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在南方水塘里,有一只青蛙,它年輕、孤單、充滿夢想。雖然它的命運比井底之蛙好多了,但這個水塘還是太小了。至于外面的世界,它更是一無所知。為了擺脫孤獨,它不停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它的歌聲熱烈而憂傷,帶著一點自暴自棄,猶如一場青春熱病。日月倒映在水面,它要把它們銜住,吞服下這治病的藥片。但每次都碎了,這使它感到傷心。
終于有一天,這只青蛙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離開水塘,去遠方流浪。它下定決心,奮力一躍,跳向遠方,跳向干旱的內陸。這一跳是命運的轉折,一個新天地在眼前敞開了。在沙漠與戈壁、草原與綠洲之間,它快活地跳來跳去,領略了神奇的異域風光,與林蛙、蟻螄、戈壁蟬交上了朋友,感到心情舒暢、自由自在,有點樂不思蜀了。
時間長了,飲水成了最大的難題,雖然這個地區(qū)不乏溫泉和山溪。草原和綠洲還好一些,尤其當它在沙漠戈壁旅行時,總是焦渴難忍,有時發(fā)現一些水坑,但渾濁的苦水總令人大倒胃口。它的皮膚干裂如糙紙,體內的水分在一點點蒸發(fā)。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木乃伊的。它感到自己擺脫了水的囚禁又進入了干旱的監(jiān)獄,不禁為自己擔憂起來。
“請保持蛙皮的濕度?!彼肫馉敔數臓敔數奶嵝?。許多青蛙因為不能保持這種濕度而過早地死掉了,它不想重蹈它們的覆轍。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個童話,一位王子因為缺乏三天的等待和耐心燒了青蛙公主的蛙皮,他必須找到狠毒的巫婆的針尖(她的命根)并折斷它,才能使美麗的公主重獲自由。而針尖在一只蛋里,蛋在鴨子體內,鴨子在兔子肚子里,兔子在一只石箱里,石箱在一棵高高的橡樹上……盡管王子最后贏了,但人類往往是無法與巫婆的針尖抗衡的,更何況一只小小的青蛙。它知道,它的水猶如一枚針尖,只有找到它,才能獲得心愛的“青蛙公主”。上帝考驗自己的時刻來到了。
……這只移民青蛙后來憑借自己的力量頑強地在沙漠里生存下來了。這實在是令人吃驚的事。據說它發(fā)明了一種魔法,能在空氣和石頭里采集水分。當它一心一意思念家鄉(xiāng)時,水會主動來到身邊。它總能源源不斷地從自己體內分泌出水分。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季,它的蛙皮也是濕漉漉的。究竟為什么會這樣,至今仍是一個謎。
一只羊出生在A國和B國邊境的一個山谷里。它從小就沒有了媽媽,成了孤兒,在邊境附近四處流浪。有時,它白天去A國的草場吃草,晚上回B國去睡覺。有時,它白天去B國那邊吃草,晚上又回A國睡覺。它是一只沒有國籍的羊。
因為是一只沒有國籍的羊,A國和B國的人都想抓到它,煮在鍋里,美美地吃上一頓清燉羊肉。所以它整天擔驚受怕的,晚上常常睡不好覺。
一天,當這只羊在山谷里喝水的時候,A國的一個牧人和B國的一個牧人都發(fā)現了它。兩個人幾乎同時抓住了它。
這兩個牧人是世界上最粗暴的家伙,他們抓住羊的腿,使勁地爭搶、拉扯,相互還用臟話對罵。他們用出了吃奶的力氣,羊就被撕成了兩半。
撕成了兩半的羊來到天國,請求上帝將它們縫合在一起。
上帝是一位高明的裁縫,他用金線、銀線將分成兩半的羊縫合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細看,傷口是發(fā)現不了的。分成了兩半的羊變成了一只完整的羊,又活蹦亂跳了。
