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妙蕓

摘 要： 在詩賦創(chuàng)作中，江淹常常有意無意地將筆觸滑向女性的描寫和表現(xiàn)。本文以其三篇女性賦分析其作品中所繼承的楚騷之作及對文學遺產(chǎn)進行的創(chuàng)新，以正確認識和評價江淹對女性形象的描寫成就與貢獻。

關鍵詞： 女性形象 繼承 創(chuàng)新

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民權縣）人。他歷仕宋、齊、梁三代，《南史》和《梁書》均有傳載，著有《江文通文集》存世。江淹的存賦一般說法是27篇，但部分學者把他的擬騷作品《應謝主簿騷體》、《山中楚辭五首》、《雜三言五首》、《遂古篇》及《劉仆射東山集學騷》也算在賦作里，其總篇數(shù)多達40篇，成為南北朝時期存賦最多的一位作家，其影響力只有鮑照、庾信可與其比肩[1]。鐘嶸《詩品》云：“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擬?！边@話雖是評價江淹的詩歌，但也適合用來評價其辭賦創(chuàng)作。江淹擅長學習借鑒前代賦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學習屈、宋，學習漢魏賦家，學習晉宋辭賦，轉益多師使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在繼承的基礎上有了創(chuàng)新，成為六朝文壇上一流的大家。江淹在辭賦創(chuàng)作方面善于擬古，卻又不泥古，且具有趨新傾向，因此其作品集擬古和創(chuàng)新于一體。因此，他的作品在賦體文學走向衰落中繼續(xù)發(fā)出了奇異的文學光彩[2]（王琳《六朝辭賦史》）。

賦體文學的傳統(tǒng)內容向來離不開女性題材，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高唐賦》開始，這類創(chuàng)作一直綿延不絕。江淹對于女性題材的偏愛，與其對女性的欣賞有聯(lián)系。江淹在作品中多次表露過對女性的愛悅之情。在《自序傳》中，他這般寫道：“常愿幽居筑宇，絕棄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綠水，左倚郊甸，右?guī)у瓭?。青春受謝，則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則獨酌虛室，侍姬三四，趙女數(shù)人。不則逍遙經(jīng)紀，彈琴詠詩，朝露幾間，忽忘老之將至云爾。淹之所學，盡此而已矣?！盵5]對江淹而言，人生的一大樂事是有美女隨侍左右，添興佐歡。

據(jù)明人胡之驥的《江文通集匯注》和今人俞紹初、張亞新的《江淹集校注》可知，在江淹現(xiàn)存的作品之中，以女性為題材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其賦作之中，分別為《倡婦自悲賦》、《水上神女賦》、《麗色賦》。此三篇賦已考證皆作于江淹被貶吳興之初，賦中所描寫的倡婦、神女、麗人明顯是其自喻，在這些女性形象身上，寄寓的是其忠而被疏，不被信用而遭貶謫的身世不平之感。

一、繼承以女性作比興象征物

江淹的辭賦受楚辭影響很深，也許是江淹的生平際遇與屈原相似。屈原的作品中，比興象征手法的集中運用體現(xiàn)在其代表作《離騷》之中。《離騷》中以“香草美人”為典型的比興象征手法的運用早已為世人所公認。在《離騷》中，詩人屈原塑造了各類女性形象。在縱橫馳騁的想象之中，其上下求索，先尋高丘神女而不遇，后求助宓妃而不得，尋有娥氏的美女和有虞氏的“二姚”也未果，這求女未果的過程無疑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象征詩人美政理想的失敗與君臣遇合的無期。另外，在屈原的創(chuàng)作之中，還經(jīng)?？梢钥吹皆娙藢⒆约罕茸髋?，將君臣之義比作男女之情，用愛情婚姻的關系寄寓君臣政治關系的現(xiàn)象。比如《離騷》之中的“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跫扰c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抽思》之中的“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這種明顯地以女子口吻道出的哀怨訴說即是屈原所獨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式的比興寄托手法，這種手法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江淹在《倡婦自悲賦》中明顯繼承了這種表現(xiàn)手法。此賦不僅明確地表現(xiàn)出一個倡女的悲慘遭遇，更包含深深的自況意味。賦文曰：

