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
摘要:現(xiàn)代經濟學中的理性選擇理論和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方法,都運用了移情方法進行人際比較。在理性選擇理論視角下,羅爾斯將無法具體化的事態(tài)納入人際比較的移情視角中進行考量,錯誤運用了最大最小值標準,因此造成其正義理論的困難。
關鍵詞:移情;移情偏好;理性選擇理論;原初狀態(tài);方法的困難
中圖分類號:B712.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4)04-0049-006
運用移情來說明人際比較問題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理論中的一種重要方法。在現(xiàn)代道德(政治)哲學、經濟學理論中,對移情最簡單的描述,就是換位思考(或換位想象):對他人的相關處境,或自身可能的相關處境的體驗、考量或想象。在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方法中,無知之幕屏蔽掉個人的背景信息,實際上就是迫使選擇主體站在每一可能處境上去考量。與之相對照,在現(xiàn)代經濟學中,理性選擇理論明確地運用移情偏好來解決人際比較問題。但是理性選擇理論的研究者們認為,羅爾斯在原初狀態(tài)下對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的社會基本益品進行移情考量并在此基礎上采用最大最小值進行推論的方法,是不合理的,這造成了羅爾斯正義理論不可克服的困難。
一、理性選擇理論中的移情偏好與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中的移情特征
理性選擇理論是現(xiàn)代經濟學和政治科學分析理性選擇問題的重要理論,它的基本假設是斯密的理性“經濟人”,即以理性自利為基礎的主體在行為及選擇中追求自身效用的最大化。美國耶魯大學的格林和沙皮羅概括出現(xiàn)代理性選擇理論的幾種得到普遍認可的特征。首先,理性的行動涉及個人功利(效用)的最大化,“個人被假定為對別人的命運不感興趣,除非他人的命運侵犯了他們特殊的利益最大化戰(zhàn)略” [1] 18 。其次,理性選擇理論本身必須遵循“前后一致”原則。第三,理性選擇理論中所考量的功利最大化的行動者是個人。布坎南和塔洛克指出,集體行動也就是許多個人的行動,所以應當把個人偏好的順序和個人面臨的選擇作為理性選擇理論的基本內容:“因為理性選擇解說的機制是個人的偏好和信念,所以理性選擇解說不能根據(jù)別的實體而只能根據(jù)個人來預測?!?[1] 21在理性選擇理論中,個人就是最大化的基本單位。賴克甚至指出,只有當“關于理性決定的中心命題是個人的時候,社會科學中前后一致的普遍化才有可能”[1] 21 。最后,理性選擇理論是假定行動者是以“正?!钡目深A見的方式最大化他們的功利期望。[1] 18-23
雖然理性選擇理論的中心命題是個人的偏好,但在理性選擇中也需要考慮“他人”的偏好。個體的偏好分析提供了個體選擇的自身比較,而社會福利排序則提供了個人偏好與他人偏好的比較,即人際比較。福利經濟學以及理性選擇理論的早期重要代表約翰·海薩尼將個體選擇與社會福利的人際比較對應于個體的主觀偏好和個體的倫理偏好。個體的主觀偏好就是在實際選擇中揭示出的偏好,而個體的倫理偏好則是對作為一個整體的團體福利作出的判斷。對作為一個整體的團體福利作出判斷,意味著判斷主體必須不偏不倚地顧及團體中每一個個體的主觀偏好。為了確保判斷主體恪守不偏不倚的視角,海薩尼也像羅爾斯那樣,假設作判斷者并不知曉其在團體中的實際身份,而只知道成為他們中任何一人的可能性都一樣大。通過將此種對信息的限制處境模型化,海薩尼發(fā)明了自己的“無知之幕”。可以看出,海薩尼在倫理思想上也被認為是一個康德主義者,和羅爾斯一樣,他的無知之幕被視作道德社會合理性的先驗證明。 [2] 358
