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莉霞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100081;新疆師范大學,新疆·烏魯木齊 830049)
新疆哈薩克族將搖床稱為“別斯克”,是他們在長期的游牧生活中一直使用的育兒護理用品。 “一種綿延發(fā)展了幾千年的物品,透過思想的、宗教的、經(jīng)濟的、民俗的和民族的因素,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這個理由的基礎就是功能,以及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魅力”。[1]哈薩克族的搖床就是這樣一件既具育兒功能,又體現(xiàn)游牧文化魅力的物品。每一個哈薩克族的孩子都是在搖床里和著長輩的情誼長大的,搖床是哈薩克族嬰兒的第二個懷抱。
哈薩克族傳統(tǒng)的嬰兒搖床長約100厘米,寬約50厘米,高約60厘米,由質(zhì)料堅硬的樺樹、紅松等木材以榫卯結構而成,通體不用一根釘子卻非常牢固。搖床頭尾兩端的下方由彎曲為弧形的木條著地,以使床體左右搖擺;搖床上方有一橫木將首尾銜接,便于提放和放置紗幔遮擋蚊蟲。大多數(shù)搖床的床幫和床腿都雕刻或用土漆著色繪制哈薩克族傳統(tǒng)的角紋或植物紋樣,既美觀又富有游牧文化的特色。一些精致的搖床還鑲嵌有金屬制成的乳丁,顯得熠熠生輝。為了祈求嬰兒健康茁壯成長,特別是如果嬰兒“不那么好帶”時(容易生病、夜啼等),家長還會在搖床上裝飾“烏庫”即貓頭鷹羽毛、狼髀石等在哈薩克族看來可以驅邪除災的吉祥物,有的家長會給嬰兒的搖床上掛上一個小小的圖馬爾(這也是一種哈薩克族的吉祥物,幾乎家家都會懸掛,具有消災禳禍的意義),這個圖馬爾是家人為了孩子健康,將古蘭經(jīng)經(jīng)書的手抄頁縫制于其中,再請阿訇念過經(jīng)的。哈薩克族相信搖床懸掛了這些吉祥物能使嬰兒免受邪氣侵害而健康成長。
搖床的中間掏出一個約10厘米大小的洞,便于嬰兒大小便。當孩子固定在搖床上時,母親一般會將“圖別克”即一根一端打磨挖孔、一端切掉的中空的羊小腿骨管或木管,整個形狀比較像一個煙斗,套在小男孩兒的生殖器上;而女孩則用一塊木制的或骨質(zhì)的削成勺狀器物扣在孩子的外生殖器上。這樣孩子的尿就會順著它流到搖床中間預先放置的容器(“加克”)中。搖床上鋪有羊毛氈毯作為褥子,視季節(jié)而厚薄不一;小床單和小枕頭。氈毯上也留有與搖床相對應的圓洞,洞口四周放有四塊巴掌見方被稱為“奧達”的棉布并在弄污時及時更換。搖床的排便構造科學合理,保證了孩子能在一個清潔干爽的環(huán)境中成長,有效防止了便溺或尿布更換不及時導致嬰兒可能出現(xiàn)的生殖器感染等問題。
搖床兩邊各有兩條用純色或彩色羊毛捻成的繩子,用于對放入搖籃的孩子進行捆綁。搖床很大程度上使得父母得到了解放,尤其是幾乎要承擔起所有家務勞動的女性,有了搖床,她們可以一邊干活,一邊照顧嬰兒。轉場的時候哈薩克族把搖床固定在馬或駱駝的背上,安全又平穩(wěn)。而哈薩克族長期以來積累的嚴格而合理的捆綁嬰兒的方式,在保證了孩子舒適度的同時既能避免孩子掙脫出搖籃而帶來的安全隱患,又能起到塑身的效果幫助孩子有個筆直的身形。此外,搖床由于體積小,特有的榫卯結構又具有拆卸自如、收納容易的便利,所以在空間有限的氈房里搖床幾乎不占什么地方。
哈薩克族在嬰兒出生后7天(現(xiàn)在有的哈薩克族舉行搖床禮的時間為嬰兒出生后40天,也即產(chǎn)婦坐月子結束后)舉行將嬰兒放入搖床的睡搖床禮,即“別斯克吐依”。屆時,主人邀請親朋好友、鄰里鄉(xiāng)親,而參加者主要以女性、孩子居多。搖床由德高望重、最好為子女有作為、兒孫滿堂的老年婦女鋪好,搖床禮也由她主持。由她點燃松樹葉子或火柴,在搖床上繞上幾圈(多為3圈或7圈,因為3、7是哈薩克族的吉利的數(shù)字),邊繞邊祈禱:“真主啊,請讓災禍遠離此處,讓孩子健康成長,讓快樂幸福跟隨他(她)一輩子?!蓖瑫r,前來參加的婦女則要給嬰兒送諸如衣服等賀禮。還要在新布置的搖床中間的洞里,撒上一些糖果、包爾沙克(哈薩克族的一種傳統(tǒng)油炸面食)、奶疙瘩、干果等,前來參加的孩子要上前“一搶而光”,以“恰秀”(哈薩克的一種祈福形式)來表達對孩子的祝福。