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辰
加繆繼承了笛卡爾的傳統(tǒng),他的哲學是一種生活哲學和道德哲學,他在任何時候的任何思考都有一個原初的、唯一的出發(fā)點,即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命和死亡。早在《西緒福斯神話》一文中,加繆就尖銳地指出,只有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值得生存與否,就是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于是,死亡成為判斷人生價值的首要前提,自殺或者殺人成為否定人生的最深刻的理由。
人發(fā)現(xiàn)了荒誕,就發(fā)現(xiàn)了世界,并從此與之共生共存,而自殺或者殺人同時也就取消了世界,所以人既不能自殺,也不能殺人,否則就意味著虛無統(tǒng)治了世界。然而,加繆感興趣的并不是荒誕的發(fā)現(xiàn),而是其后果?;恼Q不過是一個“已知數(shù)”,加繆從中推論出的后果是反抗、自由和激情,也就是說,意識到荒誕的人從此有了一條行為準則:義無反顧地生活,窮盡現(xiàn)有的一切,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不為永恒徒費心力。因此,發(fā)現(xiàn)了荒誕,只能說明人的清醒,只有進行反抗,才能說明人真正地進入了生活。
人類的歷史和現(xiàn)狀表明,反抗就存在于荒誕的發(fā)現(xiàn)之中。反抗是人從個人進入集體,從哲學進入歷史,從抽象的思辨進入具體的行為。荒誕和反抗同為不可置疑的“我思”,個人在集體之中,所以,加繆才能說,我反抗,故我們在;才能說“在荒誕的經(jīng)驗中,痛苦是個人的。從反抗的行動開始,痛苦才意識到他變成了集體的,成了所有的人的遭遇。因此,一個感覺到了陌生性的人的第一個進步乃是認識到他和所有的人分享這種陌生性,認識到實存的人從總體上都對此種相對于自身和世界的距離感到痛苦。一個人感到的病痛成了集體的瘟疫?!边@意味著,思考始于自殺和荒謬,還必須面對著殺人和反抗繼續(xù)進行,其結果是,荒誕排除了自殺的理由,也排除了殺人的理由,因此反抗作為對荒誕的超越,并不是沒有限制的。
這其中包含著一個深刻的疑問:“人是唯一拒絕其現(xiàn)狀的生物。問題在于知道,如果反抗是在使普遍的殺戮合法化之中完成的話,這種拒絕能否將其引向毀滅其他生物及其自身,或者相反,如果不以一種不可能的無辜為念,反抗能否發(fā)現(xiàn)一種合理的罪孽的原則?!币虼耍纯怪淮嬖谟谥魅撕团`,即統(tǒng)治和奴役的關系之中,發(fā)生于主人對奴隸的驅趕和壓迫之中,所以只有奴隸對主人的反抗,沒有主人對奴隸的反抗,反抗也只是“轉身”而已。如果奴隸反抗主人,主人變成奴隸,新主人壓迫新奴隸,從而引起新的反抗,必然如此反復,沒有窮期。所以,奴隸反抗主人,但不能變成主人。反抗“否認無限的權利”,反抗的人“要求承認有人的地方就是自由的界限,而界限就是此人反抗的權利”。所以,反抗不是無限制的,也不僅僅是否定和破壞。“何謂反抗的人?一個說不的人。然而如果他拒絕,他并不放棄,因此他從第一個動作始,又是一個說是的人?!边@就是說,反抗是否定,也是肯定或者說是否定中有肯定,因此,并非任何價值都與反抗相關;但是,任何反抗的行動都必然指向一種價值。
加繆是在哲學和歷史兩個層面上界定反抗的:“哲學的反抗是人起而反抗他的狀況和整個創(chuàng)造的一種運動。這種反抗所以是哲學的,是因為他對人及創(chuàng)造的目的提出異議?!闭軐W的反抗必然針對上帝,走向人的神化,人從此進入歷史,并在歷史價值絕對化的神話中成為歷史的工具。反抗一旦脫離原初的動力,走上意識形態(tài)至上、國家理由至上、歷史規(guī)律至上的道路,就必然發(fā)生蛻變和墮落,其典型形式就是二十世紀的革命,其普遍的內(nèi)容就是殺戮的體制化和合法化。從反抗到革命,從哲學到歷史,從呼吁正義到頌揚暴力,從反抗的普羅米修斯到專制的凱撒,二十世紀從心靈到面目都使人感到惶惑和震驚,《反抗的人》正是加繆對此提出的一份沉痛而嚴峻的總結。然而,這份總結并非全然的灰色,加繆在試圖使革命回到反抗源泉時,引進了一縷古希臘的陽光,即“關于界限的思想”,崇尚相對、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陽思想。加繆說:“反抗只追求相對,只能許諾一種源于相對正義的可靠尊嚴。