雖然海薩尼的無知之幕或原初狀態(tài)方法被認為是康德式的先驗主義方法,但其理性選擇理論的前提卻是功利主義的。和大多數(shù)理性選擇理論一樣,海薩尼無知之幕下的理想的觀察者的基本特征是理性自利的“經濟人”,而且社會福利指數(shù)以個體效用指數(shù)的總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和古典功利主義不同的是,海薩尼在無知之幕的人際比較框架下引入了“移情偏好”,即,在不知道自己在團體的實際身份的設定下,觀察者需要設身處地地站在別人的處境上進行考量。在這一點上,海薩尼的無知之幕和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有著極為相似的地方,即無知之幕下的代理人必須通過站在別人地位上進行考量來進行道德選擇。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雖然只是要求選擇主體屏蔽掉自身的偏好信息,但是在對自身偏好信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作判斷,就相當于必須對所有可能的偏好情況都進行考量。因此,原初狀態(tài)所保證的,實際是一種徹底的移情作用,即換位于每一種可能主體的處境上,進行考量和抉擇。這是原初狀態(tài)下選擇主體所面臨的實際思維狀況。
但是兩者之間的區(qū)別也是明顯的。雖然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設定迫使代理人站在每一種處境下進行考量,因而原初狀態(tài)下的各方實際實現(xiàn)了徹底的同情或移情,但是羅爾斯本人不可能認同這一點。在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理論中,是沒有同情或移情概念的。相反,同情理論恰是羅爾斯所反對的古典功利主義的內容。而海薩尼的原初狀態(tài)的人際比較理論中明確包含了移情偏好。移情偏好的使用,使倫理偏好中的人際比較成為可能。移情偏好在海薩尼的無知之幕中就是意味著站在別人的地位去體察別人的主觀偏好。
另一位理性選擇理論在當代的著名代表、英國經濟學家、博弈論學者肯·賓默爾在海薩尼的主觀偏好和倫理偏好(或移情偏好)模型的基礎上,提出了生存博弈和道德博弈模型。生存博弈和海薩尼的主觀偏好相關,它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人類互動,每一個個體都按照自身(主體)的偏好即主觀偏好而行動。生存博弈帶來的結果是穩(wěn)定的,它必然是一種“納什均衡”:在給定他人行為的情況下,每個個體都最大化其自身的效用。生存博弈就像羅爾斯無知之幕狀態(tài)下分別站在最有利者或最不利者的處境上進行選擇:最有利者在最大化自身效用的原則下,必然會選擇諸如最大最大化原則這種均衡下的社會制度安排;而最不利者同樣在最大化自身效用的原則下,必然選擇諸如最大最小化原則這種均衡下的社會制度安排。道德博弈則是在各種可能處境之間,通過移情的方法,去衡量或比較哪一種均衡應該被選擇。將其放在羅爾斯的理論背景中,就是通過移情的方法,在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的處境之間進行比較和選擇。endprint
在海薩尼、羅爾斯和賓默爾的倫理偏好、原初狀態(tài)以及道德博弈理論中體現(xiàn)出的換位于他人的處境或偏好進行考量、選擇的方法,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科學中得到普遍應用的移情方法。法國經濟學史家菲利普·方丹認為,移情偏好理論是由海薩尼20世紀50年代發(fā)展起來的、“戰(zhàn)后福利經濟學家視作解決如何在效用上進行人際比較的棘手問題的關鍵” [3]405。經濟學和政治科學中的移情理論,最早被用來解釋18和19世紀的經濟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們如何看待人們在解讀他人意向和行為中的認同作用,但是,“到了20世紀,經濟學家們傾向于將移情之采集他人意向及行為信息的作用撇開,而代之聚焦于其僅僅作為一種人際效用比較的工具”[3] 388。賓默爾的道德博弈以及海薩尼的無知之幕雖然與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存在著諸多不同之處——例如賓默爾的道德博弈被認為是真實的人類社會演化過程中個體選擇的反映,而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則是假想的思想實驗——但是與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一樣,賓默爾的道德博弈和海薩尼的無知之幕也保證了一種基于換位想象的視角或立場:“為了計算什么是可以實現(xiàn)的均衡(他)確實需要從他人的立場出發(fā)思考的能力”,而且“為了制定他本來的計劃他還需要能在不同的假設條件下從自己未來的立場來考慮” [2] 76。
