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剛
(北方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寧夏銀川 750021)
要討論清代幕友的職業(yè)道德,有幾個問題需要搞清楚。
首先,幕友群體的價值觀是什么?他們與“學而優(yōu)則仕”的官員們的價值觀是否相同?自幼習讀的儒家經(jīng)典對其有何影響?其次,舉業(yè)不成,轉(zhuǎn)學“刑名”、“申韓之術(shù)”,以游幕謀生,做的是“刀筆吏”的工作,職業(yè)的選擇對他們的道德有什么影響?第三,在幕友的價值觀及職業(yè)道德中,是道統(tǒng)攝術(shù),“君子謀道不謀食”?還是術(shù)影響道,在幕言幕,“匠作主人?!保?]2?第四,清代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幕學書《入幕須知五種》中,汪輝祖的著作占了五分之二的內(nèi)容,與其他各種側(cè)重談幕務(wù)的幕學書相比,汪的《佐治藥言》、《續(xù)佐治藥言》主要論述幕友的從幕之道。他的幕學書被收入多種官箴書中出版;許多名人對其高度評價。同是幕學著作,境遇如此不同,這又為何?
幕友是一個看似矛盾的群體。作為“外來人”的官員出治地方需要幕友佐理幕務(wù)。清代官制的特點是疊床架屋,地方官仿效皇帝專制的模式,在身邊安排自己的長隨(仿內(nèi)宮太監(jiān)之制)、幕友(仿南書房、軍機處之制),以監(jiān)督六房書吏。但與中央官制不同的是長隨與幕友是非正規(guī)的政府雇員,他們共同監(jiān)督的書吏和衙役是正規(guī)的政府雇員。[2]418-468汪輝祖說幕友職責,“第一要事”是“佐官而檢吏”[1]4-5。但“幕客……名為傭書,日夕區(qū)畫,皆吏胥之事”[1]3。每日工作就是“草擬公牘、填制例行報表,擬制備忘錄、填發(fā)傳票、填制賦稅冊籍和整理檔案”[3]73-75。雖存在這些問題,清代幕府卻與清王朝相始終,在清代大部分時期中發(fā)揮了維護地方行政運作的積極作用。正因為此,地方官到任前就先要聘幕友、選長隨,組織好班子,才上任。而聘請幕友,尤為重要,陳天錫說:“普通官署之幕賓,刑錢以外,原有帳房、書啟、教讀、閱卷、征比、朱墨筆等類別,惟刑、錢幕席最為尊崇。良以刑、錢掌握衙署行政實權(quán),主官之榮辱隆替所關(guān),民間之生命財產(chǎn)所系,其負荷之責任,特為嚴重,其知識技能,有一貫之師承,受相當之陶冶,非尋常所能為,以現(xiàn)代名詞言之,即專家之謂?!保?]44對這些“專家”,官員延聘必須用關(guān)書,致脩金,禮節(jié)隆重。官員對幕友,禮之以賓,尊之以師,幕賓統(tǒng)稱師爺,刑、錢幕友地位重要,“則視主官之地位而異其稱,……均加一師字于其上,為師老爺、師太爺、師大老爺、師大人”[4]45。
幕友雖不是官,但他得稱“師爺”,是身兼“師”與“爺”(父母)兩者的職責。幕友“官聲之美惡系焉,民生之利害資焉”[1]3。他必須愛民,“分當與民一體”[1]11休戚與共。處理幕務(wù)時,要心中想著百姓,“幕中襄理案牘,無論事之大小,必靜坐片刻,為犯事者設(shè)身置想,并為其父母骨肉通盤籌畫。”[1]11
作為師,他是百姓之師,負有幫助主官教化撫字百姓的責任;還是官員之師,馮友蘭說,刑、錢師爺“說教讀師爺是少爺?shù)南壬沂抢蠣數(shù)南壬保?]16。作為官員的師,他“實與主人有議論參互之任”[1]9,與官員“商榷政事”[6]49,同時,也是官員之“諍友”[6]49,“為主人忠謀”、“信而后諫”[1]3,遇公事,援引律義,與主官反復辯論。因此,幕友要“以賓師自處”[7]40。幕友很有自尊感,他們始終保持著書生本色,對幕主則是“以國士遇之,則以國士報之”。如主官對其“禮貌衰,論議忤,輒辭去”[7]40。主官對幕友的意見“諫不聽,言不行,膏澤不下于民”[8]41,他們會毅然辭幕,決不貪戀館地,他們認為幕友對主官“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哉”[8]41。可見,幕友是用儒家觀點來要求自己以及幕主的,幕友與官員一樣,都是讀圣賢之書走上科舉之路的,官員們較為幸運,“學而優(yōu)則仕”,而幕友們卻是“科場不順”,棄舉子業(yè),才轉(zhuǎn)行從事幕業(yè)的。由于所受基礎(chǔ)教育相同,他們與官員有著同樣的價值觀,忠君、愛民、重禮、慎刑。
