠在老鄉(xiāng)家里睡大炕。有一次,我們糗在被窩里逗貧嘴,逗著逗著就升級了,就又掀被窩又扒褲衩地鬧將起來,還打上賭,賭賭看誰褥子上的“脫落”物多。不知聽誰說的,說“媳婦家娃”的,都是兩道彎兒的,而“牤蛋子娃”的呢,則是三道彎兒的。結(jié)果呢,我“力壓群雄”,以兩位數(shù)的高分拔得頭籌——“脫落”掉的都是三道彎兒的嘛!于是“脫落”與“托洛”諧音,這幫哥們就窮開心地叫起來……你說,這個“典故”要是讓女娃家家的知道了,我的臉還不成了猴屁股?

        “呵呵,你這只鳥,你臭來勁是吧!”

        “你才來勁呢?!?/p>

        “我可沒‘空手’回來,月花不就是我?guī)Щ貋淼膯???/p>

        “你別打岔,我說吃的。哥們上回去縣城,就給你帶回‘聞喜煮餅’了。”

        “吃吃,你就知道個吃,也不檢點檢點你這張臭嘴!”

        “你嘴香?光知道吃‘獨食’,噎死你!”

        “嘿嘿,就是香,還是大蔥豬肉餡的,十六個,饞死你!”

        “噗嗤”一聲,月花笑了,看著我們倆“打”得不可開交的窘態(tài)。不過,只是笑了一聲,接著一低頭,先是嚶嚶啜泣,隨后就稀里嘩啦地哭將起來。

        我和閆東,也就藉此不鬧了。我們倆愣愣地站著,愣呆呆地、呆愣愣地,一時還找不到規(guī)勸的語言來。

        這時,我又想到了故伎重演。我就對淚花花的月花說,你要是回頭——轉(zhuǎn),齊步——走,我就再給你唱首歌,唱電影《生命的火花》中的插曲。沒等抽噎著的月花表態(tài),我就講起了電影的梗概:一個去邊疆墾荒的女娃,在生活中、勞動中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傷病斗的故事。我一口氣講完了故事,接著就唱了起來:寶貴的生命屬于人們,讓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昂首前進,意志如鋼……我用心地唱著,剛唱完第一段,淚花花的月花就回頭——轉(zhuǎn),齊步——走地當上了我們的排頭兵,走在前面了。于是我居中,閆東殿后,我們?nèi)丝隙ㄊ呛现杪暤呐淖?,齊刷刷地走回的圩東村……

        又踏進了我們的“家”。

        我急忙翻出家里的“存貨”——平時舍不得吃的掛面和臘腸,對月花說,這可是好東西,北京帶來的,在你姐家是吃不到的。說完就燒上鍋,做起飯,手腳麻利得像表演。

        而閆東呢,也沒閑著。他說我們今晚啊,應(yīng)該給月花騰地方,讓她睡在我們現(xiàn)在的這間窯洞里,這間多少還有點家的模樣。我們呢,則搬到田軍住過的,現(xiàn)在掛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那間去。我當然沒意見嘍,說對,還是你心細,你就安排吧。于是他屁顛兒屁顛兒地踮著腳,把他家給他置的紫紅色被臥,和我媽給我做的綠花格被臥,都抱走了。完后翻出一套女知青留下的被褥,一會兒用手揉搓著,一會兒用臉貼搓著,樂呵呵地給月花鋪好了炕。我的心里啊,已經(jīng)是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得慌了。我的情緒也肯定溢于言表了,惹得閆東反過頭來又笑我,說我的驢脾氣變成駕轅的騾子了,說我現(xiàn)在像個笑面佛??磥碓禄ǖ牡絹?,一石激起千層浪。

        吃完飯,時候當然不早了,也就不好意思再糗著人家女娃了。我們趕忙給月花找出臉盆、毛巾、牙刷和肥皂,讓人家準備休息。我和閆東這邊呢,也毛毛躁躁地收拾了一下,轉(zhuǎn)移去了田軍住過的那間窯洞。

        那間窯洞已經(jīng)被閆東收拾妥當。滅了近一年的小油燈,重新被點燃起來。我乍一恍惚著看去,好像油燈的光圈里還閃出個人影。那個人影一亮相,便亮出了田軍惡作劇時的狡黠神態(tài),肉麻得讓人渾身不自在。好在那個人影轉(zhuǎn)瞬即逝,屋里留下的,只有我媽給我做的綠花格被臥,和他家給他置的紫紅色被臥,讓我們從冷清中,又奢想到一絲溫暖。

        待我回身剛掩好屋門,閆東就憋不住了,就挑起了田軍那封信的話茬。

        “我說托洛,那廝寫的信我看了,你也看看吧。這個王八蛋,這不是在跟咱玩嚦哏叻嗎?他把人家甩了,人家才十八歲啊,能不找上門來嗎?”

        閆東說著的同時,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顯然是月花一怒而扔下的那封。

        其實不用看,我就猜到信的內(nèi)容了。就連縣知青辦的姜主任,都熟諳了我們的套路。他常說,你們這些北京娃啊,文筆真好,把死人娃都能寫成活人娃,把一屁股的糞粑粑都能寫成甜面醬嘍!每個人都把自己走后門“當兵”“病退”“接班”回北京的理由,寫得是又合理又合情,又凄美又感人的。走了,反正沒正式結(jié)婚呢,有的破罐破摔的男娃甩了當?shù)匕V心妄想的女娃和女娃肚子里的小娃一走了之的也就算了唄,可是有的破罐破摔的女娃跟了當?shù)厮佬乃氐哪型捱€有了他們無辜無罪的小娃也敢一跺腳地斷了情緣走人,拿你們的話說這叫“撒丫子顛兒了”“白白了您哪”,把平時說不出口的話,都慘兮兮地留在信上了,寫的都像章回小說似的,還等著“第二次握手”呢……

        “明擺著,田軍這廝是在玩花活,把擦屁股的事甩給了我。”

        閆東將手里掂量著的那封信,忿忿地遞到我眼前。這樣一來,我也就不能不接那封信了。

        果然,前面寫的又是老一套。田軍先是寫了月花怎么怎么的義無反顧,他又怎么怎么地割舍不下。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又寫道,誰料到他還不到五十歲的老爸,用提前退休的代價,給他辦了返城接班的手續(xù)呢?誰又料到他苦命的老媽,又抹脖子又上吊又吃耗子藥地威脅他,讓他一定把根留在北京呢?不僅不同意他和月花處下去,還給他說了個北京工作的黃花大閨女呢!