如果說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方法只是體現(xiàn)了移情偏好的特征,而沒有明確使用移情的概念,那么以海薩尼和賓默爾為代表的理性選擇理論則是旗幟鮮明地將移情偏好作為其理論的基本方法設置。賓默爾不僅認為移情偏好是解決人際比較問題的基本工具,而且現(xiàn)實中的移情心理還是人性的重要基礎。他說:“移情認同對人類社會的存在非常關鍵”[2] 347,“我不認為移情認同只是一個偶爾需要強調一下的次要問題,相反,我認為它是人性的基礎?!?[2] 346經濟學家和哲學家在深化對其認識的同時,需要鞏固其作為一種經濟學、政治科學、倫理學之人際比較的重要工具的地位。但是在利用移情偏好進行人際比較的問題上,海薩尼、賓默爾這些經濟學者和羅爾斯也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前者利用移情進行比較的事態(tài),是具體的事態(tài),而后者拿來進行移情比較的事態(tài),是極為簡化或極為籠統(tǒng)的關于社會基本善的選擇問題。也正是在這一點以及與之相關的問題上,海薩尼和賓默爾提出了對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的批判。
二、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中最大最小值標準的困難
對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的批評,在關于羅爾斯正義理論的研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很多有分量的研究者們從各種角度對羅爾斯提出的這一極富魅力又極具爭議的方法質疑。海薩尼和賓默爾這兩位經濟學家也不例外,他們的批判首先是從羅爾斯在原初狀態(tài)方法中采用的最大最小值標準開始,并根據(jù)這一點指出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在選擇移情事態(tài)上的錯誤。
海薩尼專門批評過羅爾斯的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他對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本身并不反對,因為無知之幕本身是保證一個不偏不倚視角的有力工具。但是無知之幕本身并不能提供一個選擇的標準或規(guī)則,必須有一個與之相應的令人信服的選擇規(guī)則才行。而羅爾斯提供的最大最小值規(guī)則,在海薩尼看來,是一個“令人吃驚”的非理性的決策規(guī)則。之所以說它是非理性的,是“因為它要求我們按照如下假設來行事:我們遵循的任何政策將總是產生‘最壞的可能后果,即使這種后果的可能性幾乎為零”[4] 72。也就是說,如果在無知之幕下用最大最小值原則來做決策,那么我們就會總是為了避免在概率上可能性極小的最壞的結果而放棄大量的選擇。用海薩尼舉的例子來說就是:“如果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遵循它,我們將無法吃任何東西,因為總會有微小的幾率食物中會含有有害的細菌。我們甚至無法穿越最僻靜的鄉(xiāng)間小路,因為我們可能會被車撞。我們也沒法結婚,因為總有某些風險的存在,也許只是很小的風險,我們的婚姻就會毀于災難?!盵4] 72
