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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娘水

        2014-11-28 08:40:00馬金蓮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嫂子張家

        馬金蓮

        上篇

        時間2003年。地點扇子灣。人物海澈。

        傍晚時候,隨著暮色一起落下來跌到低處的,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還有海澈的一顆心。

        早在中午時候當(dāng)她看到天色像嫂子生氣時的臉,終于沒能開晴,而是越陰越重了,便不停地扒著窗戶往外看,眼睛都要盼直了,這天氣卻偏偏不遂人愿,越到后晌,陰得越重,終于撐不住下起雪來。海澈看到雪花漸漸地稠密起來,就知道明早坐不成蹦蹦車了,而是要步行著走出村莊,直到公路上以后才能搭上班車。本來碎哥已經(jīng)把蹦蹦車準備好了,車廂里鋪了干爽的麥草和一床舊被子,這雪一下,蹦蹦車就不能走了,扇子灣的山路又陡又滑,稍微落一點雪就能翻車。海澈看著雪落下來,就知道自己的心愿終究落了空,便拉下窗簾,再也無心看外面了。

        海澈安安靜靜坐著,現(xiàn)在輪到海澈的大和碎哥著急起來了。他們爺兒倆都扯著脖子望門外面那一坨慢慢黑下來的天幕,碎哥性子急,不住地嘆息,說運氣真不好,咋就下起雪來了呢,我們定的是什么日子?。棵髟缈烧ι下纺??念叨一遍兩遍也就罷了,他念叨起來就沒完沒了,讓海澈心里越發(fā)穩(wěn)不住了,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揪起來,向著虛空不斷起拋閃。海澈大終于忍不住了,咳嗽一聲斥責(zé)說下就下吧,你急慌慌像個啥?下雪是天氣的事,又不是哪一個人能控制的!你抱怨就能把雪給止住不下啦?實在不行就走出山去,又不是沒人走過!

        碎哥受了一頓搶白,閉上嘴巴不言語了,脖子一聳一聳,樣子像門口跑來跑去的小明。小明是一條狗。碎哥不知道海澈在心里把他和狗聯(lián)想在了一起,沖著炕上的妹子笑一笑,轉(zhuǎn)身出去了。碎哥的笑容既單純又復(fù)雜。

        海澈回味著,她知道碎哥舍不得自己,但是又盼著自己早一點出門,這樣矛盾的心思對于碎哥那種單純的人來說,真是一種折磨。海澈不想碎哥,專心想小明。小明是海澈一手抓養(yǎng)長大的,從小纏在海澈腳后跟上跑來跑去,像個小小的玩具皮球。小明不知道海澈明早就要出嫁,只是家里驟然變化了的氣氛讓它覺得新鮮,廚房的大鍋里煮了一天肉,燴好的菜裝在一口大水缸里,炸得金燦燦的油香摞在一個大竹篾笸籃里。喜慶的味道摻雜在凜冽的冷風(fēng)中,飄出院子,飄到左鄰右舍那里去了。鄰家的小蘭和笨笨自然也聞到了肉香混合著菜香和油香的味道,小蘭笨笨就跑來找小明玩。小明知道吸引它們的不是自己,而是院子里的味道。但小明還是很高興,真心歡迎它倆,帶著它們滿院子跑動,就像三個皮球在地面上滾來滾去。

        我的小明怎么辦?海澈把這個問題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偛荒芤黄饚ё甙??還沒聽過誰家女子嫁人,帶一只小狗上路的。

        海澈干脆到廚房里去詢問嫂子。我走了小明咋辦哩?這話把嫂子惹失笑了,她嘩啦啦地笑,笑完了,忽然就記起什么了,臉色有點不悅了,說海澈我把你沒看透,你打小沒娘,嫂子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走的時候惦記的不是嫂子,不是你哥,也不是咱大,反倒是一只狗?海澈就知道自己這句話問得愚蠢了。她趕緊補救說小明是一只狗嘛,哪能和嫂子比呢?想了想,從衣兜里掏出一百元,放到案板上,說嫂子這些年拉扯我不容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要嫌少,買一雙鞋穿去。嫂子瞄著錢臉上有了歡喜,說我們姊妹間還客氣啥?話是那么說,那一百塊錢還是進了嫂子的衣兜。

        那是大偷偷塞給海澈的,他一共給了三百,說我的娃,這是我悄悄給你的,你拿上到了那邊手頭有個零錢,有時候應(yīng)個急。海澈想推辭,大小聲說快拿上,你哥哥嫂子看到了!海澈就趕緊拿上了。當(dāng)時海澈捏著錢,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大攢這點錢不容易,他是個念經(jīng)人,有的人家念蘇熱請他去,散幾塊錢的乜貼,他攢下來;有時候送埋體,他跪在念經(jīng)人當(dāng)中,也能散到幾塊錢。但是念蘇熱和送埋體的時候畢竟很少啊,可以說他的錢都是從指甲縫里摳著一毛一毛攢下來的。

        自從給碎哥娶了媳婦,生了孩子,這個家就交到了碎哥和嫂子的手上。大在這個家里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平時喂著一圈羊。他有喂羊的權(quán)利,沒有賣羊花錢的權(quán)利。所以他攢幾個錢真的不容易。按照他的意愿,想給海澈多陪點嫁妝,但是哥哥嫂子不愿意,昨夜就吵了一架,吵的內(nèi)容海澈全聽到了。嫂子從很多年前數(shù)說起來,說她嫁到這個家里,就沒有過上一天舒心日子,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把心都操碎了,到頭來還落不下好。說到后來,干脆哀哀地哭起來。本來大還在和她爭辯,這一哭,他作為老公公,顯然不能再爭了,就悄悄地走開了。他們爭吵的內(nèi)容緊緊圍繞著海澈的嫁妝。

        海澈這個婆家特殊,太遠了,跨出了省,到甘肅去了。去婆家一路要倒好幾趟車,交通極為不便,所以嫁妝便不能像本地嫁女兒一樣,衣柜沙發(fā)茶幾電視機洗衣機烤箱等一全套家具都買了,這不現(xiàn)實,男方的家那么遠,怎么拉得去?更重要的是這方圓嫁到那個地方去的女子有好多,前面那些都沒有陪大件家具,至多一床被子一條褥子一條毛毯外加一對枕頭一對枕巾,一些簡單的細軟用品,就把女子嫁出去了。這和本地嫁女兒的路數(shù)一點不一樣,完全打破了常規(guī)??墒遣识Y呢,會不會少一些?其實才不是呢,相反,彩禮特別高,遠遠高出了當(dāng)?shù)氐膬r碼。這是為什么?其中的原因早就盡人皆知。

        原來男方的家遠在甘肅一個叫張家川的地方,據(jù)說還要往山里走,山大溝深,那里當(dāng)?shù)氐呐娱L大后極少嫁在本地,全嫁到山外去了,山里的小伙子問不上媳婦,媳婦彩禮高得嚇?biāo)廊恕2恢缽氖裁磿r候起,忽然有人將一根線從張家川牽到了寧夏的西海固,也不知道最初嫁給張家川的第一個女子是誰?反正漸漸地形成了一股風(fēng),就是張家川那些因為種種原因找不上媳婦的山里小伙子,在外頭狠狠地打上幾年工,懷里揣著一疙瘩錢,跑到這邊山里問媳婦來了。盡管那些有女子的人家獅子大開口,彩禮的價碼遠比當(dāng)?shù)氐母撸菑埣掖ǖ男』镒舆€是接受了,為啥,因為這價位和他們老家比,還是很劃算的。

        海澈的彩禮是三萬。而今年初冬扇子灣剛嫁了一個女子,彩禮只要了兩萬,娘家還給陪了電視和冰箱洗衣機。海澈和那個女子不一樣,因為要嫁到張家川去,所以碎哥嫂子的意思是給海澈啥也不陪,一床被辱就能上路了。海澈大的意思是多少給女兒陪一點,大件家具帶不去,那就拿出五千元給海澈,叫她嫁過去自己買幾件家具。碎哥沒主意,嫂子不同意。嫂子的理由很充分,一來前面那些嫁給張家川的女子都是空手出門,沒聽說一個陪錢的。二呢海澈是她從小拉扯的,她要從彩禮錢上把多年受到的噦嗦罪給補償回來。

        幾個大人在廚房里吵嘴,海澈站在屋檐下一個拐角處靜靜聽著,邊聽邊下意識地踢埋在土里的一塊破瓦。等嫂子哭起來,大狼狽地退出門來,廚房里恢復(fù)了平靜,海澈發(fā)現(xiàn)自己硬是把破瓦從結(jié)冰的硬土里踢了出來。腳尖在隱隱地疼,海澈一跛一跛走開了。

        小明不知道海澈明天就要走了,帶著鄰家的同類滿院子歡快地撒歡兒。海澈忽然想做一只狗多好,一輩子都能守在這個家里,永遠不用離開,也不擔(dān)心被人多余而攆出去。

        海澈基本上是被嫂子攆著坐不住了,才下定決心嫁人的。有奈何的話,誰愿意嫁到張家川去呢,隔山隔水的,遠得浪一回娘家都十分艱難。

        明兒天不亮就要走,這一離開再回來也就難了,村里嫁給那個地方的幾個女子,很少回娘家來,一兩年才來一趟,風(fēng)塵仆仆的,聽說來一趟要倒好幾次車,僅僅路費就要花不少錢呢。海澈帶著無限留戀的感傷,到大的上房里看了看,到哥哥嫂子的偏房里看了看,又到牛圈里羊圈里看了一圈兒。最后站在大門外那棵杏樹下看村莊。村莊里的日子照常在過,晚飯的味道飄在傍晚的冷風(fēng)里。沒有人因為村莊里有一個女兒明天就要遠嫁而悲傷,包括村莊自己也不悲傷。

        海澈卻一顆心滿滿的都是感傷。老杏樹好像怕冷的老人,使勁地縮著身子。海澈抬頭望望它,沒有一片葉子,只有光溜溜的枝丫在風(fēng)里不愿意動彈,但是風(fēng)不叫它們消停,不斷地吹過來,吹得它無可奈何地搖晃著。海澈從穿開襠褲就會上樹了,經(jīng)常沿著這棵樹爬上爬下。大家把這棵杏樹結(jié)出的杏子叫羊糞蛋,這很形象,因為這棵樹上結(jié)出的杏子比羊糞蛋大不了多少,干巴巴的,口感不好,但是對于山里的孩子,那也算是唯一的果木了,所以杏黃的時節(jié)海澈總是喜歡把自己掛在樹上。為此磨破了多少褲襠啊,自然沒少挨嫂子的燒火棍。

        海澈走過去,把身子靠在杏樹樁上,閉上眼,回想小時候。那時候最盼望的便是早一天長大,似乎長大是一件很值得向往的事情,可是長大了才知道需要面對的煩惱更多。

        海澈二十五了,屬于老姑娘了。不是海澈不想找個婆家把自己早早嫁出去,而是別人總是嫌棄海澈,所以海澈就成了村莊里的剩女。海澈是有缺陷的,個子太低了。有多低呢,不到一米五吧,海澈沒有量過,也沒機會量。村莊里的女子都不知道量身高,但是誰高誰低,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山村里的人眼睛還是十分毒的。海澈的臉上還說得過去,五官齊全,四肢健壯,可就是個頭太矮了,雖然不是侏儒,但實在是不能夠招惹人的眼球?,F(xiàn)在的人挑剔得很,尤其那些上過學(xué)在外頭打過工的小伙子,眼頭一個比一個高,誰看得上一個不到一米五的姑娘呢。

        海澈嫁不出去,一家人的心情都不好。大的憂愁寫在眼里,自從海澈過了二十歲,他便變得憂心忡忡悶悶不樂,看著海澈的目光里含著難言的隱憂。這些憂煩海澈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是她也沒辦法啊。嫂子的心情更不好,她看海澈的目光就狠狠的,恨不能將她一口吃了的樣子。

        海澈畢竟還小,也被嫂子罵慣了,不太在意嫂子的目光??墒撬笫懿涣?,老漢眼看著自己的女兒被兒媳過來過去地多余,心里又氣又苦,還沒地方說去,所以海澈一年年嫁不出去,大便一年比一年老得更快,腰都趴下了,脖子里的皺紋一道摞著一道。

        嫁不出去,海澈自己也愁啊。心里的煩惱像水溝里的那泉水,滿得往外溢。有時候,她忽然就會恨自己的親娘。那個把自己生下就歸真了的女人,她連一面都沒有見過,心里沒有任何印象。有時候嫂子在氣頭上打了她,她從來不哭,一個人默默地在心里想娘,想象那個女人的模樣和脾氣,想象她要是活著,這個家里的日子會是一副怎樣的景象?她想了一遍又一遍,睡夢里卻從來夢不到娘。娘活著的時候家里窮,她連一張相片都沒能留下。海澈對于娘的記憶一片空白。海澈心里說娘你把我扔下走了不說,你還把我生得這么矬,你知道我活得有多艱辛嗎?海澈也只能在心里問問自己。娘的骨殖只怕早就化成泥土了,還能怪娘嗎?又怎么能忍心呢?

