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寒夜

俗云：人生如戲。戲劇的根本目的就在于表現(xiàn)人生。話劇在這方面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崇尚真實、自然，追求同生活一樣的舞臺場景，但這只是一種藝術(shù)的表象，而深層的目的在于揭示生活的哲理、傳達人生的感悟，并通過劇中人與觀眾直接進行心靈的交流，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震撼力與感召力。1997年中央實驗話劇院把被譽為“二十世紀人類良心”的法國著名哲學家、作家讓·保羅·薩特在1946年創(chuàng)作的劇本《死無葬身之地》搬上了舞臺。時至今日，觀看這部話劇的演出錄相，仍被劇中由人的肉體一直深入到靈魂的拷問深深地震撼了。

死亡和酷刑即將來臨，劇中每個人都面臨著肉體的拷打，誰也無法躲避。無論是被拔指甲還是被敵人污辱，肉體只是一個載體，其負載的是靈魂的拷問。索埃比天性敏感、脆弱，但殘酷的現(xiàn)實使這個本該手執(zhí)樂器的人拿起了武器，走進了抵抗運動。但是不幸被捕了,在身陷囹圄中，對肉體折磨和精神折磨的恐懼占據(jù)了他的心靈。他擔心自己在酷刑面前連母親都會出賣。他直面自己，對自己的靈魂拷問，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己，痛苦地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拔医K于看清楚我自己了！”“我如果知道若望在哪兒，我就會告訴他們了?！薄坝行┤怂涝诖采?，問心無愧。好兒子，好公民，好父親……嗨！其實和我一樣都是些懦夫，而他們自己永遠不知道。他們運氣好。你們使我不開口吧！來吧！還等什么呀？”在經(jīng)受了第一遍法西斯分子的毒打后他道出了心中實情。當法西斯分子第二次提審他的時候，所有觀眾都很擔心“他怎么可能經(jīng)受酷刑而不招供？”為了守住秘密,誰都沒想到，他選擇了以自殺來挫敗敵人的嚴刑逼供。索比埃趁法西斯分子不備從窗口跳了下去，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贏了！”他戰(zhàn)勝了怯懦，這是他靈魂深處克服怯懦和恐懼換來了這以生命為代價的人格勝利。他用自己的選擇和行動證明了：世界上沒有天生的懦夫！這樣的靈魂深處的拷問，在獄中的每個人都要面對，但在索比埃身上，自身有著更多的障礙需要克服，但這絲毫無損于他的形象。昂利痛苦地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拷問：“三十年來我總感到自己有罪，罪過在于我一直活著，房子燒了，無辜的人死了這么多，所以我也將負罪而死。”若望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他們無秘密、無義務(wù)因而將無意義地受刑和死亡的局面。因為，若望的真實身份正是法西斯黨徒以酷刑相加急欲獲知的秘密，它關(guān)系到正走向敵人陷阱的60個伙伴的安?！，F(xiàn)在，不論受刑還是赴死，都將因為這個秘密而變得有意義。為了守住這個秘密，卡諾里和昂利被敵人拷打，呂茜被敵人們侮辱了。

劇本并有簡單地停留于此，而是通過游擊隊員親手掐死弗朗索瓦這件事進一步深入地描寫了他們靈魂的拷問。弗朗索瓦這個本該讀書和玩耍的孩子，因為法西斯把戰(zhàn)爭強加給世界，而參加了抵抗活動。行動失敗，他被捕了。其他被捕者要面臨的酷刑和處決，他同樣不能幸免。他只有16歲。對這種連成年人也難以承受的嚴刑拷打，他缺乏準備，無力應(yīng)付。他渴望活下去，想逃避酷刑。他遷怒于游擊隊長若望，威脅要供出若望，讓若望也嘗一樣的苦頭。這樣一個孩子在劇中被戰(zhàn)友掐死，薩特又讓每個人面對靈魂的拷問。當大家最終決定對他采取行動時，卡諾里自責：“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我們不該把你帶上，……我們請求你原諒”；昂利對孩子說，“我們不是你的審判官”，他表示他們面臨的一切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殘酷，他自己如果在這個年齡，也會招的；當弗朗索瓦死了，悲痛欲絕的姐姐撫著他的尸體，大聲地對弟弟說：“誰也沒有權(quán)利責備你，你已經(jīng)盡了力，你之所以半途停下來，是因為你的力量還不夠?！备ダ仕魍咧?，使每個人都陷于了深重的罪感之中，只有當呂茜說出下面一番話時，大家才稍感寬慰。她說：“是敵人借我們的手殺死了他。我對你們說，你們是無罪的”。“他一死，便是我們的人了。他緊閉的嘴封住了一個秘密?！?/p>