接著,這位老年婦女會為嬰兒洗澡,擦凈身體后用早已準備好的羊油在孩子身上抹一遍,輕輕拉扯孩子的四肢后,再將嬰兒放在搖床上包好。這時前來祝賀的人們一面盡情享受早已準備好的哈薩克族傳統(tǒng)美食,一面彈起冬不拉,載歌載舞。孩子的母親則守在搖床旁視孩子的性別為孩子唱起飽含祝福之意的搖籃曲。傳統(tǒng)上,若是男孩,母親一般會期望他長成一個出色的牧人,成為部落的英雄,若是女孩,母親則希望她能心靈手巧。而現(xiàn)在母親的期望則更多地淡化了性別的因素,希望無論男女,孩子都能健康長大,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哈薩克人。
可以看出,哈薩克族的搖床禮既有哈薩克族崇奉伊斯蘭教的因素,又有他們曾經(jīng)信仰薩滿教和拜火教的影子。而更多的是搖床禮成了一種象征,成了一個儀式過程,成了初生的哈薩克族嬰兒必經(jīng)的一個閾限,通過搖床禮迎接孩子正式成為這個家庭、這個部落,乃至哈薩克族的一員。同時,參加這個搖床禮的其他哈薩克族小孩,在一次次耳濡目染中從小就懂得尊老愛幼,哈薩克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也得傳承。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搖床禮相伴而生的對孩子的祝福也有了新的內(nèi)容。平日在氈房里,或是定居房內(nèi),哈薩克族也總是喜歡把搖床放在靠近火塘的地方,因為他們相信火是光明而神圣的力量,可以防止邪氣侵蝕嬰兒。哈薩克族人還忌諱當面夸獎孩子,尤其還處于“搖床期”的孩子,認為這會給孩子帶來壞運氣。另外,哈薩克人不搖動空搖床,他們認為只有失去孩子而變瘋的女人才會這樣做,如果搖動空搖床則不僅會失去孩子還會使自己變成瘋子。從這些關于搖床的禁忌來看,更多地表達了哈薩克族對新生命的悅納,對孩子簡單而直接的愛。
哈薩克族的搖床是哈薩克族人的手工造物,人類學對物的研究由來已久,從之前關注“how people make things”到如今對“how things make peole”的重視,從之前的“只見物不見人”到如今的“既見物又見人”,即從技術和藝術形式層面轉而對物進行深入的解釋與闡釋,了解造物者們的“文化理念,發(fā)現(xiàn)背后的概念系統(tǒng)和意義體系,認識與之相關的其他許多因素”[2],理論范式的轉變使得人類學對物的研究更加豐滿。以物的研究角度而言,不僅是哈薩克族人制作并使用了搖床,在某種程度上,搖床也成了哈薩克族的生計方式、兒童養(yǎng)育文化、家庭文化、族群文化和傳統(tǒng)手工技藝及工藝之美的表征?!罢绽f,是特定的社群或文化族群、民族或部落制造并使用著物體,并因此反映了群體的某些行為方式,這被認為是不證自明的?!盵3](P219)因此哈薩克族搖床的研究,不僅要著眼于其作為手工之物的形制、功能、工藝、裝飾等“外顯”的元素,其后內(nèi)隱的與搖床相聯(lián)系的哈薩克族的文化、民俗、民族性等更有深意。
哈薩克族是一個非常重視子女教育的民族,在他們的諺語中就有“教子一次,勝過施糧一升”這樣的古訓。作為一個古老的游牧民族,哈薩克族長期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被譽為“世界上搬家次數(shù)最多的民族”,流動性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使得家庭教育在哈薩克族子女的教育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形成了他們“教育孩子要從搖床開始”的傳統(tǒng)。哈薩克族愛護兒童,從不輕易打罵兒童,更多的是通過言傳身教對孩子進行道德規(guī)訓和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哈薩克族的孩子從出生到會走路,除了必要的活動外,一般都在搖床上度過。母親和家人通過搖床照看孩子,孩子通過搖床觀察世界。母親在哈薩克族兒童的啟蒙教育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母親在搖床邊教孩子說話、給孩子講哈薩克族的故事、給他們唱哈薩克族的搖籃曲、兒歌,教給孩子們哈薩克族的格言、諺語、箴言等。