羊十分感謝上帝,同時請求上帝賜給自己一個國籍。
“國籍?”上帝顯然對這個詞有點陌生。因為它是人類的發(fā)明,而不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
羊眼淚汪汪地說:“如果沒有國籍,人還會把我撕成兩半的?!?/p>
上帝輕輕嘆了口氣。他回憶道:“我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候,起先人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地球是他們同一個國家。但人是有貪欲有野心的動物,他們開始建造一座塔,想到天國來搶我的位置,自己做上帝。我看到塔越修越高,穿過云層,快要夠到天國了。我就讓修塔的人說不同的語言。他們相互之間聽不懂對方的話,塔就修不成了,只好停工。這樣,地球上就有了不同的語言,有了不同的語言就有了不同的國家,也就有了邊境,有了國籍,有了人與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敵意與戰(zhàn)爭……”上帝說完這番話陷入了深思,顯得有些悲傷。上帝沒有答應給羊一個國籍,因為天國是不需要國籍的。“來吧,孩子,留在我身邊吧。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了?!鄙系蹖ρ蛘f,憐愛地摸了摸它的腦袋。這只羊至今仍生活在上帝的身邊,在上帝美麗的草場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每當它透過天國的窗戶望下偷看地球時,它看到了那條將自己撕成兩半的邊境。上面已拉上鐵絲網,部署著坦克、大炮和全副武裝的士兵。這時羊打了個寒噤,感到那邊境像一道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使縫合的傷口裂開,重新流出鮮血……
“我的腦子不夠用了,是不是得了人們所說的老年癡呆癥?”阿凡提想,“唉,從前是我騎著毛驢周游世界,如今我老覺得是毛驢騎著我。人老了,世道也變了?!?/p>
阿凡提坐在院子葡萄樹下胡思亂想,將一塊咬不動的干馕泡進茶水中。這是太陽很好的一天,空氣里飄浮著嗆人的塵埃,還有令人頭暈的沙棗花香。那頭著名的毛驢,像一位退休者,正在享用一小堆嫩綠的苜蓿,心平氣和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現狀比較滿意。在老而丑陋的毛驢身上,阿凡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禁有些吃驚。
想想從前,自己是何等的風光!戴著漂亮的纏頭,穿著瀟灑的袷袢,留著翹翹的胡子,騎著毛驢走遍中亞的村村寨寨。他將歡笑帶給人們,人們也視他為幽默、智慧和正義的化身。國王請他做座上賓,為的是聽他講有趣的故事,被嘲弄過的伯克對他畢恭畢敬,受了委屈的窮人請他主持公道,婦女們對他眉目含情,頻送秋波,孩子們跟在毛驢后面,叫著他的名字,唱著好聽的兒歌,各地的“小阿凡提”紛紛登門拜訪,向他請教智慧和辯術。那時腦子太靈光了,如同上了油的齒輪,一秒鐘不知要轉多少圈,智慧彌漫在四周的空氣里,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智慧用過了頭,如今只剩下一點殘羹剩湯?!卑⒎蔡岷戎萘蒜螇K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機智和聰明正在失效,快要過期作廢了?!