矛盾的另一面是既然有重禮慎刑的觀念,而幕友所學又為“刑名之學”、“申韓之術(shù)”。從事幕業(yè),終日所做只是“刀筆吏”的工作。雖“以賓師自處”,有自尊的一面,但社會以及他們自身卻擺脫不了對“刀筆吏”的偏見。都認為幕業(yè)是“造孽”之業(yè)。汪輝祖“而見入幕諸君,歲修之豐者,最刑名,于是躍然將出而自效”,其生母、嫡母同聲誡止,“懼其不祥”。汪輝祖發(fā)誓“不敢負心造孽”,絕不拿負心錢之后,二母才勉強同意[1]1。他時時告誡自己,“衙門中事,可結(jié)便結(jié),情節(jié)之無大關(guān)系者,不必深求。往往恃其明察,一絲不肯放過,則枝節(jié)橫生,累人無已,是謂已甚,圣賢之所戒也”,幕師駱炳文的這番話,汪輝祖不敢忘記[1]15。并且身體力行,每當處理案牘時,總是反復為犯事者著想[1]11。從事刑名二十六年,“入于死者,六人而已”[1]11。儒家慎刑的觀念,使得社會對幕業(yè)存在偏見:“諺云:‘作幕吃兒孫飯’。”[9]73幕友作為社會成員,也深受這一看法的影響,擔心自己造孽,所以“幕道不可輕學”[9]73。龔未齋的侄兒剛開始作刑名幕友時,龔未齋告誡他:“吾鄉(xiāng)業(yè)于斯者,不可勝數(shù);不及秦二世而亡者,亦不可勝數(shù),豈盡由于心術(shù)不正哉!即此侈然自放,而造孽無窮?!保?]244
為了避免造孽,幕友們常常會“自儆”,并“時時省察”,[8]244他們在刻意擺脫“刑名之學”、“申韓之術(shù)”對他們?nèi)寮覂r值觀的影響。汪輝祖強調(diào),幕友在讀律之時,還應(yīng)讀經(jīng)史,他的幕齋中“經(jīng)史鱗比”,而幕學之書卻“百無一二”[1]21,他不但強調(diào)讀經(jīng)史,還倡導幕友在解決疑難案件時,用經(jīng)斷案[1]9。這種倡導,無疑是為了克服“刑名之學”所具有的求名責實、深文周納等等弊端,而回歸儒家理想和目標,即仁、忠、恕道。所以幕友們所學雖為“申韓”、“刑名”,但這些對于他們只是“術(shù)”,而不是“道”,他們所堅守的“道”,依然是儒家之道。為克服“術(shù)”的影響,汪輝祖告誡幕友們,讀律時除了要明習律例,還要解悟其中的各條“精蘊”,理解律中所包含的“仁至義盡”,才能達到“融會貫通”,用律時才能神明律意,“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而不僅在能引律。如能引律而已,則懸律一條以比附人罪,一刑胥足矣,何借幕為!”[1]8-9能做到神明律意,并能在律文用盡的時候,用經(jīng)斷獄,幕友就超越了“刀筆吏”,而站在儒家仁政、仁道、慎刑的高度了。
幕友雖然讀圣賢之書,但畢竟科場不順,為謀生才選擇了幕業(yè);他們在幕中處于賓師之位,佐官治民,館谷脩金卻是由主官從官俸中支付的,是官員雇傭的行政助手,“彼借我傭,我貪彼值,此中有利交而無道合”[8]236。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幕友們一方面堅持“素位”[1]8-9,君子行其所素,素貧賤行乎貧賤,與主官商榷政事,諫不聽,言不行,即辭館而去。他們業(yè)幕謀生不謀富,造福不造孽?!扒夷欢?,尚不失幕之本來面目;若幕而富,則其人必不可問,而其禍亦必旋踵!”[8]248“幕而貧,清且貴也;幕而富,濁且賤也。”[8]248汪輝祖要求幕友要“自愛”,“幕之自愛與否,去館日畢露”,“幕之自愛,要在廉慎公勤”[1]16,自愛,就要廉潔、謹慎、公平、勤政,這都是以儒家道德規(guī)范來要求幕友的。
但并非所有幕友都安于清貧,所以“匠作主人?!保?]2者有之;甚至“從而利導之”,替主官謀利。龔未齋所說的“幕而富”之人,就是這種幕友。這就逐漸出現(xiàn)了劣幕化的傾向。汪輝祖說:“往余年二十二三,初習幕學,其時司刑名、錢谷者,儼然以賓師自處,自曉至暮,常據(jù)幾案,治文書,無博弈之娛,無應(yīng)酬之費。遇公事,援引律義,反復辯論。間遇上官駁飭,亦能自申其說。為之主者,敬事惟命。禮貌衰,論議忤,輒辭去。偶有一二不自重之人,群焉指目而訕笑之,未有唯阿從事者。至余年三十七八時猶然,已而稍稍委蛇。又數(shù)年,以守正為迂闊矣,江河日下,砥柱為難。甚至苞苴關(guān)說,狼狽黨援,端方之操,什無二三?!保?]40
