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夢孜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
一般而言,無論主權國家出現之前還是之后,區(qū)域秩序或覆蓋全球范圍的國際秩序都是主要國家戰(zhàn)略推動與選擇的產物。這種秩序一旦形成,會由其他方主動選擇或被動接受,具有相對長期的穩(wěn)定性?,F今國際秩序即是二戰(zhàn)后以聯合國框架為主軸形成的,確定了人類關于和平與發(fā)展、主權國家相互關系等應有或應遵守的行為模式與法律規(guī)范。這種秩序在不同時間段、不同地區(qū)的表現又可以不一致,包括二極體制、曇花一現的單極秩序、多個大國主導的秩序、歐盟及東盟等緊密或松散的多邊協調秩序等。
國際秩序不是零零碎碎秩序的簡單匯總。自有霸權國家或對全球具有支配性影響的大國出現以后,國際秩序就打上了單一大國的烙印,這種單一大國也是這種秩序的主導性維護者。但是,秩序必須反映實力變化,實力消長會導致秩序與權勢相互激蕩。由于世界各種力量、理念的多元化、多樣化發(fā)展,世界權力結構日益扁平化,個別大國曾有的近乎一言九鼎的影響力不復存在。按美國學者的看法,世界正在進入一個“權力擴散”時代,即世界權力出現兩個重要的分散化趨勢,一是由大國向普通國家轉移,二是從國家向非國家網絡擴散。從某種意義上說,權勢擴散或變化的速度會快于秩序的變動,而后者終究會受前者影響甚至蛻變。
相較于國際政治、安全秩序,國際經濟秩序更具活性,變化也可能更快。全球化與市場化為各國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平臺與動力,在全球實現資源最佳分配,既可能提升一國經濟實力,也可以突破既有國際秩序制約經濟活動的蕃蘺。
從國際經濟格局看,西方發(fā)達國家長期處于支配地位,但經過冷戰(zhàn)結束后20多年全球化與金融危機的洗禮,世界經濟舞臺出現了過去未曾突出的全新角色。金磚國家以及“新鉆十一國”等新興市場國家的群體性崛起,沖擊著西方大國的支配地位。2000年,全球最富國家經濟規(guī)模占世界的70%。2008-2013年,西方七國(G7)占世界經濟比重從52.8%下降到46.6%。
對發(fā)展中國家而言,2012年更是一個關鍵年份,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發(fā)展中國家的GDP首次超過西方,這是數百年來世界經濟力量格局的重大變化。實力變化必然要反映到國際經濟秩序上來。二戰(zhàn)后,布雷頓森林會議上簽署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定》、《國際復興開銀行協定》以及后來的《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確立了國際經濟秩序的基本框架,為管理國際金融、經濟、貿易活動提供了制度安排。相對而言,這是一種舊秩序,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一是這種經濟秩序中主導性角色更多。西方七國支配或塑造國際經濟、金融政策的主導地位不再,而且美歐日貨幣、財政、匯率政策的自主性更為突出,一致性趨弱,進行有效的國際宏觀經濟政策的協調力下降。1985年巴黎“廣場協議”曾迫使日元升值,日本經濟從此停滯近30年;歐盟加快了歐元區(qū)建設,金融危機后至今在“量寬”退出問題上與美不同步。與此同時,金融危機催生了二十國集團,新興市場或發(fā)展中國家占據其一半席位,話語權增大。
二是國際貿易秩序出現超越傳統(tǒng)體制性約束趨勢。關貿總協定轉換成世界貿易組織后曾有力推動了國際商品貿易自由化,卻受阻于多哈回合。國際經貿活動的細分狀況使全球很難將各項政策談判議程置于一個大框架內進行。也正是多哈回合談判擱淺,激發(fā)了新的貿易安排談判。WTO框架仍然存在,但同時功能性談判日益突出。如《服務貿易協定》(TISA)和《信息技術貿易》談判分頭展開。全球層面,氣候談判已上升到峰會磋商層面。此外,區(qū)域性與跨區(qū)域性貿易安排方興未艾。亞洲自貿區(qū)(RCE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跨大西洋貿易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如火如荼,各類雙邊、三邊自貿區(qū)(FTA)談判都在推進。
三是國際經濟秩序中權力轉移加快。由于在推進世界經濟增長中的貢獻增大,新興市場和發(fā)展中國家影響力進一步上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份額調整也可以從某個側面反映這種變化。在總共讓出的6%的份額中,中國增加2.398個百分點,總份額上升到6.46%,增量最多;印度、俄羅斯、巴西也有相應增加,其排位分別上升到第8、9、10位。
然而,國際經濟秩序變化中盡管內在活性成分增多,但其變更仍難一蹴而就??萍?、金融實力及規(guī)則制定權方面,西方仍具優(yōu)勢,其影響力仍具慣性效應。面對國際經濟力量格局的變更,美國圖謀重獲主動,繼續(xù)掌握全球經貿規(guī)則的頂層設計,力推TPP和TTIP,有可能超越WTO而重新設計新版國際經貿規(guī)則,其抗衡新興經濟體話語權、奪回規(guī)則制定權的意圖不言自明。美方有學者坦承,為應對崛起大國和“國家資本主義”,美歐必須聯手維持西方主導地位。TPP、TTIP如果最終完成談判,美將重獲主導地位,新生的南北對話機制二十國集團也可能因缺乏單一重大議題凝聚人心而失色,全球經濟秩序將重組,布熱津斯基有關“擴大的西方”抗衡“新興的東方”的戰(zhàn)略構想或將成為現實。
不過,值得指出的是,盡管金融危機后西方經過調整與改革,在某些方面可能重獲優(yōu)勢,發(fā)展中國家則遭遇金融危機的滯后效應,經濟增長放緩,但從長遠看,世界經濟格局中發(fā)展中國家的后發(fā)優(yōu)勢仍會進一步發(fā)揮,其在國際經濟秩序變更中的影響力會進一步上升。可以想像,未來國際經濟秩序不可能由西方或是由單一性機制主導,而將是多元平衡,功能各異,全球與區(qū)域秩序調整并存,多邊與雙邊、次區(qū)域性機制構建與完善并重,并由區(qū)域推動多邊、由雙邊推動多邊而展開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