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操在詩歌《短歌行》《善哉行(其三)》《苦寒行》和散文《讓縣自明本志令》中多次自比周公,除了“禮賢”之外,還暗示自己像周公一樣終日為國操勞,鞠躬盡瘁,更是借此來向世人表白自己忠于漢室的心跡。
關(guān)鍵詞:曹操 周公 自比 忠于漢室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稍微有些古典文學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千百年來膾炙人口的名句,正是出自曹操的傳世名篇《短歌行》。但這首詩的詩眼和落腳點——末兩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卻鮮為人知。那么,“周公吐哺”是什么意思呢?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先引用了《韓詩外傳》:“(周公)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說這“意思是說,周公忙于接待天下賢士,吃飯也沒有時間”,并說這是“以周公的求賢若渴來說明自己渴望賢才幫助建功立業(yè)的心思”[1]。其他各種選本中的解釋也大致相同。這種解釋當然沒有錯,但似乎還沒有體會到其中所暗含的深意。
曹操在詩文中屢次以周公自比,表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興趣。如《善哉行(其三)》,主要寫詩人笙歌美酒歡宴佳賓,擔心賢才不能為己所用,迫切希望延攬?zhí)煜氯瞬拧F渲髦己颓榫w與《短歌行》完全一致。其四解云:“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眾賓飽滿歸,主人苦不悉。”其中的“吐握”,化用《史記·魯周公世家》中記載周公的話:“我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2],和“周公吐哺”同用一典,意思相同。又如《苦寒行》,描寫行軍途中的艱苦生活。詩末云:“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敝鞏|潤本只解釋了“東山”:“《詩經(jīng)·豳風》篇名,內(nèi)容寫遠征戰(zhàn)士思念家鄉(xiāng)的感情。”[3]那么似乎本詩也就只是表達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情。這種理解顯然失之簡單。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編選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引用了《毛詩序》的說法:“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并說:“此處或許含有自比周公的意思?!盵4]雖未完全肯定這是詩人以周公自比,但也指出其可能性是存在的。而《曹操集譯注》則肯定地說:“這句表現(xiàn)作者同情長期征戰(zhàn)的將士,渴望結(jié)束戰(zhàn)爭,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心情,也含有以周公自比之意。”[5]
可以看出,《短歌行》和《善哉行(其三)》中曹操以周公自比,正像大家所公認的那樣,主要是比“禮賢”之意。但在《苦寒行》中,并無絲毫“禮賢”之意,他又自比什么呢?《曹操集譯注》語焉不詳。聯(lián)系前文主要描寫軍中艱苦生活,很容易看出,這是說自己像周公一樣為國家盡心盡力,忍受征戰(zhàn)勞苦,鞠躬盡瘁。再仔細體會,《短歌行》和《善哉行(其三)》所用的“吐哺”典故中,除了“禮賢”之外,強調(diào)自己像周公一樣“終日為國操勞,連一頓飯都吃不好”的意思同樣存在。
僅僅這樣理解,也還遠未摸透作者的心思。讓我們先來看《讓縣自明本志令》中的一段文字:
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樂毅走趙,趙王欲與之圖燕,樂毅伏而垂泣,對曰:“臣事昭王,猶事大王。臣若獲戾,放在他國,沒世然后已,不忍謀趙之徒隸,況燕后嗣乎?”胡亥之殺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余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惫旅孔x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于孤身,皆當親重之任,可謂見信者也,以及子桓兄弟,過于三世矣。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后,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知之?!惫麓搜越愿呜病K郧谇趹⑿母拐?,見周公有金滕之書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這段話中,曹操先表明有人會因為自己勢大權(quán)重,又不相信真命天子之說,就會猜測自己有篡位的野心。然后舉齊桓、晉文之事并引用《論語》,說明自己認為最可貴的是能以大事小。這一則可見他對自己作為臣子力量超過天子的驕傲,二則可見他愿以齊桓晉文為榜樣,安于為臣的表白。接著談到讀樂毅、蒙恬忠于先王和于國家的事跡時,聯(lián)想到自己也是家族數(shù)世蒙受漢天子的重用和信任,所以不能背叛君主,并希望將此意廣為宣傳。最后說到因為有鑒于連周公那樣一心事主的忠臣,也還有人猜忌,自己更有必要表明對漢王室的一片忠心了。
這里,有必要對周公的事跡作一些了解。周公,名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有一次武王生了重病,周公作了一篇禱詞,向上天請求以自己的生命換取武王的痊愈。史官把記載了周公禱詞的典冊放進“金滕之匱”即用金繩捆扎的匣子里面。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幼,周公攝政。周公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到處傳播謠言,說周公想要篡權(quán)奪位,因而起兵叛亂。周公鎮(zhèn)壓了管蔡之亂。等到成王長大,能聽政了,周公就把政權(quán)還給了他,自己還去作臣子。這時,有人在成王面前讒毀周公,周公為了避禍,逃到了楚國。后來,成王看了匣子里周公為武王和自己生病時所作的禱書,知道周公原是一片忠心,就流著淚請回了周公。此事見載于《尚書》《史記》,兩書記載略有出入。
