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 謝歡 杜慧平
摘要 圖書館學理論研究一直熱衷于討論圖書館的本質是什么,并將之視為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一些學者指出這種模式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具有明顯的本質主義色彩,應該予以摒棄。這種觀點引起了學界其他學者的反駁與批評。圖書館學人熱衷于討論圖書館學的本質,是想憑借本質研究向學術界和社會證明圖書館學的合法性。從目前圖書館學界的各種研究范式來看,實證研究在建構圖書館學合法性上卓有成效。要確定圖書館的學科合法性,根本路徑是立足于學科特色,選擇社會和學術界普遍關心的問題作為學科研究議題,并通過學術界認可的表達方式向學術界展示圖書館學的研究成果。
關鍵詞 圖書館本質 圖書館學研究對象 本質主義 反本質主義 學科合法性
長期以來,我國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存在一種非常明顯的認知邏輯:首先從宏觀角度抽象出圖書館或圖書館工作的本質,并將這種抽象出來的本質作為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在此基礎上構建出圖書館學的研究內容、知識體系、學科性質、研究方法等一系列對學科元問題的基本認識,形成某種圖書館學理論,冠之以某某說、某某論。這種圖書館學理論的研究思路,“頑固地支配著無數學者的思維路向”。然而,這種理論研究的模式在其他學科是非常鮮見的,可以說是圖書館學研究中非常獨特的一道風景。為什么會這樣?正是本文要討論的核心問題。
1 圖書館本質和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追尋
“什么是圖書館學?”這是一個自20世紀二三十年代學科建立時起,每一代理論圖書館學家都曾經深思過的問題。1923年9月楊昭蔥編著的我國第一部以“圖書館學”命名的著作《圖書館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書中首次對圖書館學的作用、研究范圍、分支學科、研究方法、與其他學科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系統探討。該書雖未明確指出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然從其論述來看圖書館學研究是圍繞圖書館及其實務工作展開。自楊昭悊《圖書館學》一書之后,包括杜定友的《圖書館學概論》(1927)、李小緣的《圖書館學》(1927)、劉國鈞的《圖書館學要旨》(1934)、俞爽迷的《圖書館學通論》(1936)等圖書館學通論性著作中都不可避免地要闡述圖書館的性質、功用、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從這些論述來看,1949年以前我國圖書館學家普遍認為的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依舊是圖書館及其相關工作。
1949年,政權更迭,指導思想驟變,如何與馬克思主義學說相結合,用馬克思主義學說重新闡釋、指導各學科旋即成為各學科研究人員的首要任務。1957年劉國鈞發(fā)表《什么是圖書館學?》一文,使研究對象問題再一次成為圖書館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一時間以“馬克思主義觀點”來重新認識圖書館、圖書館學的論著大量出現,最典型的就是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矛盾說”的產生。“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對這一問題的提問發(fā)展成為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討論。正是在這一大討論中,出現了所謂的中國圖書館學學派”,規(guī)律說、活動說、交流說等冠以“某某說、某某論”接踵出爐。至20世紀90年代,在信息化日益發(fā)達的社會環(huán)境下,信息、知識、文獻的獲取途徑和方式日益多元化、便捷化;而早在七八十年代的大洋彼岸的美國,著名情報學家蘭開斯特等人無紙化社會觀點的提出,實體圖書館的萎縮、數字圖書館的快速發(fā)展等,都對圖書館的社會功能及其存在的必要性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因此,圖書館界產生了新一輪的身份危機。在重塑圖書館界身份認同的行業(yè)需求和學科需求的共同作用下,理論研究中對圖書館本質的追問重新回暖。在世紀之交的基礎理論研究回潮中,與以往略有不同的是,反思熱潮表現出兩種不同的研究取向:“一種是肯定圖書館本質的實在性,繼續(xù)進行建設性的探討,另一種是否定圖書館本質研究的價值,甚至否定圖書館本質的實在性,進行消解性的反思批判。”
