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波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現(xiàn)代化研究所、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伊壁鳩魯與馬克思、尼采,一個隱居于菜園中的古代哲人與兩位活躍于19世紀并對世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現(xiàn)代哲人有什么深刻聯(lián)系呢?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以伊壁鳩魯哲學為研究對象,并認為自己“已經(jīng)解決了一個在希臘哲學史上至今尚未解決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頁。;尼采也說,“關(guān)于伊壁鳩魯?shù)膫€性,我的感覺也許與別人不同,這正是我引以為榮的地方”*尼采:《快樂的科學》,黃明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頁。。為什么馬克思與尼采不約而同地關(guān)注伊壁鳩魯?他們從伊壁鳩魯哲學中究竟汲取了哪些重要思想資源?在汲取的過程中,馬克思與尼采之間又彰顯了哪些一致性?本文從宗教批判的角度出發(fā)試圖解決這些問題。
伊壁鳩魯首先以宗教批判的古典來源而聞名。盧克萊修對此贊美道:“當人類在大地上到處悲慘地呻吟,人所共見地在宗教的重壓底下,而她則在天際昂然露出頭來用她兇惡的臉孔怒視人群的時候——是一個希臘人首先敢于抬起凡人的眼睛抗拒那個恐怖?!?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4頁。伊壁鳩魯直面宗教的恐怖、批判宗教的罪惡,成為致力于宗教批判的第一人。然而,他所批評的宗教,是大眾的宗教,而不是哲人的神學。伊壁鳩魯說:“不虔敬的人不是否認大眾關(guān)于神的看法的人,而是信奉大眾關(guān)于神的看法的人。”*伊壁鳩魯?shù)龋骸蹲匀慌c快樂》,包利民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頁。也就是說,他的宗教批判只是在否定大眾關(guān)于神的意見,而他自己作為哲人信奉著自己的神。
大眾的宗教是令人恐懼的,因為它捏造了人死后靈魂不朽的謊言,以及干涉世界、懲惡揚善的神;而伊壁鳩魯?shù)纳駞s是處在世界之外(諸世界之間),無所事事。靈魂不朽使人害怕死后永久懲罰的痛苦,而干涉世界的神則使人誠惶誠恐地拜倒在地,“面對一個能預見一切、沉思一切、留神一切的神,一個把一切都當作自己事物的神,一個好奇的神,一個愛管閑事的神,有誰能夠不害怕呢?”*西塞羅:《論神性》,石敏敏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6頁。
不僅如此,宗教恐懼使我們深深地陷入迷信之中,對占卜者、先知和江湖庸醫(yī)表示敬意,甚至聽信其妄言不惜犧牲無辜以獻祭,阿伽門農(nóng)就“把親生女兒作為一個獻祭的犧牲,來給遠征特洛伊的艦隊禱求順風”,人們被巫卜嚇人的鬼話所迫,力圖離開真理,用捏造的夢兆破壞人們生活的計劃,用恐懼來騷擾人們的全部幸福,“宗教所能招致的罪惡就是這樣”[注]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7頁。。
宗教恐懼束縛著人們的心靈,使人們無法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宗教恐懼擾動著人們的心靈,并在病態(tài)的懺悔中折磨著自己的身體,而作為“首要的好”和“天生的好”的“快樂”就是“免除身體的痛苦和靈魂的煩惱”[注]伊壁鳩魯?shù)龋骸蹲匀慌c快樂》,包利民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為了得到快樂就必須擺脫宗教恐懼的束縛。而為了擺脫宗教恐懼,就要致力于自然哲學的研究,“能驅(qū)散這個恐怖、這心靈中的黑暗的,不是初升的太陽眩目的光芒,也不是早晨閃亮的箭頭,而是自然的面貌和規(guī)律”[注]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9頁。。因為恐懼源于無知,“非理性就是神的存在”[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頁。,正是由于人們對其身處其間的大地寰宇有無數(shù)不懂其原因的現(xiàn)象,所以就以為有神靈在其間操控。而一旦人們得知宇宙一切物質(zhì)都是原子和虛空所構(gòu)成,一切現(xiàn)象都是原子運動的結(jié)果,那么人們就能夠從宗教恐懼中擺脫出來,獲得自由,“伊壁鳩魯把我們從這些恐懼中拯救出來,恢復了我們的自由”[注]西塞羅:《論神性》,石敏敏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7頁。。
