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詩) 黎衡
某地你曾經(jīng)去過,后來把它剪成
一部老電影
某地你總是說起它、計劃它
你約好的人過早死去
那個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處,每天讀它
讀一封錯字連篇的情書
某地會突然闖進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個地方
疊好地圖,你問:“我來了嗎?”
小保羅,我多想為你寫一首詩
可每次一開頭,句子就會被陰影吞掉
就像你即興的一幅畫,它不是方向
而是缺口……
我真的喜歡你畫的“長江大橋”
“眾峰之巔”、兩個對位的小人兒
我感到我是在看著你
微型銀幕般的眼睛
你把你夢里的一瞬,倒映進升高的江水
那閃電似的拉索和駛過的火車上一扇扇
恐懼的車窗,都讓我再次感到了童年的
漫長和重復(fù)
我小時候沒有一天不在
盼望著長大,而今天我竟然被你
猛地驚醒,我的模糊的腳步聲不正是
你的鋼琴聲?那時候我全然不知
道路、真理和生命
家是門?升旗的操場是曠野?
今天我聽你彈奏自己創(chuàng)作的“明亮的早晨”
我聽到你把黃金砌進了
隔壁的談話
有一次,我們談到暴政和死亡,寒意一點點蔓延
直到你恬靜的琴聲響起——
一個孩子,一個天使
成了時代的休止符!
我感謝那個時刻,你真的是
神給世界的禮物
這個世界只為你敞開,其他人僅在縫隙里
分享你晨星的喜悅
注:小保羅是建春八歲的兒子李沛然
世界厭倦了懶惰的觀察
雪帶來謎語
為了清晨的信號
風(fēng)變成水晶的耳朵
十二月,耳朵吹落,耳朵飄揚
耳朵掛滿枝頭
大氣的鼓膜填滿音樂
但大多數(shù)人是聾子
我們也不是去聽
而是想變成樂器
新雪是出發(fā)前的郵差
他不敲門,他遲到了
樹木很安靜
那時你的笑是群山中心的睡蓮
是這個古老、貧窮的國家一角
忽降的小雪
媽媽,那時你從未目睹死亡
也不懂殘酷的美,和忍耐,你將是
美和忍耐本身
從你的長發(fā)和眼角讀不出
時間會如何像沒電的收音機一樣中斷
這需要等待,三十年了,你的
歌聲成為道路
回音成為歲月
秋天有十一種形狀
在從南到北的風(fēng)中交換
秋天有四十個名字
由棕櫚、梧桐或白楊說出
一樣的陰天,烏云是
懸掛在天上的瀑布
從水中來的,要回到水中
忽而,天空像環(huán)形的篩子
抖出了陽光的谷粒,永遠(yuǎn)
饑餓的行人在天空下慢慢地走
四點鐘的屋頂飛過了
五點鐘的鳳凰木
鳳凰木飛過了
六點鐘的斜坡書店飛過了
七點鐘的工廠和迷路
迷路飛過了
八點鐘的回到原地飛過了
九點鐘的地下商鋪
路人飛過了
十點鐘的再次迷路飛過了
十一點上鎖的后街
十二點我們在飛
飛向子夜一點的回家
朝著睡眠降落
他們坐上一塊海水中的礁石,
伴著潮聲的加速度,讀巴列霍。
讀他在陰天對四肢圍成的
牢獄的詛咒,讀他發(fā)現(xiàn)人類的
秘密像演奏狂喜的音樂。
他們的雙腳在海水金色的
磷光里彎曲,被藻類驅(qū)趕。
旁邊,一對銀發(fā)夫婦一前一后,
站在沙灘上,隔著兩米距離
平靜地觀看大海,仿佛大海很遠(yuǎn)。
他們也后退到沙灘,讀另一首詩,
潮聲越來越大。剛剛站立的
那塊礁石,周圍的海水一寸寸漲高。
天色晚了,海浪蓋過了石頭和人聲。
你在電話里描述著一個地點,
我找了過去——
但那兒是一片空地。
除了移動的樓房、站臺、
沙縣小吃、雜貨鋪。
四面涌過的趕路人,
每一個都是陡峭的岸。
我們的船在各自的旋渦
一無所獲?!吧窨垂馐呛玫?,
就把光暗分開了。”
這是無邊的深夜,我們
彼此的缺口被光和暗分割,
等待著完成。我們向另一片
空地靠攏,向茫茫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