“粵自趙東，來舞漢宮?，幮蚪痍悾鹬娠L。素壁翠樓，明月徒秋。歌聲忽散，傷人復愁。君王更衣，露色未晞。侍青奏以云聳，夾丹輦以霞飛。愿南山之無隙，指壽陵以同歸。俄而綠衣坐奪，白華臥進。屑骨不憐，擅金誰吝？九重已關，高門自蕪。青苔積兮銀閣澀，網(wǎng)羅生兮玉梯虛。度九冬而廓處，遙十秋以分居。傷營魂之已盡，畏松柏之無余。歸故鄉(xiāng)之未光，實夫君之晚滋。去柏梁以掩袂，出桂苑而斂眉。視朱殿以再暮，撫殯華而一疑?！盵5]

“于是怨帝關之遂岨，悵平原之何極！霜繞衣而蔑冷，風飄輪而景是。御思趙而不顧，馬懷燕而未息。泣遠山之異峰，望浮云之雜色。若使明鏡前兮，碎孤雁之錦翼。乃為詩曰：曲臺歌未徙，黃壤哭已親。玉塊歸無色，羅衣會生塵。驕才雄力君何怨？徒念薄命之苦辛?！盵5]

倡婦失寵是古代常見宮苑類的故事，從賦前序文中“漢有其錄，而亡其文。泣蕙草之飄落，憐佳人之埋暮，乃為辭焉”可知曉，此賦乃是作者一篇代漢代倡婦失寵所作的愛憐自訴辭。漢宮的倡婦以優(yōu)異歌舞技藝而獲寵，但寵極反遭嫉妒，最終受君王冷落，被逼逐出宮外。江淹通過對漢代倡婦失寵遭棄的命運道出自己真實的寄寓。江淹最初因其文章見賞于建平王，并“待以布衣之禮”。但因作者“少年嘗倜儻不俗，或為世士所嫉，遂誣淹以受金者”而被害下獄。當江淹重新進入建平王劉景素幕下后，卻因屢屢諫阻建平王的謀反之事而被貶至江南。我們聯(lián)系作者被貶斥的處境，看出全篇賦文圍繞倡婦失寵自悲的哀嘆，實際上象征其忠心而見疏遠的哀怨之情。文中雖沒有一個字直接點破其處境，但十分明顯以比興手法寄托其目的。賦文中趙國倡婦因失寵被棄逐的哀嘆形象實為作者自比，而文中的“君”也帶隱喻象征著建平王劉景素，這全然繼承了屈騷傳統(tǒng)手法的“男女君臣之喻”。

二、女性形象的轉移

江淹對女性形象是有所偏愛的，他對女性形象的著力刻畫手法已經(jīng)開啟梁陳艷體文學風格，正是女性題材趨向俗化艷化的一個重要過程。江淹三篇女性賦中，《水上神女賦》與《麗色賦》這兩篇最能體現(xiàn)該時代賦風流變及漸近齊梁格調的作品。這兩篇賦文不但沿承了對女性艷容的描寫藝術，而且比宋玉《神女賦》、司馬相如《美人賦》、曹植《洛神賦》的描寫更加艷秀。

江淹的《水上神女賦》直接模擬曹植的《洛神賦》。在賦中，江淹用了大段筆墨集中描寫此水上神女的美麗與“江上丈人”的愛慕之情。對神女的描寫突出其清美絕俗、虛幻縹緲的特點，語言十分優(yōu)美，堪與《洛神賦》比肩。如：“一麗女兮，碧渚之崖。曖曖也，非云非霧，如煙如霞，諸光諸色，雜卉雜華。的的也，象珠象壁，若虛若實，絞錦共文，瑤貝合質?！盵5]用高超傳神的虛筆刻畫出一位冰清玉潔、恍惚縹緲的神女形象。此外，賦中以紅唇、真眉、美目、秀色等方面細致描繪了神女的“絕俗”風貌。賦文之中對女性形象的描寫手法不但更加細膩，而且更加生動、豐滿和感人：

“乃造南中，渡炎洲，經(jīng)玉澗，越金流。路透迤而無軌，野忽漭而鮮儔。山反覆而參錯，水澆灌而縈薄。石五采而橫峰，云千色而承尊。日炯炯而舒光，雨屑屑而稍落。紫莖繞徑始參差，紅荷綠水才灼爍。忽而精飛視亂，意徙心移。綺靡菱蓋，悵望蕙枝。一麗女兮，碧渚之崖。曖曖也，非云非霧，如煙如霞，諸光諸色，雜卉雜華。的的也，象珠象壁，若虛若實，絞錦共文，瑤貝合質”[5]

