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敬鵬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由于關(guān)涉到《水滸傳》的成書問題,樸刀曾備受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如王學(xué)泰、石昌渝、陳松柏等,皆有精彩的論述。各家雖然結(jié)論不盡一致,但所用材料與研究方法無甚差異,大都是在各種付諸文本的文獻基礎(chǔ)上加以考證。有趣的是,樸刀作為《水滸傳》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武器,其形制以及失傳問題卻至今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就這一層面來說,《水滸傳》中的樸刀值得繼續(xù)申說;而此前的研究過分倚重語言文獻,無視《水滸傳》的圖像材料,有鑒于此,秉持文學(xué)與圖像關(guān)系的視角去分析樸刀圖像,也就有可能為我們進一步探討提供新的路徑。
《水滸傳》作為敘述中國古代農(nóng)民起義的經(jīng)典小說,戰(zhàn)爭描寫自然不可或缺,在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打斗中,樸刀這種武器的使用頻率最高。“樸刀”一詞在七十回、一百回、一百二十回《水滸傳》中分別出現(xiàn)了181次、203次和221次。如此之高的“出鏡率”佐證了樸刀曾經(jīng)是多么常用與常見,然而時過境遷,在明清以降的古籍中,“樸刀”總共才出現(xiàn)102次。可見,語詞自有一個誕生和消亡的過程,語音和語義也會發(fā)生變化與損益,這些事實足以說明語言是一種有生命的存在。如果說“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為學(xué)界所共識,那么,正因一代有一代之語言,王國維所說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在學(xué)理上才得以成立。就此而言,文學(xué)當(dāng)屬保存語言的“活化石”。
今人對《水滸傳》中的樸刀已經(jīng)相當(dāng)陌生了,但能夠依稀感覺到這是一種刀,只不過具體的模樣仍未可知。好在《水滸傳》這枚“活化石”不單單提到了樸刀,而且還有對它的“造型描述”(即“說圖”,Ekphrasis),比如樸刀的安裝過程、攜帶與擺放,以及使用方法等,這些語言所含的語象保存了樸刀的若干特征,有助于我們認識其原貌。
首先,樸刀屬于臨時組合式器具。盧俊義在聽信吳用的算卦之后,率眾人“去東南方異地上”躲避血光之災(zāi),其手中的武器便是樸刀?!端疂G傳》第六十一回文本描繪了樸刀的安裝過程——“盧俊義取出樸刀,裝在桿棒上,三個丫兒扣牢了,趕著車子,奔梁山泊路上來。”可見樸刀的組合需要三個步驟:取樸刀,然后把樸刀安裝在桿棒上,再加以類似扣鎖的錨固物,用于防止樸刀和桿棒的分離。最后一步的錨固程序至關(guān)重要,因為這是臨時組合而成的樸刀區(qū)別于長刀、長槍的關(guān)鍵所在。既然是臨時組合式器具,樸刀的刀身與桿棒長短比例又是如何呢?武松逃離孟州城時,“就女墻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幫梢向下,托地一跳,把棒一拄,立在壕塹邊”。武松顯然倚仗樸刀桿棒做了一次“撐竿跳高”或者“撐竿跳遠”,這就意味著樸刀的桿棒至少不能比武松的身高短太多,否則,“撐竿跳”的一系列動作都不可能完成,這種情況下的桿棒最多能當(dāng)做“拐杖”。而且樸刀的刀身長度也要比桿棒短,不然武松撐竿跳高時將手握刀身,顯然有悖常理,故而樸刀的桿棒肯定是長桿,絕非短柄,“樸刀柄桿一定比刀身長出許多”〔1〕(P156)。
其次,接下來的問題是,樸刀這種組合式器具應(yīng)該怎樣攜帶?主要的方式有將、拿、提、拈、綽、倒提等?!皩ⅰ?、“拿”意指普泛意義上的攜帶,與此相比,其他表示攜帶的動詞能夠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樸刀的特殊之處。既然樸刀可以“提”和“倒提”,這就說明樸刀是有前后,或者上下之分的。由于樸刀是安裝在桿棒之上,所以刀在上、桿棒在下,或者刀朝前、桿棒朝后屬于常規(guī)的攜帶姿勢;反之,則為“倒提”樸刀。由攜帶樸刀的動詞“拈”和“綽”也可以看出樸刀桿棒的直徑不大,只需人的手掌和手指攥住即可,理應(yīng)與長刀、長槍、長矛等武器的桿棒類似,或者更細一些。《水滸傳》只有上述盧俊義一處提及了樸刀的組合安裝過程,除此以外,樸刀都是以整體的形態(tài)隨時用于戰(zhàn)斗,可見樸刀并不一定需要臨時組裝,完全可以組裝好之后的形態(tài)提供給攜帶者。
