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可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李達不僅是我國著名哲學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代表人物,而且被譽為“少有的馬克思主義法學家”,是“我國最早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法學的一位拓荒者和帶路人”*韓德培:《一位少有的馬克思主義法學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1期。,對新中國法學的建立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以往對于李達法學思想的研究主要依據李達的《法理學大綱》,強調李達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法理學所具有的開創(chuàng)意義。實際上,自從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以后,李達一直都在關注法律問題,探索改造中國社會的法學理論和法律實踐。20世紀50年代,他還領導、參與過新中國的法制建設和法律教育事業(yè)。在李達這里,探討中國的法律問題、建構法理學體系是豐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題中之義。正如有學者所說,法理學是李達唯物史觀開展的重要向度之一*李維武:《李達對唯物史觀的多向度開展》,《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1年第1期。;李達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法學,體現了李達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整體性聯系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獨特理論個性*汪信硯:《李達哲學探索的獨特理論個性》,《哲學研究》2011年第12期。。換言之,李達的法學思想是他所開創(chuàng)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作為研究范式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是指以探索“中國的出路”、回答“中國向何處去”這一時代大問題為目標,以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整體性聯系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為路徑,堅持普遍與特殊相結合的根本方法。參見汪信硯:《李達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及其深刻啟示》,《江海學刊》2012年第2期。的范例之一。具體而言,李達在不同時期對于法律問題的思考和探索,從以下方面體現了這一研究范式。
19世紀末以來,向西方學習,尋求富國強民之道是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在目睹了帝國主義的貪婪、北洋軍閥政府的無能,耳聞了俄國十月革命的喜訊之后,李達跟當時許多中國先進人士一樣,放棄了游行請愿和“實業(yè)救國”的主張,開始研究并接受馬克思列寧主義,致力于在中國推行俄國革命的道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李達不僅認真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和介紹性書籍,還翻譯了一批馬克思主義著作,撰文介紹社會主義思想和運動,批判各種非馬克思主義思潮。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和理論研究的深入,他迫切地認識到,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任務,不能僅限于介紹、宣傳馬克思主義,還必須立足中國現實,運用馬克思主義來改造中國社會、推動中國革命、實現社會主義。早在1923年的《馬克思學說與中國》中,李達就鮮明地指出:“馬克思學說之在中國,已是由介紹的時期而進到實行的時期了?!盵注]《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2頁。為此,中國無產階級和共產黨應該承擔起奪取政權、實行政治革命的重任。從此,研究中國現實、改造中國社會就成為李達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理論旨趣,并且貫穿于他學術生涯的諸多方面。李達對法律問題的關注與思考可以說是深刻體現了這一理論旨趣。
20世紀20年代初,在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領導與組織下,中國工人運動風起云涌。與此同時,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反對封建束縛、追求婦女解放的呼聲逐漸成為時代的最強音。這一時期,李達非常重視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他不僅翻譯了一批國外著作和文章,如《社會問題總覽》、《婦女問題與婦女運動》、《女性中心說》和《勞農俄國底婦女解放》、《勞農俄國底結婚制度》、《紳士閥與婦女解放》、《社會主義底婦女觀》等,還撰寫了《勞動者與社會主義》、《勞工神圣頌》、《對于全國勞動大會的希望》、《女子解放論》和《女權運動史》等文章,介紹世界主要國家的勞動問題、婦女問題和社會政策的歷史與現狀,闡明社會主義的勞動觀和婦女觀。從這一時期李達關于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的譯著來看,他充分認識到立法是保障勞動者和婦女權益的重要手段,確立了根據法律變遷考察各國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的思路,并且把立法運動視為推進中國勞工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的初步措施。