坝哪髱煛边@頂帽子過于沉重,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拍拍自己的腦門,摸到了里面的愚鈍和麻木。偶爾,人們還會向他請教一些簡單的問題,類似小兒科的十萬個為什么,好像要測試一下他的智力水平。阿凡提總能聽出里面的嘲諷,這使他憤怒,而自己脫口而出的回答又不能使自己滿意。而且,一旦將生活的嚴峻與輕巧的機智混為一談,就變成了偷懶行為,有時還會把事情搞糟。一天,他正靠在墻角曬太陽,小孫子慌慌張張跑過來說:“爺爺,爺爺,一只大老鼠掉水缸里了,把它捉出來打死吧。”阿凡提懶得動彈,隨口說:“把貓放水缸里去就行了?!毙O子果真把貓放進了水缸,結果被他奶奶、阿凡提的老婆,毒打了一頓。想想自己的一生,這樣的荒唐事還少嗎?現在他老了,有了一點宗教的虔誠感,不像以前那樣尖酸刻薄了,對一切的人和事有了更多的理解和體諒,想想自己的慣用手法:嘲諷、挖苦、詭辯、裝傻、賣關子、偷換概念等等,實在是雕蟲小技,不足為道……想到這里,他突然對自己厭恨起來。
真正使人感到人生無常和自身渺小的是他想到了死。他已經隱約聽到死亡的腳步聲了。從前他嬉笑怒罵,對死亡都敢于嘲弄,更不要說懼怕生活了。記得很早以前,有人問他,世上的人為什么不朝一個方向走,而朝四面八方走去呢?他對自己的回答是滿意的:“世界好比一條搖搖晃晃的大船,人們如果不朝四面走,而往一個方向去,就會把船踩翻,將自己淹死?!爆F在,世上的人為了保持大船的平穩(wěn),繼續(xù)在朝四面八方走去,而對于我阿凡提來說,前面只剩下一個方向──死亡的方向?!拔页@個方向走去,遲早會把自己這條搖搖晃晃的小船踩翻的……”
阿凡提胡思亂想著,將碗底被茶水泡得松軟的馕塊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這時,他的老婆在里屋喊了起來:
“阿凡提,阿凡提!”
“啥事?”
“家里沒油了,快去打一碗油回來,我要做油馕。”
“死老婆子,叫喊啥。我這就去?!?/p>
阿凡提嘟嘟嚷嚷站起身,端著碗,向巴扎走去。他走得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幾次停下來,想:“莫非世界真的變成了一條船,害得我走不穩(wěn)當了?!倍嗽谑种械拇痔胀?,變得像鉛一樣重?,F在,即使干一件最小的活,他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氣。他天生瘦弱,力氣小,不愛干農活,成天東游西逛,走村串巷,就成了一個逗樂者,一個耍嘴皮子的人,看來這是安拉的旨意。
巴扎上很熱鬧。男男女女擠成一堆,人聲鼎沸,驢馬嘶鳴。塵土的氣味,牲口糞便的氣味,烤肉抓飯的氣味,南亞來的劣質化妝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被中午強烈的陽光一攪和,把阿凡提搞得頭昏腦漲,暈暈乎乎的。不時有人向他打招呼,但只是禮節(jié)性的問候,他看出了別人憐憫自己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快。再不像從前,只要他一出現,就會明星一樣被團團圍?。骸鞍⒎蔡?,講個故事吧?!薄鞍⒎蔡?,講一個最好聽的?!比藗兂绨菟?,陶醉在他的故事中,總是久久不愿離去?!爱斘以俨荒芏喝税l(fā)笑,就變成了一個廢物?!边@一點盡管讓人難過,他還是能想通的。在患病隱居鄉(xiāng)村多年之后,世道的確變了,如今掙錢做生意比聽故事更重要,獨自享樂代替了與人共享,慢慢地,也自然而然地,人們就把他淡忘了。
阿凡提擠到油攤子跟前。賣油的大聲吆喝著,好像他的油是世上最好的。他往阿凡提的碗里裝滿了油,還剩了一點,便問:“阿凡提,這一點油倒在哪里呢?”