        說他“缺德”,是個薄情郎吧,這讓我們又于心不忍。因為信中所談的,又讓我們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個或許是喜劇式的未來——閆東,你不是說,你向來看不上北京的瘋妞,北京的瘋妞也看上你這個“九頭鳥”嗎?月花可是個純樸的好女孩兒,你不妨跟她處處,我看你和她對脾氣……以前我侃的那些“黃段子”啊,其實都是自我陶醉的“牛逼”。你想啊,她是反抗家里“包辦”逃出來的,她把毛主席身邊來的人當成了大救星,把我當成大哥哥看待,我敢讓她陷得太深嗎?我敢開她的“苞”嗎?哥們兒沖著中南海向你起誓,哥們兒就是寂寞時跟她聊聊天而已,連一粒奶葡萄都沒敢嘬……

        喔噻,這個吹牛不上稅的家伙,還真敢“開牙”。要說他不敢“開苞”,我多少能信,要說他“老實”得只是打立正,那就有點“掩耳盜鈴”了。我們男生誰不知道他底兒“潮”,沖著大隊養(yǎng)的“楊貴妃”——就是一頭白花花的老母豬,還打過隔山炮哪!

        “事到如今,別的就甭提了,只說眼下,你打算怎么辦?”

        信,畢竟是寫給閆東的。我囫圇吞棗地看完信,就向閆東發(fā)起了問:

        “兵來將擋唄。明兒個先問清了月花的想法再說?!遍Z東答道。

        “問什么,問人家女娃的想法?你蔫不蔫啊你個大傻鳥!人家上百里地趕來,你以為就是來送個信的?”我跟他急赤白臉起來。

        “那也得搞清背景啊。”

        “背景?啥背景?你是中組部審干哪!一個剛十八歲的村妞,不外乎心氣兒高點,眼皮往上翻點,沒看上家里包辦的,想找個知青唄!痛快點說,你想不想跟人家對對眼?想,明天我就幫你說!”我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又說。

        “對眼?還是你去對吧。我可是個缺零件的,跟你們這些全須全尾的起啥哄啊……”

        “比比麥賢德,你那點小傷算個屁!再說了,你缺的又不是太監(jiān)的那根,心虛什么?”我又幫他打氣地說。

        “別拿我開涮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閆東似乎受到了刺激,瞪著眼珠子嚷起來:“田軍這是裝孫子,連他都沒敢上的小馬駒兒,我這個瘸子敢上嗎?他這使的是連環(huán)套,怕傷了咱倆和氣,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嘿,此刻的閆東,不知是猴急了,豹變了,還是憋死牛了,又耍起了小性。

        “你想哪兒去了?”

        我嘴上這么說,可是心里還是滿佩服田軍的。還用挑明嗎?他和閆東畢竟是發(fā)小,他要是把信直接寫給我,那還不找抽??!

        “看得出來,你對月花頗有好感,比我‘強烈’得多,不如你把他接嘍,以后帶回北京去,這多踏實啊,總比夢巧強多了吧?!?/p>

        閆東繼續(xù)沒好氣兒地說,還以守代攻地將了我一軍。

        我知道,閆東的心態(tài)一直很惆悵。他并無惡意提到的夢巧,正是我扎針灸扎出“緋聞”的那個“對象”——村里貧協(xié)主席周老漢家的小女兒。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夢巧抽了“羊角風”,她爹來找我,你說我能不去給她扎針灸嗎?扎“羊角風”的最佳穴位,根據(jù)古書《十四經(jīng)發(fā)揮》上的提示,就是扎“乳中”了,也就是從乳頭中間扎下去……結(jié)果呢,剛扎了小半個療程,事情就鬧得不好收場了。先是有人說我“扎”了人家黃花大姑娘的“穴”,以后人家咋嫁?。亢髞砭陀辛酥芗蚁胱屛摇暗共彘T”的話茬,乃至于夢巧本人呢,最后也不依不饒起來,說我霸王開過弓,鬧騰著非要我給個說法不可……

        “你丫甭轉(zhuǎn)移大方向,現(xiàn)在說你呢,你怎么就不解風情呢?——月花可是在田軍的苦心規(guī)勸下,才來找你的!”

        說完,我把那封信一甩,就猶如把月花和我的心煩,都一起甩給了閆東。

        “我不解風情?呵呵,我的命我自個兒知道,用不著你跟我逗悶子?!?/p>

        閆東則更干脆,一揮手,就把我扔過去的信打落在地。而后隔著老遠呢,對著小油燈就唏唏噓噓地吹將起來,直到把小油燈吹滅為止。

        他吹滅了油燈,賴不嘰嘰地爬上炕沿,就順勢一倒,四爪啪嚓地躺下了。于是我也跟著他躥上炕頭,倒在他身旁。接下來,兩個根本就沒有睡意的“牤蛋子”,望著窗外長夜抱在懷里的那輪明月,心底亂如麻。

        然而心底越亂,越看窗外白花花的月亮,就越像隊里的那頭白花花的老母豬——“楊貴妃”的大屁股。于是看著看著的,看得大腦缺氧,小腦充血,就不得不找個話題轉(zhuǎn)移視線了。

        “哎,我說鳥啊,聽說‘二號’要挺‘七號’出山了。只有他重出江湖,咱們才有念想?!?/p>

        我側(cè)過身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對閆東說。

        “那頂屁用,不還得看‘一號’的陰陽臉兒?”田東沒好氣兒地答道。

        “嘿嘿怎么說話呢?犯忌啊……”

        這話不投機,一句就打住。

        “哎,聽說‘病退回京’的新政策要出臺了。只要咱這邊縣級以上的醫(yī)院,北京那邊區(qū)級以上的醫(yī)院,開出同樣‘有病’的診斷證明,就有戲,就能辦手續(xù)回京了?!?/p>

        我又說。說完了我才意識到,我這句話更不中聽,更惹他心煩了。

        其實,自從他沒了根腳趾頭后,他的“身份”就遠比“病退”的還牛逼了,因為那時關(guān)于“病退”還沒下“紅頭文件”呢,而“殘退”已經(jīng)有“紅頭文件”了嘛,那可沒人敢阻攔。但是問題還是出在他北京的家里了——他總是沮喪地想,他爸跟他后媽和后媽帶來的兩個小妹妹,住在一間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里,會接受他“殘退”回京嗎?

        “有戲、有戲,你們他媽的都有戲,都給我滾!托洛,你丫也帶著月花給我滾!你們愛去哪去哪,反正別在我眼前晃悠!唉——”

        閆東說完,就伏在炕上抽泣起來。

        “嘿嘿,你個鳥人沖我撒什么氣?走就走,明兒個我就喝碗煤油,去醫(yī)院開個心臟病證明辦‘病退’,把這兒的窯洞和月花都給你留下,我才不要村妞呢!”我也拱著火地對他說。

        “呵呵,你不要?你不要你把她哄得那么樂呵干嘛?你當我眼瞎!”

        閆東更是不甘示弱,大聲嚷起來。

        “你這、這哪跟哪啊,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尥起蹶子了?人家點名來找你,我能不給你撐面子嗎?你怎么連好賴四五六都不懂!”

        “我用不著你撐面子!你們明明知道我這副德行,還拿我開涮,我不需要你們憐憫!”