以王子舟、蔣永福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圖書館學者,通過新的理論視角重新構建圖書館本質學說,奠定了自身在圖書館學界的理論地位,成為中國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又一座“嶄新的坐標”。這些新生代“基礎理論研究者所占有的材料已非10多年前可以比擬,他們研究問題時表現出的理論素養(yǎng)非常高,研究做得很有規(guī)范,因此,今天的圖書館學家對于抽象概念的研究深度的確是今非昔比?!彪m然如此,“知識集合論”和“制度圖書館學”仍然未能擺脫舊有的基礎理論研究認知模式的藩籬:即在理論層面追問圖書館的本質或回答“圖書館是什么”這一問題,以抽象的圖書館本質作為理論的基石和學科的研究對象,然后在此基礎上提出圖書館學的研究內容和學科體系。不難發(fā)現,這種認識模式和治學理路具有非常明顯的本質主義色彩。
何謂本質主義?石中英在論述本質主義、反本質主義對中國教育學的影響時解釋得非常清楚?!昂喲灾举|主義就是一種信仰本質存在并致力于追求本質、表述本質的知識觀和認識論路線?!北举|主義扎根于西方哲學傳統中對本質實在性的信仰,“西方古希臘傳統中的各種流派的主要思想家都具有對萬物表象背后永恒不變的‘存在之存在近乎偏執(zhí)的探尋熱情?!彪m然西方各個哲學流派對知識的起源、性質及其判定標準等問題上存在許多分歧,但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從經驗主義到邏輯經驗主義都堅信邏各斯(或“絕對精神”)的存在,認為本質就是“與其他所有事物相關又使一事物區(qū)別于其他所有事物的東西”。本質主義的追隨者都奉行一種基本的認知模式,即:
第一,相信任何事物都存在一個深藏著的惟一本質,相信“本質”與“現象”的區(qū)分提供了人類觀察萬事萬物的基本概念圖式;第二,把人類認識特別是現代以來所謂科學認識的任務規(guī)定為透過現象揭示事物的惟一本質;第三,把揭示事物惟一本質視為知識分子職業(yè)的內在規(guī)定和崇高的學術使命;第四,把反映了事物惟一本質的知識(概念、命題與理論體系)尊崇為“真知識”,即真理,其他都是不反映客觀實在因而無足輕重的“偽知識”、“意見”甚至“謬誤”;第五,事物的惟一本質不能通過直觀或自然觀察來把握,只有通過概念的思辨或經驗的證實才能把握;第六,一旦揭示了事物的本質,就把握或占有了真理,從而能夠更好地認知和控制事物,使之為人類造福,實現人類生存方式由必然狀態(tài)向自由狀態(tài)的過渡。
近現代以來,隨著科學在人類知識體系中霸權地位的確立,本質主義作為一種認識論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深深地扎根于人類的認知生活和思維模式?!翱梢哉f,現代人的整個知識生活,不管是研究人類自身的哲學、歷史學、語言學、心理學、教育學、人類學,還是研究社會觀念、結構與制度變遷的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法學、管理學,抑或是研究自然現象的諸多經驗科學和精密科學,都是建立在本質主義的基礎之上,都深受本質主義的影響,都把本質追求和表述作為研究活動的最高目標和終極目標?!眻D書館學理論研究,當然也概莫能外?!霸诂F代圖書館理論中,‘圖書館的本質是××的論斷就是典型的本質主義話語表現。而‘圖書館的本質是××的論斷,最集中反映在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界定中。人們普遍地認為,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界定必須揭示出圖書館的本質。長期以來,‘界定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一揭示圖書館的本質的邏輯,頑固地支配著無數學者的思維路向。于是,在我們的教科書和論文中,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說,不計其數?!?/p>