復(fù)次,樸刀應(yīng)該如何擺放?王學(xué)泰先生認為“樸刀與長槍形狀相近,把柄細長,所以就能和長槍一樣放在長槍架子上”,同樣也是由于細長的特征,“《水滸傳》中寫到放置樸刀時,常常用個‘倚’字?!薄端疂G傳》中的“槍架”是擺放兵器的統(tǒng)稱,如第二回中,王進“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里,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第三回中,史進和朱武等三個頭領(lǐng)“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第四十七回中,楊雄和石秀來到李家莊,“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余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金圣嘆在刪改《水滸傳》時,也沒有明確區(qū)分“槍架”和“刀架”——“盧俊義心慌,便棄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揀時,只見許多刀、槍、劍、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齊齊都壞,更無一件可以抵?jǐn)场!保ǖ谄呤兀┖喲灾?,槍架上不僅存放著槍,也有桿棒、腰刀、樸刀等槍類之外的兵器,并非用來專門歸置槍械。在沒有刀架可供放置時,樸刀可以“倚”在墻邊,或者插在地上。例如朱仝前去抓捕殺人嫌疑犯宋江時,“自進莊里,把樸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楊志押運生辰綱,以及李逵背母親前往梁山泊途中休息時,都是把樸刀插在地上。在《水滸傳》中,臨時放置樸刀、哨棒、禪杖等有長度的兵器時,大多“倚”在墻邊或者門旁。所以,槍架上有樸刀不足為奇,并非因為它的細長特征。如果一定要突出樸刀的“細長”,也僅指它有著與長槍類似的桿棒,不能以偏概全地概括“上半身”刀身的形狀。
再次,樸刀的使用方法。承上文所述,我們可以暫且歸納出樸刀是有著桿棒的長度,不同于普通的長刀、腰刀的臨時組合式兵器。但樸刀刀身的形狀仍然無法呈現(xiàn)于我們的腦海,不過,文本在敘寫樸刀的使用方法時,提供了一些線索:《水滸傳》身處冷兵器時代,樸刀的主要使用方法為“搠”、“戳”,即刺、扎;“砍”和“剁”只是次要方法。由此引出了我們的疑問:樸刀屬于刀具,原則上應(yīng)與大刀、長刀類似,使用方法以砍剁為主,緣何“水滸”人物反其道而行之,多持以槍、矛之類的戳刺法?這正是學(xué)界爭論樸刀形狀的焦點,也是我們由此推論樸刀失傳的關(guān)鍵因素,因為樸刀形狀的變化勢必會造成使用方法的不同。
既往的研究面臨這一難題時,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往往援引《水滸傳》之外的文獻,試圖從中有所發(fā)現(xiàn)。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樸刀不僅僅出現(xiàn)在《水滸傳》中,它也是其他文學(xué)中的???,甚至“樸刀桿棒”成為了小說的一大主題。其次,大量非文學(xué)作品中存有關(guān)于樸刀的語言描述。
此類文獻還顯示“樸刀”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北宋,然而作為當(dāng)時最重要的軍事著作《武經(jīng)總要》卻沒有收錄該兵器。不過,南宋時期的《建康志》記載了當(dāng)時的官方“軍器”,其中就有樸刀——“兩千一百條樸刀槍”,這就證明了樸刀確實存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樸刀槍的數(shù)量巨大,與其數(shù)量相仿的武器是一千二百零九條“茅葉槍”,可以說二者屬于常備武器。