孩子們在母親的歌聲、故事聲中沉沉睡去。當孩子從搖床中出來時,有時母親也會給孩子哼唱起哈薩克族傳統(tǒng)舞蹈“黑走馬”的曲調(diào),扶著搖床的孩子總是情不自禁地和著歌聲扭起來,哈薩克族的語言和傳統(tǒng)文化就在這一方小小的搖床中傳承下去。而伴隨著母親在搖床中長大的哈薩克族對母親也是敬重有加,在訪談中,筆者了解到,哈薩克族人在做“乃瑪孜”(伊斯蘭教的禮拜)時,對父親的呼喚可以不加理睬而專心做儀式,但對母親的呼喚則不可置之不理,否則就是失禮。哈薩克族的家庭和民族的教育也是在這一方搖籃里開始的。通常每個哈薩克族都能說出自己七代祖先的名字,他們認為“不知七代祖先的名字的人是孤兒或是沒有知識的人”,所以當孩子還在搖床里咿呀學語時,長輩就經(jīng)常教給孩子七代祖先的名字。哈薩克族歷史上的英雄、名人也是長輩經(jīng)常給孩子講述的對象。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孩子從小就培養(yǎng)了對哈薩克族家庭和民族的認同感。
哈薩克族的搖床一般是代代相傳,新疆阿勒泰市民俗博物館展出的一個搖床,據(jù)說已經(jīng)有四代人使用過,將近80年的歷史了,盡管搖床上的花紋已經(jīng)磨平、曾經(jīng)的雕漆已經(jīng)脫落,但是依然可以使用。在阿勒泰市薩爾胡松村的報道人家里訪談時,正好看到報道人一歲兩個月的小孫子睡在搖床上,他的母親正給他哼唱著搖籃曲。這個搖床是他爺爺當年做給他爸爸的,爸爸的弟弟和妹妹也是在這個搖床上長大的,他的哥哥和堂姐也是枕著這個小搖床長大的。爺爺說,這個搖床就是家中的傳家寶,如果可以的話還要繼續(xù)傳下去。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哈薩克族家庭都有這樣一個承載著家庭記憶的傳家寶,而通過搖床這個傳家寶,“家庭成員能夠建構一種類似的檔案,使各個家庭成員贏得一種歷史感,知道他們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這是超出、延伸到他們自己生命和成就之外的。”[3](P149)在與哈薩克族接觸的過程中,當問起他們的搖床時,每個與它相關的人總是如數(shù)家珍,有關家庭的片段通過搖床被串了起來,在那一刻,搖床不僅是家庭的一部分,更變成了一種有關家庭文化的“計時的工具”——搖床意味著一再掀起了生活的新篇章,意味著哈薩克族最為重視的血緣、譜系關系的延續(xù),意味著家庭和社區(qū)中一個個新生命的到來以及圍繞著這些新生命對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的勾連,而“在接下來的歲月里,這個物品會用來提醒主人它第一天來到他們家時和自那時起所度過的時光。它不僅構造他們的現(xiàn)在,還有對他們自己過去的感知?!盵3](P122)無疑,哈薩克族的搖床就是一個家庭的歷史記憶和親屬關系自我延伸的載體。
如果說,搖床是逐水草而居氈房的哈薩克族的一項基于生計方式的選擇的話,如今許多住進了定居平房甚至樓房的哈薩克族仍然絕大多數(shù)選擇用搖床來照看、撫養(yǎng)嬰兒,盡管他們的經(jīng)濟和居住條件允許他們使用各種更精美、功能更多樣的嬰兒床。筆者在阿勒泰市區(qū)古麗家拜訪時,她家靠窗的沙發(fā)上放著一個漂亮的旋木雕花搖床,和煦的陽光灑在搖床上的紗幔上,她半歲的女兒正甜甜地睡著。而房間的一角放著一個漢族朋友送的沒有開封的現(xiàn)代嬰兒床。古麗說;“漢族朋友給我送這個嬰兒床,我很感謝她,但還是覺得我們的搖床好,晚上把搖床往床上一放,睜開眼睛一扭頭就能看見女兒,若是她哭了,順手一搖,都不用下床,而且自己睡沉了也不用擔心會壓著孩子,多方便啊。而且搖床是我們哈薩克族的文化啊,我們每個哈薩克族人都是伴著搖床長大的。我兒女睡的這個搖床是我公公專門托我們這里最有名的哈薩克族木匠給訂做的呢!你看我們好多傳統(tǒng)的東西都沒有了,比如小時候我奶奶氈房里樺樹皮碗、我媽媽結婚的花木箱,到我們這一代人都沒有了,但搖床還在用,肯定會傳下去的?!惫披惖脑挻砹宋医佑|的大部分哈薩克族人對搖床的看法,用哈薩克族人自己的話來說,他們對搖床有一種情結,一種源出于搖床是哈薩克族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的一部分的情結。對他們而言,搖床意味著游牧文化一種根性的東西,哈薩克族的孩子就應該在搖床里長大,就應該經(jīng)過搖床禮,這些東西是時間帶不走、歲月磨不平的族群的記憶。
