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血祭

        2014-12-11 20:33:33◎胡
        參花(上)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姚家杏兒東家

        ◎胡 悅

        血祭

        ◎胡 悅

        就那么一瞬,電光火舌一般,姚有福擠進(jìn)姚府門縫內(nèi)的目光哆嗦起來。

        天氣太冷,寒冷的空氣凝固著試圖暴露在外的一切生機(jī),包括姚有福開始犀利起來的目光。姚有福相信自己是看花了眼,再怎么著,也不能把門縫內(nèi)這個他還在懷疑著的人和姚府和東家姚有德聯(lián)系在一塊兒想,把他們摻合在一起想就是將白花花的大米和一坨稀屎混攪成疙瘩糟蹋人的腦子。因此,姚有?;位文X子,好像被一團(tuán)席卷而來的冷氣吹得打了個寒顫。他再次貼過去,姚府的門縫太窄,他得死命往里擠著腦袋,這一只眼睛才能從逼仄的門縫里看到被切割成類似于殘片的景況。還好,姚有福視線夠著的內(nèi)容并沒有改變,那個人依然叉著手,迎著姚有福的目光站立未動,似乎專為迎候姚有福的再次辨別。東家姚有德這一次在門縫內(nèi)露出了半個身子,他被門縫切離得只剩半爿的身段立即點燃了姚有福心頭憤怒的火苗,姚有福咬碎牙齒的聲響快把自己的顱骨撞出一個噴血的洞。來不及顧及其他,他看到這個人跟東家姚有德聊得很起勁,不時有零碎的笑聲穿越門縫,塞進(jìn)姚有福的耳朵。姚有福的心開始在冷天里顫抖。眼里的這個人迎著正面的陽光仰起了頭顱,瞇縫起眼睛,醉心于這一刻陽光的摩挲。太陽是公正的,明澈而潔凈,像一塊干凈的抹布,可以拭去遮蔽的塵埃,讓模糊起來的面目開始恢復(fù)本來的清晰?,F(xiàn)在,姚有??梢郧宄乇鎰e這個人鼻息的開合、細(xì)密的胡茬,還有……還有寬闊的臉龐上自耳根拖至腮底的那道彎月一般的疤痕——這是那次戰(zhàn)斗留給他的紀(jì)念,也是留給姚有福今日的佐證。姚有福倒吸一口涼氣,這道在陽光下聳動的疤痕已經(jīng)在他開始虛軟下來的目光里跳躍,漸漸粉碎了還在僥幸的懷疑,一直徘徊的猜忌還是不情愿地切入了真實的主題,與他記憶里的那個人痛苦地對卯,疊合成不愿面對的事實。這道疤痕又像極了可以反射強(qiáng)勁光芒的鏡子,灼痛了姚有福的眼睛,讓他在一陣暈眩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姚府高過膝蓋的門檻上,癡呆不成個人了——難不成在臘月二十四這個祭祀祖宗的日子里,當(dāng)真是大白天撞見了鬼?

        姚府內(nèi)的人談心正濃,誰能夠留意門外姚有福的偷窺?盡管很長時間以來,貼著姚府門縫偷窺已經(jīng)是姚有福不能更改的習(xí)慣,可無數(shù)次的窺視,從沒有這一次的觸目驚心,讓他開始灰冷了剛剛興起來的往下走的念頭。

        已經(jīng)在姚府內(nèi)藏匿了數(shù)天,加之被姚有福在門縫里猜忌的這個人不太喜歡姚府內(nèi)彌散的沉香、胭脂還有木材經(jīng)漆之后久未散去的氣息,這和他平時聞慣了的稻草、野菜還有小米飯、南瓜湯的味道格格不入。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姚府的主人——東家姚有德是在派人仔細(xì)巡視姚府一遍之后,才同意他走出深厚的老宅子,到高墻聳立的院內(nèi)走動走動。山野里闖蕩慣了,在屋子里憋悶許久,骨頭縫里都發(fā)了霉,再不出來透透氣,人就要霉?fàn)€成一截可以長出黑木耳的爛樹樁。對于東家甚于惶恐的小心,這人倒不在意,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這只不過是歷險中的一回,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他大前天踩著夜色悄然進(jìn)入姚府,一路上都沒引起一只狗多余的叫喚,只是進(jìn)入姚府的時候,門樓上跳下的一只貓把他嚇了一跳,本能地去摸腰里的槍,才發(fā)現(xiàn)和一只受驚的畜生發(fā)生了誤會。姚府大門緊閉,除非今夜寅時他離開之后,姚府內(nèi)的人才可以走出這個大門。情況已經(jīng)摸得很清楚,

        弟兄們摩拳擦掌,就等著他回去之后好好干這么一回,以雪上次敗退的恥辱。得感謝大地主姚有德,不是他暗地里幫助,摸清了鬼子的底細(xì)和路數(shù),可不敢再貿(mào)然行動。通過這次的觀察,他疑慮盡消,應(yīng)該可以確認(rèn):姚有德雖是當(dāng)?shù)厥浊恢傅拇蟮刂?,但他?shù)次的表現(xiàn),足以作為進(jìn)一步爭取的對象。姚有德很謙虛,一再表示,他只是盡了應(yīng)盡的綿薄之力,本是一家人,抵御外辱,于情于理分內(nèi)之事。姚有德把話說得盡量適度而中肯,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能撇得太清,像他這樣的土財主,在當(dāng)?shù)赜兄欢ǖ膭萘Ψ秶陀绊懥?,哪路神仙都在惦記著,不管是日本人、國軍、共產(chǎn)黨組織的游擊隊,甚至是嘯聚山林的山爺土匪,他都得罪不起,就他手里看家護(hù)院的幾支毛槍鳥銃,頂多嚇唬嚇唬過路的毛賊和那些膽敢站出來跟他對抗的窮鬼。所以,他得時時繃緊神經(jīng)睜大眼睛,得起什么風(fēng)撐什么舵,明里對這一派笑臉相迎,暗地里對那一派又不得不暗送秋波,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這天下紛擾,最后落在誰的手里難以預(yù)測,哪一根線的牽扯取舍都關(guān)乎著他姚府日后的興衰,關(guān)乎著祖宗基業(yè)的存亡,可馬虎不得。這幾天,他每天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里過,怕稍有不慎,風(fēng)吹草動,事情敗露,那可是全家都得掉腦袋的呀。雖說在這個姚家壟地盤他說一不二,但能夠主宰姚家壟的勢力絕非他姚有德所能掣肘。謝天謝地,好歹把這幾日熬過去了,等過了今天,送走了這一路瘟神,他已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不用再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看人家眼色過日子。東家姚有德時常睡不著覺,睡著了,也總是重復(fù)著同樣的一個夢境,夢里,他在搖搖晃晃走鋼絲,鋼絲的下方,不是紅彤彤的一片旺火就是一池結(jié)了冰的水。

        姚有福還在觀望,冷森起來的目光經(jīng)過細(xì)窄門縫的磨礪和仇恨的火苗的淬火,試圖切割這個人和東家之間的聯(lián)系,或者證明他看錯了人。雪后初晴,能夠主宰的還是冷,冰冷的空氣謝絕了陽光的溫度,只是讓它鋪張著沒有厚度的透明。陽光打在這個人的身上,讓所有的一切真實得有如虛幻,那么清晰地倒逼目光的鋒芒。

        姚有福哪里知道,他還在懷疑著的這個人眼下正在執(zhí)行秘密的任務(wù),不可能穿著慣常的灰藍(lán)色土布軍服?,F(xiàn)在,他把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樣,青灰色斜襟長袍,絳色黑綢鑲邊的禮帽,只是臨來時剃掉的絡(luò)腮胡子,又長出了可以戳痛手掌的矮髭,盡管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的確像個走遠(yuǎn)門的販客,但往近處細(xì)瞧,他高挺的身板,嚴(yán)峻闊朗的面容,還有喜歡叉在腰上的雙手背叛了作為一名商人的圓熟與活絡(luò)。姚有福的眼睛在痛,眼珠子就要從眼眶里脫落出來。他還在相信前面看到的一切是在模糊他的判斷,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這個人不是他之前看到過的那個人,人世間長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哪有這么湊巧的事?關(guān)鍵是:如果真的是他,怎么會和禽獸一樣的東家走在了一起?簡直是埋汰人。在姚有福的心里,凸顯在門縫里的這個人和東家就應(yīng)該是水火不相容的兩種人,把他們扯在一起想,那就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背后,太陽背負(fù)著沉重的負(fù)疚感,開始大段大段地往下跌,就像一個翹首企盼的人等來的是一個令人喪氣的壞消息,懷疑它從此會一蹶不振。姚有福頭痛起來,像一塊烙鐵往里鉆,又覺得是個蟲子往外拱。他開始后悔今天來姚府偷窺,這次偷看的代價太大,讓他折失了僅存的一線復(fù)仇的希望。姚有?;钪奈ㄒ焕碛删褪悄軌驁蟪?,報殺父奪妻之仇!不殺了仇人姚有德,活著,就像遭了霜打的衰草缺失了繼續(xù)往下走的心勁。他不知道接下來他還能干什么,活著,對他還存在什么現(xiàn)實的意義。他始才明白,這個世道,沒有他這樣的窮人說話的地方,找不著他這樣的窮人理直氣壯活下去的理由,他注定只能低聲下氣地活著,活在有權(quán)有錢人的傲慢和唾沫里。可是,連老婆都保不住地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樣的活著,不如死了的好。姚有福閉著眼睛,已經(jīng)弱下來的陽光打在臉上,讓他藏在眼皮后面的眼珠子看到的是奔涌漫漶的血色。

        姚府內(nèi)的那只狗在叫了,是那種從腹腔內(nèi)往外滾動著火星子的轟鳴。

        姚有福睜開眼睛。是狗的叫聲讓他蜷縮起來的神經(jīng)又觸碰到了現(xiàn)實的堅硬。剛才,閉起眼睛的那么一會兒,姚有福感到自己在向一個無底的深淵下墜。他手腳冰涼,絕望不容商榷地冷卻了殘存的那么一點希望的余熱。姚有福突然就想到了死,他咬牙切齒地面對著死,就想著磕死在姚府門檻上一了百了,血濺姚府,就是做厲鬼,也不放過門內(nèi)的這一窩子。