賓默爾在道德博弈問題上,更偏向于海薩尼而不是羅爾斯。他也認識到移情式偏好在理性選擇問題上所起的基礎作用,而移情作用正是羅爾斯無知之幕的基本特點(雖然羅爾斯在其理論中并沒有提及這一點)。但是和海薩尼一樣,賓默爾認為羅爾斯將最大最小值規(guī)則用于處于原初狀態(tài)下訂立契約的基本標準是無法得到證明的。賓默爾指出,如果將最大最小值標準作為馮·諾依曼-摩根斯坦博弈理論中二人零和博弈的一種規(guī)則,是沒有問題的,甚至可以說“在二人博弈與零和博弈中的基礎概念就是最大最小值標準”。[2] 381二人零和博弈是指參與博弈的雙方,在嚴格競爭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損失相加總和永遠為“零”。因而在諸如亞當和夏娃參與的二人零和博弈中,雙方首先要考慮的就是自身的安全水平。對于亞當來說,他的安全水平是指,無論夏娃做怎樣的選擇,亞當在博弈中能夠確定得到的最大期望收益。在博弈中,亞當必須假設夏娃會預測到他的策略選擇,因此亞當和夏娃都寧可選擇使對方的收益最小化的策略來最大化自己的收益,而不是選擇最大化自己的收益的策略。在這種情形下,亞當采用最大最小值標準是合乎理性的?!耙蚨趨⑴c者都是理性的情況下,博弈論學者很樂意在二人零和博弈中推薦最大最小值標準?!盵2] 383
但賓默爾隨即指出:“我認為最大最小值標準在二人零和博弈的馮·諾依曼-摩根斯坦理論中的成功不可避免地被當成了是解決一般決策問題的規(guī)則。”對于賓默爾來說,“馮·諾依曼的二人零和博弈理論根本沒有提供在一般條件下最大最小標準作為決策規(guī)則的證明”[2] 383。也就是說,最大最小值標準只是在二人零和博弈中可以作為一種選擇規(guī)則,但是根本不能作為在一般條件下的選擇標準。羅爾斯用作決定社會基本制度的制定的原初狀態(tài),絕不可能是一種零和博弈,即使我們把原初狀態(tài)下的各方簡化為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也不能將其視作二人零和博弈。這一點僅從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鏈式連接的描述中就可以看出:在一個有多個有關代表的基本結構中,首先要最大限度地增加狀況最差的代表的福利;其次,為了最差代表的平等福利,要最大限度地增加次最差代表的福利;如此類推直到最后:為了所有前面n-1代表的平等福利,最大限度地增加狀況最好的代表的福利。如果羅爾斯將社會狀態(tài)視作零和博弈,那么任何階層福利的增加,都將意味著余者福利的減少,而不可能出現(xiàn)所有階層代表福利都得到改善的狀況。endprint
海薩尼和賓默爾對羅爾斯最大最小值原則的批判雖然有點過于激烈,但他的主要論據(jù)是合理的。實際上羅爾斯是“武斷地”用最大最小值原則迫使我們采納最不利者的立場來做決定。對社會經濟、政治制度安排來說,對最不利者進行特別的“照顧”是無可非議甚至必要的,但是不能通過在無知之幕之下簡單地運用最大最小值原則來說明。海薩尼和羅爾斯的關鍵不同在于,雖然海薩尼的無知之幕實際上也要求決策者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但并不像羅爾斯那樣實際僅僅要求站在最不利者群體的立場上選擇社會制度的基本原則。具體地說,海薩尼認為通過想象而實現(xiàn)的移情式偏好能夠在無知之幕之后達成均衡問題的一致,而在不同均衡之間進行選擇并不僅僅是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這樣的情形,而是各種具體的情形。
三、理性選擇理論在具體化事態(tài)上的移情與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方法在“宏大”事態(tài)上的移情
對海薩尼所分析的羅爾斯最大最小值標準的不合理性,賓默爾指出了其癥結所在:“羅爾斯在預測原初狀態(tài)可得出的結論時的決策理論并不正統(tǒng),他摒棄了功利主義理論而偏愛他關于基本善的概念,這使他可以避開困擾功利主義的人際比較的難題。”[2] 57賓默爾認為羅爾斯用基本善或基本益品的概念把人際比較的問題大大簡化了,甚至可以說根本“無視”賓默爾意義上的人際比較問題。對于羅爾斯列舉出的“官員的權力與特權”、“自尊的社會基礎”和“收入與財富”這些社會“基本善”,賓默爾指出:“經濟學家不喜歡建立在這類不易捉摸的概念基礎上的理論。即使羅爾斯的基本善的概念可以用精確的術語來定義,也仍然面臨著指數(shù)化問題?!盵2] 341
