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平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在中國文化中,道家思想與自然的關系最為密切,尤其是《莊子》所開啟的自然審美思潮,直接促成了魏晉時期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并通過道教的傳播深刻地影響了魏晉文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為魏晉文學精神代表的山水詩的盛行就是其現(xiàn)實的產物。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道教興起于東漢末年,它上承原始道家,下啟魏晉玄學,在這個歷史文化的轉折點上起著至關重要的橋梁作用。本文從山水詩的角度,對道教與魏晉文學精神之間的關系試作一探討。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動亂、最黑暗的時代,然而也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贝_立于東漢末年的道教,自東漢末至魏晉六朝,從五斗米道和太平道發(fā)展成為天師道、神仙丹鼎道、上清茅山宗等大的教派,并誕生了象葛洪、陶弘景這樣偉大的思想家,取得了重要的進展,道教的勃興與魏晉的社會環(huán)境是緊密相聯(lián)的。魏晉時期的道教,具有強烈的入世情懷,當時的道教人物如丹鼎道教的創(chuàng)始人葛洪、上清茅山宗的祖師陶弘景都與現(xiàn)實的政治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道教的原始經典《太平經》就被稱為“安王之術”,其主旨就是內以修身為本,外以治國為務。后來的道教,無論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大都遵循這個基本的精神。
然而魏晉時期又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時代,在嚴酷的封建專制和虛偽經學的支配下,“人心里面的美與丑、高貴與殘忍、圣潔與惡魔,同樣發(fā)揮到了極致?!笨謶?、感傷、焦慮、絕望的精神癥狀象瘟疫一樣在民間蔓延。道教也為時代開出了一劑治療的處方,其基本理論是以道為本,以儒為流,既希冀長生久視,得道成仙,又期望能建功立業(yè),治國安民,這種從個人欲望出發(fā)、把自我融于群體功利之中的處世哲學,可以緩解一個黑暗時代給人肉體和精神上帶來的壓迫和緊張,如此就能以虛靜之心對待生死、榮辱,進退有道了。葛洪曰:“夫道者,其為也,善自修以成務;其居也,善取人所不爭;其治也,善絕禍于未起;其施也,善濟物而不得;其動也,善觀民以用心;其靜也,善居慎而無悶。”道教特別強調修道可以使人既隱逸自由,又修身治國。“欲少留則且止而佐時,欲升騰則凌宵而輕舉者,上士也。自恃才力不能并成,則棄置人間而專修道德者,亦次之也?!痹诟鸷榭磥?,“上士”可以憑借無邊的法力來匡世濟民,救治時弊,這既滿足了世俗功利欲望,又保持了自我精神的自由,如二者不可得兼,則要珍惜自我生命和道德價值,在隱逸的修煉中安貧樂道。
魏晉道教這種既要兼濟天下之心又有隱逸仙游之志的心理正好契合了魏晉時期的文化精神和審美情趣,魏晉文人或走入廟廊,或寄情山水,或躲進丹房,或臨溪長嘯,從隱逸中獲得某種精神的慰籍和心理的平衡。如齊代名士孔稚圭之父親孔靈產是個五斗米道徒,“泰始中罷晉安太守,有隱循之懷,于禹井山立館,事道精篤?!彼m未跳出官場,但“不樂事務……居宅盛營山水,憑幾獨釣,傍無雜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鄙剿姳亲嬷x靈運更是五斗米道的世家,他初生時被送到杜子恭的靜室內寄養(yǎng),后“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縱放為娛,有終焉之志?!辈苤惨嘤小俺坑翁┥剑旗F窈窕”、嵇康有“遙望山上松,隆骨郁青松?!钡仍亣@自然之佳句,當時文人在審美心態(tài)上往往崇尚隱逸,追求隱士的風度和審美情趣。謝靈運以后的山水詩人如顏延之、謝眺、江淹、沈約、劉峻都與道教的這種隱逸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仔細品味起來,這些山水詩所包含的思想情感是很復雜的,既包含個人強烈的生命意識和責任感,又包含著歸向隱逸的超越意識,這是生命悲劇意識的發(fā)泄,也是一種對自由的理想追求。
魏晉時期,不少道教的著名人物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曾出任為官,但在各種政治勢力爭逐、戰(zhàn)亂紛爭的時代,他們往往成為政治和權力斗爭的犧牲品。于是,他們便脫下儒服,走向養(yǎng)生修道、煉丹飛升的道路,葛洪、陶弘景就是其中的代表。道教主張內修心性,外煉丹藥,非常注重養(yǎng)生,追求長生久視,全生葆真。道教由此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養(yǎng)生理論,這除了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之外,與外在的政治勢力的支持也有很大關系。
