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源
摘要:蒲松齡近體詩創(chuàng)作中,不論五言、七言的律絕,還是少量排律,都一如既往地遵從平水韻,不失規(guī)范。使用古入聲字做到中規(guī)中矩。研讀蒲氏近體詩,應該弄懂古讀音中部分入聲字與現代漢語讀音的區(qū)別,準確把握蒲氏近體詩聲律的使用。由于傳抄作品出現訛誤,亦應繼續(xù)加以甄別。
關鍵詞:蒲氏近體詩;平水韻;入聲字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近體詩自唐興盛以來,千年不衰,到了清初,這一傳統(tǒng)的藝術形式,用韻得到進一步規(guī)范。蒲松齡近體詩作品約700余首,約占他全部現存詩作的三分之二。無論五言、七言律絕及少量排律,在用韻和入聲字的正確使用方面,做到了對這一詩體的全面繼承。因當代詩家使用新聲韻者漸多,對平水韻研究漸少,即使用舊韻寫詩,也在不斷演變之中,與原來的用韻有別;大學開設此門類課者亦寥寥。如果僅從新韻角度研讀蒲氏詩作,就難免產生困惑與誤解,甚至影響對詩作的藝術鑒賞,故筆者認為有論及之必要。
下面,以路大荒先生所編《蒲松齡集·聊齋詩集》為讀本,以盛偉先生編《蒲松齡全集·聊齋詩集》(第二冊)作比照,依次討論。
毋庸置疑,蒲氏近體詩全部采用平水韻。關于平水韻的演進,根據王力先生考證,唐詩用韻依據切韻、唐韻,唐初許敬宗等奏議,把206韻中鄰近的韻合并來用。宋代以廣韻取代唐韻,實質未變。
宋淳佑年間,江北平水人劉淵著《壬子新刊禮部韻略》(現這部書已經失傳 筆者注)合并206韻為107韻。清代改稱“平水韻”為“佩文詩韻”,又合并為106韻。因為平水韻是根據唐初許敬宗奏議合并的韻,所以,唐人用韻,實際上用的是平水韻 [1]。
但也有人認為,同一地域的金人王文郁編著的《平水新刊韻略》,為106韻,清代康熙年間編的《佩文韻府》即定為106韻,形成后來廣為流傳的平水韻。
蒲松齡生活的時期是順治與康熙朝代,近體詩創(chuàng)作使用平水韻不僅是他個人的選擇,也是當時社會中詩家的普遍認定。從這個標準去研讀,有兩個方面應予注意。
一、依其作品創(chuàng)作的韻部用字看,蒲松齡從始至終遵循平水韻要求,沒有偏離
雖平水韻分為106韻,但近體詩,尤其是律絕的用韻基本采用上平聲15韻,下平聲15韻,共為30個韻部。絕句都是二、四句句尾做韻腳(第一句可用韻,也可不用),律詩都是二、四、六、八句句尾做韻腳,七律中第一句也可用韻,不用韻的句尾一定使用仄聲字。平聲30個韻部,門類劃分極細,每個韻部都限定一定數量的韻字,韻字多的韻部,稱為寬韻,例如下平聲中的〔七陽〕韻,韻字約有一百七十多個,包括“強”、“王”、“楊”、“羊”、“陽”、“堂”等等;而上平聲中的〔三江〕韻,韻字僅有二十四五個,少得可憐,僅限“江”、“窗”、“雙”、“腔”等,被稱為窄韻。創(chuàng)作中一首詩選了某個韻部,就只能從該韻部限定的韻字中選字做韻腳,如選了鄰韻中的韻字,則被視為“出韻”。