例如,李達翻譯的日本學者高畠素之的《社會問題總覽》一書,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世界各國的社會政策、社會主義、工會和婦女問題,里面多次談到立法在各國推行社會政策、實行社會黨的施政綱領、保障勞動者和婦女權益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在高畠素之看來,社會政策是指國家運用立法行政等方法,解決各種社會問題,以達到社會改良的目的[注][日]高畠素之:《社會問題總覽》,李達譯,上海中華書局1921年版,第19頁。;在歐美發(fā)達國家,諸如允許同盟罷工、強制勞動保險、縮短勞動時間、承認勞動團體的行動等法律規(guī)定,既屬于國家層面的社會政策,又是各國社會黨和工會長期努力爭取的結果;而這些國家的婦女運動,主要表現為爭取選舉權的斗爭,其成果也是以法律的形式承認了婦女參政的權利。李達翻譯的日本學者山川菊榮論述社會主義婦女觀的系列文章進一步闡明了婦女解放的意義和目標。山川菊榮指出,資產階級的女權論者所倡導的婦女解放運動,滿足于爭取婦女從事教育、職業(yè)和政治方面的權利,忽視了現代資本主義工業(yè)的興起對婦女生活所產生的深遠影響?,F代資本主義工業(yè)客觀上促使婦女走出家庭,走向工廠,接受資本家的剝削,損害了婦女的身體健康。由此可見,僅限于追求與男子享有平等政治權利的婦女解放運動,絲毫沒有觸及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組織,無助于從根本上解決更為迫切的婦女被剝削問題,因而無法真正實現婦女解放;只有采取社會主義的方式,徹底改造現存國家和經濟組織,消滅私有制,實現無產階級解放,才能夠從根本解決婦女問題[注][日]山川菊榮:《紳士閥與婦女解放》,李達譯,《婦女雜志》1921年6月第7卷第6號。。
在同一時期李達撰寫的文章和著作中,一方面,他接受了解決現代社會的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的社會主義主張,認為現代社會的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根源于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發(fā)展和雇傭勞動制度的盛行,婦女問題的實質就是勞動問題,女權運動只有轉變?yōu)閯趧舆\動,通過改造資本主義經濟組織才能徹底解決[注]參見李達:《女權運動史》,《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149頁。。另一方面,他意識到借助立法推動當前中國勞工運動發(fā)展的重要性。1922年李達接連發(fā)表兩篇文章《對于全國勞動大會的希望》和《勞動立法運動》,表達了通過立法斗爭推動中國勞動運動發(fā)展的期望。在《對于全國勞動大會的希望》中,他指出,中國的勞動運動正處在萌芽時期,受到軍閥財閥勢力的打壓,不僅勞工代表遭到殺戮,而且受法律所限,工會、罷工活動和勞動出版物屢被查禁,因此,有必要推行立法運動,從法律上廢除阻礙勞動運動的因素。為此,他特別強調,勞動者的立法運動應該提出如下幾項要求:即承認勞動者有罷工權、制定工會法和工廠法、實行八小時勞動制、保護童工女工和制定勞動保險法。在《勞動立法運動》中,他揭露了中國勞動者缺少國內法律保障的事實,認為盡管中華民國的約法規(guī)定國民享有集會自由、結社自由,但它同時頒布了限制這些自由的條款,再加上一些限制性條例和法律,使得這些自由僅僅為少數特權階級專享,工人等非特權階級的政治自由往往受到限制,工人罷工更是受到野蠻鎮(zhèn)壓。不僅如此,他還回顧了西方工人階級團結反抗,爭取勞動立法、改善自身狀況的歷史,呼吁國內勞動界團結起來,從事勞動立法運動,爭取結社自由和罷工權利。他充滿激情地說道:“中國勞動者處在半封建式的武人政治之下,受不到法律的保障,軍閥資本家可以任意殺人,若想用合法的手段取得真正的自由,當然是不可能之事。但是勞動者解放的第一步,至少必先取得結社自由和罷工權利。有了結社自由,無數萬勞動者便可組成一大階級和有產階級對峙。有了罷工權利,勞動階級就可以學得作戰(zhàn)方略和有產階級敵抗。所以在現在的中國要求勞動立法,一則可以獲得組織、團結的機會,一則可以顧忌目前的利害。凡是勞動者,都應急起直追,切不可觀望不前?!盵注]《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90、215頁。
可見,20世紀20年代初,在思考中國的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時,李達開始關注法律問題,不僅了解到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勞動者和婦女通過立法手段維護自身權益的歷史與現狀,而且結合中國社會的實際狀況,呼吁日益壯大的工人階級開展立法運動以推動勞動問題的解決。不過,我們應該注意到,李達這一時期已經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學說,并不把勞動解放等同于在法律上保障勞動者的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而是認為勞動立法是解決勞動問題的第一步,要從根本上解決現代社會的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必須訴諸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和國家政權。在李達看來,在社會主義運動的手段方面,反對借助立法機關改善勞動者地位的議會主義,主張采取政治革命的直接手段,這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的基本觀點[注]參見李達:《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1-74頁。。
在20世紀20年代的社會主義爭論中,李達還開始探討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建立社會主義國家后采取何種政策的問題。在李達看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設想,以及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已經從理論和實踐層面對這一問題作出了回答。在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立法機關和完善法律制度是鞏固社會主義政權、保障勞動者權益的必要措施。這一時期,李達翻譯、撰寫的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方面的著作,都涉及到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問題。
