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梧挺
[摘 要]“海東盛國”本來是史籍中對渤海國的稱呼,但元代修撰的《遼史》卻將之改為“遼東盛國”,這主要是由于“海東”作為地理名詞的內(nèi)涵,隨著時代的不同發(fā)生了變化。這一字之差體現(xiàn)出從隋唐到宋元時期中原王朝對東北地區(qū)地理觀的變化。
[關鍵詞]海東;海東盛國;遼東盛國;地理觀念
“海東盛國”是史籍中對渤海國的美稱,始見于《新唐書·渤海傳》:“彝震死,弟虔晃立。死,玄錫立。初,其王數(shù)遣王子詣京師太學,習識古今制度。至是遂為海東盛國,地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1)。此后,宋代的《玉?!?、《文獻通考》等典籍中關于渤海國的內(nèi)容,都引用了《新唐書·渤海傳》中的這條記載(2)。然而,到了元代,這一條唐宋典籍沿襲不改的記載卻被改頭換面,出現(xiàn)在了《遼史·地理志》中:“至彝震,僭號改元,擬建宮闕,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遼東盛國”。很顯然,《遼史》中的這段記載取材于《新唐書》等文獻,又在原有記載的基礎上進行了改編,如稱大彝震統(tǒng)治時期渤海國才“僭號改元”,對此事清代的《滿洲源流考》已提出質(zhì)疑:“按《遼史》所稱,凡渤海拓地改元及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建,皆自國王大彝震始。據(jù)《唐書》及《通考》,國王大祚榮已謚高王,祚榮子武藝已改元仁安,武藝子欽茂已徙上京,又徙東京。自大祚榮以后,無不稱號改元者?!哆|史》所云,未得其實?!贝送?,雖然有學者對上述《遼史·地理志》記載中“遼東盛國”得名時間一事也有不同看法,認為其關于“遼東盛國”始于大彝震統(tǒng)治時期的記載不可靠,應以《新唐書·渤海傳》的記載為準(3);但無一例外地都認為,《遼史·地理志》中的“遼東盛國”即是《新唐書·渤海傳》中的“海東盛國”,二者意思相同。不過,對于這兩處記載中出現(xiàn)的“海東”與“遼東”不同問題,似乎并沒有引起學界的注意,至今未見相關的討論與研究成果,為此,筆者不揣淺陋,就此問題提出一點看法,以就教于學界專家。
一
“海東”是見于漢唐史籍中的一個地理名詞,其內(nèi)涵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逐漸發(fā)生變化。概括而言,其具體地理含義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指稱遼東地區(qū)與朝鮮半島?!度龂尽っ鞯奂o》載:“司馬宣王圍公孫淵于襄平,大破之,傳淵首于京都,海東諸郡平”(4)。另據(jù)《三國志·公孫淵傳》記載:“(魏明帝景初二年八月)壬午,(公孫)淵眾潰,……斬淵父子。城破,……遼東、帶方、樂浪、玄菟悉平。”(5),因此,上面提到的“海東”和“海東諸郡”其實就是指遼東、帶方、樂浪、玄菟四郡而言,其地理范圍包括遼東地區(qū)和朝鮮半島北部。
南北朝時期,隨著朝鮮半島進入“三國時代”,遼東地區(qū)也被日益強大起來的高句麗政權(quán)所吞并。因而,此后的文獻典籍就將高句麗、新羅和百濟稱為“海東”,于是我們在隋唐時期的歷史文獻中就看到了如下這樣的記載,如《通典》:“高宗平高麗、百濟,得海東數(shù)千余里”(6);《舊唐書·新羅傳》載:“海東三國舊結(jié)怨隙,遞相攻伐”(7),又同書《百濟傳》亦載:“至如海東三國,開基自久,并列疆界,地實犬牙。近代已來,遂構(gòu)嫌隙,戰(zhàn)爭交起,略無寧歲?!保?),等等。這些唐代史籍中的記載無一例外都將高句麗、新羅、百濟統(tǒng)稱為“海東”或“海東三國”等。
(二)指稱渤海國。隨著高句麗政權(quán)的覆滅,其統(tǒng)治區(qū)域的大部分都被新羅和渤海國所繼承,“高宗平高麗、百濟,得海東數(shù)千余里,旋為新羅、靺鞨所侵,失之?!保?)其中所說的“靺鞨”即指渤海國而言。因此,“海東”這一地理稱謂也就順理成章的為渤海和新羅政權(quán)所繼承,這也就是《新唐書·渤海傳》中所說“海東盛國”的來歷。據(jù)《冊府元龜》記載:“渤海王子大昭順貢海東物產(chǎn)”(10)也把渤海國進貢的物產(chǎn)稱為“海東物產(chǎn)”。這是稱渤海國為“海東”的又一個例子。另據(jù)張籍《贈海東僧》:“別家行萬里,自說過扶余,學得中州語,能為外國書”(11)詩題中的這位“海東僧”究竟來自何處?從詩中的“自說過扶余”一句可以推測,其很有可能就是來自渤海國的僧人,因為“扶余”本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東北地區(qū)的一個民族政權(quán),而其統(tǒng)治區(qū)域在渤海國建立以后也成為渤海疆域的一部分,即“扶余府”。關于這首詩以及“海東僧”與渤海國的關系,已有學者研究,此不贅述(12)。