        閆東這回嚷完,一拱身子便把后背留給了我。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屁響,直沖著我呼嘯而來,大有崩塌窯頂之勢。

        “嘿,你這鳥人,不會悠著點?。 ?/p>

        我知道在憋死牛的人面前,說多了沒用,索性,也就不往下說了。我也順勢一翻身,將身子砸進炕頭的另一角。

        肯定是心火加焦慮、重力加速度的扭力,這時只聽我屁股底下“嘎嘣”一聲,我意識到我身下的火炕塌了,塌下去一個坑。

        無奈,我只好下炕點燃油燈端過來,然后掀開炕席查看一番。

        不想這一看,還真讓我看出了名堂:

        “嘿,閆東你看啊,這火炕下怎么、怎么好像有地道??!”

        閆東先是訕不唧唧地扭頭看了一眼,接著一抖機靈也跳下了炕。

        看到挪開了碎磚的炕下有個大洞,看到洞的延伸走向,儼然是從地下穿墻而過,出了這間窯洞的,我們倆顯然是秉持著共同的直覺和感應(yīng),都想到了一塊。

        “嗯,毛主席說‘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嘛,這一定是田軍那廝改造的?!遍Z東說。

        “對。這屋就他一人住,要是我住這兒也會挖的?!蔽乙哺f。

        說完,我還“地道戰(zhàn),嘿,地道戰(zhàn),埋伏下神兵千百萬……”地,哼出了兩句電影里的主題歌。

        “出口一定在東墻外。”閆東又說。

        我們家院子的東墻外,乃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牡販蠝羡舟值?,一直連到后山的雞爪嶺呢!

        “對。誒!鳥,你聽你聽……”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這時,真的說不好是我的直覺,還是這個炕洞帶來的啟示,我仿佛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傳了過來。

        “……你聽你聽,院里子是不是有啥動靜?你把院門插好了嗎?”

        我豎著耳朵,緊繃著神經(jīng)對閆東說。平時,像關(guān)院門啊,吹滅小油燈啊,把備用火柴、手電放在固定的地方啊,這些事總是細心的閆東搶著做。

        “插——了?!?/p>

        “真的?”

        “那有什么假?!遍Z東不耐煩地答道。

        “那,放火柴、手電的地方也告訴月花了嗎?”

        我一向喜歡跟他逗悶子玩。不過這次與往常不同,顯然,我是帶著雙重的關(guān)心和試探,才這么問的。

        “嘿,就你明白似的——忘了、忘了……”

        閆東同樣,這回恐怕也是出于賭氣的心態(tài),故意逆反著我這么答的。

        “忘了?那萬一人家夜里上茅呢?”我步步緊逼地說。

        “人家上茅的事你也管啊,干脆你去當手電,亮在茅子里算了!”閆東氣吭吭地反擊著我說。

        “我可是跟你說真格的——你聽,呀!好像……像有人在哭!”

        說完,我撇下閆東,沖到門前拔下門插就奪門而出。

        籃球場般大的院子里,滿地都是滑亮亮的月光。我踏出屋門,就像踏進了什剎海的溜冰場。只不過眼前空蕩蕩的,像散了場般的清涼。

        在南邊院墻的墻跟下,我們還挖有一個存儲食物的菜窖。我們原有十七口之多嘛,菜窖挖得比一般人家的大。我剛才冥冥中感知到的“動靜”,就好像是從那邊傳來的。不過,那邊還堆著柴垛和一些廢舊的農(nóng)機具呢,所以我一時還很迷茫,搞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順手抄起一把揚場用的木掀,就直沖菜窖那邊走去。

        “嗚、嗚、嗚——”

        待我來到菜窖前,疑是剛才的“哭聲”又出現(xiàn)了。這次由于聽得真真切切,也就堅定了我的判斷:一定有個什么東西——不是東西也是東西的“東西”,不是鉆進了我家菜窖,就是躲在了南墻跟的某個角落里,而且它顯然不是普通的家畜!那,這個“東西”會是何物呢?會傷人嗎?

        “我說‘大仙兒’,小心哦?!?/p>

        這時,剛才還跟我較著勁的閆東,也尾追而來,手里還攥著根碗口粗的木棍。我是“赤腳醫(yī)生”嘛,閆東也常常陰不陰、陽不陽的這樣稱呼我。

        “你干么來啊——你不是說我‘成心’嗎?”

        我繼續(xù)觀察著前面的動靜,連頭也沒回地對他說。

        “嗚、嗚——”

        那個響動又出現(xiàn)了。立馬我那顆怦怦跳的心,頂?shù)搅松ぷ友凵稀?/p>

        就在我和閆東尋視著前方,向前咄咄逼進的時候,我們的身后又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并閃出了手電的光亮。我們側(cè)身一看,呵呵,是月花!看來她也被“驚擾”了,也來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月花的出現(xiàn),讓月光顯得越加清凌。清凌凌的月光也仿佛只籠罩在我們倆的身上。而且隨后,她提醒我們說的話,也加深了我的預感。

        “剛才俺出來放茅,就聽到墻邊邊有動靜哩,俺還想去叫醒你們哩。”

        月花邊說著,邊湊到了我們身旁。

        “那你看到什么沒?”閆東急忙問。

        “俺莫看清,只看到個黑影一閃……”

        “沒看清?你再想想看,像四條腿地上跑的那種,還是兩條腿鬼頭鬼腦的那種?”閆東繼續(xù)問道。

        “莫等看清哩,一閃就莫哩嘛?!?/p>

        “呀!會不會是——”

        沒等月花說完,閆東自己就若有所思地嘀咕上了。

        “是什么?”我急忙催問。

        “會不會是周老漢家‘鬧壽’那次,打死的那只的另一只??!”

        “啊……”

        經(jīng)閆東這么一提醒,我的心里也敲鑼似的鬧騰開來。要是那次的“那只的另一只”的話,那咱家,可就真的“鬧鬼”了……

        十一

        我們家西墻外,有個溝坎分明的土包。土包西邊,就是貧協(xié)主席周老漢家了。

        那還是剛打春的一天。閆東當時還沒變成“九頭鳥”,我也沒惹出“緋聞”呢。一大早的,我們倆就抱著個膠皮籃球,又三步跨,又遠投地在院子里開始了晨練。

        突然,墻外土包那邊喧囂聲乍起,嚇了我們一跳。緊接著我們先是看到一只,后來又跟上來一只,只見兩只土豹子般大的“大貓”,嗖嗖帶風地從墻頭上飛躍過來,一落到我們這邊地面,便一瘸一拐著圍著墻跟跑起了圈兒??磥硭鼈兪芰藗芷饋砗艹粤α?。