宋元以降,明代《惟揚志》記載的“器仗”中有“半丈紅樸刀”和“半丈黑樸刀”;到了清代,樸刀卻屬于“非民間常用之刀”。一旦持樸刀故意傷害,或者“誤傷”旁人,都會遭到充軍的懲罰。但是,以民間常用的鐮刀、菜刀或者斧頭傷人者,卻不適用于這一條法律。換言之,樸刀在清代是“管制刀具”,宋代雖然也禁止私藏、攜帶器械,但并沒有“樸刀”的身影。然而,無論文學(xué)作品還是非文學(xué)作品,都沒有詳細講解樸刀刀身的樣貌。
這些信息之于樸刀形狀的考證沒有太大幫助,卻可以說明《水滸傳》中的樸刀與明清時期的樸刀固然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但并不是一回事。首先,《水滸傳》中的樸刀是“常用之刀”,無論官方還是民間,朝廷正規(guī)軍、小吏商販、綠林強盜等,都使用樸刀。而到了清代,樸刀只能見諸兵器譜,尋常百姓并不能私自持有。其次,之所以宋代不像清代那樣禁止樸刀,很有可能是因為當(dāng)時的樸刀不僅僅是武器,似乎有著無法替代的其他功能。
透過上述文獻,我們隱約感到樸刀形狀可能發(fā)生了變異,或者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但是起碼可以做出如下的判斷:在宋元明清長達數(shù)百年間,人們對樸刀形狀的認識處于不斷變化之中。這一點在明清時期的“水滸”圖像中可以得到驗證。
明清兩代的“水滸”圖像以木刻版畫為主,曾經(jīng)一度達到“萬丈光芒”的盛況,由此可以窺知當(dāng)時文學(xué)成像之勢何等浩大。這些摹仿《水滸傳》而成的圖像,并非文學(xué)的附庸,而是文學(xué)的有機構(gòu)成,尤其是在文學(xué)的傳播以及經(jīng)典化方面功不可沒?!八疂G”圖像燦若星河、氣象萬千,我們可以通過比勘“水滸”圖像同語象之間的對應(yīng)或矛盾,進而考察樸刀形狀在這數(shù)百年間的變化及其失傳問題。
在建陽地區(qū)的插圖本《水滸傳》中,有多處樸刀的“特寫”圖像。劉興我刊本的《新刻全像水滸傳》第三回有一幅榜題為“縣尉領(lǐng)兵捉拿史進”的插圖(圖1),暫且不論插圖對文本敘事人稱和視角的轉(zhuǎn)變,圖中兩人衣飾有明顯差別,靠近大門、右手執(zhí)兵器者,其衣袖寬大,而且并未將小腿裹起,與圖像左側(cè)左手執(zhí)兵器者形成鮮明對比,可以理解為一官一兵。圖像選取了“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的場景進行摹仿,當(dāng)時圍剿隊伍的武器有“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盡管圖像左側(cè)士兵手中的武器沒有呈現(xiàn)出全貌,卻可以看出它細長的桿棒,桿棒之上還有疑似刀的部件。整幅版畫圖像以陽刻為主,但是為了在黑白兩色間將士兵手中武器凸顯出來,刻工故意對桿棒予以陰刻,否則難以與白墻的背景相區(qū)分。疑似刀具的上半部分有一大塊凹鑿,墨色濃重,意指較厚的刀背;反之,在較薄的刀刃處僅僅以墨線勾勒輪廓。在刀背與刀刃之間以環(huán)形連接的地方,應(yīng)為刀盤。由于這四種武器中,鋼叉、五股叉屬于叉類武器,留客住屬于鉤撓,唯有樸刀屬于刀類,所以我們推斷士兵所持武器便是樸刀。
此本《水滸傳》第六回有幅插圖呈現(xiàn)了魯智深在瓦罐寺與崔道成、丘小乙打斗的場面(圖2)?!端疂G傳》中明確寫道崔、丘二人所用的武器是樸刀,很顯然圖像右側(cè)沒有頭發(fā)的人是和尚崔道成,另外一位臉上掛有髭須、頭戴巾冠的即為道士丘小乙?!端疂G傳》講丘小乙見崔道成打不過魯智深,“卻從背后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毫無疑問,圖像左側(cè)背對二人的便是魯智深,在背后手執(zhí)武器刺向他的正是道士丘小乙。圖像中丘小乙右手執(zhí)桿棒上端,左手執(zhí)桿棒末端,刀尖朝向魯智深。圖像所顯示出來的桿棒長度,大約是刀身長度的三倍,由此推斷樸刀桿棒與刀身的比例大概在4:1到5:1之間。樸刀的刀身也全部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圖像分別以單條墨線勾勒刀刃和刀背的輪廓,在刀尖處卻用了兩條墨線,以此為刀身的厚度塑形。也就是說,這種刀身有三個平面,即除了刀刃兩個面積較大的刀面之外,刀尖與刀背之間還有一個面積略小的平面。