此外,從唐朝冊封大祚榮“渤海郡王”一事也可推測出唐人觀念中渤海政權(quán)與“海東”的密切關系。關于渤海國得名由來,我認為與大祚榮政權(quán)所處地理位置有關。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唐朝對其他外族政權(quán)的冊封中看出端倪,《舊唐書·吐蕃傳》載:“高宗嗣位,授弄贊為駙馬都尉,封西海郡王,賜物二千段?!保?3)又同書《吐谷渾傳》載:“貞元十四年十二月,以朔方節(jié)度副使、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同正慕容復為襲長樂州都督、青海國王、烏地也拔勒豆可汗”(14)由這些記載可見,唐朝曾冊封吐蕃贊普為西??ね酰瑑苑馔鹿葴喦洖榍嗪#▏┩?,所謂“西?!奔词恰扒嗪!?,指今青海湖而言。唐朝之所以會冊封這些外族政權(quán)首領為西??ね趸蚯嗪?,是因為這些民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區(qū)域或世居地恰位于“西?!?,及青海湖附近及以西地區(qū),唐朝于是就其地名稱而冊封之。據(jù)此推斷,唐朝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也應該是因為大祚榮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區(qū)域及其主體民族粟末靺鞨人的世居地位于渤海以東,所以因其地冊封其名號。這也說明在唐人觀念中,渤海國位于“海東”,故稱之為“海東盛國”也就理所當然了。
(三)指稱日本國。除了上述兩種地理含義以外,其他一些史料記載還使用“海東”一詞來指稱日本國。如《唐六典》就記載說:“遠夷則控海東新羅、日本之貢獻焉”(15)可見在唐代官方文獻中,有時把日本國也算作“海東”諸國的地理范圍之內(nèi)。并且,在唐人的文學作品中也可以反映出這一點。比如李肇《唐國史補》說:“佛法自西土,故海東未之有也。天寶末,揚州僧鑒真始往倭國大演釋教”(16)這里提到了鑒真東渡日本,因此其中的“海東”只能是指日本國而言。又王維《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詩序也說:“海東國日本為大?!保?7)也把日本國說成是“海東國”。這些詩文記載都表明,在唐代,“海東”的地理含義有時也指日本國而言。
總之,史籍記載中“海東”的地理含義比較復雜,既指遼東地區(qū)和朝鮮半島,同時又被用作對渤海以東的各民族政權(quán)的泛稱。
二
“海東”的地理含義,至宋代又開始有了新的變化。隨著渤海國被契丹所滅,原渤海統(tǒng)治區(qū)域逐漸為遼所繼承,而朝鮮半島上的新羅也被王氏高麗政權(quán)所推翻。由于遼的統(tǒng)治中心區(qū)在今內(nèi)蒙地區(qū)(即上京道、中京道)而不在“海東”,因此,“海東”這一名稱就被朝鮮半島上的高麗政權(quán)所繼承,乃至成為其專稱,而不再用于稱呼遼東地區(qū)或渤海以東地區(qū)的泛稱。比如《十國春秋》記載:“中朝教藏,殘闕殆盡,今惟海東高麗,闡教方盛”(18)這里就用“海東”一詞來指稱五代十國及北宋時期統(tǒng)一朝鮮半島的高麗政權(quán)(即指“王氏高麗”);又《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記載:“高麗雖在海東,聞自清涼法眼一枝東渡之后,僧徒頗知性理”,這里說的“海東”也是指高麗政權(quán)而言。并且,高麗政權(quán)自身也認可“海東”這一名稱,并將之視為一種美稱,比如《宋史》就記載說:“高得相《海東三國通歷》十二卷”、“(高麗)崇寧后,始學鼓鑄,有海東通寶、重寶、三韓通寶三種錢,然其俗不便也”。高得相為高麗國人,其所撰述的史書已經(jīng)將高句麗、百濟、新羅等政權(quán)為“海東三國”;而高麗自鑄的銅錢也冠以“海東通寶”、“海東重寶”的名稱??梢?,北宋以后,“海東之國”已經(jīng)成為朝鮮半島上高麗政權(quán)的自稱了。換言之,“海東”在五代十國時期以后,主要指稱高麗政權(quán)。