和伊壁鳩魯一樣,馬克思也是為了捍衛(wèi)人的自由和哲學的尊嚴而從事宗教批判的,“只要哲學還有一滴在自己那顆要征服世界的、絕對自由的心臟里跳動著,它就將永遠用伊壁鳩魯?shù)脑捪蛩姆磳φ咝Q:‘瀆神的并不是那拋棄眾人所崇拜的眾神的人,而是把眾人的意見強加于眾神的人。’哲學并不隱瞞這一點。普羅米修斯的自白‘總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就是哲學的自白”[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頁。。而人的自由和哲學的尊嚴歸根到底是人的尊嚴和價值。如果說宗教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產(chǎn)物,卻反過來成為奴役人的主人,那么人與宗教的主謂關(guān)系的顛倒(即異化),無疑損害了人的尊嚴和價值,“馬克思批判信仰上帝是銬在個體的精神、人性和道德完整性的自由發(fā)展之上的腳鐐。一個絕對自由之存在的實存要求上帝的非實存”[注]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王文揚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在馬克思看來,要想樹立人的自由和價值,就必須剝奪神的存在。
馬克思說,“在公眾(the public)眼里,和物質(zhì)需要的體系幾乎具有同等價值的唯一的思想領域,就是宗教思想領域”[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1頁。,那么公眾或大眾(mass,或譯“群眾”)為什么要信仰宗教呢?馬克思揭示出了宗教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產(chǎn)生了宗教,一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因為它們就是顛倒的世界”[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大眾因為害怕直面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難,所以才將他們對幸福的希望投射到虛幻的天國中。而天國同時又是對大眾苦難的一種慰藉,他們相信有一個干涉世界、懲惡揚善的上帝存在,并保證他們通過安于苦難而得到死后的極樂,也保證那些壓迫者、剝削者死后永遠經(jīng)受地獄的痛苦,“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頁。尼采也有類似的說法,“基督教走向了衰竭:人們滿足于具有鴉片作用的基督教”(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維茨巴赫編,林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63頁)。,宗教使大眾拜倒在自己虛構(gòu)的想象之中而無法自拔。與馬克思相同,伊壁鳩魯也深深地知道宗教對大眾的安慰作用,他說,“追隨神話關(guān)于神的意見……至少還給人以一絲希望:如果我們敬拜神、祈求神,就有可能免遭災難”[注]伊壁鳩魯?shù)龋骸蹲匀慌c快樂》,包利民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頁。,于是大眾選擇相信有一個干涉世界、懲惡賞善的神存在,并寧愿選擇生活在對神的恐懼之中。
由于人們在宗教中拜倒在自己的想象和虛構(gòu)的神面前,所以人們在宗教中所崇敬的其實是一個虛無的存在者,“宗教是人的本質(zhì)在幻想中的實現(xiàn)”[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更加嚴重的是,人們崇拜全能的上帝其實就是在虛無面前徹底貶低和否棄了自我,“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須赤貧;為了使上帝成為一切,人就成了無”[注]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zhì)》,榮震華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58頁。馬克思:“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在全能的上帝面前,人就是虛無,所以馬克思說,“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jīng)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人在宗教中尚未獲得自我或喪失自我,就是在宗教中尚未得到尊嚴和自由,或者是喪失了尊嚴和自由的虛無主義狀態(tài)。