早在秦始皇之時,專制統(tǒng)治者就希望能有長生不老之藥,以垂萬世之統(tǒng),其后漢武帝曾熱衷于此。在魏晉時期,曹操也頗推崇道教的養(yǎng)生術,《博物志》云:“(曹操)又始養(yǎng)性發(fā),亦解方藥,招引術士……又習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飲鴆酒?!辈懿僭凇恫匠鱿拈T行》詩中也曾說:“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頤之福,可得永年?!边@可謂深得養(yǎng)生之至理。曹植在《飛龍篇》中也說:“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臺,金樓復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别B(yǎng)生術由于對現(xiàn)實人生具有重大的實用價值,幾成時尚。由于政治勢力的推崇,所以魏晉時文人服食養(yǎng)生之風很盛,何晏服五食散,“竹林七賢”中的王戎也服五食散,嵇康著《養(yǎng)生論》專談服藥養(yǎng)生之道,“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生;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上藥養(yǎng)命,中藥養(yǎng)性者,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yǎng)以通也?!笔聦嵣?,道教不僅內重丹藥,還外重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養(yǎng)生之用。道觀在選址上非常講究,大多選在名山大川的環(huán)境清幽之所,幽靜的自然環(huán)境有利于修身養(yǎng)性,延年益壽。受此影響,曹魏統(tǒng)治集團不僅服藥養(yǎng)生,而且喜山水之道。南懷瑾說:“影響時代學術思想的重心,在于當權執(zhí)政者的領導作風?!边@一傾向大大影響了當時的文人,他們除服藥養(yǎng)生之外,也把縱情山水作為重要的養(yǎng)生之道。山水詩人王羲之一面吃藥養(yǎng)生,一面把寄情山水看作是調養(yǎng)志趣、頤養(yǎng)天年的重要途徑?!短m亭詩》云:“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余馨。取樂在一朝,寄之齊千齡?!彼粌H認為從山水中可以得到樂趣,而且認為把這種山水之樂記載下來加以吟詠也可快然自足。嵇康也認為“今以躁競之心,涉希靜之途;竟速而事遲,望近而應遠;故莫能相終……善養(yǎng)生者,則不然矣。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彊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通乎大順?!边@種由重養(yǎng)生等功利價值而衍生出來的對自然山水和自然精神的喜愛、欣賞客觀上促進了山水詩的勃興。
山水詩大家謝靈運羨慕升仙之道,他的很多山水詩都可以看出道教對他的影響,他在《齋中讀書》詩中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閣。執(zhí)戈亦以疲,耕稼豈云樂。萬事難并歡,達生幸可托。”表達了道教的養(yǎng)生之理與他的韜隱之志正相契合。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謝靈運通過服食丹藥養(yǎng)生,《詩品·宋臨川太守謝靈運》云:“初,錢唐杜明師(子恭)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于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治養(yǎng)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在《異苑》的卷七也有這樣的記載?!队文贤ぁ吩娫疲骸八庰D情所止,衰疾忽在斯?!贝俗阋娝嘣Х碌澜掏ㄟ^服食丹藥的方式養(yǎng)生。二、他常通過山水游樂表達一種養(yǎng)生的見解,以示縱情山水亦是一種養(yǎng)生之道,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 忘歸……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比⑺ㄟ^對山水的欣賞和玩味表達了一種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如《登臨海嶠與從弟惠連》第四章云:“攢念攻別心,旦發(fā)清溪陰。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尋。倘遇浮丘公,長絕子徽音?!蓖瑯拥那閼言凇兜鞘T最高頂》詩中也有體現(xiàn),詩云:“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钡澜痰酿B(yǎng)生之道與他的超脫隱逸之心正相契合。