如前所述,搖床作為哈薩克族嬰兒使用頻率最高的一件物品,一般是嬰兒的父親、爺爺或者是當?shù)厥炙囎詈玫哪竟に?。在現(xiàn)代生活方式和機械化無處不在的今天,哈薩克族的許多傳統(tǒng)手工藝已經(jīng)部分或完全使用了機器,比如繡花有繡花機、搟氈有搟氈機,牛奶發(fā)酵也不再是皮囊發(fā)酵而使用了溫控發(fā)酵機。但搖床卻一如既往地主要是手工生產(chǎn)的,雖然機器加工組裝的搖床可能更精美、刨得更平整、拋光更細致,但許多哈薩克族還是寧愿選擇自己做搖床或是請木匠手工制作搖床,這可能就是人類學家在研究人類的手工藝品偏好時所提出的“手工制品要花更久的時間來創(chuàng)造——即他者更多的自我投入了其中”。[3](P131)而且“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不管是一件物品或是一種抽象思想,其創(chuàng)造者都在這件物品上保留了一個身份,這個身份一直能保留到只要還剩下一個標志或某種與其創(chuàng)造者的聯(lián)系。這個身份通過保留創(chuàng)造者與其精神獨創(chuàng)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的版權、專利和科學依據(jù)而被編碼固定了。”[3](P133)哈薩克族人在制作手工搖床時可能并沒有想著保留身份、什么版權、專利的,然而在哈薩克族這樣一個重視血緣譜系的民族里,孩子是他們血脈的延續(xù),他們喜歡孩子,家庭將有一個小生命誕生,全家都滿懷期待,甚至孩子降生是整個社區(qū)的喜事。爺爺或者爸爸早就親自準備好小搖床,不僅是送給孩子的禮物,更傾注了滿滿的愛意。不會木工的長輩早就拜托了臨近手藝最好的木匠來為孩子制作了一個搖床。當面對這樣一件用于喜慶和具有生命誕生和延續(xù)意義的活計,木匠也是一絲不茍,他希望自己做的這個搖床不但能代表自己的水平,更能帶給使用它的孩子以好運、健康與長壽。作為手工制品的搖床,實現(xiàn)了“物”、“我”、“心”的意蘊相連,正所謂“佳作至純,能顯示出延續(xù)的生命的喜悅”[4],這就是日本民藝專家柳宗悅推崇的“工藝本身應帶有‘愛’的性質(zhì)”吧!在哈薩克族嬰兒的搖床禮上和今后的歲月里,搖床的制作者也經(jīng)常成為談論的對象。此外,搖床主要以木為原料,木乃性溫、性平,和自然天地造化,木之溫潤加上搖床中飽含的手工的溫暖,手藝的力量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便成就了勤勞、善良、質(zhì)樸、團結的哈薩克民族。
如今新疆的哈薩克族大多已走出氈房,跨下馬背,走進了定居安置點,其傳統(tǒng)的游牧生計方式已經(jīng)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許多與游牧生活相適應的傳統(tǒng)手工物品也與他們的生活漸行漸遠。但哈薩克族人家用的還是這具有千年歷史,代代相傳的搖床,搖床成了哈薩克族人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致用則久、致用則美、致用則愛,哈薩克族搖床讓我們不僅感受到了這個既科學實用又美觀大方的飽含了哈薩克族人的智慧與情感的生活用品和手工藝品對現(xiàn)代生活的強大適應力,更讓人再次體驗到了根植于哈薩克族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搖床所傳遞的手工的力量和勃發(fā)的生命力。
[1]杭間.手藝的思想[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203.
[2]王建民.藝術人類學理論范式的轉換[J].藝術人類學論壇,2007,(1):44.
[3]孟悅,羅鋼.物質(zhì)文化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日)柳宗悅[M].徐藝乙,譯.南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