試看〔東〕〔冬〕〔青〕〔庚〕〔蒸〕五個韻部,在今天不了解舊韻的讀者看來,這五個韻部的韻字都可互相押韻,看不出差別,現代使用新聲韻就是通押。但平水韻規(guī)則是,相互之間劃定界限,壁壘森嚴,韻字不能“串門”,一旦串了門,就算做“出韻”。到乾隆朝頒行試帖詩之后,考生必須依此賦詩,弄錯了,考官會以“出韻”黜落,科考敗北,十年苦讀廢于一旦。
再看蒲氏近體詩中使用這些韻部的例子。
例詩一:
連翩笑語入芳叢,低椏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猶隨蝴蝶過籬東。
——七絕《閨情五首》之第四首
第一、二、四句的韻腳,分別用“叢”、“紅”、“東”韻字,屬于〔東韻〕,第三句句尾的字是“落”,仄聲,合乎此處一定使用仄聲的要求。
例詩二:
帶睡海棠曉霧濃,依依繡褥隱芙蓉。君歸不信相思意,試看枕函淚幾重。
——七絕《閨情五首》之第三首
第一、二、四句的韻腳,分別用“濃”、“蓉”、“重(chóng)”韻字,屬于〔冬韻〕。因凡絕句第三句句尾都用仄聲字,以下例詩此位置用字不再重復說明。例詩一與例詩二兩韻部分屬〔一東〕〔二冬〕韻,是鄰韻。
例詩三:
霖雨不曾灑綠屏,黌山瞻??偀o靈。薄田拼少逢年望,賺得蕉窗一夜聽。
——七絕《聞淄東無雨》第一首
第一、二、四句的韻腳,分別用“屏”、“靈”、“聽”韻字,屬于〔青韻〕。
例詩四:
有道天王自圣明,南漕百萬濟蒼生。大人已報年初富,五月橫尸滿郡城。
——七絕《歷下》
第一、二、四句的韻腳,分別用“明”、“生”、“城”韻字,屬于〔庚韻〕。
例詩五:
靈辰剪彩古來興,閨閣訛言笑益增。此日相傳貓嫁女,兒啼嗚拍不張燈。
——七絕《人日》
第一、二、四句的韻腳,分別用“興”、“增”、“燈”韻字,屬于〔庚韻〕。
以上使用五個韻部說明各韻之間的細微區(qū)別和嚴格的限定。所引五首中,前兩首屬于同一時期,是蒲松齡早年作品,第三首《聞淄東無雨》(第一首)與第四首《歷下》,都作于康熙甲申年65歲(1704年)時,第五首《人日》作于康熙壬辰年73歲(1712年)時;見證蒲松齡數十年如一日,一貫遵循平水韻,讓各部韻字分屬其類,而不相混淆。即使少量排律 ① ,例如《壽唐太史》、《壽汪令公二十四韻》以及《為友人寫夢八十韻》,除了聯語對仗嚴整,聯與聯之間相粘,就是堅持一韻到底,不能中間變韻,也是近體詩的特定要求。有一點要糾正,路編集中目錄,前兩首詩題后錯注為“五古”,第三首詩題后沒有注明詩體。最近,得到清華大學原藏《聊齋詩集》鈔本編次 [2],在“(18)為友人寫夢八十韻”題后,注“五言排律一首”;在“(140)壽汪令公二十四韻”題后,注“五言排律一首”;而在“(227)壽唐太史”題后,卻錯注為“五古一首”,應更正為“五言排律一首”。
但也偶有個別詩作,出現了韻字“串門”。路大荒先生整理《蒲松齡集·聊齋詩集》472頁(盛偉先生編校《蒲松齡全集·聊齋詩集》第二冊26頁)七律《夜發(fā)維揚》:
布帆一夜掛東風,隔岸深深漁火紅。浪急人行星漢上,夢回舟在月明中。
隔年恨別看春樹,往事傷心掛晚鐘。世事于今如塞馬,黃粱何必問遭逢!