        有時候海澈想自己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在找對象這件事情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可以主動追求女孩子,問人家愿不愿意,女子娃哪有勇氣跑上前問男娃的?沒有,在海澈生活的村莊里目前還真沒有,大家多年形成的共識是女娃娃只有被人問的權(quán)利,沒有主動追求別人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現(xiàn)在社會畢竟和過去不一樣了,男女孩子間瞅?qū)ο蟮氖虑樽杂傻枚嗔???墒?,那也得男女雙方你情我愿才能對上眼,互相產(chǎn)生興趣。男孩子們都對海澈沒興趣,他們的眼睛總是盯著那些長相乖巧的女子,就像人吃東西的時候總是最先看到品相好看賞心悅目的那一類,穿衣裳的時候總是喜歡穿得漂漂亮亮的,瞅?qū)ο笠惨粯?,誰都想找個長得好看個子又高的媳婦。

        海澈個子矬,人長得很一般,所以一直耽擱到了今天??墒且粋€人長得咋樣,這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事嗎?海澈記起一個古老的傳說來,說阿丹圣人奉真主的命令造化人類,他和了一堆泥開始捏泥人,捏了一些之后累了,就折了根柳木條子,摔打剩下的稀泥,泥點子四處亂濺,濺出去變成了人。阿丹圣人吹了一口氣,所有的泥人都活了。經(jīng)過圣人手捏的那些人一個個長得好看得很,而柳木條子摔打出來的有肥有瘦,有高有低,有美有丑,差別很明顯。海澈常常想,我肯定是用柳木條子摔打出來的某一個泥點子變成的,要不為啥長成了這樣?可是一個人長成了啥樣,實在不是自己能夠拿主意的。

        這難題從前海澈是不知道的。小的時候畢竟天真爛漫,根本不知道長相對一個人的重要。等到說婆家嫁人的年紀,這問題就很直接地擺到了眼前,并且步步緊逼,將海澈困擾了好幾年,一直到了今天。現(xiàn)在好了,她海澈終于有人要了。海澈靠著老杏樹,抬頭望天空,望著一寸寸黑下來的村莊,心里說我終于要嫁人了。

        海澈的這門親事本來是根本不會成的。

        上莊里把兩個女子嫁給張家川的馬文富老漢給兒子娶媳婦,遠在張家川的兩個女兒都來了,她們的女婿也來了。挑擔(dān)兩個活脫脫像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一樣,來了不像個當(dāng)親戚的,穿一身舊衣裳,褲腳上滿是土。一人肩上壓一副扁擔(dān),掛著一對大桶子,吭哧吭哧從溝底往上給丈人家擔(dān)水呢。丈人家娶媳婦是大喜事,宴席辦得大,用水量也是驚人的,這兩人三五天中就不間斷地給人家供應(yīng)水。扇子灣水溝的深大艱險是附近出了名的,從溝里把兩桶子水擔(dān)到上莊的馬文富家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村莊里的人都被馬文富的兩個女婿震撼住了。誰見過這樣實誠而潑辣的擔(dān)水場面?大家驚詫之余禁不住互相詢問:這哪兒的女婿呀,這么能頂事?張家川的!啊,正是那張家川來的?一對瓜女婿!哈哈!嘻嘻。

        人們都趁著擔(dān)水的機會仔細查看馬文富的一對瓜女婿。這兩人真是不太精明。甚至有些傻里傻氣,老實過頭了。人們就感嘆說馬文富把兩個女子塞了牛屁眼,咋能嫁給這樣的女婿,那可是要一塊過光陰呢,而且是一輩子,女婿腦瓜子不夠用,女子自然要跟著受窮吃苦。大家感嘆一陣,再次印證了一個傳聞,張家川的女婿沒一個像樣兒的,像樣兒的人家也不會跋山涉水跑到這深山溝里來問媳婦。最后達成的一個共識是歪瓜配裂棗,馬文富的兩個女子都頭腦有點問題,自然只能嫁給這樣的女婿了。

        大家這樣議論的時候,海澈也在擔(dān)水的人群里。但是海澈還不知道自己也將要嫁給張家川了。海澈個子小,但是心眼兒絕對聰明,所以她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嫁到張家川去。

        冬天是扇子灣人最清閑的時候,也是大家嫁女兒娶媳婦最集中的時候。莊里又有三個女子嫁出去了。最小的才十八,比海澈整整小了七歲。嫂子去吃宴席,回來坐在炕沿邊掰著指頭算那個女子的年齡,完了又用海澈的年齡減去那個女子的年齡,便得出了七這個可怕的數(shù)目。嫂子沒念過一天書,但是這些簡單的加減掰著指頭還是能算得出來的。海澈坐在炕里,看著嫂子粗而短的胖指頭,心里怪怪的,一種很復(fù)雜的情緒在心頭撕扯。那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女子其實面上長得很一般,和海澈差不多,好像還有些抵不上海澈呢,可是人家個頭高,能比海澈高大半個頭呢,所以人家才十八就有人愿意娶呢。而海澈的屬相都滿兩輪了。

        有時候海澈真不敢去想自己的年齡。越是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可別人就越是要在海澈面前提這事,而且拉出去和這個女子作對比,和那個作對比。好像女娃娃的價值只有在不斷地對比中才能體現(xiàn)。

        扇子灣沒有專業(yè)的媒婆。拉纖說媒的事都是臨時找一個女人或者老漢去充當(dāng)。有一天,海澈家也來了一個說媒的。終于來了一個!是下莊古爾拜的女人。這女人近兩年將娘家的兩個女子拉扯到了扇子灣,做成一個媒,謝媒錢是一千元。她嘗到了甜頭,便跑來給海澈當(dāng)媒,說對方是她娘家莊子的人,男人老實本分,絕對是好好過日子的料。年齡是大了點,可是男人嘛,大點有啥,大了才知道疼媳婦呢。嫂子聽著不對,好像對方有些心虛的樣子,就問究竟有多大。古爾拜女人說也不算太大,滿三十一,家里兩個娃,都是女子,你知道女子娃好抓養(yǎng),也不敢作難后媽,咱海澈去了過不上幾年那對女兒就能伺候海澈了。

        說了半天,對方是個二婚,年齡大不說,還有兩個娃呢。嫂子的嘴都氣歪了。海澈也有些傷心。

        這唯一一次的說親,給了海澈一個致命的打擊,她更加深刻地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原來在別人眼里她只配嫁個二婚,而且年紀一大把了!而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這次說媒的經(jīng)歷給海澈心頭留下的陰影很長日子都無法消散,她甚至為此連性格都發(fā)生了改變,變得郁郁不樂,心事重重的。

        海澈不痛快,嫂子更不痛快,更要命的是嫂子反過來把這種不痛快加到了海澈身上,動不動就罵海澈說你一個女兒家,整天掉一張苦拉拉的臉,給誰看呢,是嫂子虐待你了嗎?

        海澈不敢還嘴,忍氣吞聲地打發(fā)日子。

        海澈發(fā)現(xiàn)女孩子家長到十八九歲,就像一朵花,鮮嫩得枝葉上都滾動著露珠,要是過了二十歲,再往前走,便一天天蔫了下來,像老過頭的草,不鮮嫩也就罷了,還顯出枯黃的顏色來,面相也迅速地變老了,甚至給人一種錯覺,她比三十歲的媳婦子還要老!

        海澈漫長的女兒生涯里,其實是有過一次愛情的。她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真正的愛情。冬天溝里的泉水結(jié)了冰,泉口很深,需要給水瓢裝一個很長的木把才能舀上水。扇子灣人家家戶戶一到冬天就給水瓢裝木把,海澈家也不例外。一次海澈正舀水,跛子的兒子下來了。跛子那一門和海澈家這一門有舊仇,很多年都不來往,話也不怎么說。海澈悶著頭舀水,跛子的兒子一看桶子里忘了帶水瓢,就看著海澈,想開口借一下海澈的水瓢,可是有點不好意思,就傻笑著看海澈。海澈不言語,舀滿了自己的桶子,接著給對方舀,等舀滿了四個桶子,海澈跪在冰上的褲子凍得粘住了,往起來一站,撕扯得嘶啦啦響。跛子的兒子看了,不由得有些過意不去,就幫著海澈把兩桶水從冰掌子上提下去,一直放到平坦干燥的地方。海澈擔(dān)水最愁的就是那個冰掌子,她腿短,要把一桶水從高高的冰面上挪下來,總是比別人困難一些。沒想到這次的難題叫跛子的兒子毫不費力就給解決了。海澈望著跛子的兒子笑了笑,算是感激。跛子的兒子也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第二天去擔(dān)水,兩個人又碰上了。海澈照舊舀滿自己的桶,又舀滿了另外那一對。海澈的兩桶水照舊是跛子的兒子給提到了平處。兩個人互相有了好感。再擔(dān)水時一路慢慢走,一路說說話。

        這樣的交往持續(xù)了好幾年。直到去年冬天跛子的兒子定下了親事。對象是另一個莊里的女子,年齡比跛子的兒子大了兩歲。眼看就要娶親了,忽然有一天擔(dān)水的時候,跛子的兒子從懷里掏出一塊手絹塞給海澈,紅著臉說留個紀念。海澈把那方印著幾竿竹子的手帕甩到了對方臉上。海澈心里的委屈像桶子里的水,在噗嘩噗嘩地濺呢。海澈心里說一搭耍了幾年朋友,我在你心里就只值個手絹嗎?

        跛子的兒子娶了媳婦后,遇上海澈還想搭訕,海澈扭頭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海澈覺得人家背叛了自己??墒?,兩個人壓根就沒有什么約定啊。

        馬文富的兩個張家川女婿悶著頭給丈人家擔(dān)水的同時,后面還跟了一個人。這個人穿一件灰棉衣,頭戴一頂大暖帽,他不擔(dān)水,混在擔(dān)水的人群里偷偷看扇子灣的女子。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這個小伙子也是張家川來的,跟上同鄉(xiāng)也到西海固問媳婦來了。他趁著兩個同鄉(xiāng)擔(dān)水的機會,把扇子灣的適齡女子全都看了一遍。扇子灣的女娃都很勤快,從十來歲便學(xué)會了干苦活,擔(dān)水自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小伙子看上了好幾個女子,自然,完全沒留意到海澈。

        海澈沒壓根沒妄想人家能看上自己。再說海澈也沒有想過自己要嫁到張家川去。海澈一天里要擔(dān)兩三趟水,就和那小伙子撞上兩三遍。小伙子的目光在一個個女子娃身上流連,就是沒有注意到海澈,即便用余光掃一掃,也是沒有的。

        馬文富把兒媳婦娶進門,大事完成后,便卸下了心上的一塊重擔(dān),這才帶著那個小伙子滿莊子轉(zhuǎn)悠開了,先是按照小伙子提前踩好的點,去對方家里問,結(jié)果出奇一致,沒有一家人答應(yīng)這門親事,大家甚至都不看這小伙子長得什么樣,一聽是張家川的,便把頭搖得像大風(fēng)里的谷子穗一樣。問過幾家人,小伙子的自信沒有了,心虛了,再不能挑揀了,就挨家挨戶往下問,只要是有適齡未嫁女兒的人家,一個不落地問。

        偏偏落掉了海澈家。是馬文富的主意,馬文富知道不用問,這小伙兒個子高挑,是不會看上海澈的,所以就不用白跑路了。五六天過去了,馬文富把扇子灣的人家?guī)缀跖鼙榱?,也跑出了一肚皮悶氣,就算沒人愿意把女子嫁給張家川也就罷了,可大家表現(xiàn)出來的那個神態(tài)和語氣,好像嫁給張家川就是把女子塞進了狼嘴,有這么可怕嗎?這不是等于在間接地嘲笑他馬文富嗎?說他眼睜睜把兩個女子推進了火坑!

