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边@是紫砂泰斗顧景舟一生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顧景舟把自己的制壺工具拿出來,擺成長長一列,像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具,完全可以當工藝品來欣賞。
他有一把德國造的“什錦銼子”。小巧、靈便、鋒利。這是他當年在上海買的,非常好用。關于工具,顧景舟說,每個人不必完全一樣。因為,各人的手勢、力氣、習慣不一樣。但有一點,必須一樣,那就是,得用?!暗糜谩笔且痪湟伺d方言。得,得手、順勁、應心;用,不僅要好用,還要耐用。
顧景舟授課自有方圓,各種工具俱全。一字擺開,洋洋灑灑。那做一把壺,具體要用多少工具?顧景舟的一把掇只壺,用了二十多道工序,一百二十多件工具。這一百二十多件工具,只用來做掇只壺。如果,換做另一種壺,那工具就要重做。為什么?因為,壺不同。
等到學做工具這一課結束了,徒弟們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不知不覺積累了一批得心應手的各類制壺工具,精美,得用。
成型工藝,是從捶泥開始的。都以為捶泥充其量就是用木槌,花力氣把紫砂泥塊反復捶打而已。實際上捶泥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捶好的泥,有張力,有呼吸?!澳嚅T”全開的泥,狀態(tài)最好,用來做壺也是最好的。
泥怎么捶,大家要看仔細了。顧景舟只教一遍。
但見平時斯斯文文的他,一旦舉起那重重的木槌,先是舉重若輕,由慢轉快,紛如雨點,影劈落江。慢慢地,燈草千鈞、疾徐有致、水落石出。經(jīng)過一番捶打,再把紫砂泥抓在手里,干濕、硬爛恰到好處,真有一種放手便會游走的感覺。
不管泥捶得怎么樣,有一點,徒弟們是記牢了,如果壺有生命,首先是從泥開始。泥能活,壺方有命。
顧氏一脈的傳人,永遠記得顧景舟對制壺秘籍的理解:制壺時,藝人的心性、氣質(zhì)、手感、精神狀態(tài),會毫無保留地融入壺中。即便是同一個藝人,同時制作的幾把同一款式的壺,也會因為此時與彼時手感的不一致性,心境、狀態(tài)的不一致性,而產(chǎn)生微妙的區(qū)別。
他教徐漢棠做牛蓋洋桶壺,告訴他,壺體要正直而剛勁,這跟做人是一樣的。你要想著,做壺,就是做自己的人品,要像洋桶壺那樣毫無遮蓋地正直;言行要像洋桶壺一樣規(guī)矩、講道理;說話,要像洋桶壺那樣出口成章、滴水不漏。
顧景舟又說:會做壺,沒什么了不起,關鍵要把氣勢做出來。
徒弟們最感榮耀的事情,莫過于能得到顧景舟做的工具。一整套制壺工具,少則幾十件、多則上百件。絕大部分徒弟不敢存有那樣的幻想。最得意的弟子,不光能得到他親制的工具,還能得到他制壺的“尺寸”。
制壺的“尺寸”,實際就是一種秘不宣人的“秘籍”。一把壺的各個部位,是否呼應、協(xié)調(diào)、和諧,都是由一個個最合理的“尺寸”構成的。顧景舟在長期的制壺實踐中,對諸多壺品的制作,摸索出了一整套的“尺寸”。包括泥料的收縮率是多少,泥料干濕度的掌控,以及壺體各部位的搭配,線條的走向、成型的角度,在他給出的“尺寸”里,都有權威的詮釋。其準確性,一絲不茍,不容置疑。因為,“尺寸”里的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角度,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實踐,包括窯火的冶煉。
顧景舟的尺寸,全是用幾何三角原理制成的。簡潔、精準。他留給徒弟們一句話:“跟我的人,無文化者得我技,有文化者得我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