        姚府內(nèi)狗叫得兇,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門外偷窺的人。

        姚有?;琶φ酒饋?,提起手邊還沒有盛滿水的木桶,跌跌撞撞地閃失在還沒有化盡雪的深處。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見死去了的列祖列宗。如果說今天還得堅持著祭祀祖宗,那他也是在替自己祭拜,為將死的自己提前燒一炷上路的香。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再過幾天就過大年了,過大年之前的臘月二十四是祭祀祖先、撫慰逝親的日子。這一天,家家必灑掃庭院、祛除塵垢。窮人家講究不起,請出祖宗牌位,敬茶上香,跪拜叩首,祝祭雖簡,但虔誠如一。大戶人家,那可了不得。臘月二十四,全戶身著素服,無華麗艷色著裝,出入門庭,必輕聲緩步,切忌喧嘩啰唣。祭祀用品,小到點心果料,大到豬頭全羊,燉熟的整雞全魚,一樣也不能缺。等天色將黑,鞭炮響過,祭祀始才開始。祭祀時,由戶內(nèi)長者主持,男女老幼分列兩班肅立,按輩分高低,依次向祖宗牌位敬三跪九叩大禮。一年即將過去,是苦是樂,無論窮富,祖宗可怠慢不得。

        姚有福母親早逝,沒有了爹,媳婦也不在身邊了,他一個人家徒四壁,冷鍋冷灶的已經(jīng)有些日子。臘月二十四,日子再怎么苦撐難熬,祖宗不能不敬。他從柜底取出一對紅燭,請出祖宗牌位,用干凈布片細(xì)細(xì)擦拭一番,弄來一撮香,從隔墻的二嬸那里舀來半罐子蕎麥燒酒,想著再到河邊提桶水,沒有茶葉,就著燒開的一杯白開水,來孝敬祖宗吧,先人念他日子恓惶,也許就不會怪罪他的慢待。二嬸體恤他本來有家有口、熱鍋

        熱炕的,突然日子就過得跟揪出來的一團(tuán)亂糟糟的棉絮,就又遞過來兩個生山芋,叫他煮熟了暖暖身子,這大冬天的。二嬸說有福,你也別怪村里人,就那天的架勢,誰還敢站出來跟東家對著干!姚有福搖搖頭,無置可否。他不怪誰,誰也不怪,找不到任何責(zé)怪別人的理由。他想把紅薯煮熟了當(dāng)作祭品供奉祖宗之后,再用它來填肚子。富人有魚有肉,他沒有,只有這兩根別人送的紅薯來孝敬,這日子過的,洗劫了本來還盛滿一屋子的歡樂。但姚有福已經(jīng)不在意,如果有一絲復(fù)仇的希望存在,他就有信心齜牙咧嘴地把日子扛著往下走。

        可一個人先后兩次地在門縫內(nèi)出現(xiàn),粉碎了姚有福僅存的復(fù)仇的希望。他絕望了,在還沒有化盡的雪地里磕磕絆絆地行走,不,是滾爬成了一團(tuán)爛泥。他想站起來正常地走路,但沒有心勁支撐,雙腿倒成了奮力前舉的多余和累贅。姚有福忘記到河邊去提水,打水回去燒紅薯祭奠列祖列宗,那只空桶已不知被他甩到了哪里,或許,接下來的祭拜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他愧對祖宗喲,愧對死去的父親,還有被搶進(jìn)姚府的媳婦。媳婦成了東家姚有德的人,他只有通過姚府的門縫來偷看媳婦可能閃過的一線影子,這幾乎成了他得以活下去的安慰和牽扯。姚有福已經(jīng)不再怕死,狼狽地活著,今天的活著卻為明天的依然存在而愁苦地活著,不如死了的受活。他跌倒了再站起來,站起來又跌倒,往前爬了幾尺,把頭臉埋在了一堆雪里。天開始黑了,助長了寒冷和饑餓的侵蝕。姚有福希望自己就這樣凍死在外面,在已經(jīng)沒有別的法子的情況下,他只有以這種極端的死法表達(dá)著對東家的仇恨。他在折磨自己,決死的心在厭惡著軀體還存在的知覺。天黑盡了,能夠蔓延的只有寒冷和預(yù)示著死亡的寂靜。地面又被迅速的封凍,能夠聽到土地被封凍之時發(fā)出的聲響暗沉而陰澀,就像瀕死的人發(fā)出的最后的哀嚎。姚有福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成了被這個寒夜凝固的主題。他不會動彈了,僅存的一點意識讓他感到自己在飛升。他飛得很高很遠(yuǎn),飛過了看到過的所有的高山河流,飛過了快速流動的一年四季,飛過崇山峻嶺,也飛過了看不到盡頭的湖泊水溪。在飛躍的過程中,很多熟悉的面孔撲閃而來,有的甚至只是曾經(jīng)撲面而過的匆匆一瞥,也那么清楚地回到了他的眼前。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祖宗,祖宗們的面孔時而清晰明朗時而模糊晦澀,但父親母親的面容卻清楚而生動。他向著他們走去,父親母親也在忽明忽暗的去處隱約著向他走來。姚有福想叫娘或者叫聲爹,但努力著卻張不開嘴。母親叫住他,說有福,我的兒,你這是怎么了?就抬起他原來還歪著的脖子,給他灌熱水。水里居然飄著一絲兒姜湯的味。得了熱氣暖身的姚有福喉嚨里咕隆著像打了個悶雷,突然就醒過來,意識打著趔趄地縮回了身腔。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人拉扯著靠在了光溜溜的樹干上,是他,用一個裝了熱湯的葫蘆正對著嘴地給自己灌。黑夜里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卻聞到他破舊衣裳包裹的身體散發(fā)出來的餿臭味,像是剛從糞缸里撈出來一般的臭。見姚有福有了動靜,他附著姚有福的耳朵,說:

        還是活著的好,死了多沒勁。

        這些年來,被東家逼得家破人亡、逼迫得走投無路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何曾只是他姚有福!

        姚有福閃失的意識已經(jīng)走了回來,他一驚,頭皮炸起來,以為是遇見了鬼。這聲音聽起來還有些耳熟,卻因隔得有些久遠(yuǎn)而一時難以辨識。

        還是活著的好,死了多沒勁。

        姚有福一骨碌爬了起來,他以為這是在做夢,或者是將死之時的臆想、幻覺。剛才還能感知的人不見了,可他能感知姜湯流動在腸胃里的暖熱。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能夠捕捉的只有聳動在眼前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詭異。

        這是在哪兒呢?姚有福懷疑自己的目光已經(jīng)被姚府的門縫磨損了銳氣,或者真的置身陰曹地府,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他是那么急切地想用目光抓撓點兒能夠讓他辨別的真切,以安慰已經(jīng)開始著急忙慌的心。冷是不言而喻的,比冷更為恐懼的是回過身后依然逃不脫的死亡的劫持。他想大聲叫喊,已經(jīng)麻木僵硬的腮幫卻鼓不足一口氣,天哪,難道真的就會這樣死去?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是突然響起的鞭炮聲把姚有福驚了回來,讓他意識到自己原來還存活在人世間。

        姚府的祭祀儀式開始了。姚家壟同宗同族幾百戶人家,也只有東家姚有德能夠置辦得起這么講究的祭祀排場。東家對一壟同宗同祖的窮本家刻薄陰狠,恨不得從窮人緊貼著骨頭的皮里刮出油來,但對于祭祀從不吝嗇。他寧可刻薄這些同族的窮人,也不得罪死去的先人,先人在保佑他,保佑這一壟的財氣風(fēng)水都賜予他姚有德一個人,所以,最應(yīng)該感謝姚姓先人的,應(yīng)該是他姚有德。這些窮鬼種著他的地,吃著他的飯,卻想著法子和他作對,可憐的人必有可嫌之處,念著同族的這份血親,他才沒有變本加厲地搜刮。兵荒馬亂的年頭,哪兒都得打點,他合計好了,過了年開了春,等春耕之后谷種下地,可得提高租金了,哪路神仙都得伺候,亂世保平安,始為上上策,開銷年年長,這日子得緊摳著才能過。

        姚有福終于看清了自己,是姚府內(nèi)竄起的“沖天雷”驟然的強(qiáng)光讓姚有??辞辶松硖幍乃?。原來,他從姚府所處的村西端跑到了村子南端撂荒的地里。他看見荒涼的野地泛起的雪沫,看見了不遠(yuǎn)處靜默著的那條橫穿而過的河流,還有河的那邊地勢開始往高里延伸的去處,日本人修的炮樓和炮樓頂端來回走動著的日本人的哨兵。明暗交錯之間,真實和虛無頻繁交替,給了姚有福一個從來就沒有過的場景。姚有??蘖恕K麖膩砭蜎]有看過這么美麗的煙火,絢爛的煙火活躍了姚有福的視線,把眼前的一切渲染成了夢里才有過的樣子,眼前的天地仿佛也開始生動起來,是連串的轟鳴和光亮在冰封的天地里跳躍不出歡樂的凄美。姚府內(nèi)的鞭炮和“沖天雷”沒有間歇地響了很長的時間,一個接著一個似乎要把黑夜還原成完整的白晝,東家姚有德在面對他同族的這幫窮人的時候就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姚有福翕動的嘴角吞咽了一顆苦咸的淚水。除了自己,還有河對岸炮樓里值巡的那個日本兵成了這段煙火表演的孤獨的看客,或許,他在跟姚有福一樣,害怕煙火過后,又將圍

        攏而至的死一般的孤寂。

        那個念頭就在這個時候產(chǎn)生,是那么不可動搖而又突兀地閃蹦在了姚有福的腦海里,仿佛因煙火而生,因煙火的熄滅而瓜熟蒂落,不可動搖了。就在姚府內(nèi)燃放的最后一顆煙火的最后一線光亮熄滅的時候,姚有福是那么決絕地需要拿捏住這個他擔(dān)心會閃失的念頭,他怕自己拿捏不住,一屁股又坐在了冰凍起來的泥水里,但他隨即站了起來,不再猶豫,抵抗著這個帶有鋸齒的念頭的磨礪,沒有停歇地一口氣跑回了家。

        他要祭祖。

        請出祖宗的牌位,姚有福燃起香,而后三拜九叩首,每磕一個頭,都能把地面砸出一個洞。他板結(jié)的臉,還沒有從剛才僵滯中復(fù)蘇,他的表情很可怕,是剔除悲傷、哀痛和畏懼之后的兇悍和果決。餓了,他一口氣啃完了兩根紅薯,打開灌蓋,“咕嘟嘟”喝完大半罐的蕎麥燒,立刻,腹內(nèi)燃起了一叢火,讓他的身體處在冰火兩重天的境地。不糟踐自己,下不了狠心。姚有福不再猶豫,他不暈酒,但這個時候需要借助酒勁來實現(xiàn)復(fù)仇的愿望。他怕自己沒有那個堅強(qiáng)的意志堅持住這個令他恐懼的念頭。不。他不會退卻,即便是萬劫不復(fù)。

        而后,姚有福搖晃著身體出了門。頭腦卻無比清醒地朝著目的地的方向奔去。這個時候,黑夜和寒冷轉(zhuǎn)而成為他的庇護(hù),放大了這個折磨著他、成為他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報仇!

