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重慶案發(fā)于打黑時期的三名涉嫌刑訊逼供的警察近日已經(jīng)宣判,二名緩刑,一名免予刑事處分。甚至主流媒體都坦言:“三名警察獲輕判”。國人對此多有不解,執(zhí)法犯法,本應從重處罰,何以反其道而行之?其中一名涉案警察的妻子說出了天機:如果這樣處理他們,重慶所有的警察都有罪。
轉眼到浙江叔侄案。國人都知道這是一起冤案,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制造了這起冤案?近日浙江高院院長齊奇稱:相關叔侄案的責任人已經(jīng)內(nèi)部問責,沒有發(fā)現(xiàn)是故意制造冤案的情形。
把重慶涉案警察妻子的話與浙江高院院長的話放到一起,就大有深意。出現(xiàn)了問題不是哪個人刻意為之,而是時勢使然;不是哪個人的問題,是體制機制問題。如此,重慶獲罪警察妻子的抱怨就可以理解:體制機制的問題,為什么讓我家老公一個人承擔責任?
這是一個悖論,人們一直在探討和追問,試圖得到一個理性的價值判斷。不妨回顧一下著名的小說《朗讀者》,主人公漢娜的行為和困惑也許今天依然存在。
漢娜是個典型的普通人,是個文盲,在巨大的聲勢裹挾下參加了黨衛(wèi)軍,被分配做了女牢的看守。漢娜先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轉到了克拉科夫附近的一個小型集中營。漢娜并不是個冷血的人,她對身體較為柔弱的女囚犯也能夠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同情和關心,為了讓她們走向死亡的路不那么艱難,她為她們減輕勞動量,讓她們吃得好一些,住得舒適一些。然而,她所在的集中營,每月需要向奧斯維辛集中營輸送六十名囚犯,以接納新來的囚犯。她的職責之一就是從自己管轄的犯人中挑出合適的人選。她當然知道,將這些人送往奧斯維辛,就是將她們推向死亡。當法官詢問她是否知道自己行為的意義,她給出的答案是“當然知曉,但是新人要來,老人要給騰出地方”。
漢娜還親自參與了造就一場致使數(shù)百猶太人喪生的慘劇。戰(zhàn)爭末期,在囚犯轉移過程中,漢娜等看守帶領數(shù)百名囚犯西行,夜間在一家教堂過夜。半夜遭遇轟炸,教堂著火,只有打開大門,犯人們才能逃生。可是猶太囚犯人多,看守人少,大門一開,看守們便無法實施對犯人的有效管理,犯人勢必出逃。因此漢娜和其他看守聽任數(shù)百名囚犯全部被活活燒死,只有一對幸存的母女得以僥幸逃生。在漢娜看來,不讓猶太人逃走,這是她的職責所在:“我們就是不能讓她們給跑了!我們對她們有責任。”
漢娜的困惑,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書中給出了“平庸的惡”的判斷,從此,“平庸的惡”也就成為一個政治學的概念。這種惡是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F(xiàn)代社會的管理制度,將人變成復雜管理機器上的一個個齒輪,人被非人化了。在像第三帝國時期的德國這樣的極權社會中,人們對權威采取了服從的態(tài)度,用權威的判斷代替自己的判斷,平庸到了喪失了獨立思想的能力,無法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本質和意義。但是,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清晰地指出,雖然艾希曼的惡是平庸的惡,我們甚至可以要求體制來擔負一部分責任,但是,這并不等于說艾希曼本人無罪。艾希曼用接受上級命令來替代個人的道德判斷,放棄思考,拒絕正視自己行為的意義,他必須為自己行為帶來的后果負責任。阿倫特認為,無論在什么樣的體制面前,人們始終應該堅持辨別善惡的能力,堅持傾聽內(nèi)心的道德律令。平庸的惡,依然是惡,它所帶來的傷害,并不亞于極端的惡,甚至還會造成更為巨大的破壞力。
由《朗讀者》到“平庸的惡”,然后再回到我們的現(xiàn)實。我相信浙江高院院長的話,沒有哪一個法官會意識不到案件證據(jù)中存在的問題,同樣也沒有一個法官敢站出來,以“疑罪從無”的理念否定這個案子的成立。因為有一個巨大的社會責任在里面,你判決無罪,被害人怎么交待,上訪怎么辦,引發(fā)更加激烈的社會沖突怎么辦?于是只有以“集體研究”的形式規(guī)避個人責任。當年耶路撒冷的法庭,出色地完成了對艾希曼的審判,并判處絞刑,它在傳達一個信號:在一樁巨大的歷史性的集體事件、甚至是罪行中,個人并非是沒有責任的,“法官告訴大家,在法庭受審的不是體系、歷史或歷史潮流,不是各種主義,例如反猶主義,而是一個人。如果被告恰好是一個職員,他被控告就正是因為職員仍然是一個人,就是因為這個職位他才受到審判”。
浙江叔侄與重慶警察,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提出的問題是一樣的:一個就是如何防止集體的“極端的惡”,這是制度的層面,是頂層的層面;一個就是如何防止“平庸的惡”,抉擇艱難,并不等于應該放棄抉擇。在《朗讀者》中,漢娜面對指控,曾經(jīng)兩度詢問法官:“要是您的話,您會怎么做?”法官沒有一個滿意的回答。漢娜的詢問,我們今天每個人都要試著回答,用自己的智慧和理性,尤其是執(zhí)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