賓默爾提出的這些問題的確是羅爾斯理論甚至很多道德-政治哲學理論中的弱點。實際上我們無法用羅爾斯那種極為簡化的方式來平衡不同處境下的個體之間在基本善問題上的觀念沖突。不同的個人會以不同的方式來評價這些基本善。就像賓默爾舉的一個例子,如果夏娃是一名流行歌星,她一秒鐘的勞動就可以換一臺腎透析儀,但這并不是說一秒鐘時間對她的價值與一臺腎透析儀對患了腎衰竭的亞當?shù)膬r值是相同的。不同處境下的個人,對基本善也不可能簡單地取得一致意見。“如果真存在每個人都評價一致的基本善,道德哲學就會變成非常容易的事?!盵2] 342像賓默爾這樣的博弈論學者在這些問題上的優(yōu)勢是,他們會把相關問題現(xiàn)實化、具體化、指數(shù)化,用數(shù)學方法來分析具體處境下的效用問題,對理性選擇進行說明。如果我們必須考慮的不僅是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這樣的處境,而且包括流行歌星和腎衰竭患者這樣的不同處境,那么我們就根本無法用極為簡化的模式來說明選擇問題。
因此,賓默爾的道德博弈實際上是一種“薄”的無知之幕。它要求在自然主義而非先驗主義的意義上,從日常生活演化的角度對現(xiàn)實中個別具體的理性選擇問題進行說明。雖然賓默爾的目標并不是在社會基本制度上做選擇,而且他的理論也拒絕給出一個具有先驗意義的普遍化道德-政治原則,但是和海薩尼一樣,賓默爾在實際行為中個體按照主觀偏好行事與在道德推理中通過想象按照移情式偏好各自行事的領域之間作了區(qū)分,從而為解決在羅爾斯原初狀態(tài)下無法進行的所謂的人際比較提供了一種途徑。
賓默爾和海薩尼的博弈論運用了大量的數(shù)學分析,本文無法論及,只能從倫理學的意義上論其原則。就海薩尼的理性選擇理論來說,他認為在給定期望效用理論的公理的情況下,倫理偏好就必須采取社會福利排序的形式。而社會福利排序可以通過社會福利函數(shù)表達出來,社會福利函數(shù)中社會福利指數(shù)是個體效用指數(shù)的總和,而且每個個體的效用指數(shù)都是個體主觀偏好的表現(xiàn)。這樣,海薩尼的理性選擇理論就以個體的主觀偏好為基礎,在無知之幕下,輔以移情式的偏好,構建出一種“公正”的人際比較模式。與之相應,賓默爾的人際比較模式,同樣是建立在主觀偏好和移情偏好的基礎上。但賓默爾是從生存博弈和道德博弈的角度來闡述的。在生存博弈中,每個人都按照主觀偏好而行動。每個個人生存博弈的結果都是穩(wěn)定的納什均衡。但是如果涉及人際比較問題,就要在不同的均衡之間做選擇,此時就不能只考慮個人的主觀偏好,而要將移情偏好納入考慮。舉例來說,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假設我的個人偏好是希望用樹葉做的衣服來遮蔽裸露的身體,而不是吃一個蘋果,但是如果要將其他處境下的個人偏好納入考量,從而進行道德博弈,就必須通過移情作用,設身處地地將自己放在他人的處境下進行權衡。例如,當我知道亞當對自己裸露的身體完全是一種坦然的態(tài)度,而蘋果對夏娃來說非常的甘美可口,那么很顯然,在移情偏好中,我會希望夏娃能夠吃到一個蘋果,而不是亞當穿上用樹葉做成的衣裳。換句話說,在這種通過移情作用實現(xiàn)的道德博弈中,我更希望身處夏娃吃蘋果的處境中,而不是身處亞當穿樹葉做成的衣服的處境中。這就是我的移情偏好。
把自己放在亞當或夏娃的地位上進行想象,就是一種移情作用。在這個意義上,賓默爾建立了自己的“無知之幕”。這種無知之幕與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在移情特征上,有著共同之處。根據(jù)本文已做的分析,羅爾斯的無知之幕為我們提供的,僅僅是一個站在不同處境上考察個體偏好的立場,從這個意義上講,羅爾斯的無知之幕體現(xiàn)的是一種“徹底”的移情。但是賓默爾以及海薩尼的無知之幕與羅爾斯的無知之幕的重要不同在于,羅爾斯將無知之幕下需要考慮的問題,精簡為基本善的比較問題,并試圖由此得出一個關于社會基本結構的公正原則,而海薩尼和賓默爾的無知之幕要去解決的,則是提供更為現(xiàn)實而具體的人際比較模型,這些模型不僅是以數(shù)學方式實現(xiàn)的,而且不限于基本善以及社會基本結構的比較、選擇問題。所以賓默爾認為他的無知之幕與羅爾斯的無知之幕相比較是相當“薄”的,它不需要選擇主體徹底擯除自身的偏好,而只要求進行“移情”。