這首七律一、二、四、八句的四個韻腳用的韻字。分別用“風”、“紅”、“中”、“逢”韻字,屬于〔東韻〕,第三、五、七句句尾分別用“上”、“樹”“馬”都是仄聲字。只有第六句韻腳“鐘”屬于鄰韻〔冬韻〕,韻字串了門。當然,現代詩家如毛澤東等的近體詩創(chuàng)作往往借用鄰韻,但唐宋至明清,都嚴格限韻,宋代只允許第一句的韻腳用鄰韻,叫“孤雁出群”;而律詩的第一句本來就是可用可不用韻的。這首詩作于康熙庚戌九年(1670年),蒲松齡在寶應知縣孫蕙處做幕賓,當時洪水泛濫,蒲松齡在縣衙趕制文告,再兼操持孫蕙家事,勞作繁重,沒有余裕過多推敲,也是可能的。從全詩用字看,“掛東風”、“掛晚鐘”兩個“掛”字,“隔岸”、“隔年”兩個“隔”字,在僅限56個字的詩體中用字重復,略顯粗糙。但從詩情、意境、用典各方面看,仍不失為尚佳之作。
二、使用入聲字,蒲氏近體詩也中規(guī)中矩
古代入聲字,對絕大多數現代人特別是北方人,越來越遙遠。只有弄清楚它的特點,才能正確研讀蒲松齡近體詩使用的聲律。對入聲字,王力先生說得明晰:
這個聲調是一個短促的調子?,F代江浙、福建、廣東、廣西、江西等處都還保存著入聲。北方也有不少地方(如山西、內蒙古)保存著入聲 [3]。
他又說:
……北方的大部分和西南的大部分的口語里,入聲已經消失了 [3]。(著重號是筆者添加)
具體地說,應該是:現代漢語分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陰平、陽平劃分為平聲,上聲、去聲劃分為仄聲。在長期的語言聲調演變中,一部分入聲字變?yōu)殛幤胶完柶剑蟛糠謩t變?yōu)樯下暫腿ヂ?。入聲字本來就讀為上聲、去聲,如“鐵”、“蜀”、“筆”、“日”、“谷”、“卜”等等,用不著去辨析,這一類已經融入了上聲和去聲的行列。但另有少量入聲字,現代漢語中讀為平聲,而古代偏偏是入聲,在近體詩作中作為仄聲使用。稍不留神,就會在研讀詩詞聲律時被迷惑。
故此,多談一談入聲字的情況,對解讀蒲松齡格律詩極有幫助。人們熟知“西出陽關無故人 ① ”的詩句,按照平仄聲律去看,主要分析處于二、四、六位置的字,這是聲眼。而一、三的位置可平可仄。也就是常說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但第五個字有時還是要論的。這句的聲眼是“出”、“關”“故”,其平仄的規(guī)律也應是“仄(出)-平(關)-仄(故)”,而“出”現代漢語讀平聲,但卻是古入聲字,讀“chù”[入質],仄聲。全句合乎“仄-平-仄”的要求。又如“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① ”,這個聲調二四六的位置應該是“平(花)-仄(節(jié))-平(逢)”,“節(jié)”怎么會是仄聲,平仄不對吧?其實,“節(jié)”也是入聲字,讀做“jiè”[入屑],仄聲;該是“平-仄-平”,即知聲調沒有錯。有的律絕因為有入聲字作祟,簡直在給我們擺迷魂陣。再看“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是杜甫著名的五律《春夜喜雨》尾聯。判斷平仄,我們往往認為“看”讀為“Kàn”,仄聲,“濕”,讀為“shī”平聲,全句為“仄仄平平仄”,但是,麻煩來了,下聯“花重錦官城”是“平仄仄平平”,按照二四字平仄要對應的要求,上聯“仄(看)-平(濕)”,下聯“仄(重zhòng)-平(官)”,上下聯并了韻,就跟穿了“順腳鞋”那樣不對勁。律詩中也沒有這種對應。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是入聲字在搗鬼?!翱础弊x為“Kān”[平寒],平聲,“濕”古入聲字,讀為“shì”[入緝],仄聲,上聯其實是“平(看)-仄(濕)”,對下聯“仄(重zhòng)-平(官)”,正好平仄相對應。因此,知道了入聲字的用法,就迎刃而解了。不僅詩詞,對聯亦然?!吧馀d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中,上聯“通四海”的“通”,平聲,而下聯相對應的“達”怎么也還是平聲呢?