它主張一種界限,在此界限上人類建立了一致性。反抗的世界是一個相對的世界?!币虼?,反抗在哲學和歷史之間為人類開辟了一條困難的道路,必然性為可能性所取代,矛盾既要被超越,也常常要相互依存?!皻v史絕對主義盡管節(jié)節(jié)勝利,卻總是不斷地碰上人性的頑強的要求,而人性的奧秘是由地中海掌握,在那里,智力是明亮的陽光的姐妹?!边@種崇尚均衡和適度的希臘精神雖然已被長久地忽視,但令人欣慰的是,“在歐洲之夜的深處,太陽思想,這種具有兩副面孔的文明正等待它的黎明,不過它已然照亮了真正的控制的道路?!笨傊涌娫凇斗纯沟娜恕芬粫忻枋隽恕皻W洲之傲慢的歷史”,這段歷史曾經(jīng)并持續(xù)使得歐洲人思考和爭論,而從中獲益的不僅僅是歐洲人。不同經(jīng)緯上,照耀的是同一個太陽。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加繆保持沉默,一如無人認尋我的頭像的沉默,亦如我的頭像的沉默。我始終覺得,加繆和他的文字只能滲進血液里,融入于陰影下對存在的無限深情中。他是法國的良心,而不是法國的沖鋒號,或法國的絞肉機?!吨蒙碛陉柟馀c苦難之間》,始終??吭谖易陨淼幕薨禃r刻的對岸,它與在我身邊流逝的人、事、天空還有悲劇一同見證了我無法避免的間歇式的靈魂之死,或者干脆說,它就是我時刻所處的一種狀態(tài)。加繆文字的堅硬和密度,至今我還因心存敬畏而不敢染指。它陪伴著我度過難言的孤寂、膚淺的絕望以及漫無方向地飄零在城市街道旁的時光。在使人無處遁形的冷漠現(xiàn)實中,加繆的文字在我的身后矗立起猶如他所言的“干涸的渴望”,某種意義上它是我至今還未被擊垮的屏障,為此,我對往昔歲月存有保留的慶幸。
在此,我試圖把我閱讀加繆的復雜感受對自己和過路人做一次尷尬的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并非什么評價,因為我沒有資格對即便是漢字描繪出來的加繆指手畫腳。城市的夜晚,眺望遠處跳動的火焰,我看到加繆在巴馬暗夜旁側的小酒館里滿懷烈焰的生之愛,他使我在頹敗的時候再三地涌動無法名狀的激情;在記憶的時斷時續(xù)的吹拂中,我想起在陽光明媚,所有人依舊往前不再回首的春天,我走在蔑視我的街道旁體驗昏暗的恍惚,然后我看見了他在修道院旁所看見的飛翔的鴿群,那一刻,我的確也忘記了關于歲月依舊的干渴,他的話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對自身質(zhì)疑的深淵里。
“我清晰而又微笑地面對諸種表象的獨一無二的嬉戲。世界的面容在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覺得一個動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種東西迸散開來,鴿子停止飛翔,展開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一切都可能崩潰,然而奇跡接踵而來,世界含羞、譏諷而又有節(jié)制地綿延著……”與黃昏中的噪雜一道,我意識到世界那緩慢而沉靜的平衡,還有那“品味到各種矛盾的醉意”與苦難的憔悴。在這種狀態(tài)下,你會聽到他所言及的那遙遠的裹挾于海風中旋轉后飄落的歌,世界將“沒有力量反抗要把它放在我雙手中的巨大激情”。我想,這激情就來自對人群和燈光的注視之后,它帶來的不是對更加美好的生活的渴望與期待,而是一種原始又純凈的冷漠,一種反抗的艱澀和涌動。
無數(shù)個憂慮與苦澀的黃昏里,天際邊易碎的綿軟的存在曲線若隱若現(xiàn),當我繼續(xù)默默地凝視自己命運時候,我開始經(jīng)常掬起雖被扭曲但仍然清澈的記憶中的海水,并盡量的把它們?yōu)⑾蜿柟?,灑向苦難。它們蒸發(fā)時所發(fā)出的輕微聲響,是在等待和漠視中什么不安的東西痛苦的低鳴,所有的東西都會耗盡年輕的時代,即使不是,也將永久地老去,但平靜和永恒的渴望無價。
在加繆被陽光擊倒之前,我想著他執(zhí)著地挺進在陽光與苦難之間,甚至在死亡到來的時刻,我大膽地妄言,他不會怪罪一道由遠方直射向他眼睛的光束。早在被他稱為“靈魂已死”的布拉格的街頭,他已經(jīng)認清他的宿命,但他已將自己對尊嚴與語言的尋覓刻在了他走過的艱澀憂傷的目擊苦難的歲月中,而且永久地延伸在與他一樣困頓地交織在存在里的反抗者的眼神中。你看,在寒風中,那個人豎起衣領,叼著煙卷,面帶微笑向所有絕望或將要絕望的人說道,無論怎樣,陽光一直在溫暖著我們的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