所以,馬克思的宗教批判,不僅要撕碎宗教這朵生長在鎖鏈上的、虛構(gòu)的花朵,而且要粉碎鎖鏈本身即“使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guān)系”[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頁。,使人民獲得現(xiàn)實的幸福和自由(即“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這與伊壁鳩魯從宗教批判中使人獲得自由和快樂是一致的,伊壁鳩魯是馬克思宗教批判的古代來源。
與伊壁鳩魯相同,尼采也從宗教恐懼入手從事宗教批判,批判宗教對人的生命的損害、對生命價值的貶低,最終也是為了樹立人的生命的尊嚴和價值。
尼采說:“古希臘宗教生活的一個令人驚奇之處就是它所洋溢著的那廣闊而豐富的感激之情:只有極其高貴的那一類人才會以這樣的方式來面對自然與生命。后來,當下層民眾(the rabble)在希臘占據(jù)了優(yōu)勢的時候,恐懼之心也就在宗教中蔓延開來——這便為基督教的出現(xiàn)準備好了條件?!盵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頁,引文有改動。
在尼采看來,希臘諸神是一些高貴而又自主的人的再現(xiàn),那些高貴之人將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神圣化,即他們將自己的生活方式賦予了神,“宗教就是一種感激的形式。人恰恰是為了感激自己:才需要一個神”[注]尼采:《敵基督者》,吳增定、李猛譯,見《〈敵基督者〉講稿》,吳增定著,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50頁。。他們的神有嫉妒、有憤怒,會強占、會殺戮,于是再高貴之人也像神那樣在進行占有、傷害、征服異族和弱者的同時不受良心的摧殘,“這些希臘人長久地利用他們的神來回避良心譴責,以便能夠保持心靈自由的快樂”[注]尼采:《道德的譜系》,周紅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72頁。。而大眾所信仰的基督教則是充滿恐懼的宗教,他們希望有一個干涉世界、懲惡賞善的上帝,來懲罰他們沒有能力反抗的“惡人”,而這些惡人恰恰就是那些擁有權(quán)力并占有、傷害、征服異族和弱者的高貴之人。在尼采看來,伊壁鳩魯早已向基督教宣戰(zhàn)了,“只要讀一讀盧克萊修,就能了解伊壁鳩魯究竟在和什么作斗爭:不是異教,而是‘基督教’”[注]尼采:《敵基督者》,吳增定、李猛譯,見《〈敵基督者〉講稿》,吳增定著,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56頁。。伊壁鳩魯早在基督教產(chǎn)生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批判基督教的原始形式了,反對一個干涉世界、懲惡賞善的上帝。尼采在批判基督教的過程中,視伊壁鳩魯為盟友。
更嚴重的是,大眾在發(fā)明了懲惡賞善的上帝的同時,也發(fā)明了“良心譴責”這一痼疾,他們把自己的苦難歸因于祖先所犯下的原罪,他們害怕上帝對自己的懲罰,并希望通過自己的祈禱、懺悔和譴責,以“自找痛苦”的方式期待獲得上帝對他們的原諒、祈求上帝對惡人的懲罰。于是,“人開始不耐煩地蹂躪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嚇唬自己”[注]尼采:《道德的譜系》,周紅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63頁。,尼采把這種對生命的自我傷害的狀態(tài)稱為“頹廢”(decadent)或“病態(tài)”(sick),“本能地選取有害自我,受‘無利害感的’動機的吸引,那就幾乎為頹廢給出了簡單的表達方式”,而頹廢者的道德謊言就是“生命毫無價值”[注]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149頁。于是信奉令人恐懼的宗教的人開始否定一切,“人情愿認自己是負債的、是卑鄙的、是無可救贖的……他情愿建立一種理想,一種‘神圣上帝’的理想,以此為依據(jù)證明他自己是毫無價值的”[注]尼采:《道德的譜系》,周紅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71頁。。直到高貴之人也開始信從這種貶低生命價值的宗教時,整個社會就陷入消極、頹廢的虛無主義中了。