        姚有福的噩夢,是從接回媳婦的時候開始的。媳婦被搶進(jìn)姚府的時候,說有福,等著我回來。就為這句話,姚有福沒有安生過一天。

        姚有福很早就沒了娘,娘在他未滿十歲的時候罹病而亡,是爹拉扯著他在苦水里熬大的。沒有女人的日子,總是暴露出未經(jīng)細(xì)致處理過的粗糲。姚有福的爹唯一的指望就是能給兒子娶上一房媳婦,娶了媳婦,不僅能接續(xù)上他這一門姚姓的香火,死了,也能夠心安理得地去見那一邊姚有福的娘親。姚有福的媳婦是遠(yuǎn)房的一個姨家的女兒,姨有三個女兒,念著姚有福的娘在世時的親,就把這個長得最好看、手腳最麻利而又不多嘴的二女兒留給了姚有福。真是天上掉下個餡餅,姚有福的爹拉著姚有福給祖宗磕頭,念叨著死了的老太婆在那頭保佑他們父子倆,就在姚有福娘的墳前上了柱香、燒了刀紙,說有福娘,你在那頭安生的等著,保佑有福平平安安,人丁興旺??傆X得對不起人家養(yǎng)了二十年的一個活人,就尋思著接親的時候好歹扯一塊布料,置一套過門的衣服、鞋子給兒媳婦。在還欠著三擔(dān)谷子的租沒有繳全的情況下,硬著頭皮上門向東家借三塊銀元,立了字據(jù)畫過押,利滾利地慢慢還。東家很大方,說既然是有福兄弟的喜事,那就免了一擔(dān)谷子的租,權(quán)且當(dāng)做未送上門的賀禮。

        姚有福的爹受寵若驚,人情也是一筆壓身的債,他本來就佝僂的腰身在東家面前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

        東家說叔,你我自家人,不要見生。

        東家開口叫他叔,姚有福爹慌張得腿肚子哆嗦。東家是什么人?是和幾十里外縣城里的縣太爺有來往的人!不過按輩分,往上理個幾代,他們祖上確是同住一屋子的兄弟,磕破了骨頭還連著筋呢。

        爹警告姚有福:記住東家的恩德,人家可叫了你聲“弟”嘿。

        有了媳婦的姚有福,才感到以前日子的恓惶。缺失女人的日子,就像從不經(jīng)雨水潤濕的旱地,蔓生著渴盼滋長青草的荒蕪。媳婦長得好,烏油油的一根麻花辮子拖到腚溝,關(guān)鍵是不嫌棄這個家的窮。自過門之后,里里外外都被她拾掇過一遍并且開始用心打理以后的生計。她的到來,清掃了長期盤踞在這個屋子里的冷清與陰晦。衣服破了開始有人補,雖然還是以前一樣的拙舊,但已告別了邋遢和骯臟。日子還是以往一樣的清苦,但因為有女人的調(diào)理,不再因缺失精打細(xì)算而冷熱失調(diào)。父子倆把日子過成了一個銹跡斑斑的鐵器,有了女人的進(jìn)進(jìn)出出,這個開始剝落著舊跡的鐵器終于聚攏起張羅日子的竊喜。

        父子倆打心眼里感謝這個賢惠的女人,她的到來,讓姚有福的生活漲起了希望的潮水,他覺得有了媳婦的每個日日夜夜都像被水洗過一般鮮亮光澤。媳婦的美麗,媳婦的賢惠,媳婦的勤勞,溫潤著爺倆的心田,沖刷著這個屋子的簡陋與寒酸。父子倆最大的開心就是:餓了,能吃到一口熱乎乎的飯菜,渴了,能喝上暖心窩子的熱水。窮人三件寶:丑妻薄地破棉襖。何況姚有福的媳婦非但不丑,還是個瓜子臉,脆薄嫩皮的俏女人喲。窮不怕,怕的是窮得沒指望,看不到昏天黑地的盡頭。姚有福的媳婦就是這個家的全部指望。靜下心來,姚有福覺得對不起媳婦,還是因為窮。一過門,沒讓她松歇過一天,倒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他們爺倆,操心勞肺的沒有停止過。夜里,他摩挲著媳婦嫩滑滑的身子,說杏兒,跟著我讓你受苦了。媳婦倒不以為然,說苦什么呢,不都是這么過的么。姚有福說憑你這長相、身段,找個比我好的人家不難。媳婦說我可沒這么想,那些有錢人都是壞心眼,不得好報應(yīng)。姚有福說那你喜歡我什么呀?媳婦說我呀,喜歡你老實、能干,還有一身的墩子肉讓人放心。姚有福壞起來,把媳婦的手往那地方拽,說是不是還喜歡這疙瘩。媳婦臊紅了臉,能把這黑屋子照個透亮。嗔怪著姚有福欺負(fù)人,但禁不住姚有福漸漸老道起來的揉搓,哦兒哦兒地呻吟著軟在了姚有福蓄積的一腔壞水里。

        姚有福貪戀著媳婦的好,一刻也不情愿離開她。屋子小,爹知曉年輕人犯著癡熱的毛病,就時常借故出門,或是出門后不到吃飯的時間不往家轉(zhuǎn)。媳婦心細(xì),看到爹的鞋子露出了腳趾頭,尋思扯塊絨布料再撿些碎布頭,趕在入冬之前給爹做一雙暖腳的鞋。為了接上開春之后的糧荒,媳婦一日三餐寧愿自己喝稀糊糊,也想著辦法給兩個在地里使力氣的人吃干飯。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姚有福今年二十九歲,命里犯忌,媳婦私底下到村東頭老槐樹下的神廟里祈愿,保佑男人這一年順順當(dāng)當(dāng),沒病沒災(zāi)。日子拉扯著往下過,你不精打細(xì)

        算地伺候著它,它就會不客氣地把你撂在饑寒交迫的邊緣。姚有福的爹老了,牙不好,姚有福的媳婦就盡量把鍋里的東西煮爛些。今天是老爺子的壽日,雖然窮,但窮人也能享受物質(zhì)充裕之外的那一份溫情。媳婦像變戲法一樣,不僅弄來一碗面,還捎帶著弄出來兩個雞蛋、半罐子蕎麥燒酒。灶頭上好久沒有沾葷腥味了,媳婦叫著爹,今兒天氣冷,就不要下地了。但姚有福的爹忙慣了,天生的勞碌命,一天不勞作不僅腰腿不自在,還會犯心慌的毛病。地里的麥子已出苗,在這冷天冷地的時候不給它施上一遍屎尿的肥,開春了它就不會給你使力氣往上拱。姚有福沒有下地,他借著媳婦的話頭偷了一回懶。媳婦扎著圍腰,袖子卷得高高的在和面,不停地吩咐姚有福一會兒加勺水一會兒加把火。媳婦身材細(xì)條,手上在用勁,身子就往上起,在姚有福的眼里,這是一副待飛的姿勢。面揉開了,空氣里彌漫著面筋的香甜味,鍋里的水開了,咕嘟嘟散逸著隔著水汽能夠捕捉到的心動。灶膛里的火燒得正旺,紅艷艷的也能把人血管內(nèi)沸騰的血液點燃。姚有福心醉了,這樣的情景恍如隔世,似乎很多年前,母親在世的時候依稀有過。不需借助酒精刺激的沉醉是真實而令人心動的。姚有福沖動起來,毛手毛腳的就從后面抱住了媳婦。媳婦“啊喲”一聲像是中了彩頭,又像是一跤跌倒受了驚嚇卻撿了個元寶之后的驚喜。媳婦想搡開姚有福,但沾滿濕面的手卻沒處用力。姚有福抱得更緊了,他知道媳婦被他抱緊之后的身體反應(yīng)。果然,媳婦的身子在一掙不得解脫之后就再也支不起來,像她切開的面條虛軟著期待堅硬的填充和支撐。姚有福的動作有些粗魯,不像在被窩里還顧及著媳婦的些微感受。他把她扔在柴火堆上,扯下褲子,就絞在了一起。姚有福覺得自己和媳婦已經(jīng)進(jìn)了灶膛,就要化成熊熊的火焰。

        媳婦害怕,說有福門……門還沒……

        姚有福管不了那么多,不說爹這個時候不會回來,就是回來,見這么大動靜,也會不出聲息地走開。他老人家呀,早就盼著抱孫子呢。

        但身后還是有了動靜。是有人在咳嗽。

        已經(jīng)忘乎所以的兩個人哪里能聽得見,他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了。

        于是,身后的咳嗽聲更響了。還跺了跺腳,像是催促他們快些了事,不要妨礙此刻他的到來。

        姚有福和他的媳婦醒了,驀地爬起身。媳婦把自己光滑的身子裹進(jìn)柴草堆,不能見人了。姚有福胡亂扯起褲子,緊張得連褲腰帶也扎不起來。這誰呢?不把人嚇出毛病來不行了。

        是東家姚有德。

        姚有福憋回破口而出的發(fā)作。

        東家倒沒事一般,說有福兄弟,真的不是有意打擾你和弟妹的好事。

        姚有福說東家,你……

        東家忙說我只是路過,順便給你道喜,你大喜的日子,還少我一杯喜酒喲。

        東家這樣說,姚有福才恍惚過來,說東家,怎么好意思。他開始覺得對不起東家。

        東家哈哈哈笑,說都是我的錯,不該這個時候壞了你的好事。

        姚有福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仿佛剛才做的是一樁壞事。

        東家不介意。他揮揮手,后邊,侍立的劉二管家恭順地遞上一個黑色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大紅軟綢鑲銀絲邊的面料。這是東家托人從遙遠(yuǎn)的杭嘉湖地面捎來的上好綢緞。