        隨后我們家的院門,便被周老漢和他兒子長生、女兒夢巧等一幫子人給拱開了。他們手里拿著“戰(zhàn)天斗

        地”的那套家活什,就是鐮刀、鋤頭、耙子什么的,像“秋收暴動”似的一擁而進,沖著那兩只“大貓”就追殺起來。他們喊聲大作,他們氣勢如虹,他們橫掃三軍如卷席,不一會兒就將其中的一只逼進了我家菜窖,而后又圍攻起另一只。

        接下來的場面激烈極了。身強力壯的長生“俺日你個球”地吼罵著,揮起手中的鐮刀,一刀就砍進了那只“大貓”的后臀,把鐮刀頭都嵌進肉里了,血濺一地。緊跟著這伙人圍攏上去,幾把鋤頭、耙子的同時揮下,眼看著就要砸到它頭上——

        不過就在那最險峻的關(guān)頭,是生、是死的絕唱關(guān)頭,那只“大貓”并沒有坐以待斃,而是絕地反擊了!它瞪起雙眼,乍出“虎牙”,它肯定是忍著劇痛一躍而起,沖著周老漢就撞了過去……哇,真是不可思議。它這拼死一撞,愣是把周老漢撞了個趔趄,繼之就見它嗖嗖嗖地利用周老漢的身體做跳板,來個三級跳,躥上墻頭便落荒而逃……

        躲進我們家菜窖的那只,就沒那么幸運了。它身陷囹圄,沒幾個回合就被長生拍死了,后來還被剝了皮,燉了吃了肉。

        事后我們才知道,那是從雞爪嶺上下來的兩只“山貍子”。聽說后山里的山貍子和周家之間,還曾有過什么“前仇”哪,那天夜里下山來,純屬是來“報復”的。它們目標明確,就像加里森敢死隊似的,徑直闖了周家的“壽堂”。它們偷吃了“壽供”,打翻了“壽蠟”“壽蠟”, 還將剛剛抬進家的“壽材”燒黑了,險些釀成火災(zāi)!這下周老漢可就發(fā)飚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它不讓俺“好死”,俺也不讓它“好活”,俺跟它“不共戴天”哩!發(fā)誓非要剝它皮,吃它肉,補壽不可……

        然而有關(guān)周家和山貍子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前仇”,我們當時就不知情了。直到前些日子,我去雞爪嶺給個老獵人看病,才從老獵人嘴里打探到虛實。

        據(jù)老獵人說,有一年鬧饑饉,周老漢家到雞爪嶺下夾子,把一面坡的山鼠都一網(wǎng)打盡了,還從鼠洞里挖出好些麥子和大豆來!打那以后,山鼠偷糧食、山貍子吃山鼠的生物鏈被掐斷了嘛,雞爪嶺上的山貍子也就跟周家結(jié)下了“梁子”。

        再有一說,就屬于那類雞毛拌韭菜——亂七八糟的事了。聽說以前常發(fā)生在娶不上媳婦的窮人家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長生兄妹自擺過烏龍,在雞爪嶺那兒正“光腚推磨”的當兒,被山貍子撞見了……按山里人的說法,被山貍子撞見了,就等于被“山鬼”詛咒上了,本著不殺生不“解咒”的陋習,周家人一見到山貍子,也就分外眼紅了。

        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和閆東唰地回放了一遍周家和山貍子之間的那場“大戰(zhàn)”,我身上的寒毛立馬挓挲起來。

        由于月花擠在我和閆東中間,我們隔著她相覷了一眼,便無聲代有聲地決定了:千萬可別惹火燒身哦!如果——如果真是上次那只山貍子的話,看在它“懷戀同胞,想念舊友”的情分上,索性把院門打開,然后菜窖那哈、柴垛那哈,總之滿院子的轟唄、趕唄,把它趕跑了算,跑得越遠越好,只要我們別跟著“沾包”,別讓周家人撞上嘍就行!

        我們急忙將月花勸回了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間窯洞里。這邊離南墻跟近,猶如坐正面看戲,我和閆東都有表現(xiàn)欲。完后我和閆東又回到了菜窖前。

        安排完畢。我想此刻站在窗前的月花,一定為我們倆擔著驚、受著怕。

        這次,我沒打賁兒地上前就掀開了菜窖上的蓋板。閆東也不示弱,緊跟著就將手電照了進去,然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照將起來。當閆東的手電掃了兩遍,掃到最旮旯的角落時,呵呵果真,我們看到個“大家伙”躲在那里!它碩大健壯,它正矜著鼻子、呲著虎牙、挑著豹子眼地瞪著我們,似乎要與我們大戰(zhàn)一場!

        “阿彌陀佛,求求你了,快上來跑吧,別再給我們家惹禍了……”

        閆東一見此狀,干脆單掌一立,還向山貍子求拜起來。

        “我們可沒招你哦,要是被周家人發(fā)現(xiàn)了,再發(fā)生‘人貍子大戰(zhàn)’,那、那我們家不成‘兇宅’了?”

        我也一樣。一想起上回的血腥場面,一想起周家的娃子挑著張血淋淋的貍子皮滿村的炫耀,我是肝兒也顫,腦袋也大,渾身透心涼的不自在,幾天都吃不下去飯。

        但是隨后,任憑我和閆東怎么轟,怎么趕的,甚至我們還操起木掀、木棒去打,那只山貍子就是不上來,比牤牛蛋子還倔,和我們窖里窖外地斗上了“法”。

        如此這般地斗了十幾回合,我和閆東已然是冷汗熱汗一起冒、冷言惡語一起上了。

        “你丫不怕死,也別連累我們?。 ?/p>

        “還不上來啊,還等著讓人大卸八塊哪!”

        “人死都如燈滅呢,何況死你個貍貓狗子算個球!”

        待我們發(fā)了一通牢騷,沮喪的我,才恍然想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我急忙對閆東說:

        “咱們在上邊占著有利地形呢,它哪敢上來???它恐怕還記著那些鋤頭、耙子哪,不如……”

        “不如什么?”閆東追問道。

        “不如拿根臘腸把它逗上來?!?/p>

        “臘腸?人都個把月吃不上一口呢?!遍Z東撇著嘴說。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嘛。再說了,咱們也不能老這么耗著啊,夜長夢多嘛!”我又說。

        “嗯,也好,也只能這么辦了。”

        接下來,盡管有些不舍,閆東還是返回屋里,拿出根北京帶來的臘腸,還晃悠著在鼻子前聞了聞,才掰成三段。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嘍,我接過一段,就去了院門口。我把大門打開,我還故意弄出點響動,然后才將那段臘腸,放在大門外的臺階上。閆東呢,則將一段投給了菜窖里的那個家伙,又將另一段放在了菜窖的蓋口上。我們?nèi)绱诉@般地布置一番,才一起躲回了月花在的窯洞里。

        窗外明月高掛,窗里人心高懸。我們?nèi)?,還是月花在中間的順序,身子挨著身子、頭擠著頭的,倚在窗前朝外望著。我情不自禁地還矜起鼻子,嘬起牙花子,跺起腳丫子,好像我就是那只山貍子,心急火燎地要跳出“火坑”,要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

        十二

        經(jīng)我們這么一折騰,菜窖那邊反而啞炮了,陷入了沉寂無聲。又過了片刻,相反是大門口那邊生出了動靜,而且還是月花先發(fā)現(xiàn)的。

        “誒,看哩,你們快看!”