綜上,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與尼采都是從伊壁鳩魯對宗教恐懼的批判入手從事宗教批判的,他們都反對一個干涉世界、懲惡賞善的神的存在,都指出了宗教對人的精神和生活產(chǎn)生的惡果。盡管在伊壁鳩魯那里仍然有神存在,但馬克思說,伊壁鳩魯?shù)纳瘛盎乇苁澜?,世界對它說來是不存在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頁。,伊壁鳩魯已經(jīng)將神從這個世界中驅(qū)除出去了,已經(jīng)不愧為“最偉大的希臘啟蒙思想家”[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尼采卻直接把伊壁鳩魯?shù)纳癞斪鞣瘩g信神者的策略,好讓他們更容易接受他的教誨,“‘就算有神明存在,他們也不會關(guān)心我們’,無須就到底有沒有神的終極問題進行無益的、漫無邊際的辯論。讓別人幾步,以便使別人更樂意聽從和牢記,——這種態(tài)度要有利、有效得多”,而當信神者仍然執(zhí)拗地說“神不會棄我們不顧”時,尼采的伊壁鳩魯就索性直言,“神明與我有什么相干?讓他們都見鬼去吧!”[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魏育青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99-600頁。所以尼采似乎將自己看作當代的伊壁鳩魯,并宣言“‘永遠的伊壁鳩魯’——伊壁鳩魯活在任何時代,并且至今還活著”[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魏育青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24頁。。
雖然伊壁鳩魯聲稱他否定的只是大眾對神的意見,而不反對神的存在。但由于伊壁鳩魯對宗教的嚴厲批判,與他同時代的人仍然批評他不虔誠,“盡管我知道有人相信伊壁鳩魯只是口頭上贊美神,以便不冒犯雅典人,而事實上他并不信仰諸神”[注]西塞羅:《論神性》,石敏敏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40頁。。且不說伊壁鳩魯是不是個無神論者,即便是他對大眾信仰的批判,也足以使他處境危險了,阿那克薩哥拉和蘇格拉底不正是被大眾以“不敬城邦諸神”的罪名而被判處死刑的嗎?可見,哲人的真誠本身就是一種勇敢的德性,面對大眾的不理解和迫害,依然敢于說出現(xiàn)實為何物的人,才是真正的哲人。
但對大眾而言,宗教或謊言是生活值得一過的條件,如果沒有懲惡賞善的神存在,那么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壓倒性的苦難而又無力反抗時,他們將失去生活的希望和勇氣。尼采說:“作為個體保存的一種手段,智力專心致志于作假。作假是不那么強壯的弱小個體保護自己的手段,因為在生存的戰(zhàn)斗中,他們既沒有犄角,也沒有猛獸的利齒”[注]尼采:《哲學與真理》,田立年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頁。,弱者既沒有強大身體力量反抗強者的壓迫和統(tǒng)治,也缺乏強大精神力量來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于是他們選擇撒謊,把謊言作為武器與強者戰(zhàn)斗,戰(zhàn)斗失敗后又用謊言來欺騙自己,把自己的失敗與受難看作神的意旨,而強大的統(tǒng)治者則被弱者指認為魔鬼的后代,統(tǒng)治者的勝利只是暫時的,最終上帝將戰(zhàn)勝魔鬼!這是何等的自欺欺人,以至于他們最后都忘記了自己在撒謊!所以馬克思說:“弱者總是相信奇跡求得解放,以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象中驅(qū)除了敵人就算打敗了敵人。”[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6頁。
如果說“宗教是這個世界……借以求得慰藉和辯護的總根據(jù)”[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謊言乃是人生的條件”[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那么伊壁鳩魯以及馬克思、尼采又為何要批判大眾所信仰的謊言呢?為什么不能像柏拉圖主義一樣迎合大眾的信仰,捏造出“真實世界”、“靈魂不朽”以及“善惡報應”等神話呢?
所謂柏拉圖主義(Platonismus)是指由柏拉圖借蘇格拉底(或?qū)υ掍浿衅渌鹘?之口宣稱的一套道德形而上學的神話,其核心觀點就是,在生成和變化的現(xiàn)象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永恒不變的理念世界,善是其最高的理念;神按照理念創(chuàng)造了現(xiàn)象世界,并對人不朽的靈魂賞善罰惡;柏拉圖的蘇格拉底說,“一個愿意并且熱切地追求正義的人……是神一定永遠不會忽視的”[注]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16頁。,“一個人生前對別人做過的壞事,死后每一件都要受十倍報應”[注]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19頁。。但柏拉圖主義并不等于柏拉圖哲學,柏拉圖在其著作中并沒有以自己的名義發(fā)言,而主角的言辭并不能代表柏拉圖的確切看法。施特勞斯說,“盡管傳統(tǒng)的柏拉圖主義是最教條的學派之一,但柏拉圖卻同樣催生了一個最具懷疑精神的學派”[注]施特勞斯:《論柏拉圖的〈會飲〉》,伯納德特編,邱立波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柏拉圖哲學應該是柏拉圖主義與懷疑學派之間的平衡。但在馬克思和尼采看來,柏拉圖與柏拉圖主義關(guān)系密切,柏拉圖無論如何都必須為柏拉圖主義的教條負責,因為畢竟是柏拉圖在自己的著作中撒了謊。