        馬文富再也不愿意帶著小伙子亂跑了,腿跑斷了,嘴皮磨破了,換來一肚皮悶氣,馬文富給小伙子說你的媳婦不在我們扇子灣,你也看到了,我是真的盡了力!你還是托人到外莊子去問吧。

        馬文富說著要給王萬里打電話。王萬里是十里外什字街上的一個人,這幾年專門給張家川人介紹西海固的女子,說成一個男方給他三千或者五千元的謝媒錢。小伙子擋住了,說我忽然不想今年結(jié)婚了,明年再說吧。馬文富說你怕啥,你是怕王萬里收費高?確實高,那人的心確實夠黑!但是由他出面,保證能給你找個媳婦。小伙子還是搖頭。事情就這么耽擱下來了。

        有一天海澈去上莊馬文富家買蜂蜜。現(xiàn)在全莊子也只有馬文富家養(yǎng)著幾窩土蜂,他將蜂蜜鏟下來,存一些生蜜在瓦罐里,誰家老人娃娃實在咳嗽得不行,就來買一點,化成水喝上壓咳嗽很有效。嫂子最近上火,從嘴里爛到了嘴外,實在挨不住了,就喊海澈給她買一點生蜜去。海澈穿上新買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拐進了馬文富的家門。天氣冷,海澈的臉蛋凍得紅彤彤的。海澈迎面撞上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認真地看著海澈。

        第二天,馬文富來找海澈大,要給張家川人說親。海澈大一口就回絕了。海澈大說那里山大溝深,條件比咱們這里還枯焦,我的海澈不缺胳膊不少腿,憑啥要嫁到那種地方去呢?馬文富說你打聽去,咱方圓有百十來號女子嫁到了那里。要是火坑的話,難道那么多人都愿意把女子往火坑里搡?海澈大說那都是王萬里造的孽,他就是個人販子,當(dāng)一個媒他拿三千多,他跟人販子倒賣人口有啥區(qū)別?馬文富說你不給就算了,說話咋這么難聽呢?

        馬文富氣哼哼走了。

        海澈忽然站出來,說我想去張家川。把她大嚇了一跳。海澈說張家川男人也有好的,個子高大,模樣周正,腦瓜子聰明,我親眼見過了。老漢還半天轉(zhuǎn)不過彎兒,呆呆站著。

        嫂子在門外朝海澈擺手,叫海澈過去。海澈出去,嫂子一把抓住海澈的手,叫一聲妹子,眼淚往下流。海澈不明白嫂子這又想耍個啥心眼。這些年她們姑嫂的關(guān)系很緊張,尤其當(dāng)海澈過了二十歲還嫁不出去,她們之間簡直就像仇人,雖然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家里轉(zhuǎn)騰,但有時候好幾天都互相不招嘴。有一回嫂子和碎哥吵嘴,吵著吵著嫂子哭起來,罵出了“你妹子二十多沒人要,要當(dāng)一輩子毛頭寡婦嗎?”這樣的惡毒話,嫂子的聲音還那么大,好像要成心叫全家人都聽見。那夜海澈用被子捂住頭美美哭了一場。

        現(xiàn)在海澈看到嫂子動情地流著淚,緊緊攥著她的手,說我苦命的妹子哇,真主造化人哩,咋就把我們姊妹造成了苦命人?接著嫂子給海澈出主意,嫁到張家川去!那個小伙子嫂子也見了,確實不錯,就是有三個海澈去配他,估計都困難?,F(xiàn)在機會來了,就得抓住。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

        海澈望著嫂子的臉,忽然想自己這次要是不嫁出去,只怕首先過不了嫂子這一關(guān)。往后的日子更不好打發(fā)了。

        嫂子說我給你聯(lián)系去,咱大不開竅,罵跑了媒人,我給你聯(lián)系去,事情保準能成。

        事情果然就成了。那小伙子也到海澈家來了。站在房地下,果然是個好小伙兒,長相和身材都沒得說,海澈大一眼就看上了,倒是在心里擔(dān)心人家嫌棄他女兒呢。

        親事很快就定了下來。這幾年從張家川來這里娶親的都這樣,前腳剛定親,后腳跟著定下日子領(lǐng)娶,很明顯怕夜長夢多,中途有人變卦。

        這一過程短得讓海澈覺得恍惚,就像在做夢,短短數(shù)日就買好了穿戴,明天便是正式出門的日子。

        現(xiàn)在海澈才感覺到有點緊張,真的要嫁人了?自從十六七歲上就暗暗地盼著這一天,盼著有一個男人來把自己娶走,這樣的期盼整整持續(xù)了七八年?,F(xiàn)在終于要變成現(xiàn)實了,可是,海澈覺得自己為等這一天已經(jīng)把最初的那腔熱情給耗盡了,心情再也不像十七八歲時候那樣純粹了。

        暮色下的扇子灣顯得灰突突的,破敗、陳舊,像個過于衰老的女人。

        大又和嫂子在吵架,還是圍繞著海澈的嫁妝進行。大堅持不懈地要求給海澈退幾千元,叫她嫁過去了買家具,嫂子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讓步。海澈聽見他們的聲音激烈而空洞,在暮色降臨的傍晚,好像兩個肚子里生了蛔蟲的人在爭著磨牙,嚯嚯嚯,嚯嚯嚯。海澈忽然不愿意進去勸解了,任由他們吵去吧,最終的結(jié)果肯定是嫂子勝利。大就像一只又老又瘦卻不愿意安分的老羊,扯著脖子吃力地爭論,也僅僅是爭論爭論罷了,這個家里真正的掌柜只有嫂子。

        海澈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偏房,雪粒子干燥清爽,撲簌簌落著,灌進領(lǐng)子里,不冷,肌膚卻有點疼。

        不知道什么時候,嫂子咣哨一聲推開門,將一個肚子圓圓的瓦罐和一把水壺放在地上,氣哼哼說,換水去,明兒就嫁人呢,你得洗個離娘水。

        嫂子還在為吵嘴的事情傷心,走到門口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了,一把扳住門,沒有摔倒,但是嚇了一跳,忽然哭起來,對著炕上的海澈說,你們老的小的都說我不好,這冰天雪地的,啥事還不是我在操心!就這一罐子水,還不是我熱好了給你提來!

        罵完噔噔噔跑走了,廚房里還有活等著她呢。

        海澈看見一股熱氣從水罐里騰起,白茫茫的,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個彎兒,就像在虛空中畫出了一朵好看的花朵,然后向著上空慢慢地飄升。

        扇子灣有個習(xí)俗,女兒出嫁的前夜要在娘家換個水,名叫離娘水。換了這個水,便意味著從此徹底告別女兒時代,告別娘家,再也不是這個家里的一口人了。所以這離娘水是女兒家人生路上的一個分水嶺。

        據(jù)說這離娘水要由親娘一手給熱來。

        水罐上方水汽形成的花朵漸漸變得稀薄了,一點一點地消散了,說明罐子里的水越來越?jīng)隽恕?/p>

        海澈溜下炕,頂上門,把罐子掛在門背后的水鉤子上,然后一件一件脫衣裳。

        門外傳來啪啪的拍門聲,海澈知道那不是風(fēng),而是小明。

        據(jù)說離娘水都是由親娘給灌好了,親自送到女兒手上的。

        海澈洗完小凈,裸身站在水盆里,拔開水罐底部的一個小木塞子后,一股水歡快地涌出來,在她年輕結(jié)實的肌膚上噼噼啪啪拍打著,濺起一朵朵亮燦燦的水花。

        海澈閉上眼,這些水花兒直接落到心里來了,一朵一朵,同樣也是亮燦燦的。水滴順著海澈的臉頰往下流,流進嘴里來了,海澈的舌尖嘗到了一些,味道咸咸的,澀澀的。

        中部

        時間2004年至2012年。地點扇子灣。人物圓女。

        2004年的時候我還在師范學(xué)校念書。放寒假了,我從固原城里乘班車來到馬蓮鄉(xiāng),然后步行十里山路,趕回扇子灣。經(jīng)過馬回元家門口的時候,遇上一個女孩子在前頭走,邊走邊甩著提在手里的一條紅紗巾。我一看背影,這不是馬天禮的二女兒嗎?名字叫個碎女。我喊碎女、碎女!

        她回過頭來,果然是碎女,只是半年時間沒見,她明顯長高了一截子。青春期的女孩就是這樣,只要隔段日子不見,便給人猛然躥高了不少的大變化,叫人覺得詫異。

        碎女臉蛋紅嘟嘟的,可能叫傍晚的冷風(fēng)給吹了。她連條頭巾都沒搭,就那么光著頭在冷風(fēng)里匆匆趕路。

        你回來啦?

        回來了。

        放學(xué)了吧?

        放了。

        因為她回家的路恰好經(jīng)過我家大門,所以現(xiàn)在我們是同路。

        這么晚了,你干啥去了?

        尋著借了條紗巾。她說著,甩了甩手里的紗巾,生怕我看不見似的。

        哦,借紗巾做啥?這都要黑了。

        給我家圓女借的。她口氣淡淡的,似乎不大愿意說的樣子。

        我有點好奇,但是也就忍住了。

        馬天禮這二女兒和我年紀相差太懸殊,我屬狗,今年二十四歲了。而她也就十四五歲吧,頭發(fā)黃不啦嘰的,不是城市里那些女孩刻意染過而顯得洋氣的黃,而是一種土生土長的黃,同時發(fā)質(zhì)太柔軟,不像人的頭發(fā),而像是貓身上的細黃毛,軟塌塌的,一點也不好看,相反趴在頭上,顯得一顆原本瘦小的腦袋越發(fā)的干瘦了。

        她腳步細碎而急促,看樣子心里很焦急,想快一點趕回家里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個女子今晚怎么有點不對勁,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話是很多的,見了熟人嘰嘰呱呱說起來沒完。今兒就算天要黑了,可天黑了趕回去也就是個睡覺,還有什么要緊事著急要辦呢?

        她越走越快,路過我家門的時候竟然連招呼都沒有給我打,就匆匆跑遠了。

        我望著那融入到夜色深處的小背影越走越遠,直到不見了我才推開了家門。

        家里晚飯已經(jīng)吃過了,妹子正在刷洗鍋灶。

        母親問我吃了嗎,要不給我再做點。

        我肚子很餓,為了省下幾塊錢,我自然不會去下館子,只在上車前在車站旁的小攤上買了個大燒餅充了一下饑,后面趕了一程路,這會兒早就前心貼著后背了。

        母親喊妹子再和點面,給我湊合一頓飯來。

        妹子聽到我回來自然很高興,可是叫她再加班做飯,頓時一肚子不高興,嘟嘟噥噥罵什么呢。

        母親裝作沒聽見,還是叫她做,就算在燈光地里也要做一碗熱飯來。

        我走了遠路,又背著整整一書包的書,早就累垮了,拖了鞋鉆進熱被窩,再也不愿意出來了。

        母親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面端來,沒耐心了,只好親自穿鞋下去看究竟。

        又過了一會兒,一碗飯冒著熱氣端來了。

        兩個妹子跟著進來了,關(guān)上門全部上炕,天氣實在太冷了,站在地下都覺得身上在潑涼水呢。

        母親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刨飯,搖搖頭,說我把你們幾個慣得沒樣子了,叫給你姐做一碗飯,喊了半天,要不是我下去看,你們不知道要磨蹭到啥時節(jié)去??纯丛蹅兦f里的那些女子,和你們一般大的、比你們還小的,早都有了婆家,給人家當(dāng)了媳婦子!你們就這么混著吧,唉,我看念書把你們都給害了,一個個變成了好吃懶做的二流子。

        小妹子不說話,只是嘿嘿笑。大妹子脾氣倔得像毛驢,一點不服管教,反唇相譏說我們是人,又不是牲口,憑啥這么糟蹋人!年紀小小的,誰要當(dāng)媳婦,哪個驢日的敢來娶我?!