盡管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圖像中有關(guān)于樸刀刀身與桿棒通過扣鎖組合的細節(jié),但不得不說的是,王學(xué)泰先生所謂樸刀刀身“刀頭小而尖”的判斷不無道理。也正是因為樸刀刀身短小,砍剁起來較為困難,而且傷害程度較低,所以刀法便以刺扎為主了。這種榜題在版框之上、插圖四周全是文字的劉興我刊本《水滸傳》被稱作“嵌圖本”。以上所例舉“嵌圖本”中的插圖與文本語象對應(yīng),最大程度地還原了樸刀的刀身與刀法。然而,劉興我刊本中的插圖只是《水滸傳》文學(xué)成像的一部分,如果要說明樸刀刀身形狀的變化,還需考察《水滸傳》在明清時期的整個文學(xué)成像史。
圖1“縣尉領(lǐng)兵捉拿史進”及局部圖
圖2“崔道成大斗魯智深”及局部圖
上述“嵌圖本”刊刻時間是崇禎元年(1628年),但無論是早于此版本的雙峰堂刻本、容與堂刻本,還是稍晚的石渠閣刻本,其中插圖所示的樸刀,更多地是與相應(yīng)文本的語象不符。語象與圖像之間的這種“不符”,與歷史學(xué)界所謂文本資料與田野調(diào)查之間的“矛盾”在學(xué)理上有相通之處,“在考古與歷史資料的結(jié)合上,最有意義的不是能互相印證的考古資料與歷史記載,而是兩者間的矛盾?!高^對這些異例的詮釋,我們能對歷史上一些現(xiàn)象有更深入的了解?!蹦敲?,樸刀的語象與圖像,在《水滸傳》文學(xué)成像過程中存在怎樣的矛盾,對于我們認識樸刀形狀的變化又有什么益處呢?
雙峰堂刻本《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1594年)的書籍格式是“上評中圖下文”,即書頁上方為評語,高度約為插圖的二分之一;評語下方緊接著插圖,插圖兩側(cè)各有四字榜題,評語與插圖的總高度約為書籍版面高度的三分之一;插圖下方是《水滸傳》文本,文本整體高度約占版面高度的三分之二。之所以詳述這一版本的書籍格式,旨在突出插圖面積之小,這也是“上評中圖下文”與“嵌圖本”的類似之處。限于狹小的版面,兩種版本插圖的共同特點非常多:圖像背景十分簡單;人物面部表情相當(dāng)模糊;圖像中人物一般不會超過四個;圖像多是對某一動作(斗、殺、打、拜、見等)的摹仿,而且動作雷同程度很高,比如對“拜”的摹仿,圖中人物無論站立還是下跪,多會持以拱手禮,等等。簡言之,趨簡與類型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插圖版面的物質(zhì)性所限。
然而,圖像版面狹小及其導(dǎo)致的后果,并不足以成為畫工、刻工將語象錯誤圖像化的借口。事實上,雙峰堂刻本所繪樸刀圖像卻和語象大相徑庭。例如第二卷第六回“九紋龍剪徑赤松林,魯智深火燒瓦罐寺”中,有一幅榜題為“智深斗丘乙崔成二人”的插圖(圖3),其中丘、崔二人單手所持的武器就是文本中所反復(fù)出現(xiàn)的樸刀??墒沁@里的樸刀并沒有桿棒,僅僅是可以拿在手上的刀,并且刀尖與刀背之間的小平面也不見了蹤影,反而兼有細長的特點。而且丘小乙拿刀來“搠”魯智深的這一動作,也變成了砍。再如,《水滸傳》很多回中所出現(xiàn)樸刀的次數(shù)較多,每一回都在10次以上,第四十三回的樸刀出現(xiàn)次數(shù)竟然達到24次。然而,即便在該回插圖中,無論是李逵持樸刀殺老虎,還是李云與李逵的樸刀對決,樸刀在圖像中都是呈現(xiàn)出短把、長刀身的特征。
圖3“智深斗丘乙崔成二人”及局部圖
同樣是插圖版面狹小,同樣是趨簡與類型化,刊刻時間稍早的雙峰堂刻本卻不如劉興我刊本所繪樸刀相對符合文本語象。難道前者的刻工已不識樸刀為何物,反而三十年之后的刻工更熟悉樸刀嗎?不過,我們必須還應(yīng)看到,盡管劉興我刊本插圖中存在樸刀符合語象的現(xiàn)象,但全書仍有大量不符之處,如“李云提刀趕殺李逵”等,易言之,語象與圖像的矛盾要多于二者的符合。尤其是樸刀在圖像中并不以“桿棒加刀身”的組合形態(tài)出現(xiàn),而是呈現(xiàn)為短把、長刀身,這在其他版本中也極為常見,并非個別案例。
容與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1610年)的刊刻時間在雙峰堂刻本與劉興我刊本之間,其中有插圖二百幅。這一版本中的插圖摒棄了每頁一圖的方式,改為每回一圖,即所謂的回目圖,從此開啟了《水滸傳》文學(xué)成像的新時代。以出現(xiàn)樸刀次數(shù)較多的第四十三回為例(圖4、圖5),《水滸傳》對李逵使用樸刀與李鬼打斗的描寫是“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里抵當(dāng)?shù)米。瑓s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圖4中躺在地上、被另一人用腳踏住的便是李鬼,那么身背包袱,右手持斧、左手持刀之人,應(yīng)為李逵。