尼采說:“從古到今人類犯下的最嚴重、最持久和最危險的錯誤就是教條主義者所犯下的錯誤——即,柏拉圖所發(fā)明的純粹精神,以及這種精神上的善?!盵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柏拉圖從未懷疑過自己說謊話的權(quán)利(或正當性),卻自以為對大眾有益(改進人類),便道德性地說了假話。在尼采看來,柏拉圖哲學的錯誤就在于,“它為一種統(tǒng)治我們文明的至高無上的宗教,鋪平了道路……為宗教對哲學的統(tǒng)治鋪平了道路”[注]朗佩特:《尼采與柏拉圖》,張文濤譯,見《尼采與古代》,保羅·彼肖普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頁。。柏拉圖哲學須為基督教對哲學的統(tǒng)治負責,為高貴之人也開始信奉大眾宗教而放棄權(quán)力負責,為現(xiàn)代社會的頹廢和病態(tài)的虛無主義負責。
與柏拉圖主義迎合大眾信仰相反,伊壁鳩魯則說:“我寧愿公開說出對于所有人都有益的真理,盡管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它們;我不會與習俗的意見保持一致以換取大眾的大聲喝彩?!盵注]伊壁鳩魯?shù)龋骸蹲匀慌c快樂》,包利民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頁。這句話同樣說出了馬克思與尼采的心聲。
馬克思在批評柏拉圖虛構(gòu)了一個“真實世界”時說:“柏拉圖的迂腐在普通人(gemainen Mann)中間特別容易得到反應。”[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0頁。馬克思明白,“柏拉圖把‘存在’(Sein)擺在一邊,把‘生成’(Werden)擺在另一邊”[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頁。,意味著柏拉圖不但沒有批判大眾的宗教,反而在迎合大眾對謊言的需求。馬克思批評柏拉圖說:“沒有一個哲學家曾以這樣強烈的宗教激情教導哲學,沒有任何一個哲學家的哲學具有這樣多可以說是宗教儀式的規(guī)定性和形式……柏拉圖的激情在達到登峰造極時就使他變得如癡如狂?!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1-142頁。在此,馬克思與尼采都發(fā)現(xiàn)了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之間的親密聯(lián)系。馬克思說,柏拉圖以神話的形式為“道德宗教真理”尋找“實證的根據(jù)”,顯示了“柏拉圖哲學與一切實證的宗教,特別是基督教……的血緣關(guān)系”[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3-144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變動不居的“世界”,一個是自始永是“上帝”,上帝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世界;世界是“生成”而上帝是“存在”,“‘存在(是)’永遠自身維持自身同一,而‘生成’則因時而異”[注]柏拉圖:《智者》,詹文杰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61頁,引文有改動。,存在不生成,生成不存在。這就難怪尼采稱基督教為“大眾的柏拉圖主義”了。
于是,我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real)世界即不斷生成著的大地就被柏拉圖主義者貶低為“虛假”(false)了,反而把編造出來的謊言奉為“真實”(true)。尼采說,“神學家的影響是如此廣泛,以至于價值判斷頭足倒置,‘真’‘假’概念也必然被顛倒:一切損害生命的東西在這里都被叫做‘真’,一切提升、強化、肯定、證明生命,并且使生命凱旋的東西,都被叫做‘假’”[注]尼采:《敵基督者》,吳增定、李猛譯,見《〈敵基督者〉講稿》,吳增定著,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36-137頁。。相對于虛無的“存在”,現(xiàn)實的“生成”當然是某種不太確定的東西,而基督徒們卻“寧愿躺在哪怕是實實在在的虛無之上,也不愿意躺在不太確定的東西上——直到死去。但這是虛無主義,標志著一個絕望的、疲憊不堪的靈魂”[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對虛無的“真實世界”的追求就是對現(xiàn)實的生命的貶低和否定,就是一種疲憊的、消極的虛無主義。所以尼采說,“‘彼岸’的概念殺死生命……虛無主義者和基督教:他們正好合拍,而且還不只是合拍”[注]尼采:《敵基督者》,吳增定、李猛譯,見《〈敵基督者〉講稿》,吳增定著,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57頁。,柏拉圖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消極的、頹廢的虛無主義。