        姚有福嚇得不輕,已經(jīng)欠東家的債還未還清,這么上好的東西,怎么能輕易收下。

        東家面有難色,說有福兄弟這是見外了,我是送給弟妹的,你不收下,莫不是看不上這玩意?看不上,就燒了吧。

        說著,就要往灶膛里扔。

        姚有福趕緊攔住,人說長者贈不可辭,東家雖和自己同宗同輩,但人家金貴,自己相差得遠(yuǎn)。

        見姚有福不再推辭,東家也就不再停留。他得低下頭才能走出姚有福低矮的門樓。外面很冷,東家跺跺腳,抖了抖絲絨綢面的長袍夾襖。他很不習(xí)慣這屋內(nèi)煙熏火燎的味,走出去很遠(yuǎn),才咕嚕一句:一只鳳凰落在了苦楝樹上。

        跟在后面的管家聽得真切,他向來把東家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記在心頭,唯東家馬首是瞻,對東家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離十。

        姚有福媳婦哭了,坐在草堆里露出半截身子,說姚有福,你個畜生。

        姚有福嘻嘻哈哈涎著臉皮。他抖開面料,說真他娘的好看,你要是穿上,比天上的嫦娥都美。

        媳婦劈手奪過面料,要往灶膛里扔。說姚有福,我消受不起這個來路不清的東西。

        憑直覺,無緣無故得人恩惠,帶來的不是心動,而是蹊蹺之余的擔(dān)憂。

        姚有福收斂了剛才的嬉皮笑臉,他看到攤在手里的綢面料在灶膛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華麗而詭異的光彩,讓他漸漸涼起來的心為之收緊。

        再怎么著,姚有福都沒有把自己和日本人聯(lián)系在一塊兒想。日本人是什么?是鬼怪,是魔鬼,是野獸!很多次,姚家壟一個莊的老少被日本人用刺刀逼著圍攏在谷場的邊緣看他們殺人。一旦逮住了膽敢反抗他們的人,男人活埋點天燈刺刀挑砍斷手腳開膛破肚,或者直接放狼狗咬死拉倒,女的被他們當(dāng)眾扒光衣服示眾,而后帶到炮樓里蹂躪糟踐,直到折磨至死喂了狗。日本人說了,誰要敢和這幫人伙到一處和皇軍作對,一個村的人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他們殺人的手段真的多樣而殘忍,仿佛殺人是一種需要不斷翻新的表演。日本人來之后,東家趁勢漲起了地租。東家說不把日本人伺候好了,誰也別想有好日子過。狗日的日本人!

        姚有福搞不懂日本人跑到姚家壟來干什么,聽說他們是漂洋過海來到這兒的。漂洋過海而來就是為了殺

        人?長這么大,媳婦都娶了,但姚有福只有兩次出遠(yuǎn)門到縣城的記錄??h城距此往東南四十二里有余,四十二里外的世界,姚有福不得而知,甚至連猜想的余地也不存在。這日本人真是奇怪,放著自家的屋子不住,閑著自家的地不種,橫著槍挺著刺刀跑到姚家壟來修炮樓,炮樓四圍深溝高壘,用鐵絲網(wǎng),大石塊還有想環(huán)的碉堡團(tuán)團(tuán)護(hù)住,為的就是他們所說的“大東亞共榮”?姚有福聽不懂什么“大東亞共榮圈”,把地種好,娶一房媳婦,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他的全部。這些嘰哩哇啦的日本人帶給姚家壟的是除了東家之后的又一個不自在。東家很快和日本人熟絡(luò)起來,這是必須。和東家來往的,還有很多讓人琢磨不出來路的人,東家是大戶人家,迎來送往自然是些有頭有臉體面的人物。據(jù)說,東家暗地里和遠(yuǎn)在縣城另一頭金雞嶺山上的土匪都有著牽扯,不過,這只是傳言,傳言是從來不需要追溯出處和源頭,只能關(guān)起門來講。東家高門深宅,高高的圍墻圈起的是姚有福這樣的窮人難以咂摸透的另一重天。

        姚有福也從來沒有想過和東家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他租種著人家的地,除了交地租,念頭里沒有高攀別人的意思。過慣了窮苦的日子,能被財富關(guān)注那是時來運轉(zhuǎn)的大好事,可是,如果被擁有財富的人盯上,難免惝恍著吉兇未卜的懸疑。姚有福寧可不要來自于東家姚有德的示好,也不愿意承受這份推知不卻的壓力。

        無故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先是一家人圍坐在桌前一聲不吭。桌上的壽面都涼了,再不吃,就要黏糊成一坨硬疙瘩,雞蛋炒熟的醇香擦拭著已經(jīng)銹蝕的嗅覺,還有一碗蕎麥燒被冷落了半天的濃烈。

        依姚有福的意思,這匹綢緞面料給媳婦做件外罩,穿在身上體面。他就想著媳婦的美。

        媳婦說這怎么成,即便是能夠穿上,她也走不出這個屋子。

        那就做件短袖衫,穿在里面。姚有福急猴猴地想看媳婦穿上綢面的樣子。

        媳婦的意思是把這匹面料絞成碎片,可以納三個人的鞋底。

        姚有福的爹沒有吭氣。

        憑著對東家為人的了解,他估摸人家必是有所求。東家是什么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整個姚家壟,可不都是東家的,別說是地,就是這一壟的人,也得靠著種東家的地才得以活命而成了聽?wèi){東家擺布的人。

        可就這么個窮歪歪的家里,能有什么值得東家惦記的呢?一家三口倒吸了口涼氣。

        姚有福的爹一口又一口吞咽著煙卷,東家的強(qiáng)大讓他不敢產(chǎn)生一絲對抗的想法。這可是一匹絕好的綢面,活了幾十歲,他還是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面質(zhì)這么好的緞料。緞料絲滑光潔,質(zhì)地柔潤,手心撫過,能夠感覺到溫玉一般的清涼還有填滿手掌促使你得用心把握的質(zhì)感。把面料攥在手里,再松開,緞面上不曾留有任何用力搓捏過后的痕跡。鋪張開來的緞面具備了吸附光澤的功能,在昏暗的豆油燈的照射下,閃耀出炫目的光暈。

        姚有福的爹不敢看了,他怕灼傷了眼,叫姚有福媳婦把這緞子收起來,壓進(jìn)箱底,東西還是東家的東西,只不過是先擱在這兒,人雖窮,但不能埋汰自己,他們欠不起東家這份天大的人情。

        心里不是個滋味,就呷了一口酒,不是喝酒的心情,酒就嗆在喉嚨里那么劇烈地讓他咳出了淚。

        過不幾天,東家又送來東西。這回東家沒有親自來,而是派他的管家劉二爺帶兩個看家護(hù)院的家丁。東家捎來的是兩只豬后腿,兩斤素面,兩斤紅棗,打開精裝的檀香禮盒,里面疊放的是一匹質(zhì)地更為上層的正黃色繡鳳的綢緞。而且,綢面之上像是不經(jīng)意地放了一根令人琢磨不出其意的紅頭繩。

        劉二爺交代,這匹錦緞是東家送給有福媳婦的。

        一家三口面面相覷,不知東家連續(xù)施好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炫秘。擺滿一桌的東西太扎眼,長了釘帶了刺,讓人不敢正視他們的存在,又突兀地讓人拾掇不起該怎么打理它們的心情。屋內(nèi)流淌的貧寒氣息小心翼翼地抵觸著富貴的侵?jǐn)_,沒有別的,只愿守著苦拙的日子就那么無驚無擾地過下去。平安是福。

        姚有福的爹說二東家,這么貴重的東西,咱擔(dān)不起。

        二東家說這是東家的一番好意,要是托辭不就,他可不好回去交代。

        那東家他……他是什么意思?

        沒別的意思。二東家嘿嘿笑起來,就是代為問候您老人家。

        姚有福的爹受不了了,這連續(xù)的刺激讓他如坐針氈,已經(jīng)備受煎熬,自古無功不受祿,憑白無故得人家恩惠,這中間的算計越來越呈現(xiàn)被放大了的恐懼。

        但你還不得不接納東家送上門來的這一份好處。二東家臨走時撂下一句話:

        東家說了,好生看待有福媳婦。

        這是什么話?就是掛在弄堂口的一坨屎,卻又能把人的心思刨開串成串,掛在檐角慢慢在陰干。

        姚有福的爹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大冬天的,后脊梁卻擠出一蓬的冷汗。他詛咒姚家的祖宗造了什么孽,傳下姚家一窩的子孫自家窩里糟踐。

        姚家壟數(shù)百戶人家流傳著一個共同的說法。據(jù)家譜記載,姚家祖上數(shù)百年前因兵燹災(zāi)禍而避居于此。那時候,姚家壟還是蠻荒之地,荊棘叢生,蛇蟲出沒,無人涉足。姚家最初的兄弟倆背負(fù)著他們年邁的父母和所有的家當(dāng),駐土為墻,結(jié)草為頂,硬生生在荒野里開辟了賴以棲居的家園。數(shù)百年過去,由最初的兩戶人家繁衍成方圓數(shù)里的姚姓大戶,村以地勢得名:姚家壟。傳至今日,族譜記載,已逾二十一代。曾經(jīng)祭祀祖先,一村人必齊聚村東的姚家祠堂,那排場,那份禮數(shù)的講究,非現(xiàn)在小門小戶的所能比擬。只可惜那一回祭祀,倒翻了燭臺,一把火燒了兩天兩夜,把內(nèi)四間、闊七間門廳的祠堂燒得只剩下幾根石柱,至今余跡猶存。從那以后,姚家臘月二十四小年祭祖,不再現(xiàn)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姚姓子孫經(jīng)風(fēng)沐雨,同氣連枝,輾轉(zhuǎn)至今,雖不似兩兄弟當(dāng)初的患難情深,但一致對外,卻能同心協(xié)力,維護(hù)

        著姚姓一族的團(tuán)結(jié)。就連東家姚有德催租,也把“自家人、莫傷了和氣”掛在嘴邊。言下之意,不念著祖宗傳下的血脈親,他姚有德早就不客氣了。嘁!