一查韻書,不對了。原來“達”是古入聲字,讀“dà”[入曷],仄聲,上下聯兩個字平水韻則是兩兩相對應的。甚至古代連給兒童寫謎語詩,也講究入聲字的使用?!斑h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以二四字位置評判,把“看”讀為仄聲,“有”還是仄聲,就不對了,知道了“看”可讀為平聲,才分辨出“平(看)-仄(有)”是上句的聲調,而下句第二字“聽”不是平聲嗎?第四字“無”也是平聲,不可能“平-平”啊。其實“聽”在近體詩中,平仄兩用,這里用為“tìng”[去徑],讀去聲,下聯的二四字聲律應是“仄(聽)-平(無)”與上一句平仄兩兩相對應。
說到“聽”亦用為入聲字,便想到王士禛的絕句《戲書蒲生〈聊齋志異〉卷后》,數百年一直被廣為傳唱,競相引證,對傳播蒲學大有推助。全詩第一句“姑妄言之妄聽之”,“聽”讀為入聲“tìng”,為“仄(妄)-平(之)-仄(聽)”,是律絕的仄起仄收式,第四句“愛聽秋墳鬼唱時”,自然是“仄(聽)-平(墳)-仄(唱)”了。但是,于28個字之中重復使用同一個“聽”字,且字義相同,應是此作美中不足之處吧。
蒲松齡在聲律上也是巧妙運用入聲字聲調的高手。他雖然是北方人,但近體詩創(chuàng)作中,對入聲字的使用十分講究,在他的詩作中,凡涉及到聲眼處,入聲字該用仄韻,都能合理使用,沒有偏差。
例句一:
臨風惜別看長劍,與爾同懷阮步兵。
——七律《希梅齋中》尾聯
“惜”,現代漢語讀“xī”,平聲,古入聲讀“xì”[入陌],仄聲;“別”,現代漢語讀“bié”,平聲,古入聲讀“biè”[入屑],仄聲;“看”,現代漢語讀“Kàn”,仄聲,古一般平仄兩讀,這里讀平聲“Kān”,平聲,與下聯同一位置的仄聲字“阮”,正相對應。兩句為:
上聯“平(風)-仄(別)-平(長‘cháng)”與下聯“仄(爾)-平(懷)-仄(步)”,平仄相對應。
例句二:
幸喜登高兄弟聚,一人猶及插茱萸。
——七絕《重陽送定甫北上》第二首第二聯
“及”現代漢語讀“jí”,平聲,但是古入聲字,讀為“jì”[入職],仄聲;“插”,現代漢語讀“chā”,平聲,古入聲讀“chà”[入治],仄聲。兩句為:
上聯“仄(喜)-平(高)-仄(弟)”與下聯“平(人)-仄(及)-平(茱)”,平仄相對應。而用“插”這個仄聲,是避免與后面“茱萸”兩個平聲字形成三平尾,而三平尾不符合律絕創(chuàng)作要求,因此,此字的位置亦顯必要。
例句三:
出門深沒履,入舍急彈冠(頷聯)。人稠爐益暖,飲劇酒忘酸(頸聯)。喜得家人聚,人生此樂難(尾聯)。
——五律《早雪,與兒孫笆酒瀹腐》頷聯、頸聯、尾聯
頷聯的下聯中“急”,現代漢語讀“jí”,平聲,古入聲讀“jì”[入緝],仄聲;上聯第一字“出”,已知是古入聲讀“chù”,仄聲。處在可平可仄的位置,可不論。兩句為:
上聯“平(門)-仄(沒mò)”與下聯“仄(舍)-平(彈)”,平仄相對應。而第三字用“急”,此處讀為仄聲,與后面“彈冠”兩個平聲相連,讀為“仄平平”,避免了三平尾。
頸聯下聯“飲劇酒忘酸”中的“忘”,現代漢語讀“Wàng”,仄聲,古讀平、去兩聲,這里讀“wáng”[平陽],平聲;(“忘”還有“wàng”[去漾]的讀音,唐詩有用為仄聲的,如白居易七律《武丘寺路宴留別諸妓》尾聯:“莫忘使君吟詠處,女墳湖北武丘西” “忘”就讀為仄聲)。兩句為:
上聯“平(稠)-仄(益)”與下聯“仄(?。?平(忘)”,平仄相對應。
尾聯“喜得家人聚”中的“得”,現代漢語讀“dé”,平聲,古入聲讀“dè”[入職],仄聲。兩句為:
上聯“仄(得)-平(人)”與下聯“平(生)-仄(樂)”,平仄相對應。
例句四:
籬菊破天荒,秋花五月黃。
——五絕《五月黃花》第一首首聯
“菊”,現代漢語讀“jú”,平聲,古入聲讀“jù”[入屋],仄聲。兩句為:
上聯“仄(菊)-平(天)”與下聯“平(花)-仄(月)”,平仄相對應。
上面還談到絕律中,絕句的第三句句尾字用仄聲,律詩的三、五、七句的句尾處用仄聲。但趕上現代漢語讀為平聲的字做這些位置的字尾,就難免要討論一下,是否這些位置用的是古入聲字呢?試看幾例:
例句五:
青草每從愁里發(fā),白云多向夢中深。