        月花用她的小肩膀,拱了拱我后才大聲地說。

        那輕輕的一拱,絕對暗示著對我的倚重。我扭頭會意了一下她的眼神,便急忙轉(zhuǎn)向她提示的方向。

        那是大門口方向,那里背光,“黑洞”一樣。我一眼就看到了黑洞一樣的大門外黑中泛白,有個灰不塌塌的人影在晃動。那個影子起先像是匍匐在地,而后晃了兩晃,便晃悠著站起來,然后晃著秧歌步似的便晃進了我家院子,嘿,還一順手,把我敞開的院門給掩上了!

        這家伙是誰?手真欠!

        待來人掩好門,一轉(zhuǎn)身,再晃悠著朝我們這排窯洞走來,我才看清了來人的面孔——哦,原來又是老羊倌范寶崽。

        既然是他,我以為我十有八九地猜到了他來的緣由。

        上次范嫂鬧血崩,也是在這“上應(yīng)太陰,下應(yīng)海潮”的月滿之夜。范寶崽也是這么跌跌撞撞地跑來找的我,還跑掉一只鞋,跑丟一桿煙袋槍。他人還沒進院呢,喊聲就飛了過來——小趙哩小趙,俺屋里出事哩!

        那天我和閆東,也像剛才似的躺在炕上,正聊著誰家“娃”的前邊大,后邊翹,身上白,小蠻腰呢。一聽到范寶崽扯著嗓子喊我,急忙跳下炕,拎上急救箱就朝他家跑去。

        到了他家,幾個婆娘姨娘家的已經(jīng)到了,正在屋里忙活著哪。我推開屋門一看,好嘛,滿地上扔著的除了碎銀子一般的月光,就是女人夾在褲襠里的那類爛棉花了,一團團、一簇簇的,又像掛在夜空中的云彩,又像老牛拉在地上的草糞。女人用棉花堵“月漏”,這誰都知道,可是一看用了這么多,我這個當“醫(yī)生”的也傻了眼,這拾掇拾掇有一麻袋了,豈不趕上王母娘娘的“天漏”啦!我急忙擠到炕前,才見范嫂只蓋著條紅被單,死人似的躺在炕上沒動靜。我一看情況十萬火急,不由分說掀開被單,就給她扎了“斷紅”“中極”“神厥”等穴位。果然,我捻針、停針了不一會兒,就聽上頭“娘哩”的一聲,下頭“噗嗤”的一聲,一股污血從范嫂身下噴出來,里面還夾雜著一節(jié)大毛毛蟲樣的東西!

        “瞅瞅、瞅瞅哩,都是你干的好事!”

        “真是個混球、混球!你咋不戴著它鉆地縫哩!”

        “干脆戴個牛鞭梢的,勒死你算了……”

        緊接著,若不是那幾個婆娘姨娘家的炸了窩,掐得范寶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怎么也聯(lián)想不到那個“大毛毛蟲” 樣的東西,就是漢子們津津樂道的“羊眼罩”……

        那現(xiàn)在,范寶崽又是大半夜的來了,莫不是又干了什么“好事”?

        “大仙兒你看,又是寶崽?!?/p>

        這時閆東腦子里反映出的,恐怕也是老羊倌家的故事。

        “嗯,知道了。你們在屋里別出聲,待我出去看看?!闭f完,我便推開了屋門。不過就在我邁出腿,騎在門檻上的當兒,絕對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我死盯著閆東的那對眼神——已然閃爍著月花守護神一般的眼神,又鑿補了一句,“月花的安全,可就拜托你了?!比缓蟛呸D(zhuǎn)身迎著范寶崽走去。我當時肯定不知道,我們的這一眼,這句話,竟是永別……

        十三

        從我們家院子里無須抬眼皮,就能看到對面的山梁黑如木炭,炭色上方的夜空藍如海潮。此刻,“楊貴妃”肥臀般的那頂皓月,像盞聚光燈似的掛在空中,把我和范寶崽罩在了“舞臺”中央。

        “哦,是您啊,范大哥,都這么晚了,不是有啥事吧?”

        我一登場,便直愣愣地問將過去。

        “莫、莫啥大事、莫啥大事……”

        范寶崽先是一怔,隨后左右顧盼了一下才答。

        “呵呵,莫啥大事——莫啥大事,那就還是有事唄。咱家范嫂還好嗎?”

        “她莫事哩,她半角饃饃都莫少吃哩……”

        “莫少吃就對哩嘛,能吃才養(yǎng)身子骨,咱可別舍不得。”

        “是哩,是哩……”

        我倆這么一問一答的,便走了個對面。不過比他早到一步的,乃是他一身辣膻膻的酒氣。看來,他剛才多喝了幾盅。

        “俺屋里那口子啊,莫事是莫事,可是這、這回哩,比有事還鬧騰哩?!?/p>

        走到我面前的范寶崽,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又說。

        這話怎講,我沒聽明白。不過有他戴“羊眼罩”的形象在我眼前晃悠,我還真的想象不出來,最近病病怏怏的范嫂會怎么個“鬧騰”法。

        “瞧您說的,就您——還嫌咱嫂子鬧騰哪?”

        “可不是哩,按理說婆娘家家的,能鬧、鬧出啥名堂來?可是你知不道哩吧,俺屋里的剛才……”

        范寶崽邊說著,邊胸前身后地摸將起來。

        我知道他是在摸身上的煙袋槍。我急忙掏出“飛馬”的,磕給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待煙一點著,他順勢一蹲,便像碾子似的砸在地上。

        這可是個信號,“有話” 要細嘮的信號。村里不管是老少爺們,還是大小娘們,都喜歡蹲著說話。一蹲下去嘮上了,要說大屁股娘們兒能把地面墩出個坑來,那大鳥的爺們兒就能鉆出口井來。于是我跟著他也蹲了下去。

        他這才嘬口煙,吐了個煙泡后接著說:

        “俺屋里的剛才啊,就、就急慌慌地尋你來哩。一看你們莫在,可是院門、屋門的,咋的都大敞著哩?她就、就更慌慌哩……”

        “范嫂慌什么啊,我們又沒走遠?!?/p>

        哦,他說范嫂來的那會兒,興許正是我和閆東“月下追月花”的那會兒。

        “你還知不道哩吧,夜、夜個(昨個)晚晌啊,夢巧叫俺屋里的陪她,去了趟公社哩,找、找李助理去

        哩!俺屋里的一回來,就慌慌著要給你報信哩……”

        公社離我們村,也就十里地冒頭。有急事了,常有人摸著黑打個來回。

        一聽說夢巧去找了李助理,我馬上聯(lián)想到的,還是那件讓我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的“緋聞事件”。我跟夢巧剛出事那會兒,閆東就說過,夢巧家一看“招親”的敬酒你不吃,折了面子,過后能不讓你吃罰酒嗎?開始時我哪兒信啊,不就是扎“乳中”時沖動了一回,又沒到談婚論嫁的份兒上,哪兒來那么大的“仇”啊?直到前些日子范嫂提醒我,說夢巧又去她那兒嚼舌頭了,嚼來嚼去的就是一個目的:想讓范嫂也“證明”我看病時不檢點,有吃女人豆腐之嫌。我這才警覺到,夢巧一直就沒斷過報復我的念想。

        “呵呵,又找李助理去了?還綠豆蠅——死盯上啦!難道還想編個什么‘新證據(jù)’出來,告我‘強奸’不成?”