即使在夏娃覺得蘋果很甜而亞當覺得穿不穿樹葉衣裳無所謂的例子中,也只是極為簡化的情形。比方說,雖然根據(jù)蘋果對于夏娃很甜而樹葉衣裳對于亞當來說無所謂這一事實,我們的移情偏好顯示為寧愿成為吃蘋果的夏娃而不成為穿樹葉衣裳的亞當。但是如果進一步考慮其他的影響因素,比如夏娃獲得蘋果非常困難,而亞當隨手就可以獲得樹葉衣裳,那么上述移情偏好就需要進行重新考慮。博弈論學者眼中的生存博弈與道德博弈就是在這些現(xiàn)實而具體的情形下進行的。而羅爾斯為得出差別原則在無知之幕下實際只考慮兩種處境,即最有利者和最不利者。在這兩種處境之間拿來比較的消費品束也被簡化為基本善。但是不管是從本文的分析來看,還是從賓默爾、海薩尼以及很多哲學家、經濟學家的分析來看,羅爾斯對這兩種處境下的基本善所進行的比較,都是失敗的。因為正如海薩尼和賓默爾指出的,羅爾斯拿來進行比較的標準,即最大最小值原則,也是有問題的.endprint
回過頭來看海薩尼和賓默爾的倫理偏好、道德博弈理論,它們能不能提供一個對社會基本制度進行選擇的標準呢?經濟學上用博弈論的方法計算效用的數(shù)學分析方法,可以相對有效地解決有著具體規(guī)定的經濟、政治甚至日常的理性選擇問題,但是對于社會基本結構這樣“籠統(tǒng)”的選擇問題來說,用這種方法就沒有辦法解決。例如二人零和博弈和囚徒困境博弈,都是在很具體的情況下計算各方的收益情況。而關于社會基本結構的問題實際上是沒法具體化的,或者換句話說,是沒法“還原”到具體的程度的。就算羅爾斯將社會基本益品的種類簡化到五種,在賓默爾看來也是非常不具體的。阿瑪?shù)賮啞ど瓕Υ艘脖磉_了類似的觀點,并且進行了經濟學上的論證(在此不展開引述):“不存在對一組人的不平等的簡單的度量方法,并且我們的價值觀往往太復雜,而不能被如‘使最差者最好這樣一個簡單規(guī)則來反映?!盵5] 146
能夠進入經濟學的理性選擇理論的,或者說理性選擇理論能夠處理的問題,都是有著嚴格而具體限定的問題。不管是囚徒困境還是零和博弈,都是某種受到嚴格條件約束的具體情境。像羅爾斯所提出的關于社會基本制度原則的選擇問題,就像賓默爾所認為的,是相當籠統(tǒng)的問題。比如在原初狀態(tài)下以社會基本益品為條件進行選擇,在理性選擇理論看來就是相當籠統(tǒng)的限制性條件,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相當簡化的限制性條件。對此羅爾斯也有所認識。他說:“對于一位關心社會正義和公共政策的經濟學家來說,基本益品指數(shù)僅僅是臨時性的修補而不是經得起檢驗的理論?!洕鷮W家的回應一部分是正確的:在經濟學家的意識中基本益品指數(shù)并非是一種理論,相反它屬于一種正義觀念,在自由選擇條件下這種正義觀念成為了理性善的傳統(tǒng)。因此問題不再是如何對某種心理活動進行精神的測度或其他類似只屬于科學研究有關問題。然而,它更是一個道德和實踐問題。”[2] 64
羅爾斯所說那種只屬于科學研究的問題,實際上包含在經濟學的研究范圍內。換句話說,羅爾斯認為社會基本益品問題乃至正義問題,應該在道德和實踐的范疇內得以解決,而不是通過經濟學的方法。所以在社會基本結構的基本原則的選擇這樣的“宏大”問題上,與其用基于移情偏好的道德博弈方法去理解,不如用同情視角的方法。海薩尼和賓默爾的移情視角,從根本上說還是以理性利己主義為基本假定的。但是同情和共同感,雖然不能完全將其視作非利己主義的視角,但是從形式上來說與利己主義視角有著重要的區(qū)別。從同情視角出發(fā),雖然我們不能通過站在別人的偏好的角度對具體狀況下的個人效用或總體效用最大化均衡的選擇進行具體的計算,但是也可以說明人類在道德生活以及道德演化過程中,為什么有站在非對等處境上關心他人福利的傾向。況且哲學上提出的基本假設往往長久地指引著包括經濟學在內的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旨趣,就像斯密的“經濟人”假設一樣。這也正像著名哲學家黑格爾所說的:“哲學家只能闡明問題,并說:‘這是你必須正視的問題。我的貢獻也許就在于把問題提得比以前更清楚了。我解釋了人們必須去尋找什么,然后再由經濟學家或社會科學家去尋求可能的答案,即尋找能夠滿足我所說的在現(xiàn)實世界中必須滿足的那些需要的原則?!盵6] 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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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