由上可知,魏晉文人自覺或不知覺地利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來達到頤養(yǎng)性情、延年益壽的目的,他們的做法,雖然不一定完全符合科學,但不可否認的是,道教為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一些新的思想,使養(yǎng)生走進文學,也使文學具有了養(yǎng)生的現(xiàn)實功用。齊梁時代鐘嶸在《詩品》中就對山水詩的這種養(yǎng)生作用進行了總結,“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辩妿V強調的即是詩歌的這種“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的排遣功能,有利于人心靈的安頓和精神的舒展,這種把詩歌與養(yǎng)生聯(lián)系起來的思想與劉勰的“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理镕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笔且恢碌?。這都可以看出道教的養(yǎng)生理論對山水詩和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評鑒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在先秦思想中,并未存在事實世界與價值世界的分離,自然以其造化之生生不息,具有重要的生命意義,人的價值與自然的價值是一致的。如果說儒家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去尋找人與社會的關系和反省人的社會本質的話,那么道家則是在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關系中來實現(xiàn)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反省。葛洪認為:“儒家所愛者勢利也,道家所寶者無欲也。儒家汲汲于名利,而道家抱一以獨善。”道家的“一”即自然,這里的自然不僅包含自然山水,也包含自然而然之精神。隱逸之心即將人從富貴、名利、毀譽、是非的現(xiàn)實政治牢籠中解脫出來,讓心靈歸于自然平淡;養(yǎng)生之道則是不以物役物,不以物害物,順乎天命之性而達萬物之理,以全其生,它是以對自然規(guī)律和自然生態(tài)的尊重為其理論基礎的。徐復觀說:“晉、宋間山水詩出現(xiàn)的思想背景為后期玄學,即是以莊學虛靜之心投向山水,發(fā)現(xiàn)山水之神,因而將自己為塵俗所拘牽的生活,消解于山水之神之中,以求得精神的解放?!钡兰摇⒌澜坛缟凶匀坏膶徝狼槿?,對魏晉山水詩人自然美意識的覺醒和山水詩的盛行起著啟蒙和推動的重要作用。
漢代文人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政治上,而魏晉文人的視角則從社會轉向了自然,從自然中尋找人生的真諦和自我的本質力量,于是形成了風靡一時的山水詩、山水畫的流行。很多研究者認為山水詩的興起是魏晉玄學的影響,而非道教。其實魏晉玄學和道教同是道家思想孕育出來的孿生兄弟,宗白華認為,老莊哲學的宇宙觀“富于簡淡、玄遠的意味,因而奠定了一千五百年來中國美感——尤以表現(xiàn)于山水畫、山水詩的基本趨向?!倍叨及炎匀豢醋魇瞧渚竦睦硐牒蜌w宿。著名道士陶弘景則在山水詩文上頗有建樹,其《答謝中書書》就是一篇優(yōu)美的山水游記。偉大的山水詩人陶淵明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詩句一針見血地指明了魏晉文人的審美情趣和精神追求,他們的作品有著濃厚的道教意味,并為崇尚自然審美的文藝理論提供了創(chuàng)作經驗。
道教對自然精神的追求不僅影響了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而且對文藝品評理論也影響深遠。劉勰在《文心雕龍》開篇《原道》就明確把“自然”作為審美對象以立論的依據(jù),“夫玄黃雜色,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眲③牡摹白匀恢馈笨陀^地總結了當時文人的這種審美傾向。與劉勰同時的文藝理論家鐘嶸,亦把“自然”作為品評詩歌的最高標準,“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等自然景物都可以產生審美情趣,然“自然英旨,罕至其人?!蹦艿么俗匀恢勒咛倭恕?/p>
〔1〕劉建平.論《莊子》的自然美思想〔J〕.道學研究,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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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晉)葛洪.抱樸子·明本〔M〕.王明注.抱樸子內篇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晉)葛洪.抱樸子·釋滯〔M〕.王明注.抱樸子內篇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梁)蕭子顯撰.南齊書·孔稚圭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6〕(梁)沈約.宋書·謝靈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魏書·武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
〔8〕(魏)嵇康.養(yǎng)生論〔M〕.魯迅編.嵇康集〔C〕.香港:新月出版社,1962.
〔9〕南懷瑾.禪與道概論〔M〕.臺北:臺北老古文化事業(yè)公司,1992.
〔10〕(梁)鐘嶸,陳延杰注.詩品〔M〕.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11〕(梁)劉勰,王云五編.文心雕龍·原道〔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
〔12〕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