例如,在《馬克思派社會主義》中,李達厘清了正統(tǒng)派社會主義、修正派社會主義、工團主義、組合社會主義和多數派社會主義的主要觀點和區(qū)別,指出多數主義即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原理是勞動專政,它反對現代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和議會政策,主張由工人農民組成的勞農會集中立法權和行政權,根據勞動單位而不是地域來劃分選舉區(qū)域。這樣,李達就較早地向中國讀者介紹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國家觀和法律觀,以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法律制度。在《馬克思學說與中國》中,李達指出,中國無產階級掌握政權后,應該根據中國的產業(yè)狀況和文化程度以及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制定各項政策。為此,他擬訂了若干條大綱,其中包括立定保工法,保障工人農民的無條件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實現婦女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一切與男子平等*《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90、215頁。。從這一時期李達的譯著來看,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建立的社會主義政權及其所頒布的法律制度為他展望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制度提供了直接的思想資源。這一時期,李達翻譯了日本學者山川菊榮的《勞農俄國底婦女解放》、《勞農俄國底結婚制度》,詳細介紹了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所采取的種種保護婦女和兒童的措施,以及新的婚姻法和家族法。李達指出,俄國的新婚姻法和家族法在男女權利平等的基礎上,專以當事人的意愿為結婚離婚的條件,完全廢止了私生子制度,保證了父母雙方對于子女的權利和義務完全平等??傊?,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利益本位和金錢本位,俄國的新婚姻法體現了社會主義以人為本的原則。[注]參見[日]山川菊榮:《勞農俄國底婦女解放》,李達譯,《新青年》1921年7月第9卷第3號;[日]山川菊榮:《勞農俄國底結婚制度》,李達譯,《新青年》1921年4月第8卷第6號。
可見,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初期,李達較早地思考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問題,不僅闡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法律制度的基本觀點,介紹了俄國革命勝利后頒布的法律條文,而且展望在中國完成社會主義革命后應該確立的法律制度。這一時期李達對社會主義國家法律制度的思考和探索,始終圍繞著他在當時非常關注的勞動問題和婦女問題,強調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制度對勞動者和婦女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利的廣泛尊重和充分保護。
新中國成立前后,制定新憲法成為擺在共產黨人面前的一樁大事,也是李達關心的話題。從《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的頒布,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討論,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出臺,李達都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并且積極投身于新憲法的解讀工作,撰寫了大量著述。這些著述不僅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憲法觀,而且結合憲法史的考察,闡明了新中國憲法的性質、內容和意義。不僅如此,李達始終注意聯系中國革命和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與現狀來解讀新中國憲法。他明確指出:“我國的憲法是全國人民大眾的共同意志的表現,它決不是幾個法學家在書齋里寫出來的東西。所以我們學習這個憲法,必須結合客觀的革命實際和社會實際,來理解它的根本精神?!盵注]《李達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43-444頁。為此,他從以下方面闡述了新中國憲法與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之間的關系:
首先,新中國憲法是歷史經驗的總結。李達指出,中國新憲法是從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和歷史實際出發(fā)而制定的,它總結了中國人民一百多年反抗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革命斗爭的經驗,中國近代關于憲法問題和憲政運動的經驗,以及新中國成立以來新的歷史經驗,特別是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及其在共同綱領、憲法草案中的體現。
與氯化鐵一樣,硫酸銅溶液制版過程對人體幾乎沒有傷害,是一種“綠色”的制版方法。而因溶液中的二價銅離子(Cu2+)有殺菌作用,硫酸銅有著廣泛的用途。如水族業(yè)用于清洗水箱,抑制藻類生長;農業(yè)中很早用于預防葡萄等果樹病害,是著名無機農藥波爾多液的主要成分,因此,硫酸銅也被命名為“波爾多蝕刻劑”②。