        姚有福的爹說有福,你帶著媳婦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

        走!能走到哪兒去?地是東家的地,人是東家的人,誰能不在東家的掌控之下!有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叫花子,到東家門上討口飯吃,誰知飯沒討一勺,反被東家放出的狗咬了一口。叫花子氣沒地方出,就憋了一腸子的屎,偏不拉在東家的地面上。他就走呀走呀走呀走,從太陽一竿子高走到太陽偏西了,肚子再也撐不住,尋思這會兒該走出姚家壟的地界了吧,就在路邊的溝底泄了。拉完問路過的人他是不是走出姚家壟的地面了,那人告訴他,這,還是姚家壟的地界。他腸子都悔青了,飯沒吃到一口,還倒貼了這小氣的東家一拋屎。姚家壟每個人的腳上都被東家姚有德縛上了解不脫的繩索,姚有福兩口子能走出去多遠(yuǎn)?等你看看就走出去了,東家就會扯緊要命的繩扣。

        二東家說了,東家看上的東西,沒有不得手的。

        姚家父子直愣愣地跪在二東家面前,姚有福的爹說,二東家,這可使不得,你這不是要了我們父子的命。

        二東家說,杏兒成了東家的人,不管是做丫頭還是姨太太,總比做有福媳婦強(qiáng),東家是發(fā)慈悲,不忍心杏兒這么標(biāo)致水靈的人兒被你們毀了后輩子的幸福。

        呸!姚有福媳婦臊紅了臉,說我不稀罕你們的富貴。

        二東家忙陪了笑臉。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說不定日后杏兒得了寵,他還得看這小娘們的臉色。

        誰說不是呢,姚家壟稍好看的女人,東家只要看上了,就沒有不得手的。有些人家交不起租子,不是把閨女媳婦往東家門縫里塞嘛,能被東家看上,那是福氣。

        姚有福的爹跪爬著,抱住二東家的腿不撒手。央求二東家:饒了我們窮家小戶的,沒有了有福媳婦,就沒有了這個家呀,二東家……他已經(jīng)豁出去了,二東家要是不應(yīng)承放了有福媳婦,他就不松手,不起來。

        二東家就嫌惡這些窮鬼耍賴哭鬧,東家的意思可是隨便能更改的?東家吩咐過:除了女人,別的不要顧惜。

        二東家朝姚有福父子扔過去五塊銀元,說以前的賬一筆勾銷,這幾塊銀元也夠有福娶個像樣的女人了。你把手放開!

        姚有福父子不稀罕撒了一地的銀元,他們要杏兒。他爹抱住二東家的手更緊了,好像抱在懷里的二東家麻桿一樣的腿是能夠逆轉(zhuǎn)事態(tài)的唯一指望,怕稍有差池,這唯一的指望也不復(fù)存在。

        二東家惱了,他使喚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家丁拖走姚有福的爹。但姚有福爹的手和二東家的腿已經(jīng)連接在了一起,家丁用力,二東家也被拖拽得閃了腰,身體搖晃著沒有倒下。二東家惱羞成怒,關(guān)鍵是在一個莊的人面前折了面子,折損了威信,以后怎么整治這幫一肚子花花腸子的窮鬼。

        他就一根一根地往死里掰姚有福的爹死扣住他雙腿的手指頭!掰折了一根,“吧嗒”一聲響,就如折斷了一根嫩筍般的清脆,能把人的耳朵炸個大窟窿。

        爹!姚有福被幾個彪悍的家丁摁牢在地面上,憤怒的臉膛因扭曲而走了形。

        爹!姚有福的媳婦滾爬在地,被另一個家丁看護(hù)著不得近前。

        叫你不松手。二東家咬牙切齒,額上聳起的青筋像一座變形的橋身。他又折斷了姚有福爹的一根手指頭。

        二東家,求你放過杏兒。姚有福爹的手抱得更緊了,由于疼,他嘴唇咬出了血沫。就是死,他也不愿看到兒媳婦被二東家?guī)ё摺?/p>

        二東家已經(jīng)瘋了。他從家丁手里奪過槍,在姚有福爹身上亂戳,又輪圓槍托,對著姚有福爹的腦袋一頓亂砸。他倒要看看,是他槍托硬,還是這老東西的腦袋硬。

        姚家壟的男男女女都來了。人們屏住呼吸,鴉雀無聲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幕。東家沒有來,但東家的強(qiáng)悍卻封凍了每一個人的想法,所有的人都在看東家編排的這出大戲,類似的場景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人們在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出戲里被動的角色?

        姚有福爹的腦袋被砸出了血,砸出了一個窟窿,窟窿里往外“咕嘟嘟”噴著血,血吞沒了他的臉,掩蓋了他的脖子,在身子軟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終于松開了抱住二東家的手。

        二東家一不做二不休,攥著短刀把子就朝姚有福的腿肚子戳了進(jìn)去。他問這個頑固的女人跟不跟他走!

        有福!姚有福的媳婦張大著嘴一口一口地抽氣。

        二東家又沖姚有福的胳膊梭一刀,去不去?他把刀抵住姚有福的喉管緊要處,女人的回答決定著姚有福的生死。

        去……我去……女人氣若游絲,這一場驚嚇,耗完了她最后的一絲氣力,接著,她暈厥在面目全非的塵埃里。

        不要!姚有福拼盡所有的力氣,從喉嚨里咕隆出一句。

        二東家扔掉帶血的刀,擦擦沾了一手的血腥味,像是宰完一只狗或者一只羊而完成了一場盛宴的準(zhǔn)備大大松了口氣。

        姚有福在血泊里掙扎,眼前沉默的人群凝結(jié)成一道屏障,姚有??吹竭@道屏障翻滾著波浪一樣的血色。他沖著這道泛著血沫的人墻跪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磕頭,直到額頭上磕破皮,磕出了血……沒有回應(yīng),人群像死了一般沉寂。他仰起臉,像是一個祭祀的姿態(tài)。沒有一絲云彩的天也變成了血色,不知道是他被血色包圍還是他在別人眼里已經(jīng)成了一堆血。他大口大口喘氣,仰天迸出殺破蒼穹的怒吼:

        天哪!

        之后,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雨。老天爺似乎也有了情緒,把積郁的不快一遍又一遍向人間傾瀉。不停的雨水消除了糾結(jié)的溽熱,也沖刷了試圖堅持著沒有褪色的一些兒舊跡。近處的樹,遠(yuǎn)處的山更綠了,地里的莊稼又拔高了一節(jié),結(jié)過花長了穗,只有不變的人們在沿著古老的軌跡重復(fù)一成不變的生活。人在無力改變生存狀況的情況下,能夠遺忘也許并不是壞事,因為記憶里的痛苦和不快會像長了腳一樣又接踵而來顛覆眼前的日子,會讓人黯淡了把日子往下過的盼頭。

        最容易遺忘的還是孩子。雨過天晴,不待地面完全能夠下腳,孩子們就蜂擁著聚到一起,來彌補前一陣子雨天不能玩耍的缺憾。愛鬧是孩子們的天性,在他們的眼里,快樂仿佛與生俱來卻又從不缺失。他們玩的游戲是跳繩、踢毽子、看誰石子扔得遠(yuǎn)、扔得準(zhǔn),或者看誰跑得快、看誰爬樹爬得高。還是爬到樹端的那個孩子眼尖,他說你們快看。他們看到姚府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終于打開了,從里面魚貫而出的是荷著槍的黑衣家丁,為首的牽著那條躁動不安的大狼狗。他們還看到,在遠(yuǎn)處的那一端日本人圈住的場地上,一隊日本兵正列隊接受長官的訓(xùn)話。這不啻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并沒有走遠(yuǎn)的恐懼卷土重來,孩子們炸了窩,比受了老鷹驚擾的野兔還要惶恐,一溜兒躲到院墻后面,藏進(jìn)草垛和麥秸堆里,一絲兒動靜也不敢出。他們害怕地想:接下來遭殃的該是誰?

        姚有福爬了起來。

        他已經(jīng)躺了很多天,就那么不吃不喝和身子下面的板床做著無謂的抗衡。躺著的日子沒有白天黑夜的區(qū)分,時間,在姚有福模糊的意識里成了多余的存在。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漸漸擠滿屋子的凋敝和冷清,閉上眼睛,看到的是爹的血肉模糊和媳婦絕望的悲嚎,睜眼閉眼間,姚有福的世界都在無休止的抽搐。他不能死,死了對不起死去的爹以死想要保全的結(jié)果,還有媳婦說了:等她回來。他無數(shù)次徘徊在姚府的墻根,凝神細(xì)聽墻內(nèi)翻過來的動靜,他緊貼著姚府的門縫往里看,姚府內(nèi)來來往往的人忽閃而過,可以辨別是男是女,卻難以認(rèn)定哪一個該是他的媳婦杏兒。姚有福要告狀,但姚府的人不以為然,說你告去吧,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縣太爺跟東家可是明里尊卑暗里拜把子的兄弟。的確,東家姚有德不僅擁有姚家壟全部的地產(chǎn),在四十二里外的縣城,還置辦著數(shù)間的綢緞行和鹽茶生意,不和官府的人有來往,能盤得了這么大的家業(yè)?

        雨終于停了下來,一線被雨水清洗過的陽光從瓦楞里射進(jìn)來,刺痛了姚有福暈沉的眼瞼。屋里,膽子大起來的老鼠開始越過底線,在鍋灶上和姚有福蓋著的薄被上亂躥,有一只嗅到了姚有福腳的臭味,把它當(dāng)做了可以下口的食料,一口咬下去,姚有福麻木的身子在這個時候倏地緊縮成一團(tuán)。姚有福的頭痛起來,是那種一跳一跳的痛,是跑遠(yuǎn)了的魂靈被拉回來之后摁進(jìn)腹腔的痛。

        他不能再猶豫,忽然就跳下了床,就著墻角的缸底“咕嘟咕嘟”整了一肚子的涼水后,才感到又餓又乏,但姚有福顧不得那么多,他已經(jīng)來不及等了,徑直甩開緊閉了數(shù)日的門,走出屋子。立刻,纏繞在身上的陰濕與熱辣辣的陽光碰撞出令人生畏的暈眩。姚有福胳臂和腿上還沒痊愈的傷口又開始痛起來。

        痛定思痛,姚有福決定鋌而走險。不對自己狠,這日子就會狠著來欺負(fù)你。急了的姚有福要孤注一擲,寧為玉碎不求瓦全。但僅憑個人的力量和東家明里作對無異是以卵擊石,決心要報仇,要奪回媳婦,姚有福還不想白白送死,那樣,倒正中了東家的道。

        出了姚家壟的地盤,姚有福就沒有停歇地往南走??柿?,就著路邊地溝的水喝,餓了,揀沒人注意的時候,在路邊的地里扒拉些可以填肚子的充饑。他向著南邊的崇山峻嶺走去,去找傳言中綠發(fā)紅顏的土匪!以前,他和很多人一樣害怕土匪強(qiáng)盜,而今,他要做一個舔刀嗜血、人人見了為之膽寒的土匪。