        我們都笑了。

        母親笑罷神色一緊,說你不要這么嘴硬,你們還不是依仗著你老子端了公家半碗飯,要不哪有你們念書的份兒,一個個這會兒早都有婆家了。

        我大妹子徹底惱了,鼻子哼哼了一聲,一想,母親說的卻全是事實,只能把一肚皮臭脾氣強壓下去。

        母親談興很濃,揪住這個話題不放,說馬天禮家圓女才多大,十七,還是虛歲兒呢,明早就要出嫁了。

        我喝下最后一口湯,心里說我媽怎么越來越嘮叨了,我們姊妹幾個常年在外頭念書,一年中也就寒暑假回來大家聚一聚,她老人家偏偏抓住這個節(jié)骨眼兒要對著我們大補惡補家教課,讓人煩不勝煩。

        唉,馬天禮兩口子也真是太心急了,女子才多大,就急著給人,婆家還那么遠,這叫人家領(lǐng)了去,山高水長的,婆家當(dāng)人了日子還好過,要是不當(dāng)個人,圓女就真的遭罪了。

        我們都不理睬母親,母親可能有點寂寞,忽然幽幽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

        我咽下最后一口飯湯,問誰要嫁人了?嫁哪兒去?

        我媽一看她說了半天,原來我壓根就沒聽進去,頓時有點氣哼哼的,說還能有誰,馬天禮的圓女啊,嫁給張家川人!

        哇——一口湯本來已經(jīng)咽進嗓子去了,我一驚訝,它們就夸張地躥出來,噗哧,噴在碗里。

        我拉住母親的手,快說說,馬天禮的圓女真要嫁人了?她才多大!

        母親見終于來了個熱心聽眾,興頭來了,高高興興給我們講。這馬天禮的女人本來和她同一年嫁進扇子灣,同一年懷上娃娃。我媽生下我,她生了個男娃,可惜夭折了。后來我媽二胎生了我大妹子,那女人又生了個兒子娃,不幸的是剛生下來就沒氣兒。我媽第三胎生的是我小妹,這時候馬天禮女人的第三胎也出世了,就是這個圓女。

        這么說來,圓女和我家老三同歲,算上虛歲才十七。

        這么說她比我整整小著七歲。而我還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和她同歲的我二妹子也正在縣城里念初中。

        算清了這個年齡差距我們姊妹幾個都有點蒙,說實話,在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們當(dāng)中,我算不上年紀最大,還有些補習(xí)好幾年才考上師范的,眼角都能捕捉到細碎的皺紋了??墒呛瓦@個圓女比起來,我就是長了多年的老植物了。

        連大妹子都比她大出整整三歲。

        正像我媽說的,我們姊妹之所以沒有早嫁,到現(xiàn)在還頭上頂著小辮子在女子娃堆里混日子,完全歸功與我們有一個在文化站工作的老子。

        我們的父親當(dāng)年高二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回家務(wù)了農(nóng)。那時候鄉(xiāng)村里念書人稀缺,時間不長他就被鄉(xiāng)政府聘去當(dāng)了秘書。一直混到了今天,雖然沒有混上個一官半職,但是一直拿著工資,也算是個干部。我們是干部的女兒,這讓我們在扇子灣眾多女孩兒當(dāng)中有些特別的地方,就是我們從小就念書,不但念完了小學(xué),還接著上了初中、高中,而我今天二十四歲大齡了還在上師范。

        二十四歲的我回過頭去聽一個十七歲女孩就要嫁人的事實,心里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或者是干脆沒有感覺,心里干巴巴的。我現(xiàn)在最愁的是今年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了找工作是一件難以繞開的大事。現(xiàn)在我們學(xué)校里已經(jīng)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流傳一個消息,我們這些中等師范生國家再也不包分配了,而是自主擇業(yè)。自主擇業(yè),在我們西海固就等于自動失業(yè),為啥,因為這里的產(chǎn)業(yè)就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除了回到老家種地,我還到哪兒去找工作?而回老家種地,這得背負多重的擔(dān)子,只怕會將我壓得趴在地上再也翻不了身。念了一圈兒書,熬了十多年,難道又回到原地,那么還不如當(dāng)初不念書來得痛快。

        所以我現(xiàn)在的心情很郁悶。

        所以當(dāng)我聽說十七歲的圓女就要嫁人,我的心里沒有什么感觸,甚至連起碼的同情都沒有,我甚至有點羨慕她,早結(jié)婚也好,早生子,早早地把人生中該走的套路都給它走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母親見我們的反應(yīng)都悶悶的,以為她的教誨引起了我們的深思,乘機大加教訓(xùn),說女子娃不管長到多大,在娘家父母面前就永遠瓜兮兮的,根本不懂事,只有等到了別人家里,被人家指撥、調(diào)教再加上教訓(xùn),經(jīng)過一番風(fēng)里雨里水里火里的磨練,才能真正變成個大人。

        母親還想嘮叨什么,大妹子冷笑一聲,惡狠狠罵道:不要臉,都不要臉,她才多大,她父母就急著賣錢花,是窮瘋了吧!

        別看這話難聽,其實一語中的。

        我們都沉默了。

        過一會兒,我媽沉不住氣,說對著哩,彩禮錢馬天禮一口氣要了四萬,還言明啥嫁妝都不陪。沒想到張家川人一口就答應(yīng)了。

        四萬?我覺得詫異。四萬元,真是貴得嚇人。張家川人腦子沒進水吧?發(fā)潮了?一個女子能這么貴?又不是買賣牲口呢?

        都是這個價,嫁給張家川的今年冬天都上四萬了。給媒人的謝禮是五千。

        人販子,不要臉。大妹子又冒出一句。

        什字鄉(xiāng)的王萬里就靠給張家川人說媒發(fā)了,見過的人都說那王家現(xiàn)在富得翻面了,連土地都看不上種了,專門靠給張家川人當(dāng)媒人掙錢呢。母親說,她的口氣憤憤的,帶著點羨慕,含著些不屑,又好像還有點對這個變化過于迅疾的社會現(xiàn)狀的難以適應(yīng)和看不明白而產(chǎn)生的悵惘。

        話題就轉(zhuǎn)移到說媒這個鄉(xiāng)村現(xiàn)象上去了。

        母親不禁有點惋惜,說現(xiàn)在的媒人哪里還像個媒人呢,簡直連臉都不要了,正應(yīng)了那句話:“媒婆婆,嘴巴吃個油坨坨?!痹鐣r候,媒人做成一個媒,至多給點謝媒的禮行,一雙鞋,一雙襪子,或者一條綢子被面。那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很豐厚的報酬呢。

        要是倒著再往前些年追溯,那謝儀就更少了,一雙手縫的襪子,或者干脆什么都沒有,對著媒人說一個色倆目,就算是把謝給道了。

        按照阿訇講的,做媒拉纖是好事,是積德行善的事情,還說一個人要是能說成七樁和和美美的姻緣,歸真后就能進天堂??梢娒饺诉@個行當(dāng)?shù)谋疽獯_實是好的,是為男女雙方說合讓其成雙成對成就美好姻緣的,自然是不能圖謀財物等利益的。可是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變了味兒,公然將它當(dāng)做一個賺錢的職業(yè)做了起來。

        大妹子忽然冒出一句來: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不要臉了,臉都裝在褲襠里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小妹子已經(jīng)睡著了,在呼呼地打呼嚕,她睡覺有個不好的毛病,喜歡把被子蒙在頭上,似乎腦袋在夜里是怕冷的,需要保暖。大妹子嫌鼾聲吵,一把扯下被子,罵道:在學(xué)校里還沒把人吵夠,回來也不叫人消停。

        我這兩個妹子在同一個學(xué)校念書,為了省下一份住宿費,小妹借住在大妹的宿舍里,兩個人擠一張床。因為朝夕相處,弄得大妹子沒有私人空間,所以她很煩這個在別的事情上沒有一點頭腦只知道埋頭念書的小妹子。

        由于從小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xí)慣,我們一睡下就把燈泡拉滅了。

        眼前一團漆黑。

        冬天的夜晚要是沒有星星和月亮,就給人又黑又冷的感覺。

        我瞅著窗口的玻璃,心里沒有睡意,總覺得有個地方記掛著什么事情,念念難忘??墒钦f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所以心里懸懸的。

        母親也醒著。

        我們不說話,聽夜風(fēng)一個勁兒掀動后墻上的那個小窗戶。那里有一個小洞,曾經(jīng)留出來給貓夜行的,自打那只老黃貓死后,母親便再沒有養(yǎng)過貓,那個洞口用一團塑料塞著,風(fēng)刮起來,塑料在風(fēng)里唰啦啦作響,無休無止,一夜響到天明。

        你知道圓女的女婿有多大嗎?

        母親忽然問我。

        這倒是個問題。然而我一開始就忽視了,竟然沒記起這個問題來。

        據(jù)說這幾年嫁給張家川的,女婿都不年輕,基本上都是在本地找不上媳婦這才不遠千里跑到我們這地方來的。

        二十八。母親緩緩說。

        那一刻,我覺得母親那么可憎。她說話慢騰騰的語氣,和這句話本身都是那么讓人心生厭惡。

        老了,看上去老眉扎眼的,還是個老實疙瘩,前些日子來了,恰巧碰上馬天禮家蓋驢圈,那老實杠子就給丈人家擔(dān)水,一天到晚不停地擔(dān),有幾個女人粗粗地算了一下,他一天擔(dān)了十五六趟水,可能肩膀早就壓爛了。你說不是個老實杠子還能是個啥?

        我覺得母親本身就像這無盡的黑暗一樣,濃稠,陰冷,無聲,無味,但是她整個人在不停地膨脹,將整個房內(nèi)的空間都給填滿了,而這種膨脹還在繼續(xù)。

        這么說來圓女比她男人小了十一歲。

        十一歲是個什么概念?就是說當(dāng)年這個男人已經(jīng)十一歲了,能趕著羊上山放牧,能滿口臟話地罵人了,能捉著小雞雞對著天空撒尿了,而圓女才從馬天禮女人的肚子里爬出來……

        母親見我始終悶悶的,自己也覺得再說下去沒什么意思,便也呼呼地睡著了。

        我睡不著,拉亮燈趴在被窩里看一本小說。

        看著看著眼前的文字就活動起來,黑壓壓排著隊,向我亂繞,叫人心神不寧。猶豫一陣,干脆合上書拉了燈睡覺。合上眼,眼前還是亂麻麻的,最重要的是心里亂,腦子里老是出現(xiàn)一張面孔,面餅一樣的臉型,嘴巴十分大,鼻子下塌著,眼睛很平凡,額頭低矮,頭發(fā)濃密而黑得出奇,見了人老早就笑,一咧嘴露出一嘴白牙,笑得涎水沿著下巴流。這就是圓女。馬天禮的女兒,今年才十七歲,明天就要嫁人了。嫁給一個比她大了十一歲的老男人。

        明天,圓女就要跟著那個男人走了,離開我們扇子灣,去那個叫張家川的地方生活,今夜是她作為女子娃的最后一夜,她心頭是什么滋味呢?對新的婚姻生活懷著一點憧憬一點期待吧?還有淡淡的感傷吧,還有……是不是有一點恐懼呢?從明天夜晚開始,就要睡在別人家的炕上了,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枕頭挨著枕頭,還要蓋同一床被子……我遏制住自己的想象力,不叫它心猿意馬地亂跑。可是,我眼前還是不斷地閃現(xiàn)過一個接一個的畫面,圓女和一個大她十一歲的身軀摟抱在一起……圓女她真的就不害怕嗎?

