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書文
李登建的《最后的鄉(xiāng)賢》,是一本有著濃厚文化韻味的長篇散文體人物傳記?!堵瓷剿卤贰ⅰ稄埫妄埍?、《石門頌》、《張玄墓志》、《史晨碑》、《鄭文公碑》、《二爨》……《左傳》、《史記》、《閱微草堂筆記》……傳主郭連貽所用心揣摩的字帖,他在不同時期所精讀的書目,張列開來,便可以構成中國書法、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系列讀本。這一文化傳統(tǒng),因傳主所處的鄉(xiāng)村背景,而變得更加氤氳淳厚。這部傳記的動人之處,也正在于深蘊于這文化傳統(tǒng)之中的、濃郁“苦”味。有一種苦艾酒,是一種茴香味的烈酒,從植物中萃取,據(jù)說它是許多藝術大師的靈感源泉,海明威、畢加索、梵高、王爾德、德加等都是苦艾酒忠實的追求者,并為其創(chuàng)作過多幅知名作品?!蹲詈蟮泥l(xiāng)賢》正像是一杯濃郁的苦艾酒,飲之沉醉“上癮”。李登建的文學作品中,充盈著這種醉人的苦味。沉郁的苦味,成為他作品的基調(diào)。
《最后的鄉(xiāng)賢》“苦”得濃烈。這本長篇人物傳記,寫得大開大闔,曲折跌蕩?!翱上н@個孩子大半生郁郁不得志”(2頁),郭連貽降生時碑樓村街上一位粗通占星術的老先生的話,成了他一生的讖語。少年的學徒工,青年的士兵,中年的鄉(xiāng)村邊緣人,老年的文化聚合者,生于1930年的郭連貽,幾十年的經(jīng)歷與中國歷史的起伏、更是與中國文化的命運緊密勾連在一起,成為中國文化百年歷史的一個獨特的縮影。讀其傳記,印象最深者,是作者精心敘寫的傳主身邊的幾次死亡:父親郭念鑫,一個鄉(xiāng)村的文化人,一個忠厚嚴謹?shù)馁~房先生,在27歲上去世;強悍的祖母趙氏,因兒子的去世傷心、愧悔而亡;二弟郭鑄貽當了軍醫(yī),24歲患伊氏惡性脊椎瘤離開人世;1988年8月,女兒郭霞如她的祖父一樣又是在27歲時去世;僅僅隔了兩個月,三弟生病住院,英年早逝;又過了幾個月,1989年秋天,是母親去世。父親的去世,給郭連貽留下一個多難、敏感的少年時光;二弟去世時,他正趕上“審干”這一命運的大轉折,讓他感受到人生的“詭譎莫測”(73頁)。女兒“郭霞去世好長一段時間,郭連貽每天晚上都給她寫一封信,拿到二門門口去燒。那信上寫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166頁)。才華橫溢的三弟郭在貽的去世,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他。造化弄人,讓人懷疑郭連貽家族是否有這樣的早夭的基因?為何命運卻又唯獨放過了郭連貽。但受折磨的,卻又是這長壽之人。多壽者必多苦,命運自有它的定數(shù)?!澳切┠?,郭連貽生命里有多少不能承受的重!且不說肉體的不堪其苦,一大團一大團的霧靄塞滿胸腔。郁悶、悲憤、憂愁、凄楚,酸、苦、辣、咸摻在一塊兒,說不出是啥滋味,堵在心頭,讓人咽不下,吐不出?!泵唷⑿目?,寫字“根本就是他能夠活下去的支撐”(116頁)。 梁鄒平原,是李登建創(chuàng)造的一個精神故鄉(xiāng)?!蹲詈蟮泥l(xiāng)賢》的意義不僅止于在鐵匠、木匠之外,在工、農(nóng)、商之外,再增添一個“士”,而是他在這一平原上創(chuàng)設了一個小廟,而這個小廟里供奉的箴言,便是“苦”字決。李登建所寫的鄉(xiāng)土,是“苦”味的鄉(xiāng)土。他曾提及,自己的散文寫的多是親人、身邊人、村里人,但這些作品他是不拿給他們看的,因為他把他們寫得太苦。在《小時候我崇拜的一個人》中,他寫的是自己的哥哥,一個鄉(xiāng)村里的才子,因家庭貧窮被“騙”放棄了讀高中的機會,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離開鄉(xiāng)村的機會一個個擦肩而過。哥哥“苦”在心里,哥哥頭上的白發(fā)“灼痛”了作者。