2 反本質主義的興起與圖書館學理論研究
20世紀特別是20世紀中葉以來,思想界開始對本質主義的基本信念及其學術和政治后果展開批判性反思,這一思潮在學術界被稱為“反本質主義”。反本質主義對本質主義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1)根據尼采的哲學思想批判傳統的實體信仰。在尼采看來,人們習慣上稱之為“自在之物”或“實體”的東西,并不是“自然存在”,而是人類的感官或理智“命名”后強加給事物的,因此它對人類來說是依附性的,而非獨立性的。(2)批判本質的實在性。在反本質主義看來,作為“本質”存在基礎的“實體”或“自然存在”的實在性和客觀性都沒有得到有效證明,本質的實在性自然也值得懷疑。萬事萬物到底有沒有“本質”這回事,或是不是存在一種實然的“本質一現象”結構,本質深藏在現象背后,是不確定的。(3)根據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批判人類語言是否與被認知世界有同構關系?!八骶w爾認為,人類的語言與其表達的對象之間并不存在一種同一關系……人們日常所說的語言與對象的符合,只不過是一種語言符號與其他語言符號之間的符合,亦即與我們的符號系統與心理場符合而已。”因此,在反本質主義者看來,即便事物存在所謂的“本質”,也是不可言說、不能被人類所準確表達的。(4)批判本質主義導致的知識生產霸權?!氨举|主義堅信‘本質、‘真理、‘規(guī)律一類東西的存在,把發(fā)現、揭示或闡明這類東西作為認識論基本的或終極的目的,要求在任何一種研究活動中追求或實現這些基本的或終極的認識論目的,并賦予這些目的追求或實現的活動及其主體一種道德的優(yōu)越感。”一旦某種學說自詡或被奉為“真理”或“規(guī)律”,必然會排斥和鄙夷其他形式的人類認識生產,甚至壓制和消滅與其具有競爭關系的學說?!瓣P于客觀世界本質的預想是基于信任和權威而深嵌于社會的互動和探究的實踐中的”,“因此,在反本質主義看來,真理或規(guī)律,不是別的,就是知識的意識形態(tài)化?!狈幢举|主義這種反權威、反霸權的政治立場,使其成為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一個重要特征和組成部分,“后現代主義者否認實體和本質的主張”。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后現代主義思潮在中國開始起步,到90年代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重視,“它雖然在中國并未形成風潮,但對于現存的文化已形成了挑戰(zhàn)”。由于圖書館學的實踐主義的知識取向,后現代主義思潮在進入新世紀之后才引起了圖書館學理論界的注意。2003年,范并思在評判傳統圖書館學理論研究時,旗幟鮮明地表示,雖然世紀之交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比80年代的水準高出一籌,但是他仍然不看好此類研究。因為,“圖書館學是一門應用性學科,它的基礎理論應該是與它的應用性或事業(yè)發(fā)展密切相關的東西。那些可稱為圖書館哲學的概念研究雖不能說是可有可無的,但它們永遠只能是主流圖書館學之外的東西?!眻D書館學的理論研究應該聚焦于圖書館實踐中的“觀念”和“制度”,而不是糾結于“概念”和“機構”。范氏雖然沒有標榜自己的后現代主義取向,但是他對傳統圖書館學理論研究本質主義認知路線的批判確實具有反本質主義色彩。
之后,隨著圖書館學理論界對后現代主義的不斷關注,不少研究者開始使用后現代主義的理論視角來反思我國圖書館實踐和圖書館學研究中存在的種種問題,并冠之以“后現代圖書館學”的名號。在這種大的學術思潮背景下,一些原本堅持本質主義認知路線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者,也加入到對本質主義認知路線進行反思和批判的行列。批評者指出,無論古今中外、東方西方,“不同的圖書館學研究,對圖書館‘有沒有本質都持肯定態(tài)度,他們之不同只是對本質‘是什么有不同見解”,由此形成了流派紛呈的圖書館本質論。對圖書館本質不懈拷問的背后,是認知邏輯的僵化和思維定式。