其次,新中國憲法是社會主義制度的保障。中國新憲法之所以總結了近代中國的歷史經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以明確的條文規(guī)定了新中國的階級基礎、政治基礎、經濟基礎以及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體現了近代以來中國人民的共同愿望。新憲法還闡述了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的這一目標和具體步驟,論述了實現目標的三個保證條件,即國內統(tǒng)一戰(zhàn)線、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國內民族的大團結。因此,新中國憲法不僅凝聚著近代以來中國革命的勝利成果,而且為鞏固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實現建設社會主義的目標提供了有力的法律保障。
正因為如此,李達認為,新中國憲法是中國人民為建設社會主義而斗爭的旗幟,它不僅體現了工人階級和人民群眾社會主義覺悟的提高,而且能夠動員全國人民在已鞏固的勝利的基礎上繼續(xù)努力,為建成社會主義社會而斗爭??梢姡钸_對作為臨時憲法的共同綱領和新中國憲法的深入、詳盡、通俗的解讀,都是立足于中國的具體實際,總結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經驗,探索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前途與道路問題。這正是他在《法理學大綱》中就曾提到的:“只有這樣從中國社會的基礎中產生的法律,才是與中國社會的前途相配合的法律。只有這樣的法律才能推動中國社會的前進?!盵注]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13頁。
我們知道,馬克思恩格斯所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認為,法律和政治、道德、宗教、哲學等同屬于特定社會形態(tài)的上層建筑,本質上是由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構成的經濟結構所決定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經濟結構。由此,唯物史觀內在地包含著馬克思主義法律觀的基本觀點。在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中,李達率先致力于系統(tǒng)闡述唯物史觀。在《現代社會學》中,李達就提出要用“社會學”即唯物史觀的理論和方法來研究包括法學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并且通過研究這些人文社會科學來豐富、發(fā)展唯物史觀。盡管如此,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李達的法學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他翻譯出版了日本學者穗重積遠的《法理學大綱》,并且在全面闡述唯物史觀的過程中解讀馬克思主義法律觀。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現代社會學》和《社會學大綱》中,李達關于法律問題的論述散見于各章節(jié)。在《現代社會學》中,李達一方面區(qū)分了法律上的身份與階級,認為法律上的身份關系不過是階級關系的歷史表現形式,反對階級關系由身份關系決定之類的說法;另一方面考察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認為法律是支配階級為維護自身經濟利益而制訂的社會規(guī)范。在《社會學大綱》中,李達根據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認為法律是社會的上層建筑,其主要作用是保障現行的財產關系;他還概括了蘇聯憲法不同于各資本主義國家憲法的若干特征,闡述了法律作為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性特征。1947年李達執(zhí)教于湖南大學法律系,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被迫講授法理學。即便如此,李達絲毫沒有放棄傳播馬克思主義的信念。在他看來,講授法理學照樣可以宣傳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同樣可貫穿到法理學的教學當中?,F存李達法理學課堂講義《法理學大綱》盡管只有上卷部分,但是我們仍然能夠從中看出李達不只是在傳播馬克思主義,而且為豐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法律觀作出了重大的理論貢獻。不僅如此,李達為解讀新中國憲法而撰寫的一系列著作,也延續(xù)了《法理學大綱》的研究思路和若干觀點。
法律思想是唯物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為我們留下了關于法律問題的精辟論述。這些論述闡明了法律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特點和實質,揭示了法律與統(tǒng)治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之間的關系,具體分析了法律對社會生活所起的雙重作用。可是,限于種種原因,無論是唯物史觀的創(chuàng)始人還是列寧,都沒有來得及系統(tǒng)闡述唯物史觀的法律思想。李達的法學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大致而言,李達的《法理學大綱》從以下兩個方面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法律觀:
一是運用唯物史觀考察法律制度的歷史演變。唯物史觀認為,法律隨著社會存在、社會經濟制度的改變而改變。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著作中,馬克思恩格斯曾經考察了西方社會法律制度的演變,論述了法律隨著私有制的產生和國家的形成而出現的過程,特別是以羅馬法為例,說明了私法和私有制的發(fā)展與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解體過程相適應。盡管如此,散見于經典作家著作中的法律觀點較為零散,缺少對法律現象歷史演變的系統(tǒng)考察,更談不上將中國這樣的東方國家的法律制度納入研究視野當中。李達的《法理學大綱》以及在新中國成立后完成的《憲法及憲法之史的考察》等著作可以說是這方面的補白之作。