        算起來我有半年沒見圓女了。還是在暑假里,我們?nèi)ド缴细苫睿錾线^她。這女子總給人一種傻乎乎的感覺,說話的時候說不利索,好像鼻音太重了一點,影響到發(fā)音了,所以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暈染開來的輪廓,給人感覺她不是在好好地說話,而是嘟嘟噥噥地抱怨著什么,不好好聽的話,一般人還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但是圓女對人很熱情,見了我們老遠打招呼,笑瞇瞇的圓臉上總是掛著樂呵呵的傻笑。

        圓女念過書嗎?我沒一點印象。因為年齡的差距,當(dāng)我離開小學(xué)校去更遠的地方住校念書的時候,就再也不了解村小的情況了,想來應(yīng)該是念過幾天的吧,和我們那時候一樣,幾個聘任老師日鬼著教,娃娃們?nèi)展碇鴮W(xué),把小學(xué)三年級對付出去,便回家務(wù)農(nóng)了。尤其前十幾年,我們這里人是十分地不重視教育,因為念書就是白白糟蹋饃饃疙瘩。話說回來,也不能全怪大伙兒目光短淺,如果上學(xué)也是一種投資的話,這種投資期限長,資金高,返利遲,我們這些在窮山溝里靠著幾畝薄田混肚子的農(nóng)人,哪里看得到出頭之日呢?簡直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修遠到什么程度呢,將我們上下求索的勇氣都給斬斷了,大家看著那無盡的黑窟窿,自然沒有本事拿出錢來去往里面填啊。

        情況的好轉(zhuǎn)在這幾年,這幾年上面開始抓基礎(chǔ)教育,所有適齡孩子不分男女一律進學(xué)校,加上一些人跑出去打工,嘗到了沒文化的苦,回來坐在一起常說這個事,大家的觀念才跟著有了轉(zhuǎn)變。

        基礎(chǔ)教育在扇子灣娃娃身上在某一些年的時間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斷層。上溯到什么時候,難以確定,我爺爺奶奶還是更早的時候,說不準了。反正從前我們莊子里都是文盲。下限就是我們這一茬人,七零后、八零后早期。圓女應(yīng)該屬于八零后中期。這一茬的山村女娃基本上都沒有念過書,或者只象征性地念過幾天。

        圓女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她的官名叫什么呢?馬圓女,還是另外一個別的?照我們這里常見的現(xiàn)象,肯定是小名前面加個姓氏,便是官名了。沒有人費盡心血給娃娃起大名,像不重視教育一樣地不重視起官名這件大事。就像我吧,真不知道我父親為何要給我起這么個名字,小時候我學(xué)識淺,在同學(xué)當(dāng)中還挺為這個含著花草但也不像馬小花馬小蘭李玉花李牡丹之類一樣俗氣的名字自豪呢,可是我后來讀了《水滸》,想法就改變了。真是厭惡起這個名字來,像厭惡潘金蓮一樣地厭惡自己的名字。某一次我考上師范后趁著去鄉(xiāng)政府蓋章的時候,曾經(jīng)向管理戶籍的警察提出把我的名字改一改,新名字都想好了,馬一。這個名字很簡單,有點像男孩子不說,還含著大智若愚的意思,你想啊,就一個字,簡簡單單的“一”,簡單到極致,要勝過多少煞費苦心的繁瑣呢。當(dāng)然,我的企圖最后沒能變成現(xiàn)實,因為戶籍警不給我改,說需要所在的行政村開介紹信,蓋章。我一聽這么麻煩,這來回一趟要二十多里路呢,而山路難行,我只能徒步行走,所以我便放棄了改名字的偉大設(shè)想。

        冬天的扇子灣其實很冷,尤其到了后半夜,爐子里的火完全處于封閉而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屋內(nèi)溫度下降到最低,炕倒是很熱,這挨著炕的一半身子就熱烘烘的,燙得受不了,而蓋著被子的另一半凍透了,涼颼颼的。尤其到了凌晨,星星回落,曙光升騰起來的時候,寒氣似乎達到了頂峰。

        母親起來捅開爐火,想洗一個小凈做晨禮。但是太冷了,等她蹲在地上洗完了,牙瓜子打著哆嗦爬上炕,穿上禮拜的干凈衣裳,戴上蓋頭,就在往一起系蓋頭扣子的時候,她忽然說馬天禮家的圓女走了,我聽到哭聲了。

        處于冬眠狀態(tài)的我們姊妹三人通了電一樣,呼啦全醒了,追問啥時候,啥時候走的,哭聲大不大。

        我把被子裹在身上,耳朵伸到窗口去捕捉聲音。

        然而世界一片寂靜,村莊還沒有完全醒來,還處于酣睡之后臨近起床那段朦朧的狀態(tài)里。

        風(fēng)掀得窗外的塑料布嘩啦嘩啦響,其實這響聲就在我們的睡夢里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早走了,這會兒恐怕過了山口了。

        我頹然縮回被窩,身子貼在炕上。

        這時候我們村莊還持續(xù)著一個古老的婚嫁風(fēng)俗,就是女孩兒出嫁的時候,尤其離開娘家門的那一刻,需要哭起來,大放悲聲地哭,悲悲切切地哭,遮遮掩掩地哭,啰哩啰嗦地哭……反正要哭,不能笑,不能板著一張臉一聲不吭。

        我思索過這個風(fēng)俗的含義。

        從什么年代流傳下來的就不說了,村莊里那些老人也都說不清楚,追問得急了,說反正就是老輩兒手里都這么做,后人也就跟著做了,誰有閑心追究這個。

        是啊,我一想極有道理,反正女孩子家嫁人的時候心里沒幾個好受的,就要離開長養(yǎng)自己十幾年的家,家里的父母親人,還有喂熟的狗呢,還有夜里摟在懷里的貓呢,還有那一面睡了十幾年的土炕呢……從前覺得這一切可以忽略,甚至?xí)驗樘^熟悉而覺得厭煩,一旦到了徹底離開的時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早就深深地嵌入生命,早就難以割舍。傷心也就難以避免了,哭一哭就再正常不過了。

        我小時候就看見很多女孩子出嫁,要做新媳婦了,坐在自家炕角,面朝里,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等著娶親隊伍的到來。

        女婿娃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來了,新媳婦就放聲哭起來,哭聲哽哽咽咽,千回百轉(zhuǎn),含著欲說還羞欲說還休的意蘊。

        小時候我自然不懂得出嫁本身包含的社會意義,以及對一個女孩兒來說所意味著的人生意義。

        我們只是羨慕新媳婦兜里裝著的核桃。

        馬天禮兩口子這下偷著笑呢,那圓女實在不咋樣,模樣將湊,腦子還不夠用,能賣那么一疙瘩錢,夠事得很了。母親忽然說。

        大妹子氣哼哼頂嘴說看眼紅了嗎,你不是也有三個女子嗎,趕緊叫人販子往張家川托說,你女子頭沒破眼沒瞎,還一個個念過書,保證比馬天禮的女子價錢高!

        一句話噎得母親半天泛不上話來。

        冬天的扇子灣日子是漫長的。

        首先我們沒什么可資娛樂的東西,唯一的一臺老式小電視,衛(wèi)星鍋沒有信號,用天線,只收兩個臺,中央一臺和寧夏公共頻道。所以沒什么熱鬧電視劇可以收看。那時候手機才剛剛興起,距離我們?nèi)耸忠徊渴謾C的時候還早。我們家還沒有任何可以和外界聯(lián)系的通訊工具。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書。吃過飯,我便找一本書,躲在被窩里一看就是好半天。我小妹子也有閱讀愛好,只有大妹子從不看書,也不知道讀書有什么樂趣。

        所以每天除了做飯、飲牛、擔(dān)水、掃院子之外,大妹子還多著一項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串門子。

        去哪里串,只有奶奶家了。村莊里和我們姊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大都已經(jīng)出閣了,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姐妹這幾個大齡女青年還在大伙兒的視線里不慌不忙地晃蕩。

        忽然有一天大妹子串門子回來臉色很不好看,晚飯也沒吃,氣憤憤的,一副逮著誰就要和誰開戰(zhàn)的架勢。母親見了悄悄說好像讓驢子把腦袋給彈了,不然忽然犯的哪門子驢脾氣。

        直到夜里睡在枕頭上了,大妹子的氣才顯得沒有那么強烈了,人變得有點蔫頭耷腦,忽然就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整個人一副少年老成的悲傷樣子。

        大妹子就是這個臭脾氣,直筒子性格,火氣還旺盛得不行,心里擱不住事兒。經(jīng)常悲春嘆秋的。我們早就習(xí)慣了。同時,我也知道她今天出去閑轉(zhuǎn)悠的時候一定是聽到了什么令她不痛快的話,從她反常的表現(xiàn)上我早就看出來了。

        但是我不追問。因為按照這位小姑奶奶的臭脾氣,你要是追問,反倒會壞事,引起她的反感來,說不定就會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弄得你哭笑不得。等到她把事情在心里撕扯得差不多了,想一吐為快的時候,自然會找上來給你說的。

        果不其然,滅燈后我剛進入夢鄉(xiāng),忽然有人推我,硬是將我從睡夢里揪回到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拉開燈一看,推我的是大妹子。這大半天原來她一直醒著。我一看這情勢,就知道她終于憋不住了,要傾吐內(nèi)心的苦悶了。

        你說,世上的人為啥都這么惡心?

        大妹子忽然問道。

        聲音有點突兀,有點幽怨,帶著一股不能抑制的怨憤。

        我一言不發(fā)。

        這時候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傾聽。

        沉默是最好的傾聽方式。

        我今兒和玲子坐了半天,大妹子開始自動交待:玲子說馬天禮家圓女回門來了。

        玲子我自然知道,我們一起的玩伴,和我同歲,很早就嫁了我們本莊人,已經(jīng)生養(yǎng)了一對兒女。

        玲子性格開朗活潑,和誰都能說到一起去。我這倔驢子一樣的大妹子,竟然也能和她有話說。

        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給我妹子說了什么事兒,惹得她心情這么糟糕。

        圓女的男人比圓女整整大了十一歲。妹子憤憤道。

        我覺得奇怪,這個我們早就聽說了呀,而且已經(jīng)發(fā)過感嘆了,妹子怎么現(xiàn)在又拿出來了。

        圓女回來給她媽說、說,說……妹子忽然結(jié)巴了。

        說啥了?我覺得奇怪,一骨碌翻個身,豎起耳朵靜等下文。

        人總是難以克服獵奇的劣根性,我也正在犯這個毛病。

        圓女說媽呀疼死我了……淌了那么多血,把一個褥子都滲透了……我差點害怕死了……

        妹子的話戛然而止。

        我獵奇的心理剎那間凍結(jié)了。

        一個聲音在耳邊轟轟作響。

        一個聲音在內(nèi)心幽暗處卻響了起來:流血了?圓女嗎?哪兒流出的血?為什么而流血?害怕?疼?因為什么?……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其實很卑鄙。甚至無聊透頂。

        雖然我還沒有結(jié)婚,但是,一對新婚夫婦在屬于他們的夜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這和我很小就喜好閱讀有關(guān)。因為閱讀了大量的書籍,這一過程中難免接觸到有關(guān)性、婚姻生活、男歡女愛等內(nèi)容,對于成年人的性與愛,早就在心里有著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了。

        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還是保持著一個山村未婚女兒的癡呆和“無知”,這無知更多地接近于一種純樸。

        我們姐妹間說笑玩耍,從來不提起與性愛有關(guān)的言辭,在鄉(xiāng)村未婚女兒的心里,這些都是禁忌,母親苦苦教誨了這些年,鄉(xiāng)村多年純樸風(fēng)氣的熏陶,在出嫁之前,我們莊里的女子娃都保持著該有的本真和分寸。

        可是,大妹子今夜忽然提起來了,而且是這樣突然,這樣直接。

        在驚愕的同時,我眼前閃現(xiàn)出這樣一個畫面:在一個布置得簇新的房子里,一面鋪著新被褥的炕上,圓女害羞膽怯地坐著,一個胡子茬黑乎乎的男人進來頂上門,幾把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又來扒圓女的。圓女很快就赤身露體了。男人抱住她,在被窩里翻滾。她的身子會顫抖嗎?她反抗了嗎?她流淚了嗎?她喊疼了嗎……

        我怎么變成了這樣?

        我覺得自己簡直接近于無恥。

        我極力排除腦海里這些想象出來的畫面。

        日他媽!大妹子忽然追罵一句:人為啥要是個女子娃呢?女子娃為啥要嫁人呢?嫁了人為啥要受那樣的欺負呢?真是我日了他媽!