本質主義圖書館學認為,只要揭示了圖書館的本質,確定了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就完成了圖書館學作為一個學科“透過現象揭示本質”的知識生產職責;與此同時,圖書館學者也就完成了“知識分子職業(yè)的內在規(guī)定和崇高的學術使命”。然而,本質主義圖書館學理論研究人言人殊、“圖書館本質”道為屢遷的現狀,不僅未能使圖書館學界形成共識性的概念或理論,反而使人產生了對圖書館本質是否存在的懷疑。圖書館學理論研究對圖書館本質和研究對象的矻矻追問,“總是難免出現這樣兩種客觀后果:一是所提出的理論體系與其他已有理論體系無法相融,只是‘又增加了一種理論體系說而已,這實際上為原本不確定的理論體系又增添了不確定性;二是由于理論體系本身所具有的框架性結構特征,所以所提出的理論體系極易對他人或后人產生禁錮思想的‘精神監(jiān)獄效用”。除此之外,長期熱衷于討論抽象的本質,使得圖書館學理論研究脫離了圖書館事業(yè)和圖書館實踐的實際,客觀上加劇了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裂痕。
3 圖書館學理論研究中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之爭
以蔣永福、傅榮賢為代表的反本質主義學者的觀點,在圖書館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一些學者群起而筆伐之,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劉君于2012年在《圖書館雜志》上發(fā)表的7篇連載長文,針對蔣、傅二人的核心觀點逐一進行反駁,2013年劉君又在《中國圖書館學報》發(fā)表長文重申對理論研究中本質主義取向的辯護。
在劉君看來:蔣、傅二人把對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本質研究簡單歸結為‘本質主義”,把“反本質主義”理解為反對對圖書館的本質、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等元問題在理性原則基礎上進行形而上學式的探索,這是蔣、傅二人對本質主義的嚴重誤讀。他援引新實用主義哲學和后現代主義代表人物理查德·羅蒂的觀點,認為真正的本質主義“假定事物具有唯一的、普遍的永恒本質”,而提出各種圖書館本質“說”的學者們從來沒有明確地提出過自己的學說最能揭示圖書館的本質,也沒有肯定圖書館的本質是恒定不變的;反而都是非常謙遜地承認自己對圖書館的定義只是“一個臨時的定義”,堅持認為對圖書館本質的認識是一個漸進的、不斷深化的過程。劉君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圖書館學研究在整體上并不存在‘后現代意義上的所謂‘本質主義,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受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權力制約的把某種特定理論作為‘中心話語去貫徹的‘本質化意義上的‘本質主義?!?/p>
劉君的文章讀起來比較晦澀,但是我們不難發(fā)現劉文的論述邏輯存在著致命缺陷:偷換概念。在以往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中,不同學者用不同的概念表達圖書館的本質,形成了不同的學說。在劉君看來,這種概念術語的變化直接就是“圖書館本質的變化”,所以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研究不符合羅蒂定義的本質主義的特征,因為羅蒂認為本質主義堅信“本質不因時空條件的變化而變化”。而圖書館學理論研究中承認:“事物的本質本身也在逐漸地發(fā)生著變化”,反映其本質屬性的概念也具有歷史的相對性。因此,蔣、傅二人對圖書館學理論研究的本質主義批判與事實不符。在劉君看來,我們的理論研究沒有假定圖書館存在“唯一的、普遍的永恒本質”,也沒有假定圖書館的“本質不因時空條件的變化而變化”,蔣、傅二人怎么能把“本質主義”的帽子扣在我們的頭上呢?然而,細心的讀者只要不被劉文的冗長嚇住,就會發(fā)現文章在論證時明顯地偷換了概念,即把表示圖書館本質的概念的變化直接當成了圖書館本質的變化。