        我心頭一沉,眼前立馬映出一條張著血口的大蟒蛇,跟夢巧立著的臉子一樣。上次就是,夢巧先是橫著笑臉求我,后來又立著長臉罵我,最后無計可施了,就去公社找了李助理,說我“耍流氓”!

        “呵,你可別小、小看了夢巧那娃,只要有縫,她準能下出蛆來。難道你們就、就啥風聲莫聽到?”

        “風聲?什么風聲?我昨晚回來,就在村口跟您嘮過兩句啊……”我怔怔地說。

        “怪不得哩,你們還啥都知不道哩——夢巧從公社一回來,就鬧騰著說要綁、綁人哩!”

        “什么?要‘綁人’?綁誰,綁我嗎?”

        我一聽這話,頓時脖子以上發(fā)熱,肚臍兒以下發(fā)涼。

        在我們當?shù)兀灰惶岬健敖壢恕钡脑挷?,就會讓人?lián)想到“階級斗爭”級的大事!我們進村后還遇見一次呢。那次就是周老漢下的令,他是貧協(xié)主席嘛,有時村支書不好處理的事,就轉(zhuǎn)手他辦了。他下令綁了富農(nóng)家的一個十七歲男娃,說那娃“日”了“楊貴妃”!“楊貴妃”盡管是一頭愛跑圈的老母豬,但是也是貧下中農(nóng)的財產(chǎn)啊,肥水哪能流外人田啊,怎么也不能讓“地富反壞右”的給“日”嘍?。∮谑悄峭薇晃寤ù蠼壍亟壛?,吊在村頭的老柿子樹上。結(jié)果呢,村里的民兵們又抽又打又勒地——就是沖著娃的“那玩藝兒”勒去的嘛,愣是將那娃的“球”給勒爆了,連蛋子兒都擠了出來,掉到地上被狗叼了……

        “咳,不是哩,不是要綁你。他們說的是你、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娃?!?/p>

        嘿,看他這大喘氣的!不過這樣一來,我反而更加惱怒了——這不是在跟我玩聲東擊西嗎?不是在我身后捅刀子嗎?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我雙手叉腰站在老羊倌面前,我用泰山壓頂之勢嚷道:

        “他們憑什么要綁人家?。∪思艺兴巳撬??有什么事沖我來啊!”

        我的氣場一沖過去,差點把范寶崽掀個后滾翻。

        范寶崽肯定沒料到我的反應(yīng)會如此強烈。他一見我發(fā)怒了,酒也完全醒了。他急忙撐腿爬起來,還沒站穩(wěn)當呢就急忙說:

        “誒,你、你別急嘛,按理說哩,咱村里人可都是為你好,為你著想??!”

        “為我著想?為我著想還綁我的‘客人’,這是什么邏輯?狗屁!”我搶白道。

        “俺說小趙啊,你想啊,咱這窮山惡水的地界,說鬧鬼就鬧鬼、鬧貓就鬧貓的地界,冷不丁地冒出個生娃子來,還那么俊,跟畫上走下來似的,能不遭人猜疑嗎?”

        說著這話的范寶崽,眼中還閃出一道神兮兮的光澤來。

        “哦,一看人家是個生娃子、俊娃子,就往‘鬧鬼’上靠啊,哪有這么搞的?這不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嗎!”我越加忿忿不平了。

        “咳,咱就莫提夢巧那娃啥心思了,聽俺說句公道話中不中?俺屋里的也在場嘛,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嘛——其實俺們尋你來,想告訴你的,就是你啊還真得感謝人家夢巧才是哩……”

        “什么?我還要感謝她?呵呵?!?/p>

        我嗤哼出兩聲“呵呵”來 ,差點把鼻子都嗤歪了。

        “可不是哩?你聽俺說說是不是這理兒,”范寶崽把手里的煙屁往地上一扔,捻上一腳后繼續(xù)說,“要不是夢巧拉著俺屋里的一起去找李助理,去問你那娃的事,咋能知道李助理啥態(tài)度呢,咋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真相?什么真相……”

        “嘿,人心隔肚皮啊,你還知不道哩吧,李助理一聽就躥哩,就拍桌子瞪眼哩,說俺家小姨子已經(jīng)死球哩,咋又蹦出個哩?”

        “啊……”

        “那李助理說話還有錯?還敢撒謊哩?再說了俺屋里的也在場啊,也親耳聽見哩嘛。俺屋里的就是怕夢巧一人去不著調(diào),才跟著去的!”

        我聽后心頭一驚,意識到其中有蹊蹺了。我頓時就像一腳踩空了而掉進冰窟窿中,被淹了個透心涼。

        緊接著范寶崽下面的一席話,猶如電閃雷鳴,猶如暴雨澆頭,并且還讓我在暴雨澆頭的電閃雷鳴中,仿佛還看到了“鬼魂魅影”——

        你還知不道哩吧,俺屋里的和夢巧夜個下半晌哩,也去水塘子洗澡哩,在那哈就遇見這個生娃子哩,就套過話哩。她說她是劉麗花家的妹子,可是話里話外的不僅讓夢巧生出蹊蹺,就連俺屋里的都聽出破綻哩,咋聽咋都聽不出她和麗花是一家人……

        你還知不道哩吧,夢巧看那娃臉蛋俊俊的,身子白白的,唯有腚溝溝那哈嘿,怎么花里胡哨的,還有條彎彎月似的傷疤哩?就起疑心了,說莫不是遇上“山貍子娃”了——就是老人們傳說的貍子精……莫管她是個啥吧,先找李助理去問個明白再說,就拉上俺屋里的去了公社……

        你還知不道哩吧,夢巧從公社一回來,就滿村張揚哩,說李助理都說哩,他家的小姨子剛死,他媳婦還回家?guī)椭蚶砗笫铝?,呀呵現(xiàn)在,咋又“詐尸”哩!再說他家小姨子腚上,可沒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你還知不道哩吧,李助理叫夢巧回村后,就叫她哥長生把那娃綁嘍,然后審審她的身份,再押到公社去。她哥是民兵連長嘛……