阿凡提愣了一下,身邊的確沒帶別的器皿。他急中生智,將手里的碗翻過來,指著碗底說:“喏,就倒這里吧?!蓖肜锏挠腿乖诹说厣希瑖^的人哄笑起來。
阿凡提沖周圍的人笑笑,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油攤子。他小心翼翼端著碗底那點油,像端著一件什么寶物,生怕它摔了、潑了。一路上走得很慢,花了相當于來的時候三倍的時間。剛進家門,他老婆一看便問:“怎么才打這么一點油?”阿凡提急了,連忙解釋:“碗里還有呢。”他將碗又翻了過來,碗底僅有的一點油也潑在了地上。
老婆見狀,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大罵阿凡提是苕子(傻子),是天底下最沒用的貨。
阿凡提站在那里,端著碗,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突然,他大笑起來。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笑了。他笑得彎下了腰,流出了淚,掉下了一顆牙。他笑得老婆停止了哭,傻呆呆地看著他。他笑得房子發(fā)顫,不停地搖晃。他笑得嚇飛了樹上的鳥,笑得那頭老驢亂踢蹄子,驚跳起來……
呵呵,我的阿凡提故事講完了。作為一名智慧人物,阿凡提在新疆和中亞、西亞地區(qū)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這則小故事,權當是虛構吧。但虛構要有虛構的真實,因為我聽一位哈密老人說,阿凡提的臨終遺言是:“生命是珍貴的油,碗里碗底的,全給我潑完了?!辈恍?,你可去哈密打聽打聽,那里有一座阿凡提麻扎(墓地)。
以下兩則故事都和葉爾羌(莎車)有關?!稛o賊城》是瑞典東方學家貢納爾·雅林于1930年在喀什噶爾收集、從一位名叫肉孜·阿洪的書商手里買來的一部手稿,現藏于瑞典隆德大學圖書館。這個故事充滿了葉爾羌的地方色彩。雅林甚至發(fā)現了手稿中維吾爾語葉爾羌變體的痕跡。《酒的來歷》是流傳在莎車的一個民間故事,在葉爾羌河流域的刀郎地區(qū)有多個版本,但故事內容大同小異。這個故事講的是西域最古老的葡萄酒“木賽萊斯”的起源,結合了舊約中大洪水的傳說,與古羅馬關于葡萄樹用動物的血來澆灌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處,其實是用講故事的方式道出了酒的象征和隱喻。
在從前的一座城市里,所有的貨物都以同一價格出售,而且在善惡之間也沒有區(qū)別。
有一天,一位依禪(宗教人士)和他的學生來到了這座城市。依禪要繼續(xù)遠行,學生卻不聽老師的勸告,留了下來。
城里有一個賊,一次在翻越一個巴依(富人)的房頂行竊時摔壞了一只腳。這個賊很生氣,也很委屈,咒罵巴依給他帶來了災禍——因為他的房頂修得太差,至少是修得不合適的。
賊找到了城里的國王,向他訴說了不滿。國王很同情賊,覺得他罵得有道理。就這樣,在國王面前發(fā)生了一系列的告發(fā)和訴訟:
1.賊起訴了巴依。
2.巴依起訴了修屋頂的木匠。
3.木匠起訴了泥瓦工。
4.泥瓦工起訴了草席織工。
5.草席織工起訴了放鴿子的人。
6.放鴿子的人起訴了巫術鼓師,而巫術鼓師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于是,國王決定絞死巫術鼓師以示懲罰。
但情況有些復雜,因為巫術鼓師個子太高,而絞刑架又太低,很難絞死他,必須換一個人來代替他上絞刑架。這時,大家發(fā)現那位依禪的學生的身材正好符合這個條件。
就在這個學生將要被絞死的時候,依禪出現了。他在刑場上發(fā)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雄辯的演講,救下了學生。并且指出,站在那里當旁觀者的賊的身材,最符合絞架的高低。