令人疑惑的是,圖像中短把的刀竟然是文本中提到的樸刀,這種刀的刀把約為常人手掌寬度的兩倍,最長不過20厘米;刀身約為刀把的2.5倍,也就是50厘米左右;此外,圖像所呈現(xiàn)的樸刀刀背比刀刃厚許多,所以依稀可見刀尖至刀背之間那一處面積略小的平面。圖5顯示李逵正持刀殺第四只虎,原因是圖像下方的山澗中與右側(cè)的山洞中有三只已經(jīng)死亡的老虎,又因為李逵的腰刀戳進了“母大蟲糞門”,所以李逵手中短把刀就應(yīng)當(dāng)是樸刀。刀身與文本語象不符的結(jié)果,是使用樸刀方法也被篡改?!端疂G傳》對李逵殺第四只虎的描述為“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也就是說,李逵是持樸刀搠進了老虎的下巴,圖像中所呈現(xiàn)李逵劈砍老虎的情形,顯然也有悖于語象。
圖4圖5“假李逵剪徑劫單人,黑旋風(fēng)沂嶺殺四虎”回目圖
此外,在容與堂本的插圖中,樸刀皆是這種短刀把、具備三個平面刀身的特征,無論是林沖為了入伙梁山泊與楊志對戰(zhàn)時所用的樸刀,還是石秀、楊雄、時遷從祝家莊酒店里揀的樸刀,都是這種形制。但是,短把的形制與文本語象嚴(yán)重不符。石秀三人在與祝家莊莊客打斗時,時遷被人用撓鉤拖入草叢之際,楊雄用樸刀將另外伸向石秀的撓鉤“撥開”,同時“將樸刀望草里便戳”。這就是說,樸刀刀絕不可能是短把的,因為這將會大大縮短樸刀的“作戰(zhàn)半徑”,如是,楊雄不但要吃力地彎腰去撥開撓鉤,而且戳向草叢時會更加貼近持撓鉤的莊客,反而增加了自身的危險。
樸刀圖像與語象矛盾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而且還伴隨著另一種現(xiàn)象——樸刀與其他武器混淆。比如石秀為了營救盧俊義而劫法場時所用的“鋼刀”,以及蔡福行刑所用的“法刀”在圖像中與樸刀無異,無論是雙峰堂刻本、劉興我刊本,還是容與堂刻本,皆是如此。崇禎末年的楊定見本,以及清康熙五年(1666年)的石渠閣修補本,也并未對上述兩種現(xiàn)象做出實質(zhì)性的修改。清末嵩裕厚的《水滸畫譜》(1888年)努力契合文本語象,但是所繪刀身大而尖,不僅與《水滸傳》文本語象所提供“小而尖”的特征不符,而且刀身與桿棒的比例是1:2,與語象之間的差距也太大。
要言之,通過比勘、釋讀樸刀圖像與語象之間的矛盾,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樸刀的形狀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原來的桿棒消失,樸刀僅以細長短把刀的形式單獨出現(xiàn);樸刀刀身由之前的“小而尖”,演變?yōu)椤按蠖狻?,甚至開始同其他刀相混淆(如鋼刀、法刀、大刀等)。
如前所述,樸刀圖像與語象的矛盾,不是畫工以及刻工能力之不及,也絕非他們的粗心大意所致。即便像劉興我刊本、嵩裕厚那樣盡量符合了樸刀的語象,仍然沒有繪出盧俊義所演示樸刀的扣鎖裝置,或者沒有掌握好樸刀刀身與桿棒的比例。合理的解釋是,畫工與刻工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樸刀的實物,僅僅通過《水滸傳》文本中相對有限的語象,難以還原樸刀的原初面貌。然而,樸刀大量出現(xiàn)在《水滸傳》中,這充分說明《水滸傳》流傳久遠,自宋朝至金圣嘆的七十回“刪定本”歷經(jīng)了數(shù)百年。但明朝人難以完全復(fù)現(xiàn)樸刀的真面目,似乎意味著它在明朝已經(jīng)失傳,或者正在失傳的過程中。
盡管“圖像或至少是大部分圖像在被創(chuàng)作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將來會被歷史學(xué)家所使用”,“水滸”圖像作為藝術(shù)圖像的創(chuàng)作目的更不是以歷史證據(jù)為旨歸,但通過考察圖像、語象、原型三者之間的異同,我們?nèi)匀豢梢耘袛鄻愕洞_實在明代就已經(jīng)走向了式微。也許正是由于失傳的原因,沒有“觀物取象”、“應(yīng)物相形”的先天便利條件,所以木刻版畫中的樸刀必然浸潤著畫工與刻工的想象。
〔注釋〕