《最后的鄉(xiāng)賢》“苦”得細切。細節(jié)是作品的血肉。文學的力量往往從作品的骨縫里滲透出來。母親托大伯給正在學徒的郭連貽帶來了精心制作的柿餅:“陽光把柿肉‘烤成了牛肉的色澤,底部裹了一層白面一樣的東西,那是夜霜的痕跡嗎?郭連貽想,它吸取了日月的精華,才這樣香甜?!保?4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氣神正在于吸收的天地精華,郭連貽的精氣神也正在于這種滋養(yǎng)。在南京舅舅田純玉家的經(jīng)歷,改變了郭連貽的一生。少年無知,他加入了國民黨句容縣突擊隊,這一經(jīng)歷帶有雙向性的影響:從近處說,他隨著隊伍起義,成為解放軍的一員,開啟了他生命中遠離鄉(xiāng)村、張揚的、光彩的一段經(jīng)歷;從遠處看,這一段經(jīng)歷又成為他屈辱、多難人生的最終的根由。作品中有兩個細節(jié)突顯了這段經(jīng)歷的復雜性:一是舅舅田純玉發(fā)現(xiàn)郭連貽要用中統(tǒng)的信封發(fā)家信,大光其火;二是他用蠅頭小楷在起義登記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郭連貽“苦”味人生就在這些細節(jié)中突顯出來。還有中年的郭連貽賣地瓜的細節(jié)。作者曾言細節(jié)對寫作的重要性:“我不想把這部作品寫成那種只是記述人物大體經(jīng)歷的所謂傳記,而要竭力突出其思想性、文學性。我明白,這首先需要大量典型細節(jié),僅憑道聽途說遠遠不夠。為此我做了半年多深入細致的采訪,搜集了豐富的資料,也比較全面地了解了人物的經(jīng)歷、內(nèi)心、習好、個性,人物生存的自然、社會環(huán)境,造就這個人物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土壤。”(296頁)李登建文學創(chuàng)作的魅力,也正體現(xiàn)在細節(jié)的創(chuàng)造上,人生的苦味,從這些細節(jié)中流溢出來。他的散文《握住父親的手》,是一篇動人的書寫父親之作。原先是權威的、不能有絲毫撼動、一聲吼便把兒子嚇跑的家長,后來變成了蒼涼的、整日枯坐的老人。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有一天我正在書房里寫作,父親顫顫巍巍走進來,在書架前撐住雙拐,說:‘你寫的書呢?給我本看。我從來沒在老家講過我寫作的事,就連從事什么職業(yè)我也沒正面對父親說過,他是怎么了解我是作家的?我的書都是散文,寫的多是真人真事,其中有幾篇就寫我父母,袒露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情感,可我不愿意父親知道我對他們的這種感情,遲疑了一下”,我回答他:“你看不懂,休息去吧?!备赣H沒有堅持,但卻立在我身后不肯離去。我開始發(fā)慌,我整個兒要崩潰,我急忙逃了出來。這是父親住在我這里六七個冬天提出的唯一的要求,竟被我拒絕了!”散文的“眼”是父親的手:“我離開座位從他身邊走過的當兒,父親干枯如柴的胳膊猛地揚起,在空中劃了個弧,又緩緩落下”,這里寫往昔與兒子“疏遠”的父親,臨終前想攥一攥兒子的手,兒子卻因沒意識到而錯過,當明白過來,已是陰陽兩隔?!翱唷币饪嗟阶髌返墓强p之中。
