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錦
曾經(jīng)堅定地認為,我對父親的怨恨會定格成永恒,一輩子都難以化解。
我與父親的怨,從我出生那一刻便結(jié)下了。
37年前,我剛出生,母親便離開人世。村人都認為我是不祥之物,父親也堅持要把我送人。奶奶不顧所有人的規(guī)勸與反對,毅然擔起養(yǎng)育我的重任。
自懂事起,父親給我的記憶除了無情的拳頭,就是冰冷的面孔。他始終將母親的死歸咎于我。所以,只要他喝醉酒或心情不好,我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出氣筒。
我6歲那年的元宵節(jié),整個村莊都沉浸在節(jié)日的歡騰氣氛中,村民們點爆竹、放煙花,熱鬧非凡。妹妹(繼母所生)跑到我面前,把她玩剩的半根煙花給了我,說她不想玩了。我喜出望外,興奮地將煙花點燃,舞動出一個個美麗的圓圈。
不大一會兒,一個村人跑來告訴我,說父親正在到處找我,因為妹妹說我玩了她的煙花,一直在哭鬧。村人的話嚇得我魂飛魄散。驚恐萬分的我只好偷偷地溜進家里的老宅子,躲進拴驢的草屋里。其間,我?guī)状温犚姼赣H走進院里,兇神惡煞般喊我的名字,嚇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不知在這樣的恐懼中熬了多久,奶奶也找到這里,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睡了,我才走出來哭著撲進奶奶懷里。
后來我上了學,各科成績一直不錯,是老師公認的聰明學生。然而,成績好并沒有改變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他依然看我哪兒都不順眼。在父親的陰影下,我的學習成績最終變得一團糟,中招落榜后我就回家務農(nóng)了。在我輟學一年后,一所技校招生,喜歡文字的我想上文秘專業(yè)。但看到每年要2000多元的學費,還有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費,父親斷然拒絕了我上技校的請求。我的技校夢破滅了,我對父親的積怨也再一次加深。
后來,我結(jié)婚了。婚后,我和老公離開了豫北老家,在北京漂了整整10年。10年里,我沒有回老家過一個春節(jié),甚至連給父親打電話報平安的念頭都沒有。盡管身在異鄉(xiāng)的每個春節(jié)都過得極其冷清和落寞,但至少不必面對父親隨時可能帶來的傷害。這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和解脫呢?
2009年,我和老公結(jié)束北漂,回到離老家很近的新鄉(xiāng)市發(fā)展。離家近了,回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和父親的關系也有所緩和。父親明顯老了,脾氣仿佛好了許多,有時還會問起我的生活狀況,甚至會主動要我?guī)б恍┘亦l(xiāng)的土特產(chǎn)回去。我能感受到父親在向我示好,但我卻很難接受,因為在我心里,橫在我們之間的那條鴻溝注定無法填平。
去年春節(jié)前夕,妹妹打來電話說:“姐,如果你不回家過年,就給咱爸打個電話吧,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念叨你呢?!泵妹玫脑捵屛页聊?。不是我不打,是打了也無話可說。如今面對父親,我甚至連一聲“爸”都很難叫出口。妹妹再次勸我:“咱爸現(xiàn)在真的變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愛酗酒了,他總擔心你在外過得不好,也認識到以前對你的傷害不應該。咱爸還不止一次在村人面前夸你呢,說你現(xiàn)在有出息了,在報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呢。你不知道,咱爸跟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多自豪。他還說很后悔當初不讓你上技校,不然你一定會更優(yōu)秀?!泵妹玫囊环捵屛页泽@,父親一直那么自我,從不向任何人認錯,父親的低頭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父親的贊許終于觸動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因為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被父親當作驕傲提起;而這份遲了37年的認可,是我一直期盼卻又不敢奢望的。
盡管父親對我的傷害很深,但畢竟是他給予我生命。如果現(xiàn)在我依然選擇記恨,對父親而言,同樣是種傷害。既然我已深受其害,又何必讓傷害繼續(xù)呢?記恨不能彌補從前的一切,更不會給我以后的人生帶來快樂。所以我決定,選擇原諒,學著放下,學會釋然。
我終于明白,有一種原諒無須理由,只因血濃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