        妹子的口氣郁悶極了。

        但是我啞然失笑了。

        她想不通男女間為啥會有那樣齷齪的事情,可是她剛才在言語問將那件事連著干了好幾遍呢。而且對方不知道是哪一個人的“媽”。

        時間一如既往地過著,我們姐妹整天宅在家里,除了去溝里擔(dān)水,去奶奶家轉(zhuǎn)悠一圈兒,基本上很少去別的地方。每天做飯、洗衣、灑掃衛(wèi)生,其余時間就抱著書本學(xué)習(xí)。很快就把圓女的事情給忘記了。等到一個月后,寒假結(jié)束,我們紛紛返回學(xué)校,投入到各自的學(xué)習(xí)當(dāng)中,更沒有理由惦記圓女那點事了,畢竟這樣的早嫁現(xiàn)象,在山村很常見的,你就是感慨,也感慨不到哪兒去。大家都是司空見慣的表現(xiàn),你一個人沉浸在別人的人生事例里不愿自拔,那成了什么事兒?耽誤的可就是自己的大事了。

        2007年,我?guī)煼懂厴I(yè)后,在什字鄉(xiāng)中學(xué)當(dāng)聘任教師。因為中等師范已經(jīng)在時代的浪潮沖擊下走向淘汰,被更高一層的教育替代,我們這幾屆學(xué)生成為當(dāng)?shù)馗叩冉逃母飳嶒灥氖∑范簧鐣S意棄擲,我們同學(xué)中很多人去南方的城市打工了。而我,和另一些同學(xué)一樣,還抱著一點希望,在學(xué)校里當(dāng)聘任教師,一個月工資二百元,生活費包括取暖費、電費都需要自理。生活的拮據(jù)可想而知。

        忽然有一天,我母親來到了學(xué)校。附近的清真寺里過圣紀,由于規(guī)模十分大,所以連遠在十里外的扇子灣的人也都趕來了。

        我母親帶著七八個女人來到我的宿舍小坐。人群里竟然有圓女。我的視線立時被她牽引了。好幾年沒見,她長高了,也變胖了,穿著一件牛仔褲,屁股繃得緊緊的,上身是一件短夾克,腳蹬一雙人造革皮鞋。這樣的打扮,使得她給人一種時髦的感覺。要不是她頭上扎著一條粉色的頭巾,給人感覺她就是學(xué)校里初三班級的某一位女同學(xué)。一個小男孩跟在她腳后跟上,很是纏人,老是要她抱抱,小家伙很胖,圓嘟嘟的,她可能抱著有點吃力,就不大愿意抱,抱一會兒又放下來,小男孩不依了,她舉起巴掌佯裝著要打了,小男孩哇哇地哭了起來。我拿出抽屜里幾顆糖哄他,小家伙很刁鉆,小手抓住了糖,可還是不愿意聽話,哭哭啼啼纏著他媽。

        母親他們因為要趕坐扇子灣來的蹦蹦車,所以沒敢多逗留就匆匆告辭走了。

        在批改作業(yè)的間隙,我忽然想起今天見到的圓女,覺得有些恍惚,我比她整整大了七歲,她的兒子都已經(jīng)滿地跑了,而我連對象都還沒有著落呢。因為念書耽誤了婚嫁,我現(xiàn)在處在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狀態(tài)中,村莊附近和我年歲一般的男孩基本上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念過書上了大學(xué)的,又看不上我這樣的半吊子文憑。

        母親已經(jīng)十分地為我的終身大事憂愁了。

        我忽然有一點羨慕圓女了。也許她那樣的人生也是不錯的,還是傻乎乎的年歲就已經(jīng)嫁了人,很早就生了孩子,不到三十歲孩子就已經(jīng)拉扯大了,后半輩子就該活得輕松多了。像我們這些念書的,卻把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耗費在學(xué)校里,等到真正結(jié)婚的時候,早就已經(jīng)是大齡青年了,感覺青春已經(jīng)揮霍殆盡,只剩下疲倦和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已經(jīng)厭煩了這樣枯燥的生活。

        2012年,我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冬天,我?guī)е⒆踊厣茸訛?,在母親的熱炕上坐著。一個落了點薄雪的午后,幾個女人來家里串門子。我們圍坐在熱炕上,共同蓋著一張被子,天南海北地閑諞。來人中就有圓女。又是幾年沒見,圓女有了新的變化。個子更高了,瘦了,身材顯得好看了。最明顯的是穿戴,顯得時尚的味道很濃,而且我看得出來,她的羽絨服是質(zhì)量很好的那一種,裁剪合體,設(shè)計大方,羽毛內(nèi)膽蓬松,車線細致,我留意看了,全身上下,沒有一根小羽毛露出來。她坐一會兒,嫌熱,將棉衣脫了,露出里面的毛衫來。是一件紫紅色的堆領(lǐng)毛衫,看著毛衫,我又是眼前一亮,是一件好毛衫,領(lǐng)子、袖口、腰部都沒有磨起的毛球。毛衫勾勒出她細巧的腰身來,很有幾分窈窕的美感。我偷偷看地下,離炕邊較遠的地方擺著一雙靴子,在一大堆布鞋、劣質(zhì)暖鞋當(dāng)中,這靴子顯得卓爾不凡,看得出是真皮靴子。那就是圓女剛才脫下的。一個強烈的印象頓時在我腦海里形成了:圓女過得不錯,穿戴時髦而值錢??磥硭F(xiàn)在日子過得滋潤呢。

        再看圓女的臉,竟然有些白嫩,頭發(fā)被一條淡紫色紗巾罩住了,額前露出一大束劉海,卻是漂染過的栗色,微微偏黃,又分明燙過,蜷曲著,在額頭偏右的部位彎曲出一個委婉的大s。眉毛卻是天生的黑色,細細的兩綹兒,眼睛里閃動著靈活的光澤。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印象中她那個一開口說話就淌口水的現(xiàn)象竟然不見了,只有兩片稍微肥厚的嘴唇形狀倒是沒有變。

        她坐在靠近窗戶邊,看著大家說話,我留意到她的話不多,甚至很少,目光有些飄,只是不時瞟一眼我懷里的小兒子。我兒子感冒了,十分纏人,躺在我懷里雙手抱著蛋蛋,還哼哼唧唧的。我?guī)状蜗氪钣標(biāo)?,然而?dāng)我的目光送過去,意思是想和她交流的時候,她卻好像看不到我的意思,目光閃開,飄到窗外去了??粗h處,有些走神。這樣幾次,我心里不大舒服了,心里說這個圓女怎么變得這么日能了,一副不愿意理人的樣子。她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啊,從前她就是個話癆,見了人就拉住說個不停,家長里短,什么都說,所以我們煩她,覺得她有點傻。她忽然變得言語金貴起來,這讓我感覺有點不適應(yīng)。我兒子一只小手扎在被子外面,不停地亂繞著,給我撒著嬌。忽然,圓女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孩子的小手,輕輕地晃悠著,給孩子做著鬼臉,逗得孩子咯咯笑。

        我驀然記起上次見她的時候,她抱在懷里的兒子,小家伙圓嘟嘟的臉蛋,圓圓的大眼睛,纏著他媽哭鬧不?!覇柲銉鹤蝇F(xiàn)在長大了吧?我記得名字叫馬東。圓女一愣,抬眼看著我。我有點得意,為自己的記性良好而自得。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記住了那個孩子的名字,現(xiàn)在又清晰地從腦海里翻涌上來。

        嗯,長大了,跟你女兒一樣大。她點點頭,望著我女兒說。

        比我女兒大,能大上個兩三歲呢,上回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兒子能走路了,那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呢。

        她淡淡地噢了一聲,丟開我兒子的手,目光又飄到窗外去了,顯得虛虛的,似乎目光里含著不愿意叫人看到的什么東西。

        我覺得奇怪,十幾年前,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交流起來那么順暢、熱情、掏心掏肺,沒有隔閡。眼前的圓女,怎么給人怪怪的感覺。

        忽然我母親伸手捅一下圓女的腰,問你幾年沒見你兒子了?

        我嚇了一跳,心里說這是什么話,她應(yīng)該和兒子天天在一起的,母親何來這種話。

        七年了。圓女說,聲音弱弱的,好像她被人抓住了短處,沒有氣力反抗,干脆乖乖招認。

        這女子了不得!我母親說,硬生生把男人和娃娃扔下,一個人跑了,又給自己找了個男人。

        我們扇子灣人有時候說話是很直白的,尤其像我母親這樣的文盲,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婉,心里想什么嘴里就直接說出來了。

        我望著母親,我的眼里肯定滿是詢問和疑惑,還有難以置信。

        不信你問她本人,她就是把張家川那個男人丟了,連娃娃一起丟了。母親給我解釋,又怕我不相信,掉頭追問圓女:你可真是心毒,把那么小的娃咋舍得丟下呢?當(dāng)時幾歲?

        三歲。圓女臉色涼了一下,緩緩回答。

        空氣一陣沉默。

        給人感覺屋子里忽然冷得厲害,看外面,雪下得大起來了。

        我大妹子溜下炕去,往爐腔里塞了兩大疙瘩煤炭。

        忽然,一個聲音急沖沖打破了沉默:把那個瓜子(傻子),我跟了個啥?人活在世上一輩子呢,我總不能一輩子跟個瓜子?都怪我大我媽,愛錢得很,我才多大?月經(jīng)都還沒有來呢,就把我給了人家!你們不知道,我當(dāng)時連大水都不會換,出嫁前一夜不是要洗個離娘水嗎,我媽把水罐子水壺放在門口,叫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女兒家就要干干凈凈地上路。我真的不會洗,那一罐子水重得很,我站在地上夠不到頭頂?shù)乃^子,咋辦哩,我把半罐子水倒進了水盆里,這才掛上去。說實話我也不會洗小凈,過去我媽教過,我媽脾氣大,不好好教,我笨,沒記住。我干脆沒洗小凈,直接脫光了就站在水罐子下刨渾水。我一邊刨一邊眼淚嘩啦啦地淌。

        我們都愣住了。

        圓女顯得氣憤憤的。

        我們沒見過圓女發(fā)脾氣的樣子,說實話我們根本沒想過圓女也是會發(fā)脾氣的,記憶里的圓女總是笑呵呵的傻嘰嘰的,什么時候脾氣變成了這樣?

        圓女好像打開了話匣子,急沖沖說:我在張家川坐了四年,兒子三歲了,我發(fā)現(xiàn)我男人老實得世上再沒有第二個,我們老是受到左鄰右舍的欺負,娃娃出去耍,被人家娃娃打了,雞出去刨食,被人偷去了,莊稼被人家的牲口和羊偷吃了。我氣得不行,叫男人出去找他們評理,我家那個窩囊廢嚇得尿褲子,打死都不敢出去找人的麻達。別人家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的,我家的日子越來越窮了。我一看不行,跟著這個窩囊廢我怕要一輩子都這樣了。

        我就攛掇上新疆,到了新疆……我就把瓜子扔了。

        你就舍得把兒子也留給人家?我媽反問。其實這是我們都疑惑的地方。

        不留兒子,能擺脫瓜子?