于是,國王決定絞死那個賊。
這個賊拍著自己的胸脯,堅決要求國王馬上絞死他,并說被絞死的人在死后會成為天國的國王。在那里,整天有美人相伴,餐餐美酒佳肴,各種享用應有盡有。人間的這點風光,與之相比只是小菜一碟。
國王聽到賊的這番話后,決定由他本人上絞刑架,以便能當上天國的國王,因為天國國王的地位要比他現在的地位高。
最后,國王被絞死了,那個賊被釋放了,并且當上了“無賊城”的國王。
很久很久以前,曾發(fā)生過大洪水。圣人諾亞一家乘預先制好的大船,漂泊在滔天的大水中。
船上帶的糧食中有許多葡萄干。由于船艙漏水,葡萄干浸泡后腐爛了。后來糧食吃光了,人們不得不從腐爛的葡萄干中擠出水分來充饑。喝了葡萄干的水,大家覺得有點頭暈,但心情舒暢、精神振奮,便開始唱歌跳舞,船上充滿了熱鬧快樂的氣氛。對于這種反應和效果,大家覺得有些奇怪。后來,他們再次喝了腐爛葡萄干的水,又產生了第一次那種美妙的感受。
三個月后,洪水退了,和平的生活又開始了。人們特意將葡萄干儲存起來,使之腐爛、發(fā)酵,釀出液體,稱之為“酒”。這種混濁的葡萄酒很受歡迎,深受美譽。
當時,有一個國王想增加酒的濃度,便向全國發(fā)出告示:誰能做到這點,就獎勵他能享用一輩子的財產。
有一個名叫麥力吾尼的人,聞訊后跑到王宮,請求國王給他三個月的時間。國王同意給他釀酒所需物品,并告訴他,如果在期限內做不到,就只能送他上斷頭臺了。
麥力吾尼忙了兩個多月,各種試驗都失敗了,提高酒濃度的工作毫無進展。眼看期限快要到了,他想:“我要掉腦袋了!”他害怕得要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天哭個不停。
一天,一個打扮成商人模樣的人找上門來,他長著綠眼睛、扁鼻子、肉臉蛋,沒有胡子,五十歲左右,是個矮個子。他問:“喂,麥力吾尼,你為什么在哭?”麥力吾尼大哭一場后給那個人講出了事情的原由。
這個人聽后哈哈一笑,說:“別哭了,這件事很容易。你到國王那里,要一只老虎、一只狐貍和一只紅公雞。將它們殺了,用它們的血與葡萄水混合后發(fā)酵,這樣,你就會取得成功?!闭f完,那人就轉眼消失了。原來他就是世間萬惡之神撒旦。
麥力吾尼按撒旦的指示釀好了酒,品嘗后渾身產生了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美妙的感受。他準備了滿滿的一桶送到王宮,獻給國王。
國王設宴,請來大臣、侍衛(wèi)和官員,并有宮中美人作陪。大家暢飲用這種新釀的酒,氣氛變得十分活躍,一個個都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往常吃得光光的食物,這次卻剩了大半。原來老實巴交的人,喝酒后變得膽大妄為,罵罵咧咧,開始向仇人報仇;有的人變得狡猾多謀、刁鉆損人;還有的人,喝酒后變得十分放肆,竟與國王的女人當眾調情。
原來,膽小鬼變成勇敢者,是因為酒中有老虎的血;使人變得狡猾多謀,是因為酒中有狐貍的血;飲酒后情欲難抑,失去廉恥,是因為酒中有紅公雞的血。
樸樹的《白樺林》我百聽不厭,它是關乎青春、愛情、戰(zhàn)爭和死亡的。白樺樹的形象已和俄羅斯精神融為一體,以至于每當我們提到白樺樹,就會不由自主想到俄羅斯,想到俄羅斯大地和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
俄羅斯詩歌、音樂、繪畫藝術中,獻給白樺樹的作品可以車載斗量。白樺樹扎根于俄羅斯大地的遼闊、寒冷和苦難中,它理解母性、人道、悲憫的力量和要義。秋日里,它金色的樹冠是不滅的精神圣火,令人想起曼杰斯塔姆的詩句:“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钡搅撕?,它屹立在茫茫雪原上,光禿禿的枝椏是刺向天空的長劍,而挺拔不屈的軀干是偉大精神的化身。