柏拉圖作為哲人,不但沒有批判大眾的宗教信仰,反而編造了更多的謊言來迎合大眾對謊言的需求。這就是為什么伊壁鳩魯批判柏拉圖主義者為“Dionysiokolakes”即“狄奧尼索斯的諂媚者”或“僭主的附庸和馬屁精”了。尼采緊接著伊壁鳩魯對柏拉圖主義者的批判說:“他們通通都是戲子(actors),對于他們毫無真誠可言。”[注]參見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譯文有改動。而實際上,“這個僭主,不是敘拉古的狄奧尼索斯,而是公眾(the public),柏拉圖曾暗示,公眾是最主要的僭主”[注]朗佩特:《尼采與柏拉圖》,張文濤譯,載《尼采與古代》,保羅·彼肖普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8頁。,正是由于柏拉圖對大眾的迎合與敗壞才讓伊壁鳩魯感到憤慨。
那么柏拉圖為什么要卑躬屈膝地迎合大眾,甚至不惜撒謊呢?是因為其師蘇格拉底對大眾講了真話卻被大眾處死了嗎?馬克思的解釋是:“當個人的聲明(pronouncement)與所主張的東西與一些個人與意見相悖時,就需要一些支持,通過這些支持,主觀的確信就成了客觀的真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3頁,引文有改動。柏拉圖企圖通過迎合大眾的偏見,以獲得大眾的支持,以信徒的數(shù)量來贏得理論上的爭論,仿佛有多數(shù)人的支持,他的主觀信條就會變成客觀真理似的。所以在尼采看來,柏拉圖作為伊壁鳩魯?shù)膶κ?,“在舞臺上表演了虔誠的欺騙,并讓大多數(shù)聽眾相信,柏拉圖的哲學才是神圣的哲學,而伊壁鳩魯?shù)恼軐W只是一套邪惡的無神論;柏拉圖就這樣最終攫取了統(tǒng)治權(quán)”[注]朗佩特:《尼采的使命》,李致遠、李小均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頁。,并通過對大眾而言的中介即基督教戰(zhàn)勝了伊壁鳩魯哲學,使伊壁鳩魯?shù)娜俦緯桓吨T一炬,使伊壁鳩魯?shù)膶W說銷聲匿跡近千年,“勝利最不可一世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肆無忌憚地歪曲過去,并生造出一個悲慘的伊壁鳩魯以及一個瘋狂的盧克萊修——還焚毀他們的書以確保這種解釋”[注]朗佩特:《尼采的伊壁鳩魯是誰?》,載《菜園中的伊壁鳩魯》,羅曉穎等編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61頁。。然而,對尼采來說,現(xiàn)代科學重新克服了柏拉圖主義“死后生活”的神話,這使“伊壁鳩魯重新獲得了勝利”![注]尼采:《朝霞》,田立年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頁。
與柏拉圖主義虔敬的欺騙相反,伊壁鳩魯則強調(diào)哲人的真誠,“在哲學中首要的和最必要的界限就是要應用好一些原則,例如,不要說謊(Do not lie)”[注]Epictetus: the Discourses as Reported by Arrian, the Manual, and Fragments, vol.2, trans. W.A. Oldfath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8, p.537.。而真誠需要伴隨著勇敢,才能將可怕的現(xiàn)實揭露出來,并勇敢地承受著它所帶來的恐懼和痛苦,并且還能快樂地生活,這是多么高貴而強大的心靈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尼采看來,真誠(Redlichkeit)是“我們唯一的德性”[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頁,引文有改動。,而勇敢(Mut)是哲人最首要的德性[注]參見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292頁。。尼采所說的“希臘人的高貴”完全可以賦予伊壁鳩魯,“古希臘人既不是樂觀主義者,也不是悲觀主義者。他本質(zhì)上是正視可怕的東西并且不對自己隱瞞的男子漢”[注]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維茨巴赫編,林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45-946頁。。那么,伊壁鳩魯勇敢地揭露出的、被宗教遮蔽的可怕現(xiàn)實是什么呢?