汪輝祖經(jīng)歷了幕道由“良幕化”向“劣幕化”的轉(zhuǎn)變過程。這種轉(zhuǎn)變是與整個清代吏治由清廉向貪腐轉(zhuǎn)變的過程相一致的。汪輝祖三十七八歲時是乾隆三十一二年,是清王朝由盛開始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點。由于乾隆大手大腳,好講排場,以致國庫日漸萎縮,于是重用和珅,巧立名目搜刮民財。官員們也紛紛效仿,各種陋規(guī)層出不窮,貪腐之風日盛,吏治日益敗壞。當整個官吏隊伍貪腐之時,幕風也必然受到影響,江河日下了。
考察清代幕學著作的刊行出版情況,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汪輝祖的《佐治藥言》和《續(xù)佐治藥言》于乾隆五十一年被著名藏書家和出版家鮑廷博收入《知不足齋叢書》第十二集,刊刻出版。此后,乾隆五十三年,湖南永州知府王寰重刻,乾隆五十八年,汪輝祖的會試座師王杰“將《佐治藥言》及《續(xù)編》重刻裝訂,伺同人出仕者來見時,人授一編”[10]。自此,汪輝祖在全國有了影響。
在汪輝祖之前,刊刻出版的幕學著作中,名氣較大的有雍正十二年刊刻出版的董公振的《錢谷刑名便覽》;乾隆八年刊刻出版的沈辛田的《名法指掌》;萬楓江,乾隆十五年的《律例圖說》,乾隆三十五年的《幕學舉要》[11]。上述書中,除了《幕學舉要》一書在“總論”部分論述了“幕道”之外,其他各書,只是論述幕務(wù),而汪輝祖的《佐治藥言》、《續(xù)佐治藥言》卻主要論述“幕道”。正是在官風及幕風江河日下的時候,汪的“藥言”取“良藥苦口而利于病”[1]1之意,希望裨補于“江河日下”的“幕道”。隨著他的幕學著作的廣泛流傳,他的幕學及吏治思想也引起了更多官幕的高度評價和推崇,他的著作相續(xù)被收入《牧令書》、《皇朝經(jīng)世文編》等政書中。
同光年間的張廷驤評價《佐治藥言》:“有本有末,有體有用,有經(jīng)有權(quán),語雖區(qū)分,意則貫串,乃先生之閑學,幕道之金針。學者誠能讀其書,志其志,一動念務(wù)在慈祥,一啟齒務(wù)存忠厚,一下筆務(wù)皆慎重,久之純熟,習若性成。”[12]272
左宗棠在經(jīng)營西北時,為整頓吏治,把《佐治藥言》和陳宏謀《在官法戒錄》分給屬吏,后來又采陳氏施政文書、汪氏《學治臆說》和于成龍等人的論治文章,編成《學治要言》一書,于光緒十五年刊刻出版,印發(fā)陜甘地方官員,“冀同志諸君子玩索是編而有得焉”[13]247。
曾國藩在同治四年閱讀汪輝祖的書,“閱汪龍莊先生所為《佐治藥言》、《學治臆說》、《夢痕錄》等書,直至二更。其庸訓則教子孫之言也,語語切實,可為師法。吾近日諸事廢弛,每日除下棋看書之外,一味懶散,于公事多所延閣,讀汪公書,不覺悚然”[14]1612?!伴啽救瘴募O少,閱汪龍莊書,徘徊庭院,不能治事,傍夕幕友久談”[14]1612。“閱汪龍莊書。中飯后至幕府久談?!保?4]1619
嘉慶以后,汪輝祖的書影響越來越大,地方大吏喜歡將汪輝祖的書贈給新入仕途的州縣官。學幕之人,也必讀這幾本書,直到清末,陳天錫在湖南學幕時,仍然是如此,“汪龍莊之《佐治藥言》,為游幕者處理業(yè)務(wù)之師資”[15]35。在幕風江河日下時,汪輝祖的“藥言”專從幕道入手,提出了最為精深完備的解決之道,在幕業(yè)職業(yè)道德失范時,提出了有體系的融會貫通的答案。他以34年業(yè)幕的經(jīng)驗,參酌讀經(jīng)讀史的心得,把幕“道”與儒“道”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正如張廷驤所說的,“有本有末,有體有用,有經(jīng)有權(quán)”,所謂的“本”、“體”、“經(jīng)”是大原則,即儒道,是幕道的高階規(guī)范,是這一職業(yè)與清代相始終的最根本原因;所謂“末”、“用”、“權(quán)”則是在儒道指導下的幕業(yè)規(guī)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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