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憲
從我宿舍二樓的走廊向東望去,是一個緩臺,它像一個人帽子的帽檐。每年冬天都會落上厚厚的雪,尤其是夜里的“軟著陸”,令我驚奇。
樓前就是一條大道,也曾是我回家經(jīng)過的地方。大道的對面是一排高低不等的樓,飯店、旅店、理發(fā)店、眼鏡店、書店,不一而足。寂寞的時候,我會和我的幾個學生到我宿舍斜對面的飯店吃飯。幾個孩子大多來自外地,他們學習刻苦,他們的真誠尤其讓我看重。冬天的夜晚,當我和學生們踏雪歸來,我就想我們是被命運之風吹到一起的雪花。
夜晚躺在床上,可聽到車聲。我不知道那些車要到哪里,是從外地歸來,還是從這里走向異鄉(xiāng)?這里也是外來人的異鄉(xiāng)。我的家本是我的異鄉(xiāng),我把它住成了家鄉(xiāng)。而如今來到這所大學已九載,我能否把這樣的異鄉(xiāng)住成家鄉(xiāng)呢?人在途上,家園只能成為背景了。樓東面有一家旅店,一到晚上就霓虹閃爍,這是招呼客人的明顯方式,但它通過東窗和屋門上的玻璃反射到我的屋中,成了我失眠的原因。有時我想:那小旅店都住過怎樣的旅人?那旅人該有著怎樣的面孔?他們都有過怎樣的思想?那旅店的溫暖融化了旅人路上的寒霜,但上路的一瞬間寒風又向他們吹來,也許頭上會頂著一片片雪花。世界的岔路上有著形形色色的旅人,正如有著形形色色的雪。那些被踩踏被碾碎的雪,命運多舛;那些陷進坑里和溝里的雪,也只能自甘陷落;那些飄到高高的屋頂?shù)难?,因為裝點別人的屋子而有跌落的危險。雪的命運各不相同。
而這緩臺上的雪,似乎與緩臺有著一定的默契。其實選擇和收留從來都是雙方的,所以這樣的雪就成為一種珍藏。它們面對世俗,又與世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它們獨守純真,又在我們目光所及的高度。想一想原野上的雪,有的一生不會被我們望上一眼,那是因為它們在我們無法到達的地方。在一些松樹上,雪的孤高尤其明顯,我們?nèi)松目室庖驗橄肫疬h的那些孤高的雪而有所緩解,我們的精神有時被那些想象中的雪滋養(yǎng)著,但那樣的雪因為孤高而不容易親近,即使你站在那些松樹的下面,也會有這種感覺。而這緩臺上的雪是在都市的縫隙,是在人間的煙火氣之中,它們常常讓我的思想從很遠的地方走回來。
我面對著緩臺上的雪,是面對一幅油畫。它們讓我在世俗之中不至于迷失,也讓我不至于因憤世嫉俗而遠離塵囂。
不潔的空氣也會使緩臺上的雪有被玷辱的感覺,那它們就期待在春天里融化,然后它們就期待升華,成為另一個冬天的雪。與其說這是雪的期待,不如說這是我的期待。
每一見面,他都給我一個鞠躬禮。他對許多人都這樣,我因此叫他“敬禮先生”。
說到敬禮,我經(jīng)常想到小學生對老師的畢恭畢敬,我們都曾是小學生,我們的心里曾裝著多么純真的敬意。他每天的不厭其煩,曾讓我有過不解: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何必呢?但細細想來,對他的行為簡單地判定也不好。
作為一名大學老師,他其實不是簡單地延續(xù)了當年一個小學生對別人的敬意。作為一個有了一定經(jīng)歷的人,他一定看到了生活中太多的無禮,一定看到過太多的傲慢和冷眼,甚至看到過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他不是一個沒有憤怒的人,但他的敬禮代表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
我想他的敬禮是在化解生活中的憂愁。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可化解,于是那些不可化解便成了我們的唉聲嘆氣,成了我們的愁眉苦臉,成了我們的肝火氣旺。他的垂首實際上是另一種前瞻,那垂首中的微笑像書中深邃的一頁。他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對于缺少幽默感的我來說,他的幽默極具啟迪意義。
他的敬禮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像我們招手和輕輕點頭一樣。他把熟悉敬成了更加熟悉,他把疏遠敬成了親近,他把陌生敬成了相識,他把比自己年輕的敬成了不好意思,敬出了笑。他的敬禮會使別人的不快有所減少,甚至煙消云散。一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不同,何必強求一律呢?你可以對他的敬禮有不解,但你對他的尊重也是必需的。如果你對他的敬禮避之唯恐不及,或者視而不見,那就大可不必了。他對你敬禮并無所求,他只是一介書生,他內(nèi)心澄明,他最向往的境界是一本書和一杯清茶。他與世無爭,說他寧靜致遠也未嘗不可。對比他年齡大的人,我相信他也沒有那種“我一定要把你敬死”的那種惡毒,他真的是一個活得簡單的人。
細細想來,能對別人心存敬意是需要一種風格的。如果說我們的心需要一種打掃的話,那我們該裝下的就有敬意。我們可能有恨,但敬意的比例越多越好,因為敬意不但表現(xiàn)我們的謙恭,而且能給我們生存的勇氣。當一個內(nèi)心的敬禮完成的時候,你向頭頂望去,那云朵好像正擦過你的敬意,給你天空一樣無邊的快意。對別人的敬意需要好心情的不斷鋪墊,因為來自生活的打擊無時無刻不考驗著我們的好心情。由此看出敬意的可貴,它是以善良和理解,甚至是以某種程度的寬容為前提的。
當然,敬意的表達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一個眼神,一句深沉的話語,一個想念中的回憶……你想得到敬意,你就得向別人表達敬意。在這個挑剔而苛刻的世界,我們總該有我們的滿足,然后我們就將我們的敬意給我們該給的人。
世界上有很多的悲苦,但最大的苦是心情的悲苦,而這樣的悲苦有一些是我們自己制造的,我們制造了我們的敵人,我們制造了解不開的仇怨。那低頭的一瞬不是敬禮,是一個糾纏一個的煙圈;那低頭的一瞬不是敬禮,是咬牙切齒的握拳;那低頭的一瞬不是敬禮,是眼淚滴出的無奈。由這樣的低頭到真正的敬禮,我們在成長,在成熟,也是在逐漸完善我們對世界的認識。
由此我理解了“敬禮先生”,他也真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