伊壁鳩魯揭示了世界必將毀滅,人必然死亡的可怕現(xiàn)實。萬物因原子的聚合而產(chǎn)生,也會因為原子的運動而消散,萬物有開端就有終結(jié),“很有理由萬物都是要死亡”,同樣地,“偉大的世界的墻壘也必將被風暴從四面八方加以摧毀而崩墜為殘垣斷塊”[注]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27頁。。在希臘、羅馬時代,人們相信世界的周圍有一層厚厚的墻壘包圍著,以免世界本身受到外界的攻擊而遭到毀滅,于是人們可以不再擔心世界的毀滅而安心生活,就像施特勞斯所說的那樣,“他們害怕世界的圍墻總有一天會轟然倒塌,唯一能保護他們的是神的意志。于是,宗教成為害怕世界末日或死亡到來的庇護所,它深深植根于人對世界的留戀”。而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卻從原子論中論證出世界之墻乃至世界本身和人的生命都會毀滅的現(xiàn)實,而揭示現(xiàn)實的目的在于讓人們從宗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然而,從溫情脈脈的宗教中走出來并直面恐怖現(xiàn)實的人們又是何其地痛苦啊,“哲學預見世界圍墻的倒塌,它在世界的哀號聲中突破重圍,絲毫不留戀這個世界。這種放棄是痛苦的”[注]列奧·施特勞斯:《古今自由主義》,馬志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頁。,而尼采則認為伊壁鳩魯象征著科學對柏拉圖主義謊言的勝利,馬克思也因此贊美伊壁鳩魯,“哲學研究的首要基礎是勇敢的自由的精神”[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頁。。
馬克思的真誠與勇敢在于,他不僅揭露出宗教對現(xiàn)實的遮蔽作用,而且還揭露出被宗教所遮蔽的殘酷現(xiàn)實,即階級斗爭。“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頁。,而宗教和宗教式的道德卻用博愛(fraternity)即人與人之間的兄弟之情來掩蓋殘酷的階級斗爭的現(xiàn)實,“博愛——人人都骨肉相連、情同手足。這樣和氣地拋開階級矛盾,這樣溫柔地調(diào)和對立的階級利益,這樣想入非非地超越階級斗爭”[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7頁。。結(jié)果,當革命的人民接受博愛的宗教情感,相信人與人不分階級、階層地共享上帝的殊榮,即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所創(chuàng)造,幻想著人與人是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時,無情的資產(chǎn)階級卻出動了強大的軍警來鎮(zhèn)壓革命的人民了。馬克思說:“對宗教的批判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夠作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來思考,來行動,來建立自己的現(xiàn)實?!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頁。所以說,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馬克思的宗教批判就是要打破大眾的幻想,并使他們成為勇敢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用自己的理智和行動去建構(gòu)自由的未來的人民。為此,馬克思選擇了不去迎合大眾的信仰,不讓他們再有“一時片刻去自欺欺人和俯首聽命”,而是“應當讓受現(xiàn)實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xiàn)實的壓迫更加沉重;應當公開恥辱,從而使恥辱更加恥辱……為了激起人民的勇氣,必須使他們對自己大吃一驚”[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頁。。馬克思希望通過宗教批判的手段使作為弱者的大眾變成作為強者的人民,正視并反抗這殘酷的現(xiàn)實。
尼采與馬克思一樣,不僅揭露出宗教對現(xiàn)實的遮蔽,而且還揭露出被宗教遮蔽的殘酷現(xiàn)實,而尼采所說的現(xiàn)實即“生命本身就是權(quán)力意志”。“生命本身在根本上就是占有、傷害、征服異族和弱者以及鎮(zhèn)壓、嚴酷、用自己的行為對別人施加影響、同化,在其程度最輕微的情況下至少是剝削”[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260頁。,而基督教則把權(quán)力意志批判為“不道德”。而當高貴的個人也開始認同基督教道德,相信同情與博愛,使“避免互相傷害、避免互相施暴、避免互相剝削”成為整個社會基本準則時,人類也就陷入了一種消極、頹廢的虛無主義中,因為如果說生命即權(quán)力意志的話,那么基督教在道德上否定權(quán)力意志的同時就成了“一種想要否定生命的意志,一種瓦解和腐爛的準則”[注]尼采:《善與惡的彼岸》,梁余晶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頁。。
綜上,我們發(fā)現(xiàn)伊壁鳩魯是馬克思與尼采共同的思想先驅(qū),是馬克思與尼采在古希臘哲人中共同的思想盟友,他的哲學為馬克思和尼采對現(xiàn)代社會的批判尤其是宗教批判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盡管馬克思和尼采之間有著諸多的差異性,如對“現(xiàn)實”的理解(階級斗爭抑或權(quán)力意志)以及宗教批判的深入領域(社會經(jīng)濟領域抑或心理學、生理學領域)等,但從馬克思與尼采共同的思想先驅(qū)那里,也能找到這兩位現(xiàn)代哲人之間的一致性,即批判大眾宗教和柏拉圖主義,倡導真誠和勇敢的德性,揭露被大眾信仰所遮蔽的現(xiàn)實,以克服現(xiàn)代社會的虛無主義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