《法理學大綱》誠然不是法律史研究的專著,但是,李達把對東西方法律制度的歷史考察有機地融入對法理學若干基本問題的研究當中。在論述法律的本質的顯現過程時,李達考察了經濟結構從古代奴隸制、中世紀封建制到近代資本制的歷史演變,指出法律的本質與現象是同一的,是互相適應的。
在論述法律的本質與道德之間關系時,李達依次考察了原始社會、私有制社會的物質生活及其所決定的道德觀念,進而指出,原始階段人們共同遵守的、普遍的全面的道德,在私有制社會演變?yōu)榫S系等級制度的道德,如中國封建時代的禮治、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的愛與行善的精神。到了資產階級社會,道德規(guī)范既反映了商品社會的共同性質,又與各社會階級的經濟要求相一致,其中能夠保障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結構的內容,被納入了法律當中。[注]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112、120頁。
在論述法律的內容與形式之間矛盾的發(fā)展時,李達從歷史的角度考察法律形式從習慣法、判例法到成文法的演變。從法律的形式來看,氏族社會處理各種民事和刑事事務的主要是缺少公權力強制的、作為社會規(guī)范的習慣;在氏族社會崩潰以后的奴隸制社會,帶有強制力的國家規(guī)范取代了社會規(guī)范。“初期國家成立以后,統(tǒng)治者就從社會的習慣規(guī)范,選擇其具有保障奴隸制經濟結構的功能的部分,摻合當時的宗教與道德的規(guī)范,針對自己階級的利益,制定為國家規(guī)范,用公權力強制其實行。”*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112、120頁。這樣,氏族社會時期管理社會事務的習慣就逐漸演變?yōu)榱晳T法。經由司法或行政機關對于法律判決的整理,在習慣法的基礎上形成了判例法;同時,那些被反復援用的判例也會成為普遍適用的習慣法。從法律的內容來看,不同時期的習慣法反映了特定的經濟生活,如古代的習慣法以奴隸制經濟結構為內容,封建的習慣法以封建制經濟結構為內容,近代的習慣法以資本制經濟結構為內容;在各個不同的時代,習慣法的內容有所增加與調整,但都是以維護私有制為共同特征。李達進一步通過考察法律形式從習慣法到成文法的演變,揭示了法律的內容與形式之間的矛盾。通過回顧歷史,他指出,在古希臘羅馬、封建時代,不成文習慣法都是由于階級斗爭而發(fā)展成為成文法的,其結果是以往為少數特殊階層所壟斷的法律逐漸為大眾所知曉;而到了資產階級社會,成文法與習慣法相互轉變,反映了不同時期經濟生活的變動狀況。
值得注意的是,李達對法律制度的歷史考察,不是簡單羅列古今中外法律條文和規(guī)章制度,也不是詳細梳理某一部門法的流變過程,而是始終圍繞馬克思主義法律觀的基本觀點而展開。換言之,李達對法律制度的歷史考察,是對馬克思主義法律觀基本觀點的歷史闡釋。經濟基礎與法律制度之間辯證的、歷史的互動關系是李達考察法律制度歷史演變的基本線索。一方面,他反復強調法律是特定社會階段上的經濟結構的反映,旨在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經濟利益;另一方面,他從法律的本質與現象、法律的本質與道德、法律的內容與形式等角度,揭示了各個時代的經濟結構與法律制度之間關系的豐富而具體的內涵。
二是闡明了法理學研究的馬克思主義方法。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向來重視唯物史觀的方法論意義,多次強調唯物史觀是研究人類歷史和社會形態(tài)的指南,而不是剪裁歷史、構造體系的公式。運用唯物史觀研究歷史就是要從不同時代人們物質生活生產的客觀條件出發(fā),探究各種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產生、發(fā)展和衰落過程及其規(guī)律,說明與之相應的政治、法律、哲學、宗教和道德等意識形態(tài)和上層建筑。馬克思的《資本論》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為我們留下了運用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分析和說明特定社會形態(tài)的典范。如前文所述,李達對東西方法律制度的歷史考察也可以說是運用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研究法律現象的理論嘗試。不僅如此,在李達這里,歷史唯物論與唯物辯證法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二者共同構成了法理學研究的馬克思主義方法。
李達在《社會學大綱》中詳細闡述了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論之間的關系。他指出,作為世界觀和認識論的辯證唯物論包含著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兩部分,前者以自然現象的發(fā)展法則為對象,是對自然科學成果的概括,后者以社會現象的發(fā)展法則為對象,是社會科學成果的概括。這樣,歷史辯證法不僅成為社會科學與唯物辯證法之間不可或缺的中介,而且構成了發(fā)展唯物辯證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只有徹底的把辯證唯物論擴張于人類社會或歷史的領域,才能使辯證唯物論更趨于深化和發(fā)展,人們才能在世界變動的過程中去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盵注]李達:《社會學大綱》,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8頁。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李達雖然也用了“擴張”一詞,但這是從邏輯上而不是從產生的時間先后上理解的,與后來斯大林和蘇聯教科書解釋的“擴張”有原則的區(qū)別,更準確地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在結構和實質[注]陶德麟:《再版序言》,載于李達《社會學大綱》,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李達進而指出,在人類社會和歷史領域運用辯證唯物論的觀點,就要堅持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即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觀點出發(fā),揭示不同時代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