略知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人都不難發(fā)現劉君對后現代主義批判的本質主義有很大的誤讀。劉文反復強調:“本質研究”并不等同于“本質主義”。這一表述在形式邏輯上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劉君似乎忘記了,“本質研究”默認堅持的知識觀和認識論路線就是“本質主義”的?!氨举|”根本上不存在什么“可變的”本質,羅蒂對本質加上如此之多的修辭語,是在強調“本質”應該具有哪些屬性,而不是想告訴人們本質是可以“因時空條件變化而變化的”、是非惟一的、是非永恒的。無論本質主義還是反本質主義者都承認,本質應該具有三個基本的屬性:內在性,不因外部環(huán)境和條件的變化而變化;惟一性,使事物可以區(qū)別于其他事物,否則我們就無法對事物進行區(qū)分、進行認知;恒定性,事物的本質如果變化了,事物本身也就變化了,自己也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承認“事物的本質本身也在逐漸地發(fā)生著變化”,這本身就是對本質的巨大誤讀;表達本質的概念是可變的,本質本身是不可變的。
在劉君看來,蔣永福對本質主義的批判還存在讓人貽笑大方的自相矛盾之處。蔣自己在2009年之前非常積極地投身于理論研究,對圖書館本質問題積極探討,現在反而搖身一變,成了批判本質主義的主將之一,何其吊詭。劉文認為蔣永?!翱钢t旗反紅旗”,本身就可以說明蔣、傅等人對理論研究本質主義的批判不攻自破。果真如此,那么是否可以說劉君犯了認識僵化的錯誤呢?用現在的政治時髦話來說就是,否認了人類認識有與時俱進的可能性。為什么不能反過來理解,正因為蔣氏投身過對圖書館本質不遺余力的孜孜追索,才深刻體會到這種研究模式的內在缺陷,最終醒悟而對此大加撻伐呢?
劉君還強調,中國圖書館學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受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權力制約的把某種特定理論觀點作為‘中心話語去貫徹的‘本質化意義上的本質主義”。劉君對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權力對學術自由的制約具有敏感性。中國社會科學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本身就堅持本質主義的知識觀和認識論,“馬克思主義哲學包含本質主義”。圖書館學作為中國社會科學的一份子,除了少數具有批判意識的圖書館學人之外,大多數人在做研究時都必然受到馬克思主義化的本質主義的影響。這也是為何我國圖書館學界“某某說”、“某某論”層出不窮的意識形態(tài)根源。然而,由于圖書館學的研究主題離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生活足夠的遠,一直處于學術話語權的邊緣地位。因此,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權力向來都沒有主動地賦予“某某說”、“某某論”學術權威性或中心話語權,這也是“某某說”、“某某論”層出不窮的又一原因。試想,如果真正存在被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權力本質化的學說,還有人敢違抗制度權力不斷地提出各種說、各種論嗎?
《本質主義、反本質主義與中國圖書館學研究》一文除了上述的在邏輯和內容上的缺陷之外,在外在表現形式上也存在一些不嚴謹或失范之處。例如,在第9頁上,文章寫道:“我國著名圖書館學家杜定友先生對圖書館的本質問題多有論述。1921年他在《圖書館與市民教育》中認為……”熟悉史料的學者知道,《圖書館與市民教育》發(fā)表于1930年,是根據杜定友先生在市民大學所做的一次演講整理而成,載于《市民大學第一期演講錄》,并不是在1921年。造成這些錯誤的原因可能因為劉君先生參考大量的二手文獻所致??墒?,引用的一手文獻中也存在一些頁碼標注錯誤的問題。比如,參考文獻[48]中標注的頁碼為“48”,讀過《圖書館學是什么》一書的讀者會發(fā)現,該書48頁主要講述內容是“文獻單元與知識單元”,而“‘知識集合論:本質主義的一種視角”出現在該書的第28頁。其余之處,這里就不一一指出了。
4 圖書館本質研究盛行的社會學原因