①本文所調(diào)查的《水滸傳》皆為校注本,分別是《水滸傳會評本》(陳曦鐘等輯校,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水滸全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王學(xué)泰先生也有類似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它(即樸刀——引者注)在百回本《水滸傳》(有‘天都外臣序’本)中共出現(xiàn)過207次,集中在前七十一回,前七十一回出現(xiàn)195次,后二十九回僅12次;《水滸全傳》(一百二十回本)共出現(xiàn)222次,前七十一回出現(xiàn)188次,后四十九回出現(xiàn)34次。”詳見王學(xué)泰:《“水滸”識小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②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以“樸刀”為關(guān)鍵詞進行檢索,總共得到316條記錄。其中宋代古籍有10條記錄,元代古籍有203條記錄(這些記錄全部為《水滸傳》所有,而且古籍庫默認《水滸傳》為元代的文本),明代古籍有36條記錄,清代古籍有66條記錄,民國古籍中的記錄為零。檢索日期:2014年2月21日。
③字典對樸刀的解釋較為籠統(tǒng),而且不甚確切,如“窄長有短把的刀”,詳見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縮印本)》,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485頁。
④除非特別說明,文中所引《水滸傳》內(nèi)容皆出自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下文不再詳注。
⑤按照常理,長刀、長槍、長矛等都屬于組合式兵器,但是這些兵器制造過程的完成,就意味著刀頭、槍頭和矛頭已經(jīng)與桿棒合二為一,不存在臨時組合的現(xiàn)象。
⑥由于樸刀并未被當(dāng)作兵器記載,許多學(xué)者將其視為農(nóng)具:王學(xué)泰認為樸刀就是“博刀”、“撥刀”,石昌渝認為樸刀就是“搏刀”、“?刀”。但是文獻中沒有足夠多對樸刀形狀的描述,也就不具備與之相匹配的語象,故而僅僅通過名稱來斷定器物是否一致,存在一定的風(fēng)險。王學(xué)泰所分析的一則材料出自《宋會要輯稿》:“著袴刀于短槍干、拄杖頭,安者謂之‘撥刀’;安短木柄者,謂之‘畬刀’?!边@里所說的將刀安裝在桿棒之上,與樸刀的安裝方法一致,僅以此說明撥刀即為樸刀似乎牽強。(詳見王學(xué)泰:《“水滸”識小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石昌渝所使用的材料是《都城紀(jì)勝》,原文為“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乃發(fā)跡變泰之事”,但石先生卻是這樣分析和論述的——“樸刀,耐得翁《都城紀(jì)勝》“瓦舍眾伎”又稱“搏刀”。(詳見石昌渝:《從樸刀桿棒到子母炮——〈水滸傳〉成書研究之一》,《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2期)如此武斷的結(jié)論,其證據(jù)何在?“搏刀”、“趕棒”都是動賓結(jié)構(gòu),意指公案小說所講的內(nèi)容都是些與打斗有關(guān)的故事,“搏”字在此既沒有寫錯,也不是通假字或異體字。但是,為何到了《醉翁談錄》,“搏刀”、“趕棒”變成了“樸刀”、“桿棒”,并且成為與公案并列的小說主題,尚無人研究。
⑦關(guān)于樸刀的失傳,顧頡剛寫有相關(guān)的讀書筆記:“永年歸納《水滸傳》中“樸刀”諸條(黃永年后將此文發(fā)表在《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4期——引者注),謂系長柄刀。此刀宋后失傳,而《水滸》有之,知《水滸》流傳之早也?!痹斠婎欘R剛:《顧頡剛讀書筆記》(卷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85頁。
〔1〕馬明達.說劍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王學(xué)泰.“水滸”識小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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