然而呂茜、昂利和卡諾里卻又受到靈魂的拷問，因為他們相信每個生命都是神圣的，整體的事業(yè)或多數(shù)人的利益并不能侵犯生命神圣戒律的罪感。而他們侵犯了一個神圣的生命，盡管這個生命第二天也將面臨死亡。他們作這樣的選擇是如此困難，他們的痛苦是如此撕心裂肺，以致于他們因此而厭惡自己，不愿再活在世上。若望遭受著比死還難受的孤獨和無奈感的折磨，他痛恨自己，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沖動，希望弗朗索瓦去告發(fā)他，他便可以跟戰(zhàn)友們一樣也帶上手拷，也遭受毒刑，與他們共同分擔命運從而結(jié)為一體。他與呂茜的愛情，因為法西斯匪徒施加的強暴，擊碎了呂茜對愛的渴望和柔情，而使得她對若望，無論是熱戀還是愛情成為遙遠的過去。與愛被毀同時發(fā)生的是呂茜與昂利、卡諾里共同命運和罪責中，形成的新的牢不可破的關(guān)系。而若望是孤獨的。弗朗索瓦發(fā)出告發(fā)他的威脅時，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隨他去”，當昂利和卡諾里要掐死弗朗索瓦時，他試圖阻止，卻因為他身系六十個人的安危，完全被自己的處境束縛住了，除了對自己的身份保持沉默，他別無選擇。他無權(quán)阻止也無權(quán)評論，只能痛苦地看著這些。但他卻還得活下去，將每天想起這求饒的孩子，終生得不到解脫而受到良心的折磨和靈魂的拷問！

《死無葬身之地》中游擊隊員們時刻在等待著發(fā)生的事情，敵人的拷打造成了巨大的壓力，游擊隊員昂利說道：“有兩部分人：一部分人要叫另一部分人招供”。表面上看，劇本寫的是兩部分人之間招供與反招供的斗爭，其實薩特是借這一斗爭來表現(xiàn)人與境遇的搏斗：投降德國法西斯的法國“合作分子”代表環(huán)境一方，他們已異化為法西斯侵略的工具；游擊隊員代表法蘭西民族的尊嚴和抵抗精神。但處于厄運險境之中。前者要征服后者，變成反抗者的對立物；后者要用自己的人格與生命，進行英勇選擇，粉碎前者的陰謀，保衛(wèi)自己祖國的獨立。在薩特看來，這兩部分人之間的斗爭實質(zhì)上是肯定自己的存在，否定對方的存在的斗爭。呂茜受刑，其戀人若望痛苦萬狀，焦慮不安，說：“她正是為了不出賣我才忍受痛苦和恥辱”。昂利反駁：“不，這是為了取得勝利”。呂茜說得更明白：“要是你們招供了，……他們會說，‘我終于占有了他們”。這顯然是說招供會喪失自身存在的價值，淪為德國占領(lǐng)者的走狗。所以昂利接著呂茜的話說：“她要的是勝利，這就是一切”。游擊隊員們以弱抗強，以肉體和心靈抵抗痛苦與死亡，其目的是否定法西斯分子的企圖，超越自己，超越極限境遇，創(chuàng)造自己存在的本質(zhì)。游擊隊員們雖然最后遭到無情殺害，生命結(jié)束了，但是他們身上的獨立性、主動性并沒有喪失、尊嚴的天性并沒有泯滅。法西斯分子雖然活著，然而他們作為人的存在早巳死亡了。用存在主義觀點看游擊隊員們則有“家”可歸，這個家就是人的存在。相反，法西斯分子則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所以說，真正死無葬身之地的不是游擊隊員，而是法西斯分子。

《死無葬身之地》這部劇作把五個主人公從肉體到靈魂拷問的全過程，纖毫畢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揭示了人性的深度和廣度，觀眾可以窺探到人性中最隱秘、最深層的角落。無論是劇中的游擊隊員、法西斯分子還是作為觀眾的我們每個人都被拷問著，“如果有人拔你的手指甲，你怎么辦？”直面我們的靈魂深處，讓我們每個人久久地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