俄羅斯靈魂曾在荒原上放逐、流亡,最終找到一個妥帖的歸宿:棲息在圣母般的白樺樹上,寓居于白樺樹銀柱般的軀干中。
普里什文稱白樺樹是“由樹干的專權統一的一個國家”。他贊美它的貞潔白凈,“越到上面,樹皮白凈得就像人的臉”。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白樺樹的死亡特征:“白樺樹是從內部開始腐爛的,你還一直將它的白樹皮當作一棵樹,其實里面早已是一堆朽物了。這種海綿似的木質,蓄滿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這樣的樹推一下,一不小心,樹梢倒下來,會打傷人,甚至砸死人?!?/p>
白樺是北方的樹,是大地上的“指北針”。在新疆,天山以北多白樺,尤以阿爾泰山區(qū)居多。一位新疆的植物學家跟我講過與白樺樹有關的兩則故事:
有一個人,不相信白樺樹在南方種不活的說法,一次出差,從北方帶回一株白樺樹苗,種進了南方自家的庭院。他精心呵護,勤于澆灌,知道白樺樹是喜歡寒冷的,夏天還給它喂冰。白樺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但他發(fā)現,這株樹遲遲不肯長大,而且它的樹冠、葉子都朝向北方,枝干也向著北方明顯地傾斜、彎曲……
另一則故事就有點玄乎了。有人費盡千辛萬苦,將阿勒泰山谷的幾株白樺樹移栽到喀什綠洲。移栽成功了,樹也長得挺拔,枝繁葉茂的。但是有一天主人發(fā)現,樹突然不見了,連根都沒有留下一截。主人十分生氣,認為是被誰偷去當柴燒了,在喀什綠洲,本來就燃料奇缺。時間一長,他慢慢忘了這件事,不再去追究。一年后,他去阿勒泰旅行,又來到生長大片白樺樹的山谷,發(fā)現有幾株白樺樹不停地在搖擺、點頭,還沖他微笑呢。他好生奇怪,走過去一看便大吃一驚:它們正是他移栽到喀什的幾株!移栽時還在它們身上做了記號,刻有自己的名字呢。這一發(fā)現差點使他昏了過去,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斷定白樺樹是自己跑回來的。從此以后,他逢人便講這幾株傳奇的白樺樹的故事:白樺樹是太思鄉(xiāng)了,才偷偷跑掉的……請想一想,如果它們是步行回去的,從喀什到阿勒泰,近兩千公里的路,不知要走多長時間啊。搭乘火車,再倒汽車,還得逃票,路上又缺水……當然,也不能排除它們飛回去的可能。他說。
早晨,阿圖什小男孩莫扎特·帕爾一骨碌爬下床,來不及穿鞋,光著腳丫就往后院跑。奶奶在后面追了幾步,怎么喊也喊不住他。
他是沖著后院的果園而去的。從臥室到園子有一定的距離,他要穿過一個曲折的長廊,木架上成熟的葡萄垂掛下來,一邊是養(yǎng)著幾只綿羊的羊圈,一邊是母親的洗衣房。一棵香梨樹,熟透的梨子掉落了幾只。幾株石榴樹,紅彤彤的甜石榴掛在枝頭,好像樹枝快要承受不了它們的重量。他要注意一個用來青儲飼料的大坑,小心讓自己不要掉進去。
小男孩邊跑邊喃喃著:“糖包子,糖包子,樹上的糖包子……”
原來他是在想念“長在樹上的糖包子”——爺爺果園里的無花果啊。昨天他剛吃過它,晚上又夢見過它,今天早晨一睜開眼,又是迫不及待了。
從六月到十一月,爺爺的果園像是施了魔法,樹上的糖包子長個沒完沒了,青色的、黃色的、淡棕色的,高高低低掛在枝頭,藏在巴掌大的樹葉之間,十分誘人。它們的味道實在太好了,莫扎特吃了還想吃。
有半年時間,無花果是莫扎特的飯,莫扎特的點心。當然,他的食譜還包括西瓜、甜瓜、馕、奶奶做的雜燴菜拌面等,但無花果卻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柔和的陽光撒滿果園。幾只退役的斗雞在覓食、散步。蜜蜂和蝴蝶迷戀著果園里的香甜氣味。越接近無花果樹,就越能聞到它散發(fā)的類似中藥的氣味。這種氣味,莫扎特是再熟悉不過了。