        圓女反過來質(zhì)問我們,口氣硬得像鐵。

        我們都被問住了。

        圓女身子緩緩靠住窗臺,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的神色,臉上懶洋洋的,一副不想和我們再說話的樣子。

        晚上,我們一家臨睡的時候,我們又提起了圓女。

        母親感慨說人要是變化起來啊,真是難以預(yù)料。這圓女的變化,誰能料到呢。那么老實一個人,現(xiàn)在她身上哪里能看出個老實相呢,比我們這里在外面念過書的女子還精明。

        這一點我們都承認。

        我大妹子好半天沒吭聲,鉆進被窩的時候忽然冷冷笑了一聲,說我覺得圓女沒一點錯,就應(yīng)該這樣,她這條路走對了。

        沒人應(yīng)聲,只有我媽嘆了一口氣。

        有點冷,我們把被子往脖子里擁了擁。

        然后入睡。

        下部

        時間2013年。地點扇子灣。人物馬梅。

        豪爾是扇子灣出了名的鐵嘴。鐵嘴啥意思?自然不是鋼鐵打造出的雙唇,也不是廢銅爛鐵鑄成了牙齒和舌頭,而是這個豪爾實在太能說了,《鐵齒銅牙紀曉嵐》那個電視劇看過吧,那里面有兩個專門賣嘴皮子的歡喜冤家,紀曉嵐和和珅。其實這個豪爾正像那兩人中的某一個,或者說更比他們中的某一個厲害,要是把他們倆糅合在一起,才能抵得上豪爾能說會道的本事吧。

        在扇子灣,大家是靠種莊稼活命的,一個人能說會道其實頂不了多大事,你就是有著一張八哥的巧嘴,能把麻雀說下樹,說得天花亂墜,但是地里的莊稼還是那個長法,該出苗的時候出苗,該抽穗的時候抽穗,該結(jié)籽的時候結(jié)籽,而且產(chǎn)量年年都那樣,并不因為你的能說會道,而長得好起來,而增加產(chǎn)量。

        所以盡管豪爾有著一張利嘴,但是他家的光景和扇子灣大多數(shù)人一樣,沒有怎樣地大富起來,但也過得去,倉房里有著幾十化肥袋子的存糧,木柜里鎖著幾個零花錢。老婆給生養(yǎng)了幾個娃娃,有兒也有女,孩子們都在健康地成長。

        要說健康成長,卻有點不合適了。因為豪爾的大女兒馬梅身子倒是十分壯實,但是算不上十全十美的健全,因為她是兔唇,下嘴唇那里天生有個裂口。據(jù)說是能補救的,只是前幾年豪爾家里窮,掏不起那筆錢。老婆哭著要帶孩子看病,豪爾發(fā)揮特長,動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咱孩子頭沒破眼沒瞎,耳沒聾腿沒瘸,就是嘴巴上有個小口子怕啥,不影響吃飯說話,還看啥呢,再說女子娃嘛,長大了嫁出去便是旁人家里一口人,你我沒必要傾盡家產(chǎn)做這個手術(shù)。

        老婆瞅著女兒能吃能說,嘴巴的所有功能一樣都不缺少,就也放棄了治療的意思。

        馬梅長大了,長相平凡,個子不高,胖墩墩的。

        整個看上去不是個吸引人的女子。

        這不要緊,扇子灣以及周圍的人都很實在,問媳婦的時候看長相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身體要好,莊稼漢嘛,娶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那就是一輩子的麻煩,最實用的就是土生土長的山里女子,啥重活都能扛,能吃能睡,干起活兒來頂個小伙子。

        像馬梅一樣長得平凡的女孩子都嫁出去了,眼看馬梅等到了二十九,還是沒有說定一個婆家,為啥,因為她是兔唇,就是那個豁嘴耽誤了她。

        鐵嘴豪爾不是最善于說長道短,談東論西嗎,這個女兒等于是一個大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豪爾的嘴巴上,叫他臉上無光,心中氣短,為啥?女兒快養(yǎng)到三十歲了,還不嫁,自古以來扇子灣出現(xiàn)過這樣的先例嗎?沒有。

        按照現(xiàn)在時髦的說法,馬梅就是村莊里的一個剩女,而且是大齡剩女。

        馬梅念過幾天書,到初二時候拉倒了,所以文化水平在扇子灣還算是可以的。

        要說這馬梅真是個老實女子,平時沒活兒就大門都不出,除了干些灑掃做飯的家務(wù),一般很少外出,所以一個莊子里住著,但是大家好像把這個人遺忘了。說媒的人將別人家門檻都踏破了,那些十八九歲嫩得帶露水的小黃花一樣的閨女都有了婆家,轉(zhuǎn)眼就奶頭上吊著吃奶的娃娃來轉(zhuǎn)娘家,只有馬梅還是留在娘家。

        好歹沒有個上門說親的。

        豪爾的女人城府深,還能扛著,這豪爾就是個爛嘴巴,只要見到個人,說話間就會扯到兒女的事情上,話沒說幾句,他就著急往自家馬梅身上扯,言語間就差直接央求人家給他的馬梅做媒了。

        這女兒嫁人,自古以來都是媒人牽線搭橋,沒有親生父母跳出來直接推銷女兒的。

        豪爾犯了方圓人老五輩流傳下來的老風(fēng)氣,所以大家不同情豪爾,相反有些厭惡,一個成天把自己女兒掛在嘴上恨不能雙手推出家門的人,肯定不是個有出息的男子漢。再說豪爾不是嘴碎嗎,像個女人一樣,東家長西家短地嘮叨個沒完,要是和他做了親家,誰知道到時候有多煩人,所以就算幾個人想問豪爾家的馬梅,也被媒人幾句話給嚇回去了。

        2013年,豪爾的馬梅終于三十歲了。

        三十歲,對于馬梅這樣的農(nóng)村女孩來說,真是一種恥辱。

        慢慢的馬梅的性格變得古怪起來,很不愛出門見人,總是窩在家里,走路勾著頭,見了人只是一笑,別人不開口問,她一般不會首先搭話。

        其實這幾年也來過幾個說媒的,其中最出眾的就數(shù)一個瘸子,腿在工地上殘了,據(jù)說有一筆賠償金,馬梅見過小伙子,人看著不錯,長相上端端正正的,但是站不起來,只能坐著說話。馬梅一看那個樣子心涼了,心里說我就是嘴巴有缺陷,但是腳手是全乎的,男人將來是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以后有了娃娃,我指望誰去呢?

        但是馬梅想著自己年紀實在有點大,繼續(xù)留在娘家,真是尷尬,有了一心出門的念頭,甚至很悲壯地想著,就算今日結(jié)婚,好歹把自己嫁出去,過上三五個月再離婚都行。那時候就算成了寡婦,也好像比這樣熬煎著好一些。

        馬梅給小伙子提了個條件,說結(jié)婚后我們在街道上租個房子開小賣部怎么樣?馬梅下面說不出口的話是你一個殘廢,明顯不能種地下苦,所以我們得找點輕松活兒干,不能坐著吃老本,因為老本終究有吃完的一天。

        沒想到小伙子很干脆地就一口回絕了,說你要開小賣部,沒有三四萬元出不來,本錢哪里來,我自然知道你是惦記著我那點賠償金,我給你說實話,那賠償金我早就交給我大我媽了,他們給我存著,讓我防備以后養(yǎng)老的事情。不管是哪個女子嫁給我,都不要妄想花到那筆錢。

        一樁婚事自然涼了。

        馬梅繼續(xù)待字閨中。

        馬梅坐在家里干什么呢?繡十字繡。馬梅不知道是誰最初發(fā)明了十字繡,這東西真是好,繡起來耗費時間,但同時也很能鍛煉一個人屁股下的坐力。

        馬梅繡了花開富貴,繡了八駿圖,接著繡萬里長城。針兒長線兒密,女兒家的心思穿在針線上,一針一線都含著無盡的愁緒和感念。

        馬梅一面慢慢地繡著,一面思量著村莊里的那些女孩子。

        從馬梅記事起,村莊里有著一大批待嫁的姑娘,一個個水靈靈的,眼睛毛墩墩,頭發(fā)梳成辮子垂在屁股上,一身泥一身土的艱苦農(nóng)活,也無法徹底淹沒女兒家該有的嬌嫩和鮮艷。女孩子家最吸引人的可能就是姑娘時候這幾年,馬梅記得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喜歡唱花兒,放羊、擔(dān)水或者拔柴的時候,就聚在一起唧唧咕咕說悄悄話,說完了比著賽地唱花兒。不久她們就一個個消失了,離開了村莊,飛鳥一樣飛到東西南北不同的地方去了。女孩兒就是村莊里的一道風(fēng)景,有時候馬梅望著窗外光禿禿的南山,禁不住想,要是村莊里沒有了那些一茬一茬的女孩兒,村莊該是多么的黯然啊。

        后來就輪到了和馬梅年紀相仿的這一茬女孩兒身上。這時候馬梅在十里外的中學(xué)念書,所以她幾乎沒有留意,十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竟然都已經(jīng)嫁出去了。那時候馬梅沒感覺到慌亂著急,相反帶著點優(yōu)越和悲憫的心態(tài)打量著早嫁的姐妹們。優(yōu)越是因為自己念書,一來用知識武裝了自己的腦子,二來避免了早嫁。悲憫嘛,她覺得姐妹們一個個十八九歲,正是花朵剛剛打開的年紀,早早就嫁給那些臭男人,真是可惜了。

        等到馬梅初中念完沒考上高中回到家里呆了一段時間之后,她才慢慢回過味兒來,她發(fā)現(xiàn)村莊里晃來晃去的女孩子中年紀最大的竟然是自己。臉上膚色最老的也是自己。那些新長起來的一茬女子娃,還都是初中生、小學(xué)生,像自己這樣的大齡女青年真的找不出第二個。不比不知道,她還蒙在鼓里,這一比之下,她才發(fā)現(xiàn)形勢早就十分嚴峻了。她驀然明白過來一件事情:怪不得父母最近總是長吁短嘆的,活得沒一點心勁,出了門低著頭走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如別人一樣。原來病癥在這里。

        馬梅明白過來忽然有點怨恨父母。她覺得是他們聯(lián)合起來欺騙了自己,讓她像個傻子一樣毫無心機地在扇子灣人面前晃蕩,還成天一副無憂無慮的傻樣子!

        馬梅明白過來就羞愧相加,性格變了不少。

        她開始盼望有媒婆來上門。

        從前,馬梅是鄙視媒婆這一古老的鄉(xiāng)村角色的??傆X得他們就是騙子,仗著一張利嘴,三寸不爛之舌,硬是把圓的說成扁的,把死的說成活的,就差把麻雀說下樹梢來。實際上,他們撮合的親事里有很多是不美滿的,造成了很多女孩子終身的不幸。而馬梅是上過學(xué)的,頭腦里裝著文化知識,所以她很早就憎惡那些一字不識但滿口說著文雅詞兒的媒婆子。

        現(xiàn)在,馬梅希望有媒婆上她家的門來。

        扇子灣這個村莊實在太偏僻了,四面被山溝包圍著,馬梅就算想自己找個對象,都不容易。村莊里和她年紀相仿的小伙子沒有了,人家早都結(jié)婚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外莊里的某一個晚婚的大齡青年身上。

        而這個青年,大半只能靠媒婆子去發(fā)掘、尋找、拉纖兒,促成大事。

        馬梅也曾經(jīng)試著自己開拓過門路,但是失敗了。她二百元買了個返送話費的便宜手機,上QQ聊天,在同學(xué)群里找那些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們。她尤其留心那幾個回民男生,想方設(shè)法打聽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和婚姻狀況,不幸的是他們都結(jié)婚了。連男同學(xué)全都結(jié)婚了,而馬梅還是一個女光棍在村子里晃悠著,馬梅覺得想想都可悲。

        馬梅也曾經(jīng)想自己在網(wǎng)上聊一個。但是網(wǎng)上那些人都在忙著打游戲瀏覽空間等,對聊天興趣不大。馬梅費盡心思釣住了一個網(wǎng)友,對方的資料顯示是男性,3 1歲,未婚,居住城市為銀川。幸運的是,這個人也有和馬梅聊天的興趣,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用文字交流起來。交談中馬梅得知對方是回族,老家居然離馬梅家不遠,屬于另一個鄉(xiāng)。馬梅覺得漆黑一團的眼前開了一道縫隙,她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她很認真地跟對方聊著,一有空就對著手機小小的屏幕出神,只要那個人沒在網(wǎng)上她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難受。

        馬梅的這個網(wǎng)戀持續(xù)了整整兩年。這兩年中沒有一個人上門來給馬梅提親。母親的額角都顯出花白的頭發(fā)來了。父親那張鐵嘴也不大愿意和外人交談了,馬梅知道因為自己嫁不出去,連累得父母都不能挺直腰桿子做人了。

        馬梅把自己的苦惱一股腦兒向網(wǎng)友說了,她的心思是希望對方能率先挑破這層紙,將兩個人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畢竟自己是女兒家,終究沒有勇氣率先追求男孩子。

        對方要求馬梅發(fā)一個照片給他。馬梅就用彩信發(fā)過去了。也要求對方發(fā)一個照片給自己看看。發(fā)過來了,馬梅一看卻愣了,照片里的人她熟悉,是王力宏。雖然頭發(fā)和衣著被換掉了,但是五官明明就是王力宏。