《最后的鄉(xiāng)賢》“苦”得真誠。始終有一個“我”在作品里面,作者時不時要跳出來,揣摩傳主的心思,與傳主對話,與自己對話。《最后的鄉(xiāng)賢》是一本散文體傳記,它不同于一般的傳記之處也在于其中有一個“我”在里面。寫到郭的性格,李登建引用了謝肇淛《五雜俎》中一段描寫凄清孤寂的陋室讀書進入佳境的名句:“凄風苦雨之夜,擁寒燈讀書,時聞紙窗外芭蕉淅瀝作聲,亦殊有致。此處理會得過,更無不堪情景。”這種幸福感,只有清心寡欲、平和內(nèi)斂的人才享受得到(第197頁)。這是寫傳主,也是在寫自己。2013年的一本題為《叫一聲老鄉(xiāng)好沉重》的散文集收錄了李登建的《千年鄉(xiāng)路》,書名很能顯出李登建對鄉(xiāng)土的情思。他是在用心體驗老鄉(xiāng)們的“苦”。他曾為畫家乍啟典作傳, “一生苦學,終成大器”,也突出了其“苦”的一面。李登建寫梁鄒平原,寫其“苦”,正應了艾青的名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彼麑︵l(xiāng)親的苦,不是觀望,不是調(diào)侃,更不是高高在上、突顯自己高士情懷的故作憐憫,而是把自己當作他們中間的一員。作者不是一個狂者,也不是一個狷者,而是一個仁者。仁者愛人,人恒愛之。寫作者對每一個能進入自己眼中、透入心中、融入手中的人物,都是有感激之心的。作者對自己的傳主,也能體會其心靈相通之處。郭連貽的豐富的、苦味深重的人生,為作者的“苦”的哲學提供了一個豐富、厚重的文本?!蹲詈蟮泥l(xiāng)賢》,“最后”二字,頗有挽歌的特色。韓少功的小說《青龍偃月刀》,是為剃頭匠寫下的一篇挽歌,也是中國傳統(tǒng)中那份從容寫下的一篇挽歌。李登建也曾寫下了類似的一系列的手藝人。《最后的鄉(xiāng)賢》不同之處,是從手藝中脫身出來,直接躍進于精神層面,把個人的思考與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對中華文化的深情緊密結合。文末以省略號結尾,思考還在延續(xù)。“六十多年后,郭連貽回憶起這些時,是這么津津樂道,眉飛色舞!看得出他十分珍視這段記憶,因為這是他生命中一個天性自由張揚的階段,至少是本真的他一個側面。那么,后來是什么原因使這個側面慢慢不見了,是什么徹底磨掉了他身上的棱角?棱角被磨掉的過程是不是沾著血、和著淚,非常疼痛、痛苦?”(18頁)李登建思考文人(書生)在亂世的命運,思考藝術與民間的關系,這些思考使得他的“苦”格外有嚼頭。作者對人生的態(tài)度并非悲觀,亦非樂觀,而是“實觀”。
李登建寫“苦”,是有其“苦”的哲學在里面的。世間造化,依的便是“苦”字決。佛家講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于是這個世界才變成了“忍土”。佛家講苦,基督教講苦,中國民間的智慧也講“苦”。 “苦”是人生的真味,人要悲劇性、命定性地走著“苦”的道路。他筆下的郭連貽不愿意學“聰明”人,而“寧肯默默無聞,寧肯用埋頭苦讀苦練的笨法子”(197頁)?!笆鞘裁丛蚴沟霉B貽如此這般?使這個大半生風刀霜劍,時乖命蹇,長期處于困厄逆境中,心理壓抑久了,不敢對未來產(chǎn)生過高的憧憬,對世間人人向往的‘名利 沒有多大的爭逐的欲望,并不以錯失結交上流人物的機緣而遺憾?還是被他視為高于一切的自尊,骨子里那從沒缺失過的孤傲?”(197頁)認“苦”,對藝術家的成長有著格外的力量。姜亮夫評價變革之前的郭連貽的字為“俗”:太像趙孟頫。書法的進境,即人人生的進境。由對“苦”的體認,改變了郭連貽的書法,也體認了他的人生境界?!翱唷辈拍堋皾?,“苦”營造不同的藝術境界。柳永與蘇軾是同時代的詞人,一個周游于歌舞場沉浸于煙花脂粉之中,一個一生跌宕、一路被貶到天涯海角的儋耳,于是一個寫得音律諧婉,另一個則寫盡了人生八苦、寫出天高海闊,樂人生與苦人生,于是兩人的境界自也有了不同。
李登建的文學創(chuàng)作充滿了沉重感,充溢的是沉郁的“苦”味,這是他作品的基調(diào),作品的特色,也是他作品的價值。而僅有從容的、輕快的文學,會是一個時代的遺憾。
(作者單位:山東師大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