不難發(fā)現(xiàn),曹操與周公的處境十分相似。周公攝政,被人懷疑有篡位的野心;曹操自建安元年迎漢獻帝都許后,挾天子以令諸候,隨著勢力的增長,權(quán)位的升遷,不斷遭到來自本陣營內(nèi)部忠于漢室的大臣和本陣營外部政治對手的攻擊。車騎將軍董承、伏皇后及其父親伏完先后因欲謀殺曹操而被誅?!度龂尽ぴB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載袁紹討伐曹操的檄文曰 :“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撓折棟梁,孤弱漢室,除滅中正,專為梟雄。當今漢道陵遲,綱弛紀絕。操以精兵七百,圍守宮闕,外稱陪衛(wèi),內(nèi)以拘執(zhí),懼其篡逆之禍,因斯而作?!盵6]《資治通鑒·周瑜傳》載周瑜之言曰:“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盵7]建安五年,曹操在官渡之戰(zhàn)中戰(zhàn)勝袁紹,權(quán)位即躍居諸侯之上,到建安十三年被封為丞相,其位實已在漢天子之上,因而很容易被人猜忌有“不遜之心”。于是,很自然的,周公就成為曹操的化身,他可以很方便地借此來向世人表白自己忠于漢室的心跡。仔細揣摩,在上述三首詩中,都有這種意味。也許,曹操在創(chuàng)作之時,這種主觀愿望如同在《述志令》中所表達的一樣強烈,只是由于過分含蓄,而后世讀者沒有類似的生活體驗,再加上受歷來認為曹操是“奸雄”“一生無真”偏見的影響,因而難以領(lǐng)會罷了。
那么,曹操在這里信誓旦旦說的到底是不是實話?鐘惺在《古詩歸》中說:“老瞞生漢末,無坐而臣人之理,然其發(fā)念起手,亦自以仁人忠臣自負,不肯便認作奸雄。”[8]朱嘉徵《樂府廣序》云:“(曹操)但托喻周公吐哺,以西伯自處,舉明辟付之后人,此為英雄欺人?!盵9]這二人便是不肯相信他的。朱熹的批判更為嚴厲:“曹操作詩必說周公,如云:‘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又《苦寒行》云:‘悲彼東山詩。他也是做得個賊起,不惟竊國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竊了?!盵10]但明擺著的歷史事實是,終其一生,曹操實現(xiàn)了對公眾和漢天子的承諾,沒有將漢天子趕下臺而自己取而代之。如果這也被認為是“奸”的表現(xiàn)的話,那么也比那些赤裸裸的弒君篡位者更溫柔一些,更符合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一些,即使是出于虛偽的動機。更何況并沒有證據(jù)表明這一切全是謊言呢!
建安二十四年,即曹操臨死的前一年,曾對勸他稱帝的臣下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盵11]于是詬之者以為這既是暗示兒子曹丕稱帝,又為自己推卸了篡漢的罪名,極其陰險狡詐,因此就推斷他所有忠于漢室的表白都是欺世之談,甚至認為他“一生無真”。這種看法未免過于武斷。史載《苦寒行》大約作于建安十一年,《讓縣自明本志令》作于建安十五年,《短歌行》和《善哉行》作時雖史無明載,但從其中所流露出的深重的憂思看,不會是他后期位居天子之上、漸生代漢思想時的作品?!度龂萘x》以為《短歌行》的作時在赤壁之戰(zhàn)前夕,《曹操集譯注》以為在赤壁之戰(zhàn)后,原因正在于此。曹操的所有這些忠于漢室的表白有在當時的形勢下不得不為之的策略性,也有其道德觀決定的必然性。從根底里看,曹操并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蔑視一切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狂狷之士,并不像在幾次《求賢令》中表現(xiàn)的那樣。相反,他對儒家道德認同很深。曹植在《武帝誄》中就說:“(曹操)既總庶政,兼覽儒林,躬著雅頌?!盵12]中平五年,冀州刺史王芬陰謀廢靈帝而立合肥侯,拉攏曹操時被嚴辭拒絕;初平元年,袁紹與冀州刺史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為帝,另立朝廷,想拉攏曹操,曹操回答說:“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國之釁,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諸君北面,我自西向。”[13]義正辭嚴,完全是一副忠臣義士的氣概,并無些許欺世之意。后來,隨著形勢的變化,他產(chǎn)生了代漢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但不能就此否定了他前期言論的真實性。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很多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不能以此為根據(jù)否定矛盾中任何一方的真實性,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注釋:
[1][3]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6-238頁。
[2][漢]司馬遷:《史記》,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4][8][9]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1962年版,第15頁,第40頁,第41頁。
[5]安徽亳縣《曹操集》譯注小組:《曹操集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頁。
[6][劉宋]裴松之:《三國志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7][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12年版。
[10][宋]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
[11][13][晉]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
[12][清]嚴可均:《全三國文》,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
(徐穎瑛 陜西渭南 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 7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