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李浩
那年端午,和父親的瓷
text_李浩
北方的五月。炎熱的氣息已經(jīng)滲入,它像一種不常見的易碎品擠在早晨的微涼之間,有些搖晃。那天的太陽也有些搖晃,至少在我的眼中如此,我追趕著騎車要去學校的父親,可他把我丟在了半路上。他有他的理由,奶奶給出的理由是,我父親有事兒。而且,他還要趕集,在集市上買碗?!皠e哭啦,哭什么哭!今天端午,給你包粽子吃!”
粽子并不能化解我的委屈,它變成魚也不能。我的委屈如同一根尖銳的魚刺,卡在喉嚨那里。那時,我還小。那時,我的母親和奶奶都還在這個世上。
榆葉上有光,伸展開流淌在葉脈里的苦味兒。嗡嗡的蜜蜂圍繞著棗花,變幻的姿態(tài)讓花影生動。
兩株棗樹,只有紛忙的蜜蜂可以交換,它們的斑點幾乎相同。
四只奔跑的毛絨玩具在相互追逐,那樣爛漫,幼稚——
奶奶的雞雛太小,暫時,還不能成為她想象的銀行。
榆葉上有光,光的下面是大片陰影,慵懶的黃狗只肯搖動尾巴
驅趕偶爾的蒼蠅。
那只黃狗是柱哥哥家的。可它,天天都來我們家,懶懶地趴到樹蔭下面去,一待半天。我們并不喂它,這是我奶奶所禁止的,她說不是你家的狗你是喂不熟的,而且所有的狗都是賊。它會乘你不備,叼走你養(yǎng)的小雞?!澳憧山o我看緊了它!”
那天我委屈著,奶奶的話根本進不了我的耳朵。如果我沒有記錯,在奶奶說過之后,我甚至還故意兇惡?!鞍阉鼈兌家腊?!癩皮狗!”我甚至丟了一塊什么東西,朝著那四只玩具,明顯,它們先是受到了驚嚇,然后又興致勃勃地沖向我丟過去的東西,一起去啄?!翱傁牒臀覍χ?,總是對著干,說你上東你偏上西!氣死我這個老婆子你就安心啦!看你長的都是什么心眼!”奶奶的話里,有著指桑罵槐。前天,她剛和我母親吵過架。一向,我母親都不肯成為省油的燈,她懷揣著一本厚厚的“斗爭哲學”——這可是她說的。
畢竟是端午。畢竟是節(jié)日。畢竟,是她們婆媳“戰(zhàn)爭”的間隙,那天的舌槍唇劍適可而止,沒有繼續(xù)。她們在忙碌,準備下棗,米,水和葦葉。在擺不擺供桌、是不是要燒紙的環(huán)節(jié)上兩個人又有了分歧,我母親堅持,這個節(jié),就是吃粽子,這個節(jié),原來是紀念一個叫屈原的詩人的,吃粽子就夠了——“你懂什么!還燒紙,別燒香引出鬼來!”母親的話語里有著故意的鄙夷,配合著輕微的摔打——奶奶做出妥協(xié)。她顛著小腳,去呼喚跑到柴堆下面的四只小雞。它們隱藏著。一、二、三、四。
“它們怎么都像是公雞?怎么挑來的?”母親對著空氣。她抖了抖空空的面袋,白色的粉塵紛紛揚揚。
……時間有些漫長,主要是,我被按在家里不許出去,做作業(yè),幫助她們干活兒。樹哥哥來叫我,四叔來要水桶說是南河有很多的魚,守軒奶奶她們提著籃子來串門,她們要去趕集,想多叫幾個伴兒……不行,不行,不能走,我被禁錮了起來,在這點兒上,母親和奶奶竟出奇地一致?!澳愀赣H跑了,不干活兒,他倒是有心眼!一家子,都是些好吃懶做的人!”母親很是有些憤憤,而奶奶也當然有著不甘:“就是就是,別學你爹!光知道躲,躲,屁也不放一個!快,看看葦葉泡好了沒有?!?/p>