2011年,王子舟在總結建國60年來中國圖書館學的歷史進程時,將中國圖書館學的百年發(fā)展劃分為三個時代:成長的時代(1920—40)、扭曲的時代(1950-70)、彷徨的時代(1980至今)。為何在圖書館學的社會建制已經基本完成、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硬性條件已經完備的條件下,圖書館學卻陷入了彷徨、“去圖書館化”等吶喊喧囂塵上?最根本的原因是,圖書館學的學科合法性薄弱。
作為一個政治學概念,合法性即指正當性,“政治合法性就是社會成員基于某種價值信仰而對政治統治的正當性所表示的認可”。一個學科的合法性問題,也就是一個學科得到社會和知識界的其他學科的外在承認和內在認同的問題。
圖書館學的合法性問題一直存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圖書館學對圖書館本質、研究對象、內容體系和方法論等理論元問題的爭論,本質上體現了圖書館學人為爭取學科地位、獲取學術界承認和認可而做出的一次集體努力。為什么可以這么說?因為在本質主義知識觀和認識論看來,一個學科的終極使命就是“透過現象揭示事物的惟一本質”,一個學科的學科地位高低、是否被學術界認同,取決于一個學科向社會和知識界提供了多少揭示事物本質的“真理性”知識。然而,圖書館學的知識體系長期缺乏知識深度,學科外部的社會轉型和技術沖擊所導致的研究內容駁雜,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學科邊界模糊等問題,都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學科合法性的構建和強化。有人不禁要反問,為何圖書館學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學科成長之期學科地位凸顯,沒有發(fā)生學科合法性危機呢?原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首先,西方強勢學術話語權的影響。在西學東漸的大潮及激進主義思潮影響下,20世紀上半葉西方學術話語和學科體系開始移植到中國,中國的學術體制和學術話語開始了自身的現代化轉型之路。在國家實力云泥之別的社會現實下,中國對西方學術體制和話語體系的移植往往是全盤化的接受。西方有的,中國當然要學、要有。西方學術話語的強勢霸權使得當時的知識界普遍忽視了學科移植中存在的本土化、合法性問題,圖書館學當然也概莫能外。
其次,對傳統國學內容的有效繼承。民國時期的圖書館學人大多具有良好的舊學功底,在研究中也注重文獻學、版本學和目錄學等領域的研究,因此可以和傳統文史領域學者進行有效的對話和溝通。在中國傳統學術生態(tài)下,文獻整理的學問一直是為培養(yǎng)學者的目的而服務的,因此圖書館工作和圖書整理的知識享有崇高的學術地位。這一社會認同在民國時期依然存在。新中國建立后,由于諸多因素的影響,傳統圖書館學的知識領域基本被廢棄,當代圖書館學的知識取向滿足于對文獻載體的管理,忽視對文獻內容的深度挖掘,自然也就無法和當代學術界的其他學科進行有效的對話和交流。
最后,學術名人、社會名流的光環(huán)效應。圖書館作為社會的文獻管理機構,自然和學者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自維新變法運動以來,社會名流、知識精英多熱心于圖書館事業(yè)。如中華圖書館協會建立之時,成為學術界一件大事,梁啟超致開幕詞。作為協會會刊的《圖書館學季刊》,更有梁啟超、陳寅恪、葉德輝、胡適等名流的稿件不斷刊發(fā)。在今天的圖書館學界,這種輝煌是不可再現的。社會名流的積極參與,無疑有效地增加了社會和學界對圖書館學的認同。
然而,民國時期對圖書館學合法性問題的忽視,并不能真正解決圖書館學合法性的問題。我國的第一代圖書館學家,大都是留美于杜威創(chuàng)辦的紐約州立圖書館學?;蚋鐐惐葋喆髮W圖書館學院。而圖書館學作為一個學科被學界認同,起始于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院的建立。雷同的留美經歷使得我國圖書館學知識生產體系在起點上就具有強烈的經驗主義職業(yè)培訓色彩,停留在“術”的層面。由于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影響,使得“我國圖書館學在起步階段就錯過了給西方圖書館學帶來深刻影響的‘圖書館學科學化”。圖書館學研究的主流范式,一直停留在杜威時代。我國學術界自古就有重義理輕方技的傳統,待到社會和知識界對現代圖書館、圖書館學這一外來新生事物喪失了新鮮感之后,圖書館學的合法性問題立即顯現。