        我這才明白禍起蕭墻了。這平日里百無聊賴的村民們,又找到個噱頭鬧起“鬼”來,并且陡然間就鬧得人鬼難分,真假難辨,鬧到了頗難收場的地步。

        十四

        送走了范寶崽,我站在黑洞洞的大門口,心里也黑洞洞的沒了底。說實話,我并不怕因此而惹上什么“橫禍”,我們畢竟是知青嘛,“光腳”的還怕他“穿鞋”的?我只是不由自主地,也從另個側(cè)面揣摩起月花的身份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在“褻瀆”我自己,我腦子里已經(jīng)攪合成一鍋粥。我這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就是唐突地去問問“月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落魄而失神,我隨手掩上院門,抱著多么不情愿與她“唐突”的心情,向窯洞那邊走去……

        天底下的事情似乎向來如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我躑躅著腳步,剛剛走到院子中央的時候,大門外先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我虛掩上的大門,就被人推開了。

        “俺說小趙啊,你還莫睡哩?”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跟我打起了招呼!我應(yīng)聲回頭一看,正是夢巧她哥長生,身后還跟著“一幫人馬”,呼啦啦地就擠進了我家大院。他們手里不僅攥著鎬把子、鐮刀、砍刀什么的,還拎著一團黑乎乎的“牛血繩”。我知道那是綁“鬼”用的,梆子戲里不都唱了嗎——九界神怪呀哈那個鐘俠來,血繩拿鬼呀哈那個定塵?!?/p>

        這時我眼前不知為什么,即刻現(xiàn)出一幅淫暴的畫面:長生這幫人闖進來,不由分說就將月花按在地上要綁。夢巧更是甚之,還動手扒起了月花的黃軍褲,罵她不是個“山貍子娃”,就是個“賊娃子”,非要她交待腚上的“疤痕”是咋回事,是不是來他家“鬧壽”那回被她哥砍的……

        唉,這可如何是好!

        你想啊,萬一這個“月花”真是個“冒牌”的,是鄉(xiāng)里人說的洪洞縣來的吃百家饃的——連蘇三都是洪洞縣的窯姐嘛!那我和閆東在他們眼里,不就比“壞人”還壞,比“流氓”還流氓了嗎?

        不過我的直覺依然很固執(zhí)。我怎么會相信“月花”是個捕風捉影的人物呢?怎么會相信“聊齋”那類的“鬼話”呢?我堅信有些事情純屬巧合,純屬牽強附會。巧合與牽強附會往往會在一些人的心中作祟,而夢巧他們不過是“賊心不死”,是殺雞儆猴,是成心想讓我出丑罷了!

        那年我畢竟才二十出頭嘛,我的確有些“蒙”了,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好了。我的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地開始發(fā)眩。緊接著噼里啪啦地,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陣“眩閃”,就像電影膠片放著放著的斷裂了一般。不過就在一陣“眩閃”再次出現(xiàn)之際,我仿佛瞥見了南墻跟那邊有動靜。我甩頭望去,便心頭一亮。因為我剛好看見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一只比跳進我家菜窖里的那只還大,大得足有小花豹般大的“山貍子”,居然出現(xiàn)在我家菜窖的蓋板上!我甚至于一瞥一亮當中,還看到它敏捷地做了個小動作,比蟒蛇吐信子還快地將個什么東西舔進了嘴里。我猜,那恐怕就是閆東扔下的那段臘腸。

        盡管只是應(yīng)景的一瞥一亮,我還是從那只山貍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它氣度上的堅毅,看到了它與“敵人”戰(zhàn)斗到底的信念與決心。我立馬聯(lián)想到它此刻出現(xiàn)的“使命感”。我仿佛覺得它,也像是被一種戰(zhàn)無不勝的思想武裝起來了似的,陡然間就變成了一只“真老虎”,變成了一個絕對不可欺、不可辱的“斗士”。我馬上就仰賴上它了。我相信,我百分之百甚至于百分之二百、三百地相信,它一定有足夠的能力與智慧去跟長生他們周旋,從而給我窯洞里的“哥們”,留出逃脫的時間。

        “誒,我說長生啊,你們要來拿的,不是雞爪嶺上的那只‘山貍子’嗎?喏,你看那邊!”

        這決不是我的急中生智,而是我當時沒了選擇的選擇。

        可想而知,長生當即就紅了眼,就暴怒了、發(fā)狂了。他們簇擠著一哄而上,就好像他們真的是“天兵天將”,真的發(fā)現(xiàn)了人間有“妖孽”一樣,掄起手中的家伙什,就朝我家菜窖那邊殺將過去。

        同樣可想而知,你紅了眼,你暴怒了、發(fā)狂了,人家還會等著任你宰割嗎?這時站在我家菜窖上的那只“山貍子”,由于我企盼它是來力挽狂瀾的,是來“救”月花的,因此我太欣賞它了,就像現(xiàn)在欣賞皇馬的C羅一樣——只見它一躥而起,嗖嗖嗖地踩了幾個“單車”,就把迎頭撲來的那伙人都晃到了身后,然后與我來個“會意”的擦身而過,箭一般地奔出了我家大院……我在驚詫之中,似乎還看到它跑出我家院門的一剎那,又做出了個極其敏捷的動作:比蟒蛇吐信子還快地將個什么東西舔進了嘴里。我想,那肯定是我扔在大門外的那段臘腸!

        “嘿,它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啦!”

        緊接著我一語雙關(guān)地大喊道,并不是沖著揚長而去的山貍子方向,而是沖著院子里、沖著我家窯洞方向。我知道閆東和月花,一直站在窗前洞察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我知道他們剛才一定聽到了我和范寶崽的對話,他們一定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長生那伙人抓了月花,再綁了再逼供,再鬧騰出更離奇的“聊齋”來,那不就等于把我們逼上梁山,接下去還不發(fā)生“知青”與“貧下中農(nóng)”的大戰(zhàn)?我知道我的這聲大喊,就是給九頭鳥的一個信號:跑,快鉆地道跑,帶上月花遠走高飛!千萬別讓暴怒了的周家人抓住嘍!