        南邊的金雞嶺山上確實嘯聚著一群占山為王的土匪。他們長槍馬刀,殺人于無影,占據(jù)金雞嶺已逾十?dāng)?shù)載。金雞嶺山高林茂,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罕有人煙,憑借層巒疊嶂、路險溝深,這伙人快活自在,逍遙于王法之外,過著不屑于天王老子管束的生活。

        土匪約百余人眾,匪首名曰“一把刀”。意即殺人穩(wěn)、準(zhǔn)、狠,只一刀便結(jié)果了性命,絕不留第二刀的多余。聽起來讓人毛發(fā)倒豎,驚悚不已,其實不然,這“一把刀”原本是個文氣十足的私塾先生,滿腹文章,一手仿柳公權(quán)的書法飄逸脫俗,本指望飽讀詩書,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誰知陰差陽錯,造物弄人,竟然落草為土匪。但讀過書的人就是不同,國有國法,行有行規(guī),“一把刀”摒棄了土匪慣常的粗鄙蠻橫,施之以章法,把這一干可以飛天入地的家伙管束得服服帖帖。盜亦有道,金雞嶺上的土匪輕易也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方圓一百里之內(nèi)是他們劃定的“保護(hù)區(qū)”,一百里之內(nèi)的地主豪紳得每年向“一把刀”進(jìn)孝錢,以求保護(hù),否則,馬刀過處,雞犬不留。所謂細(xì)水長流,“一把刀”也不是貪得無厭之徒,地主老財們比土匪好不到哪兒去,他們搜刮窮人比土匪還要陰狠,所以對于進(jìn)獻(xiàn)的孝錢,“一把刀”見好就收,不至于讓這些老財們傾家蕩產(chǎn),無法盤活來年的生計。金雞嶺山面開闊,縱橫綿延,“一把刀”招呼手下的這幫嘍啰閑時開荒種地,種植罌粟,制作鴉片膏販賣,充實物資裝備,以備不時之用。百余眾土匪誠服于“一把刀”的經(jīng)營,仗著金雞嶺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兵來打兵,賊來攆賊,拒官兵于金雞嶺之外,出入金雞嶺于無形,針扎不進(jìn),水潑不入,視金雞嶺為可以依托終身的獨立王國。

        最近一年以來,山下局勢有些亂,讓“一把刀”疑惑著難以拿捏出一個準(zhǔn)確的判斷。但不管是誰掌了天下,都會視擾攘一方平安的土匪為眼中釘肉中刺,帶著弟兄們大碗吃酒、大碗吃肉的土匪生涯絕非長久之計,為今之道,應(yīng)及早給弟兄們一個名正言順的歸宿?!耙话训丁遍L吁短嘆,他想學(xué)《水滸》里的宋江,宋江能夠招安歸順朝廷,可他“一把刀”心里七上八下的下不了決心到底能夠靠上哪個主。他不屑于跟日本人為伍。他

        讀過書,知道忠孝仁勇的道理,雖落草為寇,縱使生無著落,豈能委身于倭寇?和官府里的那幫人也明里暗里交過幾回手,彼此各有損傷,他怕一旦帶著弟兄們交了山繳了械,中了秋后算賬的計那可如何是好?也得那一方意欲收編“一把刀”,但他們就那幾桿破槍、土得掉渣的扮相能成氣候?這可真難為了“一把刀”,選哪條道,對他,都是嚴(yán)峻的考驗。他手捧研讀了數(shù)遍的《水滸》,逐章逐句地想從書本里找到靈光一閃的心理暗示。

        有嘍啰來報:有人闖山門,聲言要入伙。

        入伙?

        入伙本是好事,但這個時候卻不是“一把刀”考慮的正事。他擺擺手,叫手下扔幾個錢把這個攪擾了他思量的人打發(fā)了事。入伙是常有的事,時常就有犯了重事身無著落之徒要入伙,長此以往,金雞嶺真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了。

        但嘍啰又報:那人不肯,不見先生不罷休。

        “一把刀”不喜手下人叫他當(dāng)家的或者刀爺,他更愛這一干甩胳臂露胸膛的人叫他先生。

        廳堂之上,肅殺的氣氛令人不敢大聲喘氣,兩邊一溜兒支的大鍋燃著熊熊的油火,斜跨盒子炮或者短刀的嘍啰分列兩班,個個袒胸露臂,臉帶慍色,兇如瘟神下界。正上方虎皮交椅之上,“一把刀”青布長衫,呷一口跟班的遞上的茶水,問:來者何人?

        窮人姚有福!

        姚有福跌跌撞撞而來,摸索著進(jìn)了山門,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若非苦大深仇,豈以性命相搏。被人解下捆住眼簾的黑布條,才看清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土匪窩里,眼前的土匪并非如傳言中的綠發(fā)紅顏。

        為什么入伙?

        報仇!

        什么仇?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仇人是誰?怎么個殺法?

        仇人是往北百余里姚家壟姚有德,非千刀萬剮不足以解恨!

        嗤……“一把刀”嗤了一聲。百里之外的姚家壟已出了土匪的“保護(hù)區(qū)”,但姚有德為人精明活絡(luò),怕被土匪盯上破了家業(yè),竟自報門戶,暗地里送錢送物,比受“一把刀”保護(hù)的地主老財還大方,現(xiàn)如今,哪個土豪與窮人不結(jié)怨記仇的,這種水火不相容的死疙瘩不是殺幾個人就能解得開的。

        土匪講究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耙话训丁笔莻€爽快的人,他告訴姚有福,這個仇他不能替他報,原因是山上受過姚有德的恩惠,雖為土匪,但不至于恩將仇報,自斷活路。

        姚有福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他是自投羅網(wǎng),進(jìn)了龍?zhí)痘⒀ā?/p>

        不過,“一把刀”說了,報仇之事可以從長計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姚有福也是一條好漢,允準(zhǔn)入伙。

        姚有福不干。不能報仇,入伙還有什么意義?要殺要剮,聽?wèi){自便。

        “一把刀”哈哈大笑,當(dāng)初他也沒想過當(dāng)土匪。話鋒轉(zhuǎn)處,說兄弟你餓了吧,飽餐一頓再走不遲。

        姚有福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吃過一頓囫圇飯,連續(xù)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要死,也做個飽死鬼。

        他不管不顧起來,也許這是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頓飯了。大快朵頤,呼兒吭哧,一口氣把一只肥羊腿啃成一副還在滴著油汁的骨頭架子,要是有酒,他一定會喝個酩酊大醉。

        姚有福引頸就戮,但“一把刀”卻放他一馬?!耙话训丁闭f你我無緣,各走一邊,盜雖有道,但國有國法山有山規(guī),如果山寨之上任憑他人來去自便,那不就等同于隨意出入的自家菜園?

        按規(guī)矩,姚有福必須留下一根指頭方能下山,是自行了斷還是弟兄們強(qiáng)行,悉聽尊便。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吃飽了的姚有福心一橫牙一咬,“嗖”地一刀下去,干凈利落,左手的小拇指應(yīng)聲斷落在了地上。姚有??匆膊豢?,揀起斷指扔進(jìn)火勢正旺的火盆里。立即,燒糊的肉臭味彌散了整座廳堂。

        丟下一根指頭的姚有福被蒙上眼睛,原路送出了金雞嶺。

        廳堂后面,姚有德的管家埋怨:怎不就此做了姚有福這個禍?zhǔn)拢?/p>

        “一把刀”乜眼劉二管家,說這是你們的私人恩怨,犯得著我來插一竿子?

        “一把刀”的目光仿佛大冬天灌進(jìn)脖子里的冷水,讓劉二當(dāng)家的打了個冷顫。他親眼見過“一把刀”翻臉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刀就旋腕插進(jìn)人的脖子。沒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怎能制服得了這一幫翻江倒海的人!

        只不過剛才盤問姚有福的時候,“一把刀”想起自己進(jìn)山第一次殺人,還哆嗦著尿濕了褲子,全不似這憨仔不管不顧的只要殺人。

        姚有福報仇的希望又跌落進(jìn)深不可測的谷底,令斷指的屈辱和疼痛也退而為無足輕重的其次?;叵肫鹕仙较律降慕?jīng)過,簡直就是做了一場夢,還存在著不太真切的疑慮。土匪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可怕,金雞嶺也并非只有魔鬼才可以出入。思來想去的姚有福,因為去了一趟金雞嶺,膽子越發(fā)粗壯起來。這個時候,他才感到姚家壟的小,也越發(fā)忌憚起東家的深沉和陰險,這狗東西神通廣大,居然和金雞嶺的土匪存在著勾當(dāng)。凡是姚有福能夠想到的,他姚有德早就盤算到了,一山還比一山高,看來,他活著就該是被東家欺負(fù)的命。

        姚有福不甘心。這一口氣只要能咽下,他姚有福就是支著兩條腿的畜生。他想到過投縣城外駐扎的國軍,但東家和國軍也有著聯(lián)系。姚有福最后一次進(jìn)城,便是以一碗小米的代價受雇于東家,跟著劉二東家去的國軍軍營。那次,為避人多眼雜,天沒亮,二東家受命吩咐姚有福趕著架子車跟他往縣城的方向趕。車上的東西用篷布蒙著,看不見里面到底是什么寶貝。姚有福哪里知道內(nèi)里的實情,但很顯然,這些東西是送給國軍長

        官的。那次,姚有福算是長了見識,不僅是二東家,就是姚有福也跟著受到了國軍長官的優(yōu)待。喝的那種酒,比自家釀的耐口。如果說投奔金雞嶺誤打誤撞,那么投靠國軍便是自投羅網(wǎng),想報仇,門都沒有。

        姚有福痛不欲生,跪在爹的墳前扇耳刮子。這期間,他有事沒事都會溜到姚府的門縫里張望,隔著圍墻,他希望聽到媳婦的聲音,貼著門縫,他希望看到的是媳婦倘或交錯的身影。

        也是在絕望之余,人已經(jīng)塌陷在沒有指望的泥坑里爬不起來的時候,姚有福有了絕地逢生的念頭:那支隊伍。他沒有清楚地見過那支隊伍的模樣,就像之前沒有見過土匪一樣只存在于交口傳說,只停留在傳說被篡改無數(shù)遍之后的想象之中。但人們對那支隊伍的想象可不同于被描摹得面目猙獰,可以茹毛飲血的土匪。人們說他們?nèi)巳四茱w檐走壁,可以日行百里,個個槍法精準(zhǔn),百步穿楊,而且,專門跟欺負(fù)窮人的人作對。人人都在傳說,人人都沒有見過。姚有福也是傳說中的一個,但是他的確是見過這個傳說中的隊伍。那是驚惶中隔著一道門縫,匆匆一瞥,讓他一直不能把倉促中看到的景況和傳說帶給的想象疊合成同一個整體。在金雞嶺之前,他的思維單一而直觀,生存的境況決定了姚有福的想象難以踅摸出姚家壟的地盤,但是,現(xiàn)在的姚有福感到自己與以往的與眾不同。他突然從床上蹦了起來,差點就踩踏了床板?!瓉砟谴?,他看到的就是傳說中的神奇!