——引自七律《河堤遠眺》其二頷聯上聯
“青草每從愁里發(fā)”是全詩第三句,句尾字應為仄聲。而“發(fā)”,現代漢語讀“fā”,平聲,但古讀音是入聲字,讀“fà”[入月],仄聲,合乎句尾字為仄聲的要求。
例句六:
空花幻夢三生約,荒草斜陽六尺墳。
——引自七律《挽畢公權》第七首頸聯上聯
“空花幻夢三生約”是全詩第五句,句尾字應是仄聲,而“約”現代漢語讀“yuē”,平聲。但古讀音是入聲字,讀“yuè”[入藥],仄聲,合乎句尾字是仄聲的要求。
例句七:
遠眺愁無極,幽懷對酒揮。
——引自五律《懷趙晉石》第四首尾聯
“遠眺愁無極”,是全詩第七句,句尾字應是仄聲,“極”現代漢語讀“jí”,平聲。但古讀音為入聲字,讀“jì”[入職],仄聲,合乎句尾字是仄聲的要求。
例句八:
自能免交謫,不用唱迴波。
——引自五絕《又贈》第二聯
“自能免交謫”是全詩第三句,句尾字應使用仄聲,而“謫”現代漢語讀“zhé”,平聲。但古讀音為入聲字,讀“zhè”[入陌],仄聲,合乎句尾字是仄聲的要求。
以上引用蒲氏七律、七絕、五律、五絕中有入聲字的詩說明古今聲調的區(qū)別,也從平仄方面證明蒲松齡近體詩創(chuàng)作中聲律上的嚴謹。我們閱讀這些詩作時,留心一下入聲字的使用,不致懷疑他創(chuàng)作上出現平仄不協的現象。
三、蒲松齡近體詩創(chuàng)作嚴格遵循平水韻的主要原因
由此可知,蒲松齡不論用韻還是安排平仄的聲調,都嚴格地遵循平水韻的原則,不越雷池。那么,他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筆者認為原因有二。
一是科舉制度的導向和統(tǒng)治者的倡導決定了近體詩創(chuàng)作的用韻規(guī)則。我們知道,蒲松齡和他的好友張篤慶、李希梅等人一樣,長期熱衷于舉業(yè),必然深入研習八股文和試帖詩等寫作技巧。其中的試帖詩自唐而宋,一直沿襲,只是到明代才停止使用,清康熙朝即蒲松齡等生活的時期,仍未正式頒行,是在他們謝世后的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才正式將五言律詩作為試帖詩的門類之一。然而,科考中重視試帖詩的習俗卻沒有改變。袁世碩先生《蒲松齡評傳》轉引張篤慶《厚齋自撰年譜》中一段記事:張篤慶16歲進學,比蒲松齡早一年,當年(順治十四年,1657年)正月施閏章考試各府童生,宣示:“能做詩賦者,許展所長?!焙V慶按題完成藝文交卷,自告奮勇,“請題賦詩”,施閏章命題為《畫?!?,篤慶沉思片刻,揮筆立成,被當場破格錄取進學。這件事說明雖無試帖詩的正式頒行,科考中仍有試帖詩的余風。殊不知,這種科考以詩得志的故事,濫觴于宋:
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惟天圣二年省試《采侯詩》,宋尚書祁最擅場,其句有“色映塴云爛,聲迎羽月遲”,尤為京師傳誦,當時舉子目公為“宋采侯” [4]。
北宋著名詩詞家宋祁能夠科考中以詩揚名,那么清初篤慶以詩進學,便不足為奇了。由于上層統(tǒng)治者的提倡,康熙十八年(1679年),蒲松齡40歲時,舉行博學宏詞科,選取天下英才,考題只有一篇律賦《璇璣玉衡賦》和一首《省耕詩》 [5]。當時所沿襲的詩韻,即是平水韻。因為康熙朝是《佩文韻府》即平水韻頒行的時期,而乾隆朝試帖詩所限定的“官韻”,與此該是一脈相承。
二是蒲松齡從青年至老年,一直受清代著名詩家的影響。對他賞識有加的施閏章,在清初詩界有“南施北宋”(宋即宋琬)之稱,他后來結識的王士禛更是神韻派的鼻祖 ① ,他們的詩作皆遵于平水韻,對蒲松齡近體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無疑是極為深刻了。另外,當時淄川一批文人雅士,詩的創(chuàng)作也是遵奉平水韻。文士之間以詩彼此唱和,積久成為習慣。蒲松齡詩作中的酬唱詩,如《遙和載酒堂唐太史韻》七律四首,七絕《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等,都是根據詩友的詩韻來寫出同一體裁的作品,如果一方采用的是平水韻,而另一方不是,那就唱和不到一塊了。故此,蒲松齡的全部近體詩都以平水韻作為準則,是無可置疑的了。