低處的無花果已被他摘完了,他就求大人往高處摘。他感到大人們很神奇,能到天空去摘無花果。一次,他摘不到果子,只摘下一片葉子,它流出牛奶一樣的乳汁。嘗了嘗,有一股香而苦的味道。
莫扎特今年三歲。他的家在阿圖什郊外的松他克鄉(xiāng)買謝提村。
這里是著名的蘇里唐·薩圖克·布格拉汗麻扎的所在地。布格拉汗是喀喇汗王朝(公元840—1211年)的第三代汗王,也是該王朝中第一個接受伊斯蘭教的汗王,有“公駝汗”和“桃花石汗”之稱。從莫扎特的家,越過一排齊整的白楊樹,就能看到麻扎清真寺高聳的邦克樓。
這是一個大家庭。爺爺吾甫力·艾買提今年五十四歲,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莫扎特的爸爸就是爺爺的大兒子,他和兩個弟弟一道,在阿圖什市開了一家婦女用品商店。而爺爺呢,則在蘇里唐麻扎對面開農家店,出售刨冰酸奶、自制的無花果醬和日用百貨。加上后院的兩畝無花果園,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殷實而和睦。
蘇里唐麻扎一帶,從買謝提村到阿孜汗村,是阿圖什無花果的主要產區(qū)。這里家家戶戶都種無花果,少的一二畝,多則七八畝。果園大多在房子后面,與住處連在一起,是名副其實的“庭院經濟”。這一帶的村莊,維吾爾農舍掩映在果園中,而果園又是住房的延伸。這里的無花果,已空運銷往香港、上海等地。而無花果的深加工,才剛剛起步。
阿圖什是我國著名的無花果之鄉(xiāng),種植的是單一的波斯品種。一千多年前,波斯無花果通過絲綢之路傳入新疆,第一站當屬阿圖什,然后再向東傳到喀什、和田等地。所以,在人們心目中,“阿圖什”這個地名是與絲綢之路三大名果之一的無花果聯系在一起的。
爺爺懂得一些歷史,常給莫扎特講故事。他說一千年前這里是一個大巴扎,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非常熱鬧。附近村莊至今有一棵七八百歲的無花果樹王,占地好幾畝,一個小孩子鉆進去會迷路的,走半天也走不出來。但“樹王”究竟在哪里,在哪戶人家,爺爺從不告訴他,也不帶他去看。這使莫扎特有些失望。
爺爺還說,蘇里唐麻扎以前有七道門,走錯了一道,人就會消失,再也回不來了。麻扎里有一盞油燈,它是神燈,放一些清水在里面,也能點亮,這盞燈后來被英國人拿走了……
莫扎特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些故事,黑而亮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
盡管莫扎特還沒學會吃無花果時拍打三次的規(guī)矩,但他吃果子時的樣子可愛極了。剛一到手,就急不可待往嘴里送,一邊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音。當我們忍不住笑時,就呼啦得更響亮、更夸張了。他用一個孩子的方式,在表達對果實的贊美,對生活的心滿意足。這種滿足中沒有一絲抱怨和陰影。
的確,對于一個阿圖什的孩子來說,假如他永遠不再長大,永遠生活在爺爺的果園中而不知外面的世界,那么,他就是生活在天堂中。
但外面的世界有些復雜,有些殘酷。這一點,莫扎特小小的心靈還不能理解。比如爺爺,去年突發(fā)奇想,用一口大鍋熬煮了二十七噸無花果醬,僅白糖就用掉了幾十麻袋,本來是想為家里好好掙一筆錢,結果他的果醬連一噸都沒賣出去,賠個血本全無,只好把大缸大缸的果醬埋到了戈壁灘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笑瞇瞇的爺爺變得沉默寡言、唉聲嘆氣,臉上布滿了烏云——饑餓的戈壁灘,至今沒有消化掉莫扎特爺爺的二十七噸無花果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