        那是一次發(fā)生在姚家壟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在拂曉時分發(fā)起,黎明前的岑靜給突襲提供了最好的庇護(hù),已經(jīng)酣睡了一夜,日本人的哨兵警惕了一個晚上,看看天就亮了,以為又熬過了一個平安的夜晚。突然,槍聲乍起,給習(xí)慣了寂靜的黎明一個出其不意的反常。相信那一刻所有姚家壟的人都從床上坐了起來,驚厥是不言而喻的,以為開始塌了的天在往下掉渣。和所有的人一樣,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姚有福父子倆只有緊閉門戶,這是能夠自衛(wèi)的唯一的本能,是給不能獲得安慰的恐懼披一件自我寬心的外衣。

        槍聲響了好一會兒,一直到天光大亮,姚有福和他的父親才明白,是有人和炮樓里的日本人接上了火。之前,也有隊伍與日本人開過仗,但都是“砰砰啪啪”一頓響過之后就罷兵了事。這次不同,發(fā)起突襲后,槍聲一陣比一陣密集,夾雜著烈藥爆炸的沉悶的巨響。不斷有偏離目標(biāo)的子彈打在瓦楞上,把屋頂打了個碎洞,濺落了一地的碎渣片,嚇得人恨不得鉆到地窖里才安心。壯著膽子,姚有福扒在門縫里往外看。起先天還黑著,只聽到不時有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來來回回不停地跑動,還有人壓低著嗓門“快快快”地吆喝。戰(zhàn)斗很激烈,這一支隊伍已經(jīng)趁黑潛伏到了日本人壕溝的最前端,戰(zhàn)斗伊始,就剪斷了幾道鐵鋼絲,將特別制作的長梯搭在了壕溝之上,無奈偵查不周密,敵人那邊明暗碉堡內(nèi)的機(jī)關(guān)槍交叉開火,接連打死打傷還在不斷躍上長梯的弟兄。天光見亮,優(yōu)勢漸失,戰(zhàn)斗形勢愈發(fā)不利,難以達(dá)成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戰(zhàn)斗意圖,如果敵人增援部隊趕到,腹背受敵,恐有全軍覆滅的危險,出師不利,功虧一簣,指揮員下達(dá)了后撤的命令。

        隔著門縫,姚有??闯鲞@不是國軍。國軍衣著一色的黃不拉嘰,而且頭上還頂著鐵盔。這些人不同,清一色藍(lán)灰色衣帽,圓口的布鞋,居然還扎著綁腿。手里提著的槍也長短不一,有人干脆拎著厚沉的大刀片子。姚有福的爹圪蹴在門拐落的后面,瑟縮成一團(tuán)老舊的草絮了。他說有福,有福你莫看。他是怕被哪顆并不熟悉的子彈盯上送了命。姚有福也有些害怕,有些緊張的同時還夾雜著說不清楚的亢奮。他沒聽爹的規(guī)勸,是好奇心驅(qū)使他繼續(xù)在門縫里看個究竟。這可惡的日本人,是該有人教訓(xùn)了。

        這些人開始往后撤,抬著擔(dān)架,背著傷兵,相互攙扶的也有,呼隆隆往村外撤。

        姚有福有些沮喪,一出正在上演的好戲辜負(fù)了他期待的結(jié)果,他甚至想成為這出戲中的一員,具有了力挽狂瀾的力量來滿足此刻內(nèi)心討要的結(jié)果。

        他看到一個腰里挎著短槍盒子的漢子直接就奔他這兒來了,如果不是隔道門,兩個人一定會撞個滿懷。這個人來得太急,讓緊貼著門縫的姚有福嚇得往后倒退了兩步。

        他在拍姚有福的門,不知道要干什么。

        老鄉(xiāng),請開門!老鄉(xiāng),請開門!!

        姚有福竟然伸手要拉門栓。

        爹在剎那間像擺脫了桎梏的人,恁快地抱住了姚有福。

        日本人說了,誰要是暗地里幫助跟他們作對的人,一個村的人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這個人身后跟著個背傷員的兵,兵在后面急,說隊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姚有福始終沒弄明白,這個被他的部屬叫做隊長的人為什么叫他的門?是央求他安頓傷員,還是……這是個一直沒有答案的疑問。

        但姚有富記住了他的模樣。只隔著一道門,他高挺的身板,寬闊的臉膛,還有沿著耳根拖至腮幫的那道被流彈劃破還是被刺刀割出來的月牙形的創(chuàng)口,在往外滲著并沒有干凈的血跡。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剛毅的表情和從不輕易流露悲傷的眼神,是姚有福能夠記住的不同于姚家壟人習(xí)慣特征的一記符號。

        那個人走了,和他的隊伍來去如風(fēng),猶如見首不見尾的神龍,還沒有證實傳說中的神奇,就消失的與姚有福的生活沒有任何干系。

        姚有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暗起來的心情承接了從門縫里傳遞而過的那道創(chuàng)口的疼痛。

        對,去找他,找他們的隊伍!

        那個已經(jīng)模糊的面孔開始清晰起來,令姚有??簥^不已,讓他在自我沉淪的泥沼里拔出了腳。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姚有福恨不得即刻出發(fā),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但還是按捺住了火急火燎的心情:他得祭祖。他祈求祖先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完成報仇的心愿,保佑他不再這么窩窩囊囊地活著,保佑他能

        夠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业侥莻€人和他們的隊伍,不再像上次一樣白跑一趟金雞嶺,平白地增添了丟一根手指頭的恥辱。

        可是,當(dāng)姚有福提著取水的空桶,再一次貼近姚府的門縫往里看,他感到命運在和他開玩笑,人處在絕望的時候,會以孤注一擲的方式做最后的抗?fàn)帲褪撬?,他也不放過仇人姚有德!姚有福徐徐睜開眼,太陽已經(jīng)墜落,清冷的余暉挽留不住地面上殘存的最后一抹熱情,眼前漸漸模糊起來,遠(yuǎn)遠(yuǎn)的,只能看得見日本人高聳的炮樓在暗下來的夜空里呈現(xiàn)出孤孓的魅影。

        當(dāng)日本人荷槍實彈、蜂擁而入姚府的時候,東家姚有德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是那種覆蓋頭皮的涼。但他不得不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渴望著這只是日本人的誤會或者能夠讓日本人相信這就是一場誤會而已。因此,他像往常和日本人碰面一樣,送過去不打折扣的笑臉,得陪著十二分的小心,不能讓臉上的笑容走了樣,即便是看到從日本人后面閃出來的姚有福,他也有能力掐斷內(nèi)里不斷往臉上蹭著的驚惶。他祈禱剛剛祭祀過的祖宗保佑,保佑他的擔(dān)憂得以幸免。

        但這次,日本人搡開了他,日本人似乎看破了他笑臉背后藏著的陰謀,他們要找到能夠證實這個陰謀存在的依據(jù)。

        祭祀的香品果料還沒有撤去,蠟燭還在紅汪汪的燒著。日本人用刺刀將姚府內(nèi)的人統(tǒng)統(tǒng)逼迫到院子里,分男女兩邊站立。而后,逐間屋子的搜查。門被撞開,壇壇罐罐被打破的聲響在姚府深厚的老宅里此起彼伏。姚府內(nèi)破天荒地遭逢了劫掠,結(jié)果,偌大的姚府卻沒搜到他們要找的人。

        日本人看姚有福的目光充滿了懷疑和被耍弄之后的惱怒。

        姚有福胸有成竹,他領(lǐng)著日本人來到姚府的后院,后院并不大,緊挨著的是馬廄,馬廄沿墻里側(cè)的地面上暗藏著一個緊扣的蓋子,不是特別在意,不會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掀開蓋子,里面果然藏著他們要找的人。

        真是機(jī)緣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個窖井原本是東家姚有德私藏的酒窖,當(dāng)初開挖的時候,姚有福的爹受雇做了幾天工,跟姚有福說起過這事。姚有福的爹嘆息:同是姚姓一家,怎就這樣的天差地別。而今,能不能把這座酒窖看作是東家姚有德在為自己挖掘的墳?zāi)梗?/p>

        姚有德的臉綠了,成了從灶膛里掏出來的沒有溫度的死灰。被日本人輪番著用槍托砸翻在地。他腸子都悔青了,當(dāng)初就在猶豫,他是想拒絕,可是,他能拒絕得了誰?只好明里暗里誰都不好得罪。千算萬算算不過老天爺,難道真的是報應(yīng)?他啐一口姚有福:你個吃里扒外的東西!

        姚有福反啐他一口:里子都讓你吃盡了!

        從這個人身上搜出一張日本人炮樓里、外結(jié)構(gòu)、碉堡配置略圖,標(biāo)明有多少日本人駐扎,歪把子機(jī)槍的數(shù)量和配備情況,還有一只機(jī)頭打開的駁殼槍。但他沒反抗,一人做事一人擔(dān),他不想連累姚府內(nèi)的人。計劃是等臘月二十九下手,那天,手下的弟兄扮作姚府內(nèi)的長工進(jìn)炮樓送雞鴨魚肉,而后里應(yīng)外合端了這個眼中釘。萬事俱備,卻因姚有福門縫里的偷窺而功虧一簣,莫非是天意!

        在火把的映照下,姚府內(nèi)亮如白晝,只不過多了較之以往沒有過的肅殺之氣。日本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個被他們俘獲的好漢,他們欣喜若狂,眼前的這個人居然是讓他們聞風(fēng)喪膽、又恨又怕又不得不佩服的游擊隊的隊長!

        日本人問:你的,張尚高?