如果說李達的《社會學大綱》還只是闡明了運用辯證唯物論研究包括法律在內的人類社會領域的基本觀點和方法,那么,在《法理學大綱》中,李達進一步闡發(fā)了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論的關系,建構了法理學研究的馬克思主義方法。在他看來,法律現象既是整個世界的一部分,又是社會領域的一部分;它不僅間接受到世界普遍規(guī)律的支配,而且直接服從于社會領域的規(guī)律。因此,研究法律現象的法理學“是通過社會觀而接受世界觀的指導的”[注]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3、6頁。。也就是說,“把法律制度當作建立于經濟構造之上的上層建筑去理解;闡明法制這東西,是隨著經濟構造之歷史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而取得歷史上所規(guī)定的特殊形態(tài),闡明其特殊的發(fā)展法則,使法律的理論從神秘的玄學的見解中解放出來,而構成為科學的法律觀”*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3、6頁。。
更為重要的是,李達闡明了唯物辯證法的基本法則和范疇在法理學研究中的具體應用。從內容上看,李達《法理學大綱》所討論的“客觀論理學”實際上就是唯物辯證法。在他看來,客觀論理學注重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把矛盾同一的法則看作是客觀世界和思維的根本法則;客觀論理學承認客觀事物的永恒運動、普遍聯系和相互影響,并且運用論理學的系列概念和法則反映客觀事物的運動及其法則。他以法律上的概念、判斷和推理為例,說明了唯物辯證法在法理學中的運用。例如,法律概念既揭示了對象的普遍性,又包含著對象的特殊性和個別性;它反映了特定的社會關系,并且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動而運動、發(fā)展,而不是孤立、不變的東西;法律上的判斷作為法律概念的運動形式,反映了社會關系的必然聯系及其發(fā)展的形式;法律推理作為法律認識的最高形式,只有綜合運用分析與綜合、歸納與演繹的方法,才能逐漸由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揭示出社會關系的必然聯系。李達的分析表明,概念、判斷和推理是構成一切現實法律的基本要素,從表面上看,它們既有著各自的等級序列,相互之間又呈現出從簡單到復雜的邏輯關系;就其實質而言,合理的法律概念、判斷和推理都是對社會關系及其發(fā)展的客觀反映,必須運用唯物辯證法的法則和范疇才能實現這一目標。如前所述,李達在《法理學大綱》中先后運用了本質與現象、內容與形式、普遍性與特殊性和個別性等唯物辯證法的范疇來考察法律的實質、作用和演變,這些都可以說是馬克思主義方法在法理學研究中的具體表現。
在立足中國現實思考法律問題、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法律現象的過程中,李達對法律問題的思考日趨深入。歷史地看,李達的法律研究經歷了從闡釋馬克思主義法律觀到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解讀社會主義憲法的過程。其中,《法理學大綱》是他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初步嘗試。結合時代背景和歷史發(fā)展,我們能夠從中窺見李達這一理論創(chuàng)造活動的意義和特點。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從英美日等國留學歸來的中國法學研究者就已經開始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法學思想,并且把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看作是解釋法律現象的代表性學說。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認同馬克思主義法律觀的基本觀點,還有一些受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影響的學者如張君勱等激烈反對唯物史觀,對馬克思主義法律觀給予了尖銳的抨擊。從整體上看,馬克思主義法學思想在民國時期的法學界并沒有占據一席之地,當時出版的重要法學期刊和法學著作很少涉及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法學之所以在民國時期受到冷遇,既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法學鮮明的階級特征使得國民黨政府大力壓制馬克思主義法學研究,又與民國時期中國法學研究的時代精神相關[注]參見張小軍、張?zhí)煊饑[:《馬克思主義法學在民國法學界境遇概覽》,《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程波:《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法學話語的多面性》,《法學雜志》2011年第4期。。那些留學歐美等國的法政學者熱衷于在中國傳播當時西方學術界盛行的各派法學理論,冀圖變革中國法律體系,使之與西方“先進”法律制度接軌。在這一背景下審視李達的法學研究,我們不難看出,李達在當時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法律問題,不能僅僅看作是民國法學領域的標新立異之舉,而應該理解為一位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進行的理論探索。同時,李達并沒有因為馬克思主義法學思想的慘淡境遇而無視同時代學者的研究,而是從民國時期法學研究的現狀和問題出發(fā),試圖糾正國內法學研究的弊病,進而解決更為迫切的時代問題。這樣,李達的法學研究在當時獨樹一幟,而且開啟了中國學者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理論進程。具體而言,李達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理論嘗試具有以下特點:
一是用法理學話語表述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研究范式。在《法理學大綱》中,李達明確指出:“作為社會科學之一的法理學,如果真能闡明法律的發(fā)展法則,就可以依據這法則以改造法律,使法律適應于社會生活,并促進現實社會發(fā)展,這是關于法理學的任務的問題?!盵注]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9、13、11、13-14頁。在實踐中認識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進而合理運用這些規(guī)律來改造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推動人類歷史進步,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實踐觀的基本主張。然而,普遍性的規(guī)律總是蘊含在特殊性的條件中,合理運用這些規(guī)律,依賴于人們在不同時代和民族的實際狀況中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努力。對于法理學研究和法律實踐而言,同樣如此。法律發(fā)展的普遍法則的實現,不能離開各國的社會現狀和法律體系,更不能寄希望于法律體系的自我完成。
李達結合當時中國法律體系和法學研究的現狀,進一步闡發(fā)了法理學的任務。他指出,自滿清末年到民國政府時期,中國通過向西方學習,確立了在內容上接近西方先進國家的法律體系。盡管如此,中國現行法律體系不是像某些學者所稱的那樣反映了中國民族心理,事實恰恰相反,而是與產生中國民族心理的社會實際狀況相脫離。也就是說,“法律已經趕上帝國主義國家法律的水準,而社會現實還停頓在殖民地狀態(tài)”*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9、13、11、13-14頁。。李達還回顧了中國法學研究的歷史,并揭露了其弊端。李達認為,中國的法學研究肇始于滿清末年的留學日本的學生和日本人主講的北京法律學堂,以在各部門法學領域翻譯、注釋外來法律為主,是一種“注釋法學”、“概念法學”*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9、13、11、13-14頁。??傊?,當時的中國法律學者和立法者關注國外最新的法律思想和立法趨勢,卻完全不思考法律與社會現實的關系問題,因而完全無助于改進中國落后的社會現實。針對這一狀況,一方面,李達闡明了法理學研究的意義,認為只有研究法律發(fā)展的普遍法則的法理學,才能擺脫各部門法學的藩籬,探討法律與社會現實的關系問題。另一方面,他指明了中國法理學研究的致思方向。在他看來,人們可以通過認識并運用社會發(fā)展法則來選擇社會發(fā)展道路,進而改造中國社會,而不是照搬西方資本主義模式;而法律改造是社會改造的一部分,中國法律體系的革新應該是在改造中國社會的基礎上建立與中國社會基礎和前途相適應的法律。因此,“法理學的研究,首先要闡明世界法律發(fā)展的普遍原理,認識法律的發(fā)展與世界發(fā)展的關系,認識特定歷史階段上的法律與社會的關系;其次要應用那個普遍原理來認識中國的法律與特殊的中國社會的關系,由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特殊路線,展開與之相互適應而又能促進其發(fā)展的法律理論,作為改造法律充實法律的指導”*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9、13、11、13-14頁。。由此可見,李達的法理學研究深刻地體現了他立足中國現實探索中國出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范式。
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展開法理學批判。從民國時期中國法律體系和法學研究的現狀和問題出發(fā),闡明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任務和思路,還只是李達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第一步。在《法理學大綱》中,李達還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和方法,回顧了自古希臘時代以來法理學的學說史,展開了對各派法理學的批判。早在1928年,李達就翻譯出版了日本近代著名法學家穗積重遠的《法理學大綱》,這部著作被法學界人士譽為“中國近代引進翻譯的、有份量的國外法理學作品之一”[注]魏瓊:《勘校者前言》,載于[日]穗積重遠、[美]??藸枺骸丁捶ɡ韺W大綱〉與〈法律哲學ABC〉》,李鶴鳴、施憲民譯,魏瓊校,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它將西方法理學分為分析派、哲學派、歷史派、比較哲學派和社會學派,分別概述、評析各派的觀點和方法,并且提出了綜合針對法律現象的分析的、歷史的、比較的研究方法和哲學的、社會學方法的所謂新理想主義的研究方法。從體例和內容上看,李達的《法理學大綱》既借鑒了穗積重遠的同名著作,又增刪了大部分內容。李達改變了穗積重遠根據研究方法梳理西方各派法理學的敘述方式,采取了遵循法理學歷史演變過程的敘述方式,將各派法理學的基本觀點和研究方法融入法理學的學說史中。同時,李達選取了各派法理學的代表人物及其觀點,加以重點討論,而不是像穗積重遠那樣,每一派法理學都羅列了若干學者,顯得主次不分,枝蔓龐雜。
最為明顯同時也是實質性的區(qū)別在于,李達對各派法理學的分析與批判,不僅僅是像穗積重遠那樣從學理上評析各派觀點的意義和缺陷,而是進一步說明了各派法理學的歷史背景、社會根源和理論實質。例如,在談到自然法學派時,李達區(qū)分了擁護君權的自然法學派與提倡民權的自然法學派,認為前者反映了16、17世紀資本主義早期階段呼吁信仰自由和政治權利、同情新教貴族、反抗專制暴君的主張,后者則是法國大革命所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的理論來源。他還指出,德國玄學派的法理學反映了18世紀末葉到19世紀初葉的德國市民階級的二重性,他們一方面歡迎法國革命的理論,另一方面又由于擔心革命的恐怖而與封建貴族相妥協(xié);德國歷史派法理學的興起與19世紀初德國市民階級的民族主義的統(tǒng)一運動密不可分,當時德國境內各邦法律不一,資產階級要求統(tǒng)一德國,以發(fā)展經濟,增強競爭力,因而主張發(fā)掘德國固有的法律傳統(tǒng),建立統(tǒng)一的德國法;19世紀后期出現的社會哲學派和比較哲學派法理學分別反映了這一時期帝國主義國家通過社會政策的立法以緩和社會矛盾以及帝國主義和殖民地國家的法律體系相接觸的客觀形勢,20世紀的社會法學派則是資本主義矛盾充分暴露后資產階級法學家被迫接受現狀、尋求補偏救弊措施的理論。