        長生沒抓住“山貍子”,也沒能找到“月花”,當然也就沒理由再鬧騰了,過后無趣,只好訕訕地離去。

        后半夜的殘更,只剩下我一人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我一屁股落在閆東編的糞筐上,像一攤被剔了骨頭的五花肉。我本想閉上眼皮緩一緩神,可是一閉上就彈開,一閉上就彈開,好像閉上就會死,就再也睜不開了一樣的恐怖。有了恐怖的陰影存在,我相反有了戰(zhàn)勝一切恐怖的勇氣。我下意識地瞪開雙眼,一抬頭,正好看到落在柿子樹樹尖上的月亮——它已經(jīng)超低空地降落了,再降下一寸,就會被樹尖尖捅屁股了。它似乎像是在玩“變臉”,它一會兒噶冷一下變?yōu)椤皸钯F妃”,一會兒又噶冷一下變?yōu)椤霸禄ā保贂河指晾湟幌伦兂闪恕吧截傋油蕖?,她似乎在靦腆地變幻著她在人間的角色……在它噶冷噶冷的過程中,我呆雞一般。我就這么呆雞一般地望著她,望著、望著、望著的,好像這么望著,即是我的劫數(shù),即是我的歸宿……說實話,我既不想抱怨長生兄妹什么,也不想抱怨這個“身份神秘”的

        月花,更不想總是一味地抱怨自己的命運——如果我跟閆東換個個兒呢?如果這時是我?guī)е禄ㄟh走高飛呢?我不知道是哀婉,還是悲涼地哭了起來,哭得委屈之極,哭得傷心之至,哭得比當初離開北京城時還凄泣……

        人哭累了,多半都會暈暈菜菜地入夢。就在天邊抹出一道魚肚白,我正要入夢之際,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幕“幻覺”般的景象:從我家菜窖里噶冷一下子跳出來一只“大貓”!那只“大貓”逡巡著掃了周圍一眼,就踱著T臺步朝我走來。它走到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便站住了,便一弓前腿,一拱后臀地伸起了懶腰。接著我看見它弓著弓著,拱著拱著的,就像電影特技似的越弓越長,越拱越高……待我吃驚地瞪大眼睛一看,我看到的,竟然是有著粉嘟嘟的瓜子臉兒,黑黧黧的丹鳳眼的“月花”……

        天一亮,我就匆匆去公社找了李助理。果然像范寶崽說的那樣,李助理跺著腳地罵道:“球個慫娃子的,她吃了豹子膽哩,敢拿俺家妹子涮人!”李助理說他家小姨子剛死,死在火車輪子下了,是扒火車“出走”時生的禍。

        又過了幾個月,我回北京省親,才打探到閆東他們“逃走”后的消息——閆東怕李助理繼續(xù)“追查”他們,曾帶著“月花”天南海北的在外面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大家因為命運的沉浮吧,就一直沒再見過面。只聽說他們一直磕磕絆絆的,風雨飄搖的,不知道最終會不會走到一起……

        十五

        我是恢復高考那年考上的外語專業(yè)。后來一畢業(yè)即去了海外工作。等到又過了若干年,我在一家跨國公司熬到“部長”級職位,有機會回北京開拓市場時,已經(jīng)是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了。

        那是個冬蕭蕭的早上。我在辦公室里剛泡上茶,就接到個“陌生”的來電。

        “喂,您是趙群、趙叔叔嗎?”

        對方顯然是個不大的大女孩,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兒音。

        “是啊,你是……”

        我甚是詫異來電者是誰,因為聽來,像是我社交圈里的空白。

        “我爸爸是閆東,我叫閆玉兒,我上大三了。”女孩很是爽直地答道。

        “呀,是閆東的女兒啊,都這么大啦!你爸爸現(xiàn)在怎么樣?在做什么?身體好嗎?快跟叔叔說說?!?/p>

        我當然吃驚不小,接著就一連串地發(fā)問了。

        “我千方百計找到您,就是想告訴您——我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因、因淋巴癌……”

        “?。??”

        “是去年年底的事。再過幾天的二十號,就是、就是他周年的祭日……”對面的閆玉兒,說著說著的就控制不住情緒了,抽抽噎噎起來。

        太震驚的噩耗,太突然的打擊,讓我無法接受,讓我頓時茫然無措。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生者長嘆息,不舍彼此。對于閆東的想念,頓時變成了無盡的哀思與緬懷,變成了對他家人的同情與惦念。之后我們擎著電話,就長時間的沉默無語了,仿佛時空都被閆東帶走了一樣。

        “趙叔叔,我給您打電話,還有一層意思,是替我媽媽想對您說的。媽媽總是說,她一直沒機會向趙叔叔道歉呢,她說她虧欠您很多,讓您替她背黑鍋了……”

        沉寂了些許之后,對面的閆玉兒才又開了口。

        “你媽媽是……”

        “我媽媽說,要是趙叔叔想不起來了,就說她是‘山貍子娃’,就能想起來?!?/p>

        “啊,原來是‘月花’呀!”

        “我媽的真名叫姚玉華,她跟您說的月花阿姨曾是一個村的,是閨友。聽媽媽說,就是月花阿姨臨死前,勸她去知青點找你們的?!?/p>

        “咳,怪不得呢……”

        就這樣,在時隔二十多年后,我才從閆東女兒的嘴里,知道了當年“月花”的本來面目,才砉然悟出了她曾講給我的那個故事的寓意:原來她說的那位“屁股上被砍了一刀,羞辱難當而臥軌自殺的閨友”,其實隱喻著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世,她為了躲避鄉(xiāng)里的“搶親”,才不得不去投奔我們的!

        如此說來,當年“山貍子娃”風波的始作俑者,豈不不是別人正是我嗎?不是我從“紅寶書”里猜出她叫“劉月花”的嗎?不是我“封”她為李助理家的“小姨子”的嗎?依照她當年的心境,她宛若“驚鴻”,宛如一只落魄的“小兔子”,走在一條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路上,她能不按照“既定路線”走下去嗎?以至于在水塘子洗澡時遇到夢巧,只好“摸著石頭過河”,繼續(xù)扮演“劉月花”的角色了。

        “那你媽媽現(xiàn)在呢?她身體還好嗎?”我迫不及待地又問。

        “這也是我想告訴您的。媽媽現(xiàn)在挺好的,挺陽光的,”對面的閆玉兒隨之情緒一轉(zhuǎn),似乎也欣然陽光起來,說,“我們在香山買賣街那兒開了個小店,專賣媽媽畫的年畫兒啊,繡的小動物啊什么的工藝品,嘿,沒想到天天顧客盈門的,賣得可火啦!現(xiàn)在媽媽成了‘晉南刺繡’的傳人,每晚都忙到半夜呢……趙叔叔哪天有空嘍,可要來我家小店玩玩、看看哦!”

        “那太好了,我一定去,一定去!”

        與閆玉兒通完話,我沉重的心緒陡然淡泊了很多。我寬慰地想,誰說我們的那段插隊生涯一無建樹啊,盡管委屈了哥們“九頭鳥”——咳,誰也躲不過生老病死嘛,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拯救”了一個“山貍子娃”嗎?

        (責任編輯 陳天賜)

        趙群,男,1951年出生于沈陽,滿族。67屆北京知青。日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在職讀企業(yè)管理研究生、歷史學博士研究生、魯迅文學院文學創(chuàng)作等專業(yè)課程?,F(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中國翻譯協(xié)會、國際翻譯家聯(lián)盟會員。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布羅肯幽靈》《別在東京哭泣》著者、日本暢銷書《腦內(nèi)革命》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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