        正是鄙人。既然被俘,沒什么好說的。張尚高只求一死。

        日本人敬佩這樣的硬漢,曾經(jīng)四面將他圍困,將他的警衛(wèi)一個個撂倒,不料他左右開弓,彈無虛發(fā),在打死他們十來個人的情況下,跳出了包圍圈。今日擒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日本人說我們可以做朋友。

        不可!堂堂華夏子孫怎能跟進(jìn)屋的強(qiáng)盜做朋友。

        日本人哈哈大笑,說為什么我們大日本可以在你們中國如若無人之境?那是因為你們中國人都在忙著整自己人。

        張尚高無語。他乜一眼姚有福,以前,他同情這一身寒瑟的人,而現(xiàn)在,他都懶得多看一眼這樣的慫包。日本人說的也許在理,但他和他的同志們浴血奮斗、矢志不渝而為之改變,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死他不怕,自投身革命,就置生死于度外,為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永別了,深愛的土地。他撣一撣禮帽上的灰塵,整一整長衫的下擺,姚府的門縫太窄,容納不了依然躁動的靈魂!

        日本人說話算話,答應(yīng)姚有福的條件沒反悔。

        姚有福提刀在手,從人群里揪出劉二東家,刀鋒旋轉(zhuǎn),剎那間劉二像一只被割了脖子的雞抽搐著閉絕了呼吸,其實,刀子還沒有捅進(jìn)去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死了。姚有福對著他爹埋墳的方向磕頭,說爹,兒子給您報仇了。而后,他從女人堆里扒拉出媳婦杏兒,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姚府的門。以后,他再也不用像賊一樣貼著姚府的門縫往里看!

        男人統(tǒng)統(tǒng)就地處死,女人不分老幼統(tǒng)統(tǒng)往炮樓里趕。日本人一把火燒了姚府。

        這是一場曠古的大火,把姚家壟的天空燒出了個大窟窿,令數(shù)年之前姚家祠堂那次意外的失火也為之遜色。東家姚有德苦心經(jīng)營的家產(chǎn)在大火里化為灰燼。大火燒了一整夜,而后,只有不絕的余煙還在嘆息姚有德心血的全部。姚家壟所有的人都在觀看,都聚攏來看姚府被焚毀的過程,盡管人們恨透了本家(東家)姚有德,早就巴望著姚府這一天的到來,可是,一旦這個事實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這么突然地以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焰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人們還是被眼前的景況嚇壞了。這火真大呀,大火燒開的氣勢,挑戰(zhàn)了姚家壟人關(guān)于火的

        思考的極限,人人肅然著臉,個個鴉雀無聲,形同于姚有福喪父奪妻那一天的場景,就這樣看著令人側(cè)目的姚府在刺目的火光中坍塌、消散成一縷撓不住分量的塵煙。之后,誰也沒有進(jìn)入姚府的圍墻,里面圈著的似乎是一團(tuán)神秘和詭異,經(jīng)常有人聽到夜半時分,有怪異的聲響傳出來。姚府曾經(jīng)的繁華淡而為后輩的傳言,代替的是延續(xù)經(jīng)年的雜蕪,一直到若干年后土地改革,政府推倒了圍墻,人們才涉足這塊土地,姚府唯一的舊跡始才騰挪而為新事物的墊腳石。

        這是后話。

        杏兒瘦了。

        在姚府的日子,雖然吃的是珍饈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可是她沒有笑過一次,和姚有福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開心滿足。

        她無時不刻不在想著她的丈夫姚有福的安危,沒有她照料的日子,有福是不是把日子過得跟以往一樣的恓惶?餓了沒人給他燒飯,衣服臟了破了沒人給他漿洗縫補,他會不會一蹶不振,就此破碗破碎,死絕了拾掇生活的心勁?杏兒警告姚有德:切莫傷有福的一根毛,否則就死在姚府內(nèi),陰魂纏繞住這個陰沉沉的府邸再不會散去。姚有德一疊聲的不敢不敢。這是個烈性的女子,只可軟中取,不可硬中求,她真的能做出來。

        姚有福捧著媳婦的臉,說杏兒,你瘦了。

        杏兒別過臉,心疼得掉了淚。眼前的姚有福骨瘦如柴,髭須賁張、面目污穢,在泥水里滾過的狼狽覆蓋了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冰冷。如果不是在說話,她怎么也認(rèn)不出來眼前這個比叫花子還邋遢的人竟然是她的丈夫。她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樣的煎熬,居然還斷了一根手指。她的心在揪痛,有個毛刷在心窩里刮擦。

        但她還是啐了一口唾沫在姚有福的臉上,說你這個狗漢奸!

        姚有福痛苦得低下頭,不用傷心悲痛,他的這副樣子已經(jīng)讓杏兒心碎不已。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錯在她不該嫁給姚有福。姚有福的災(zāi)難始自于她的到來,現(xiàn)在,盡管姚有福奪回了她,但杏兒知道,有福真正的劫難才剛剛開始,那一邊的人怎么著也不會放過他!有福頂個漢奸的罪名,這一輩子也別想洗脫。有福是為了她才這樣做,她的存在,已經(jīng)成了有福能夠活下去的累贅。有福呀有福,你糊涂呀,再怎么著,你不該和日本人攙和在一起,和日本人攙和在一起,你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再大的誤會也別想澄清。杏兒仿佛看到丈夫被亂槍打死,或者暴死荒野慘不忍睹的樣子,她驚慌起來,說有福你快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隱姓瞞名,一輩子也不要出現(xiàn)!

        姚有福不走,說杏兒我不走,再也不離開你,生生死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杏兒肝腸寸斷,淚流不止。她捧住姚有福粗糙的臉,摩挲著他深埋在亂蓬蓬的胡須底下的面皮。苦命的人呀,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替日本人做事??粗谔摴饫锼朴腥魺o的祖宗的牌位,她打了個寒噤。

        她唆使姚有福去打水,燒開一鍋水,洗好頭臉,弄得干干凈凈的好祭拜祖宗。

        一只桶已不知被姚有福丟棄到了哪里,姚有福提起另一只木桶到河邊去提水。原來,今天經(jīng)歷那么多事情,把膽子都撐破了,報了仇雪了恨,歸根結(jié)底,只不過是為了打這一桶水。

        這一回,姚有福沒有耽擱打水。從結(jié)冰的河里提了滿滿一桶水,水的分量和此刻的心情一樣足以秤斤論兩。他看到姚府老宅沖天的火光撩得正旺,是漆黑的夜給了燃燒的火一個恣意夸張的機(jī)會,讓它打著唿哨翻滾,像一波比一波強(qiáng)勁的浪,看看就要騰過圍墻,飆起吞噬姚家壟的欲望。

        姚有福提著一桶水回來的時候,他的媳婦杏兒已經(jīng)懸梁自盡。

        走的時候,杏兒換上了以前的粗布衣衫。她說過,生是有福的人,死是這個姚家的鬼。若明若暗的油燈也快燃到了盡頭,懸空的杏兒和肅立的祖宗的牌位成了它所能給予姚有福的全部,其他,成了它的光亮夠不著的泡影。

        姚有福解下杏兒的身子,身子依然軟和,只是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不再具備煥發(fā)活力的喜悅。姚有福緊緊抱住杏兒,眼淚這才流下來,這是他歷經(jīng)磨難之后的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杏兒輕輕放在床上,是他們共同擁有過的床。給杏兒支上枕頭,蓋上被子,就當(dāng)她睡過去了。而后,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走出院子的時候,姚有福被一蓬攔在院門的“柴火”絆了一跤,絆倒他的 “柴火”卻窸窸窣窣地動彈起來。姚有福聞到那股熟悉的餿臭味,還有那句“死了多沒勁,還是活著的好”。聲音沉澀而喑啞,是來自于魔域幽靈的嘆息。

        姚有福確信自己是撞見了鬼,但他一點也不害怕了,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鬼,在陰曹地府里穿行。

        姚府內(nèi)沖天的大火還在恣肆蓬勃,東家姚有德的家業(yè)太大,一時半會的火還燒不光他窮其一生積累的財富。在火光的映照下,姚有福在飛奔,在奮足疾馳。他非常明了此去的目的地,也非常清醒此去的目的,他在姚府燃起的火光里飛升,升騰起被火苗托舉在頂端的那一抹塵煙。

        人們不知道當(dāng)天夜里日本人的炮樓里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日本人的炮樓里處處焦黑,似乎是被火燒過的痕跡。有人看到日本兵在罵罵咧咧,還有人看到被日本人的狼狗咬碎了半個腦袋的姚有福的尸體被扔在壕溝的外面,尸體已經(jīng)僵硬,在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硬梆梆的就像露天潑了水的柴火棒。

        (責(zé)任編輯 張雅楠)

        猜你喜歡
        姚家杏兒東家
        買件虛擬衣服穿在身上
        意林彩版(2022年4期)2022-05-03 00:07:57
        江西弋陽縣姚家鐵礦地質(zhì)特征及成因
        楊莊的杏兒熟了
        威風(fēng)
        威風(fēng)
        山杏兒
        開往春天的航班
        花火B(yǎng)(2014年1期)2014-10-26 03:41:59
        開往春天的航班
        花火A(2014年1期)2014-05-14 10:13:31
        威 風(fēng)
        小說月刊(2013年3期)2013-03-28 08:53:58
        幸福耳光
        国产亚洲精品一区在线| 日本又色又爽又黄的a片18禁 | 午夜福利92国语| 2021av在线| 手机免费日韩中文字幕| 亚洲成av人片在线天堂无| 91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 国产亚洲一二三区精品| 日本少妇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人妻少妇久久中中文字幕| 青青草小视频在线播放| 草草影院ccyy国产日本欧美 | 女人让男人桶爽30分钟| 人人妻人人澡av天堂香蕉| 欧洲亚洲色一区二区色99| 99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天| 精品蜜桃av一区二区三区|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精品密臀| 亚洲av无码偷拍在线观看| 日本大肚子孕妇交xxx| 精品999日本久久久影院| 少妇性饥渴bbbbb搡bbbb| 国产婷婷丁香五月麻豆| 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久作品 | 18禁男女爽爽爽午夜网站免费|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蜜桃 | 国产女主播一区二区久久| 国产色欲av一区二区三区| 中文字幕av一区中文字幕天堂| 免费国精产品自偷自偷免费看| 久久国产精品免费一区六九堂| 蜜桃av在线播放视频| 亚洲熟女乱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成人免费av影院| 777米奇色8888狠狠俺去啦| 成人片黄网站色大片免费观看app 亚洲av无码专区亚洲av | 久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 国产一区二区毛片视频| 国产自拍成人免费视频| 色www永久免费视频| 怡红院免费的全部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