李達的分析表明,西方法理學的學說史實際上反映了西方社會從古希臘時代到20世紀上半葉的社會生活特別是經濟結構和國家制度的歷史演變。不僅如此,李達對各派法理學共同缺陷的揭露,堅持了唯物史觀與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觀點,從哲學基礎與方法論的角度展開了批判。他認為,以往各派法理學的哲學基礎都是觀念論,都沒有歷史主義的觀點,不懂得人類社會的歷史和國家形成發(fā)展的現實基礎,都缺乏社會現象互相聯系的觀點,不懂得法律與社會生活其他領域之間的密切聯系,其結果只能是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和社會結構,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公平正義。用李達的話來說就是:“市民的法理學,只是想把自己階級的意志加入于統(tǒng)治萬人的法律之中。他們的意志之根本的性質與方向,是受他們的階級的存在之經濟條件所決定的?!盵注]李達:《法理學大綱》,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頁。
三是闡明了法理學研究的前提性問題和核心論題。這是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另一項任務。在李達看來,這些前提性問題包括法理學的定位,即法理學與世界觀和哲學觀的關系問題,法理學的對象、任務和范圍,以及法理學的研究方法等等。在前文的討論中,我們已經涉及到了李達關于法理學的定位、對象、任務和研究方法等問題。簡言之,在李達看來,法理學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指導下,闡明法律的發(fā)展法則,進而依據這些法則改造現實社會和法律制度,促進社會發(fā)展,為此需要綜合運用分析與綜合、歸納與演繹的方法。由此出發(fā),李達對于法理學研究范圍的理解,就突破了以往局限于法律條文、體系和制度的模式,突破了法律領域的視域限制,轉而考察法律作為特殊的社會現象與政治、經濟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從而揭示法律自身的發(fā)展法則以及法律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密切聯系。所以,李達認為,法理學除了要研究法律制度的各種形式和歷史形態(tài)之外,還要研究法律制度與國家形態(tài)、經濟基礎以及法律的起源,并在此基礎上構建系統(tǒng)的法律觀。由此,李達就把與法律相關的廣闊社會領域和思想觀念都納入了法理學的研究范圍,例如當代的社會問題、勞工問題、中國社會史、世界社會史、社會思想、中國與世界現狀,等等。循此標準,我們可以說,李達早年對中國和世界的勞工問題、婦女問題、社會主義思想和運動的研究都屬于法理學的研究范圍。
在合理闡明法理學研究的前提性問題之后,李達揭示了法理學的核心論題,即法律與國家的關系問題。這顯然是李達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探討法律現象得出的必然結果。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已經指出,隨著氏族社會的瓦解,私有財產的出現,國家逐漸形成,它是階級統(tǒng)治的機關,運用法律等社會規(guī)范和暴力機關來保障經濟結構,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因此,無論是從法律的歷史還是現狀來看,法律的實質和功能都是通過法律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而展現出來的。為了更深入地解答這一問題,李達一方面批判了各派法理學的國家觀和法律觀,揭露了各派法理學對法律與國家關系的曲解,另一方面在論述法律的本質與現象、內容與形式、屬性時,始終圍繞法律與國家關系這一核心論題,從不同角度展現了法律與國家關系的豐富內涵。盡管現存《法理學大綱》上卷沒有向我們提供李達建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全部成果,但是目前這部分篇幅和內容足以呈現李達這一理論工作的深遠意義,他對法理學研究的前提性問題和核心論題的討論為后繼者提供了合理的框架,指明了科學的方向。正因為如此,時至今日,中國法學界仍然肯定他的《法理學大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用科學的世界觀和科學的社會觀研究法學基本原理的系統(tǒng)的法理學專著”[注]李龍、汪習根:《二十世紀中國法理學回眸》,《法學評論》1994年第4期。。
綜上所述,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新中國成立后,李達始終沒有放棄對法律問題的關注與思考。從探討勞動問題、婦女問題到解讀社會主義憲法,李達總是立足中國社會現實,思考與民族命運和社會發(fā)展密切相關的法律問題。與此同時,他堅持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法律現象、思考中國的出路問題,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普遍性與法律領域和中國社會的特殊性有機結合在一起,從而豐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馬克思主義法律觀。作為學者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李達還剖析了民國時期中國法律體系和法學研究的現狀與弊端,由此出發(fā)建構了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可見,李達的法學研究不能簡單理解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和方法在法學領域的單純應用,而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研究范式的成功范例,是通過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法律問題來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建構法理學體系、思考中國出路問題的理論創(chuàng)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