進入20世紀七八十年代后,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院的主要思想才得以引進中國。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院所強調的使用社會學范式展開圖書館學研究、重視理論構建的主張,立即在中國圖書館學界引起了共鳴。從宏觀視角揭示圖書館在社會系統中的功能,是一條有效地揭示圖書館本質的研究路徑。因此,在本質主義者看來,成功地揭示了圖書館的本質、確立了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也就完成了圖書館學作為一個學科的學術使命,完成這一使命無疑也就證明了圖書館學的合法性。
遺憾的是,我國圖書館學對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的思想產生了嚴重的誤讀,“我們似乎把‘理論理解成為純粹思辨的產物,這與巴特勒所倡導的‘理論大相徑庭。巴特勒所說的‘理論是指那些通過對經驗數據的分析和概括而形成的、可以按照一定程度被經驗數據檢驗的科學發(fā)現”。也就是說,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不僅重視理論構建,更加重視構建理論所要使用的科學的研究方法,而我們完全忽視了科學的研究方法。因此,我們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陷入到一種雙重窘境:一是沉醉于抽象的本質追求,理論脫離了實際;二是對圖書館本質的追尋,絲毫沒有引起知識界其他學科人的興趣,陷入一種自說自話的喧囂,沒有解決圖書館學的合法性問題。
由于圖書館學知識體系缺乏深度,缺少對學術界和社會的知識輸出,學科合法性問題到20世紀末集中爆發(fā),90年代興起的院系更名熱潮和隨后關于圖書情報學核心課程建設的大討論就是有力的證明。
5 強化圖書館學學科合法性的路徑
汪丁丁說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面臨雙重困境:一是社會科學研究缺失人文關懷,缺乏反思精神,成為“不思的科學”,這一困境內生于西方社會科學研究;二是中國問題如何用西方話語進行表達,讓世界了解中國問題。而中國的圖書館學發(fā)展除了面臨普遍性的雙重困境之外,還面臨著第三重困境:如何構建、強化自身的學科合法性,讓其他學科同行在心理上承認圖書館學是一個獨立學科的認同困境。圖書館學的學科社會建制已經基本完成,但是學術界的其他學科學者在心理上是否真正認同圖書館學的獨立學科地位,以及圖書館學人是否有足夠的學科自信,仍然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王子舟曾經明確指出“圖書館學專業(yè)期刊中充斥著經驗總結文章,這給其他學科研究者詬病圖書館學提供了口實”。雖然圖書館學作為一門應用性學科,具有很強的經驗性質;但是,作為學術研究、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來說,我們學科的知識表達方式不能一直停留在經驗總結層面上。因此,相對來說,中國圖書館學的第三重困境更為緊迫。
圖書館學人一直在積極努力、通過不同的途徑去構建、強化自身的學科合法性。經過數十年的發(fā)展,圖書館學已經形成自己的一定風格,以及相對穩(wěn)定的研究領域和各自的方法路徑。除了以思辨為主的理論研究外,還有保持傳統敘事風格的歷史研究,以數理統計為基礎的計量研究,以ICT技術應用為基礎的信息組織與檢索研究,以及基于社會科學實證范式的信息行為與信息服務研究。從目前的事實來看,本質主義范式的思辨性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是一條失敗的路徑,其他范式仍在不斷前行。
從目前來看,圖書館學中已經形成了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歷史研究的圈子,而且這個圈子在非技術流的圖書情報學中比較具有影響力。這個圈子對圖書館學來說,極為重要,它關系到我們的“學科記憶”的書寫。但是,由于圖書館學歷史研究的對象離社會普遍關心的經濟、政治議題較遠,同時也并非那種易引起大眾興趣的社會化議題,因此很難引起學科圈子之外人的興趣和注意力,也就是說很難承擔起植根在中國人心靈深處的歷史研究的社會功能——“以史為鑒”。因此,除了圖書館界的同行在意圖書館界的歷史,社會其他各界卻鮮有興趣。