據(jù)此,我們就不難理解《遼史》中將渤海國稱為“遼東盛國”而不是“海東盛國”的原因了。這主要是因為《遼史·地理志》是在談到東京道東京遼陽府(即今遼寧遼陽)的沿革時,涉及到了渤海國和“遼東盛國”一詞,所以其所論述的地理范圍是以遼東地區(qū)為主的;元代《遼史》的編纂者們,繼承了北宋以來對“海東”地理范圍的觀念,認為“海東”主要是對高麗的稱呼,而當他們看到《新唐書》等史籍中關于稱渤海國為“海東盛國”的記載時,認為這是不正確或難以理解的,因為其時“海東”只能是指高麗而言,與渤海國,特別是遼東地區(qū),并無多大關聯(lián)。因此,他們憑當時的認識,對史籍中相沿不改的“海東盛國”一詞做出了改動,使其符合宋元人的地理觀念。
綜上所述,從“海東盛國”到“遼東盛國”的轉(zhuǎn)變,正是從隋唐到宋元時期,人們的地理觀念,特別是對指稱東北地區(qū)的地理概念發(fā)生演變的一種反映。
注釋:
(1)《新唐書》卷二一九《渤海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6182頁。
(2)參見王應麟:《玉?!肪硪晃迦冻曨悺?,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7年;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二六《四裔考三·渤?!罚腥A書局(影印本),1986年。
(3)劉曉東:《“海東盛國”始稱年代考辨》,《北方文物》,1987年第3期,第87-88頁。學界關于“海東盛國”的始稱年代的研究,參見金毓黻:《渤海國志長編》卷三《世紀》,《渤海國志三種》,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津田左右吉著、陳清泉譯:《渤海史考》,商務印書館,1940年;佟柱臣:《<渤海記>作者張建章<墓志>考》,《黑龍江文物叢刊》創(chuàng)刊號;金香:《渤海是何時成為“海東盛國”的?》,《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8年第2期,第99頁;魏國忠、朱國忱、郝慶云:《渤海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63-168頁。
(4)《三國志》卷三《魏書·明帝紀》,中華書局,1971年,第113頁。
(5)《三國志》卷八《魏書·公孫淵傳》,第254頁。
(6)杜佑:《通典》卷一七二《州郡二》,中華書局,1988年,第4478頁。
(7)《舊唐書》卷一九九上《新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335頁。
(8)《舊唐書》卷一九九上《百濟傳》,第5330頁。
(9)杜佑:《通典》卷一七二《州郡二》,第4478頁。
(10)《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外臣部·朝貢五》,第11420頁。
(11)張籍:《贈海東僧》,《全唐詩》卷三八四,中華書局,1999年,第4330頁。
(12)見王孝華:《張籍<贈海東僧>考釋——渤海史料鉤沉之一》,《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2年第6期,第76-81頁。
(13)《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第5222頁。
(14)《舊唐書》卷一九八《吐谷渾傳》,第5301頁。
(15)《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中華書局,1992年,第66頁。
(16)李肇:《唐國史補》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23頁。
(17)王維:《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王右丞集箋注》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第219頁。
(18)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八九《吳越十三·僧羲寂傳》,中華書局,1983年,第12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