四、對蒲氏近體詩作品個別訛誤的甄別
筆者對蒲氏近體詩作的引錄,也是一個研習的過程,其中發(fā)現路大荒先生整理的《蒲松齡集·聊齋詩集》,個別之處在韻部和聲律方面,存在訛誤。筆者舉出兩例。
七律《歸途大風》,見于該集617頁(盛偉先生編?!镀阉升g全集·聊齋詩集》第二冊307頁——308頁)全詩是:
朔風撲面吹塵沙,馬毛蝟磔人影斜。布袍梗澀起寒粟,老眼涕淚生空花。
風狂到村疑到舍,途遠見城如見家。此時家居對蓬戶,樂似錦城我不去。
這首詩,作者選用的韻部是〔麻韻〕,就包含了其中的“沙”、“斜”、“花”、“家”4個韻字,第八句的韻腳,毫無疑問,也應該是〔麻韻〕中的韻字。但是,偏偏第八句是一個仄聲的“去”字。從蒲松齡的近體詩作品中,可以讀到多首律絕,都是采用〔麻韻〕,他很喜歡使用這個韻部作詩,也見他對這個韻部的熟悉,都沒有出韻的現象。退一步說,即使出韻,也應該使用與〔麻韻〕押韻相近的韻字,且使用平聲韻字作句尾。如果作一點猜測,〔麻韻〕當中有“嗟”這個韻字,“樂似錦城我不嗟”,快樂得像到了錦城那樣,使我不會嗟嘆。做一個這樣的假設,還是有道理的??傊?,“去”不是〔麻韻〕中的韻字,蒲松齡不會這樣低能去使用完全不押韻的仄聲字,一定是傳抄中的訛誤。另外,兩位先生所編集中,這首詩第三句都是“寒粟”一詞,筆者疑為“粟”應該是傳抄時的筆誤,這個詞應該是“寒栗”。
第550頁七律《哭兄》二首中的第二首(盛偉先生編校《蒲松齡全集·聊齋詩集》第二冊178頁),頸聯:
惡業(yè)慘酷惟后死,悲心感切在終身。
這則聯語的聲律應該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使用“二四六分明”的判別標準,上聯第三字“慘”可不論,而第四字“酷”用了仄聲,此處又是平仄必論的聲眼,既然此聯其他處安排合律,就不會讓上聯前四字成為“仄(惡)仄(業(yè))仄(慘)仄(酷)”不合律的情況。而且與“慘”可組“慘淡”“慘烈”“慘然”之類,極少出現“慘酷”之類的詞。而“淡”“烈”又都是仄聲,詩人不會選用,“然”字為平聲,倒有選擇這一類字的可能。假設用“慘然”,與下聯“感切”還算得上對仗。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但可以斷定,以詩人嫻熟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深厚的語言功底推測,定不會在此處置放仄聲字,也不會去自造“慘酷”這類生澀的詞。筆者懷疑仄聲字“酷”是訛誤。
造成出現訛誤的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點,還在于后人代寫的《〈聊齋詩集〉序》中所言:
據孫星垣《聊齋先生遺集》跋稱“先生所作,藏于其家一小樓;后陰雨樓圮,遂多損壞。及同治壬戌,‘捻匪至,復罹兵燹,焚毀無余?!眲t原稿五冊之亡,當在其時。而近世傳抄之本,皆其遺佚,為由后人錄而存之者也。[6] 698
作此引證,說明蒲詩五冊,由于年深月久,加之兵火離亂,稿件散佚民間,大部分后來雖得以整理修補,而真正做為原件流傳下來,如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所藏一百九十題二百三十七首蒲松齡手稿真跡 [7] 3454,實為珍品,不可多得。而很大一部分,只能依從傳抄之作,辨?zhèn)未嬲?;故字句中的訛誤在所難免,盡管早期路大荒先生、以后盛偉先生等皆多方搜集真跡,傾力???,《聊齋詩集》修訂不斷整飭,但存在的訛誤,尚需蒲學研究的后繼者繼續(xù)努力,擔起甄別厘定的責任,盡可能做到準確地顯示這些詩作的原貌,以告慰蒲老先生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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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