包粽子的過程……我所負責的是,燒水,為她們包好的粽子纏上線。時間過得太慢,而這些工序又那么枯燥。坐在有霉味的樹蔭下,我被越來越重的炎熱曬出了細細的油兒。終于,最后一個。我的腿是麻的,腰都直不起來了——至少,我這樣表演給她們倆看??伤齻円廊皇悄?,她們,在做接下來的活兒。
……柴有些潮,南風回旋,把煙塞回我們的鼻孔
嗆出的淚水和屈原無關。和端午的江水無關,和委屈無關和煮熟的粽子也無關,沸騰的熱水斷掉了它們成為魚游走的幻想
下面,則只有等待。等待有一股棗的甜味,端午應當能夠感覺。那時,我的父親和他攜帶的瓷器,都還在路上
是的,我的父親和他攜帶的瓷都還在路上,柱哥哥帶來消息,他中午不回來吃了,在街上遇到了熟人。“這個人,真是沒心沒肺!還等著他的碗呢,家里的碗,都讓這孩子給摔光了……”“我沒摔,碗不是我摔的!”我過來插話,沖到院子里,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柱哥哥叫他的狗,那只軟塌塌的狗終于立起了身子,它的背部又塞進了豐富的骨頭。“走,回家去!”“你就在這吃吧,飯也熟了,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包的粽子多?!薄安涣?,不了。”“你家沒包粽子吧,拿幾個去,也給孩子嘗嘗?!薄安涣瞬涣耍依镒龊蔑埩?。包餃子。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有了我的用武之地?!笆嵌宋绻?jié)。今天,屈原跳江啦?!?/p>
……我記得那個端午是因為那個端午的發(fā)生。我記得,大約下午三點,我父親才回來,他喝醉了。他是騎車回的,而且沒有忘記任務,在后車架上帶回了六個盤,八個碗。它們也醉了,叮叮當當?shù)仨懼瑓s還不碎不裂。父親扭得厲害,然而他不肯下車,即使在即將進門的時候,即使在推開門跨過門檻的時候——“作死啊,下來!碗都摔啦!看你喝得那樣……”父親并不惱,要在平時——他竟然還笑著,笑容把他的臉撐得通紅,露著被煙熏黃的牙——“看我的。”
又一陣叮叮當當,他竟然真的把自行車騎進了院子,耍雜技一般,保持著危險的平衡——“沒事兒。沒事兒。”他拍拍車架上的碗,“很結實?!备赣H還在笑,不知道,這個節(jié)氣里怎么包含了那么多的喜慶,而且,幾乎所有的喜慶都給了他。
“快把車子支好,把碗拿進來!”從另一扇門里,奶奶探出頭來,“看你喝的,八輩子沒見過酒啊!長點兒出息好不好!”
一向暴脾氣的父親依然不惱,這很不像他,不是他。端午那天回來的是另一個父親,他的臉上推著太多太厚的笑容,“不急不急,”他推開我母親,不許她靠近自行車,“你知道,今天我遇到了誰?”
我母親沒有興趣猜測。她關心的是碗和盤,她需要,把它們從危險中救出來,而我父親則一遍遍阻止,這時,他從懷里拿出了一張報紙。“你看看,上面寫的是什么!”
報紙上能寫什么,母親依然沒有興趣,不識字的奶奶當然更沒興趣。她們,關心的是碗,是瓷,是自行車上的易碎品,是花了錢的,奶奶的“銀行”還實在太小現(xiàn)在指不上?!皭凼巧妒巧叮蹦赣H竟然把父親遞來的報紙打在地上,“給我讓開!把碗打了你就別再吃飯!被你糟蹋的還少么!”