數理統計范式的計量研究是目前圖書館學界國際化程度最高的一個領域,由于可以借助通用的數學、統計學語言,計量研究在國際化過程中沒有出現太多的表達障礙。因此,在現今的科研政策體制下,計量研究通過“出口轉內銷”的方式,在亟待樹立自己文化大國形象的官方那里獲得了足夠的肯定和認可。同時計量研究也是圖書館學與其他學科“對話”的一種重要途徑,文獻計量的方法已越來越多地運用于其他學科。然而,計量研究存在的主要問題是,這個領域比較年輕,真正的發(fā)展是在數據庫成熟之后的近20年,所以大部分研究還是描述性的,目前主流的計量研究還做不到追求背后的機理解釋這一層次。此外,計量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無法有效地向世界展示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的現實問題,讓世界了解中國的圖書館界。因此,也就無法突破汪丁丁所提出的中國社會科學的第二重困境。
信息組織和檢索研究一直是圖書館學知識體系的核心,也是圖書館學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最有特色的研究領域。隨著ICT技術在圖書館業(yè)務工作中的大量應用,信息組織和檢索也再次成為圖書館學中的顯學。然而,由于技術更新的速度較快以及自身的知識背景限制,圖書館學人在緊跟技術步伐時顯得略有些力不從心,經常產生一種被計算機學科牽著鼻子走的被動形象。在技術驅動下,我們如何在不喪失自我本色的情況下跟上技術發(fā)展的步伐,是一個非常難以把握、至今也尚未把握住的問題。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社會科學式的實證研究是圖情界爭取學科地位、獲得學術界普遍認可的一種比效好的研究方式。盡管西方的社會科學界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開展對實證研究的反思,但是,實證研究依舊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社會科學界的主流話語模式,也是歐美圖書情報學強化自身學科地位和學科合法性的主要路徑。在圖書館學中推廣實證研究,不僅是基于當代圖書館學人知識背景的最佳選擇,也是一條和西方圖書情報學接軌、從而間接獲取其他學科對圖書館學學科認同的一條有效途徑。需要警惕的是,實證絕對不是指單純的量化研究,而是建立在一定理論基礎上的量化研究。這樣才可以避免以前圖書館學研究被其他學科人指責“缺乏知識深度”的窘境;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發(fā)揮圖書館學研究的應用性學科性質和依賴經驗的傳統,因為量化研究與經驗研究之間有著天然的內在聯系。
6 結語
傅榮賢曾經明確指出,“圖書館學研究者心中有兩大‘永遠的痛:一是圖書館學是否已經構成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尚存疑問;二是圖書館學在學科大家庭中的地位不高”。學科的合法性和學科認同問題,不是自說自話地強調圖書館學揭示了圖書館的本質、明確了研究對象和知識體系就可以自然得到解決的。學科合法性問題從根本上說,是如何獲得學術界其他學科同行在心理上對圖書館學的普遍承認和認可。因此,解決學科合法性問題的最佳方法是做出扎實的、具有學術味的研究成果,向學術界和社會提供圖書館學的知識輸出,以獲得學術界對圖書館學的學科認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在兩個方面做出一定的突破:一是在立足學科特色的基礎上,選擇學術界、社會普遍關心的問題作為自己的研究議題;二是用其他學科認同的表達方式來表達圖書館學的研究問題。值得欣喜的是,進人新世紀尤其是最近幾年,圖書館學界對研究方法問題越來越重視,不少知名學者紛紛投身到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宣傳和推廣,這大大有利于圖書館學使用其他學科認同的表達方式來展現圖書館學的研究成果。但是,在研究問題的選擇上,我們的進展依舊緩慢,暫時還未能突破“機構”視野的局限。圖書館學人在合法性之路上,需要拓寬視野、掙扎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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