        難道這個人長得像王力宏?那就是個帥男子了。她有點驚喜,一眼就喜歡上對方了。誰知等她再上網(wǎng),網(wǎng)友中找不到那個人了。她在QQ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了,好像那個人憑空消失了。她這才明白過來,人家將她拉人黑名單了。

        一段不為人知的網(wǎng)戀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看著手里的破手機,因為不斷地往上寫字,小小的觸摸屏被電子筆劃得傷痕斑斑,模糊不清了。

        馬梅漸漸地明白過來,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交友是這么的不真實不可靠,就像空氣一樣,不,空氣消失的時候還可能有個痕跡,這網(wǎng)友說消失就消失了,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馬梅關(guān)閉了QQ,封閉了傷痕累累的心。

        就在蛇年的尾巴上,馬梅整整三十歲的時候,豪爾徹底著急了,終于下了血本,賣了一頭牛,又向親戚借了幾個錢,湊起來帶著女兒去了西安,給馬梅做了補唇手術(shù)。

        消息真是傳得快,馬梅這邊做完手術(shù)剛趕回扇子灣,就有個人攆上門來給她說親了。

        對象是張家川人。

        馬梅一聽張家川三個字頓時眼前一黑,心里堵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心里默默地念叨著一句話:這十幾年來嫁給張家川的不是窮極了圖人家的錢財,就是女子有毛病,個頭太矬,歪鼻子斜眼,或者腦子多少有點問題。總之十全十美的女兒家極少有嫁過去的。我這嘴皮耽誤了我十年,現(xiàn)在雖然做了手術(shù),但是看著沒有天生的那么完美,終究算是有缺陷的,看來這輩子除了張家川這條路真的無路可走了。

        馬梅的心里就有點悲壯,有點豁出去的想法。張家川人來了,由媒人帶著上了豪爾家的門。馬梅躲在廚房里,幫著她媽燒火做飯,沒好意思出去看一眼小伙子人長得咋樣。她媽借著送水去了一趟上房,回來一下子蹲在門口雙手捂著臉嚶嚶地哭。馬梅慌了,趕忙把她媽往里面拉,同時一顆心早就跌進了深溝里,但她還是個女兒家,該有的矜持還是需要保持的,她氣呼呼勸解她媽說你哭個啥,也不怕人家聽到笑話。是不是個老光棍,比我大還老?這媒人越來越不像話了,什么人都敢給人往家里領(lǐng)。

        她媽松開手,一張臉上竟然沒有淚痕,笑得咧著嘴說誰說我哭了,我是高興得忍不住了啊。好娃娃,真是個好娃娃,才二十郎當(dāng)歲,比你整整小著五歲呢。我們把情況說了,人家一口答應(yīng)了,說女方大一點沒關(guān)系,他不嫌棄。只要念過書,識得字,會算賬,就好!嫁過去了他們要在新疆開館子,你就是個算賬收錢的。我的娃呀,你命大,攤上好事兒了。

        馬梅腦子里有點蒙,覺得像做夢。一會兒小伙子過來了,果然是個不上三十歲的小伙子,個頭端正,眉眼分明。馬梅看一眼心就嘭嘭跳,心里喊著真主呀,我把這個人算是等到了,三年等一個閏臘月,我算是等到了。小伙子的目光從馬梅頭上溜下去,掃了一眼全身,然后又折上來,重新在嘴巴那里踟躕了一會兒。馬梅緊張得嘴唇都悄悄顫抖起來。對方?jīng)]有多猶豫,掏出一萬塊錢的見面禮遞了過來。

        現(xiàn)在的人把婚嫁大事中的很多環(huán)節(jié)都簡化了,簡化到什么程度呢,馬梅這邊和女婿娃拉閑,那邊上房里媒人已經(jīng)和豪爾商量彩禮錢了。豪爾是什么人,是有名的鐵嘴,平日里一雙耳朵也很聰靈,所以扇子灣附近人家這兩年嫁娶中的彩禮錢他基本上都有所掌握,本地女子今年彩禮漲到了五萬、六萬不等。這兩年扇子灣沒有人再嫁到張家川,所以張家川現(xiàn)在是什么行情,他還真是不了解,但是按照常理,應(yīng)該比本地高一些。豪爾在肚子里思慮良久,才試探著吐出了一個數(shù)目,八萬。媒人繃著一張臉,自然是不答應(yīng),剛要你來我往地撕扯,小伙子的父親說話了,看樣子是個很老實的老漢,說八萬就八萬,他們接受。媒人擺出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說既然你們雙方?jīng)]意見,我還能有什么意見。一樁婚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送走了來人,豪爾一家沉浸在喜悅里。但是,豪爾一顆腦袋很清醒,女婿娃沒的說,長相體面腦瓜子機靈,而且比女兒小了好幾歲,好像馬梅有那么一點配不上這小伙子。豪爾的老婆也在這一點上犯嘀咕呢。

        豪爾怕夜長夢多,中間有什么變故,就催著要媒人快點辦正事。巧的是媒人那邊也好像有點著急,這兩邊都等不及了,所以事情辦起來特別快,買衣服買首飾,拍婚紗照,接著是送大禮、定迎娶的日子。

        等到扇子灣人都聽說馬梅有婆家的事情后,已經(jīng)是送完大禮了。一幫女人跑到家里來看嫁妝,和馬梅同齡的女孩兒自然是沒有,只有比馬梅小著十來歲的幾個女娃娃湊在女人堆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兒。但是她們的神情都淡淡的,因為如今女子娃都在念書,至少都要上初中,所以這些女孩兒還是學(xué)生,離嫁人還遠,自然對這個超齡大姐要遠嫁的事情沒一點兒興趣。她們一個個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頭發(fā)染得紅不嘰嘰的,就在地上站一會兒的工夫,一個個能看好幾遍手機,還有一個干脆把手機拿在手里,一會兒嘰嘰響,一會兒又嘰嘰響,馬梅熟悉這聲音,那是掛在QQ上和人聊天。馬梅看著這些青春洋溢的臉,忽然覺得有點遙遠,自己真是很老了,簡直不敢跟她們往一起比。

        因為聽說馬梅也要嫁到張家川,所以莊里那幾戶把女兒嫁到張家川的女人一個不落地都來了。海澈的嫂子端詳著馬梅的一雙高腰兒皮靴子,說現(xiàn)在的女子好福氣,這才過去了多久啊,十年,才短短十年,我們海澈那時候的嫁妝和這沒法兒比,簡直寒酸死了。另外兩個女人則贊嘆著馬梅的禮錢高,八萬吶,十年前她家兩個女子都嫁了張家川,可是彩禮錢加起來也只是馬梅的一半兒。有人捅一下那女人的腰,說你呀,就沒個夠,現(xiàn)在啥時代,十年前啥時代?一天一個變化,你還以為現(xiàn)在是十年前?后悔了嗎?那就趕快回去再生幾個女子出來,也嫁給張家川,保證那時候彩禮能上二十萬!

        女人們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走了。

        馬梅忽然在心里想一件事,這些年,扇子灣有多少女子嫁到了張家川?六個,算上自己的話,就是七個。馬梅忽然纏著她媽問前面那六個姐妹嫁過去之后的生活現(xiàn)狀,同時,馬梅發(fā)現(xiàn)這些年在一個莊里住著,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好好關(guān)注過她們。她媽自然心里一本賬,說海澈還可以,女婿娃腦瓜子靈,在外面下煤窯,海澈留在家里照顧一對傻公婆。遺憾的是海澈連著給人家生了三個女兒,張家川計劃生育比這里還抓得緊,年年交超生款,女婿打工的錢有一少半兒交了罰款……馬梅聽著,沒什么新意,女孩兒家,就像一棵樹,移到哪里就把根扎在哪里,過的是一樣的日子,柴米油鹽,老人娃娃,洗洗涮涮,吃飯睡覺,窮日子,緊打算……馬梅忽然問圓女呢,那個扔了張家川女婿的圓女呢?

        好著呢。她媽眼里射出贊許的火花,要說這真是個有出息的女子,現(xiàn)在在蘭州和女婿開拉面館兒呢,說生意好得很,還生了一對兒子,男人當(dāng)人得很,她真是掉蜜罐子里了。

        出嫁前夕,自然是要洗個離娘水的。

        馬梅不等人催促,就自己熱了水,灌進大肚皮的綠色圓塑料罐里,然后她滅了燈,站在水罐子下,小心翼翼地洗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這一個離娘水啊,早在十年前就該落在她身上,卻足足遲了十個年頭。在外人看來,她馬梅現(xiàn)在可是苦盡甘來,終于熬出頭了,然而,馬梅卻忽然很傷心,水早就淌完了,她卻堅持站在罐子下面,仿佛還有一罐子看不見的熱水在汩汩流淌,將她足足十年的等待和熬煎給全部沖走,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十天后,馬梅和新女婿來扇子灣回門,這是女兒嫁出去后第一次回娘家,需要帶著比較貴重的禮物才行,過去是紙包包著的禮行,花生、紅棗、白糖、冰糖、核桃,還有茶葉,當(dāng)然,現(xiàn)在人把一切都簡化了,只要拿出二百元的大紅票子,干凈利落,遠遠勝過了什么啰哩啰嗦的禮行。

        豪爾的張家川女婿自然也給老丈人豪爾拿的是紅票子,令豪爾眼前一亮的是,他的女婿娃有點反常,直接往桌子上掏了厚厚一捆票子,整整一萬。豪爾以為女婿是來丈人家存私房錢來了,有點感動,心里說這個女婿娃真跟我貼心,不把我當(dāng)外人。

        馬梅小兩口卻說是孝敬老人的,當(dāng)時把個豪爾感動得熱淚盈眶,拉著女婿娃的手連連說誰說張家川的女婿沒有好的,我這女婿打著燈籠都難找。

        馬梅跟上女婿上了新疆。

        又過了半個月,到了冬天的尾巴上了,一個自稱是當(dāng)媒的男人開著小車進了扇子灣,他穿著波司登牌子的羽絨服,手里拿著巨大的觸屏手機,見人就打聽誰家有女子,想不想嫁個好人家,想不想得到一筆高昂彩禮,他一手包辦,保證叫你滿意。

        上莊馬家的兩個女子恰好到了出嫁的年紀,有人就給指了路,這個男人將小車一直開到了馬家大門口,進屋去見馬家人。一問之下,大家才知道是給張家川人說媒,馬家打死都不同意。這男人不急,笑瞇瞇望著大家,拿出一根兒煙,馬家女人說我家上房不能抽煙,墻上掛著麥加的克爾白圖呢!來人也不氣惱,慢慢地捻滅了煙,十分冷靜地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什么意思?沒人明白。他自己繃不住慢悠悠說十萬,彩禮錢整十萬,干扎扎的硬票子,不用陪嫁妝,愿不愿意?

        馬家老漢脾氣犟,說不要說十萬,就是二十萬,我也不會同意,你們這些人,這不是明火執(zhí)仗地販賣人口嗎?

        男人開上小車灰溜溜走了。

        消息傳開,豪爾有點不痛快了,給馬梅打電話,馬梅已經(jīng)在新疆了。

        豪爾再三逼問,馬梅才說了實話,原來馬梅的親事上媒人捉弄了豪爾一家,張家川如今的禮錢早就不是七萬八萬的了,本地女子二十萬,外地女子至少也在十萬元以上,普遍行情是十五萬,所以,豪爾那八萬的彩禮是最便宜的。

        所以,馬梅兩口子臨走送給豪爾的那一萬元,其實是馬梅的公公思前想后,覺得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到時候豪爾得到實情,這兒女親家肯定得臭,所以就拿出一萬元叫兒子以孝敬老丈人的名義返給豪爾的,他想提前堵住豪爾的嘴巴。

        豪爾聽完這話愣住了,望著桌子上的電話傻呵呵笑。女人看見了,說有啥好笑的美事呢,說出來叫我也樂一樂?

        豪爾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嘴巴咧了半天,舌頭被馬蜂蟄腫了一樣,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一輩子打雁,原來這一回叫雁把眼睛給啄了!呵呵,不過還好,只要咱女子的日子過活得好,我也就舒心了。

        責(zé)任編輯 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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