突然有了好脾氣的父親依然笑著,只是,他有著莫名的固執(zhí),堅持不讓我母親、奶奶靠近他背后的自行車?!皟鹤?,過來,我考考你。”
“過去,”奶奶使出眼色,“把繩子解開,把碗給我放屋里去?!?/p>
然而,我也被禁止靠近?!澳悴挥霉芩?!”好脾氣的父親看著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在得到回答之后,他又問,“為什么叫端午節(jié)?有什么講究,你知道么?”——要在平時,他是絕對不會和我談這些的,盡管他是教師。他有一個嚴格的理論,叫父不教子。平時,在他面前,通常只有兩個字給我,一個是“滾”,一個是“屁”。
我期期艾艾,無法得到他認可的回答,母親和奶奶的補充也無法讓他滿意。“什么叫老祖宗傳下來的,哪個節(jié)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吃粽子,只是風俗,那你說,過年就是吃餃子,吃餃子就是過年?”那天,我收獲了一個酒后的父親,一個滔滔不絕的父親,一個,旁若無人的父親。這不同以往。分明,我的奶奶和母親也被震懾住了,她們,竟然沒再打斷他,也沒再試圖靠近。
父親說,紀念詩人屈原只是一種說法,當然,這是最重要的說法。屈原在五月初五那天投江。那條江叫什么?叫汨羅江。屈原為什么要投江?因為得不到楚王的信任,他可是個大忠臣。做人,要忠,要孝,要仁義(母親突然插話,破四舊的時候你怎么不這么說,那時候,就你和老四起勁兒)。還有一說,端午是龍的節(jié)日。還有說法,說五月青黃不接,是惡月,而五日則是惡中之惡,所以這天要驅邪,吃粽子,喝黃酒。南方的粽子和我們不同,他們多是咸的(奶奶說,瞎說,咸的怎么吃!),而且還有肉粽。他們用的是竹子葉(這點兒,我母親和奶奶都認同,她們很少如此一致)……
父親說著,越說越多,話題也由節(jié)日、粽子脫離開去……他的口里,有一條倒懸的河。說著,父親開始手舞足蹈,跳著難看的、搖擺的“舞步”,他的酒醉竟然引來鄰居的圍觀——“看,你們看報紙!你們看,上面有我的……”
父親伸著手,他端著自己的笑容向前,腳步有些踉蹌——“看,看好我的小雞!”奶奶的呼喊為時已晚,父親的大腳落下去,踩在一只毛絨玩具上,那只玩具在他腳下只剩兩條細細的腿。
父親愣了一下,他盯著自己的鞋子,似乎想不出多出的那兩條細腿是從哪里來的,它怎么就粘在了自己的鞋子上。“快,快抬起腳來!”奶奶還在喊,收斂起笑容的父親真的抬起了腳,他甩了甩,甩了甩,試圖把這兩只多余的腳甩下去,試圖,把一只小雞的消失和自己撇干凈——
然而,這一次,只有一只腳著地的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危險平衡。何況,肚子里還有六兩不停翻滾的酒。我的父親,他摔倒了。
他摔倒了,隨后是后面的自行車。隨后是自行車后架上的瓷器們。那些瓷器,上面本來描繪著大體一致的花紋,然而隨著我父親的摔倒,它們不再一致。有的碎片上有花瓣,有的有一段莖,一兩片葉子,更細小些的,只有一道淡藍色的劃痕,不知道它原來曾經(jīng)是花瓣、枝干、葉子還是別的什么。我父親,摔得一片狼藉。
他摔得一片狼藉,一側的黃狗跳起來,叫著逃出了院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來的。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一天天事兒也不做光知道喝酒光知道玩兒讓你干一點兒事兒都不夠你拉臉子的都不夠交你手工錢的,摔吧打吧都別過啦過得啥勁兒看看有什么能砸的都砸了吧……”
我們家的暴風雨又來了。它的到來,不受端午節(jié)氣的影響,不受光線的影響。它,說來就來。
(后來,我知道,父親那天遇到的是楊方亭和劉建國,他們一個在縣文化館工作一個在滄州市報社工作。那天的報紙上,發(fā)表了我父親的一首詩。后來,我知道,我父親那天表示答謝,他喝了太多的酒,并拒絕由別人送回。他總是要面子,一直如此。后來,在端午節(jié)的事件之后,我奶奶和我母親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張,直到奶奶搬出我們的院子,和四叔一家住在一起——那首歌唱祖國的抒情詩也是我父親一生中發(fā)表過的唯一一首詩,那天他的全部舉動也就可以理解了。在我的長篇《鏡子里的父親》中,對這段情節(jié)也有描述。就這樣,端午,和我父親帶回的瓷,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當然,也和破碎。)
對詩和詩人的紀念,是瓷器的脆響,一只雛雞被擠碎的腹腔和血
還是魚形的粽子,帶著游動的幻覺?
是一場宿醉,和摔倒的酒瓶們一起,趴著,躺著,袒露著
挫敗,失意,結著繭的疤,并將它們想象成斷行的詩?
是翅膀或羽毛,還是,像我父親那樣,堆起笑容
坐在日常的塵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