“遂乃紅唇寫朱，真眉學月。美目艷起，秀色爛發(fā)。窈窈暫見，偃蹇還沒。冶異絕俗，奇麗不常。青琴羞艷，素女慚光。笑李后于漢主，恥西施于越王。神翻覆而愉悅，志離合而感傷。女遂俯整玉軼，仰肅金鑣?；虿傻と~，或拾翠條。守明璣而為誓，解瑯玕而相要。情乍合而還散，色半親而復嬌。聳斡車于水際，停云霓于山椒。奄人抵之仿像，共光氣而寂寥?！?/p>

在《麗色賦》中，江淹對女性的欣賞是獨特的。作者認為女性并非禍水誤國，反能保衛(wèi)其家邦，從作品中推翻了古人對女性之美的惡評：

“楚臣既放，魂往江南。弟子曰玉，釋佩解驂，瀠瀠綠水，褭褭青衫。乃詔巫史，茲憂何止。史曰：‘臣野膠學蔽理，臣之所知，獨有麗色之說耳……言必入媚，動必應規(guī)，有光有艷，如合如離。氣柔色靡，神凝骨奇，經(jīng)秦歷趙，既無其雙，尋楚訪蔡，不覿其容，亦可駐發(fā)還質，驂星馭龍，蠲憂忘死，保其家邦，非天下之至麗，孰能與于此哉?！盵5]

對這一點，錢鐘書先生如此評論：“美色必有惡心，女寵足以傾國，歷古相傳，幾如金科鐵案。江氏獨敢犯不韙，力破陳言?！盵3]可見錢先生是賞識江淹的另類寫作。

此外，江淹在《麗色賦》中出現(xiàn)了“言必入媚，動必應規(guī)，有光有艷，如合如離，氣柔色靡，神凝骨奇”的柔媚描寫，凸顯了江淹文筆的轉變，其賦風格已經(jīng)脫離漢魏賦家的莊重與拘謹。江淹這種帶有輕艷色彩的賦作，為梁陳時代的宮體賦風衍變提供了重要的助力。江淹從言情賦轉移向艷情賦，對沈約的《麗人賦》及梁代蕭繹、蕭綱等人專寫狹邪妓女、嬌娃之艷冶色彩的賦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沈約的《麗人賦》：

“狹邪才女，銅街麗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開蓮。陸離羽佩，雜錯花鈿。響羅衣而不進，隱明燈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順長廊而迥歸。池翻荷而納影，風動竹而吹衣。薄暮延佇，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隱媚。垂羅曳錦，鳴瑤動翠。來脫薄妝，去留余膩。沾妝委露，理鬢清渠。落花入領，微風動裾?！盵4]

沈約在《麗人賦》中描摹一個偷赴佳期的女子之容態(tài)心理，筆致細膩入微。重點描寫的是女性的體態(tài)容顏及歡會內容。賦文中不但有輕薄之意，而且?guī)в锌v情賞玩的文學意味。江淹的《麗色賦》與齊梁宮體文學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江淹直接描寫女性的美貌，以麗色吟詠為主題，并著力渲染女性的美麗容顏和其含愁帶怨的情態(tài)。賦中雖大量贊美麗色，但其意卻是諷諫君王。《麗色賦》曰：

“夫絕世獨立者，信東鄰之佳人。既翠眉而瑤質，亦盧瞳而赪唇。灑金花于珠履，颯綺袂與錦紳。色練練而欲奪，光炎炎其若神。非氣象之可譬，奚影響而能陳？故仙藻靈葩，冰華玉儀。其始見也，若紅蓮鏡池；其少進也，如彩云出崖。五光徘徊，十色陸離。寶過珊瑚同樹，價直瓊草共枝。雖玉堂春姬，石室素女，張煙霧于海際，耀光景于河渚；乘天梁而皓蕩，叫帝閻而延佇，猶比之無色，方之非侶。”[5]

三、結語

江淹女性賦承襲屈原借“香草美人”式的比興寄托手法，把抒發(fā)悲憤之情的傳統(tǒng)轉為抒發(fā)感傷、凄愴之情。江淹的女性賦既繼承了前代文學遺產(chǎn)，又在不同的背景下有所創(chuàng)新。因襲中有變化，同一中又自有特色，這正是江淹女性賦文的價值所在。作者在女性賦方面文辭俏麗、婉秀，出以清新，也富有楚騷辭采獨有的情韻。這種寫賦手法是文學領域的另類表現(xiàn)，對后代的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這確實南朝辭賦之文采華美者，江淹可推第一。

參考文獻：

[1]胡之驥.江文通集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錢鐘書.管錐編（四）[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26頁.

[3]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王琳.六朝辭賦史[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

[5]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