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鶴
“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記性,能不能少給我找點麻煩?”
這是我老婆經(jīng)常批評我的話。我和她剛剛?cè)鲱^,結(jié)婚沒幾年。我老婆不但人長得漂亮,還是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經(jīng)常參加各種會議,經(jīng)常在電視上露臉兒。我呢,只是縣廣播電臺的一名小記者。所以不論家里外頭,我老婆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教育我。雖然我不太買她的賬,但對她這已是一種習慣使然。
其實,我也不是記性不好,記性不好能當記者嗎?比如我讀了一篇精彩的小說,從頭到尾的情節(jié)我全能記住。比如我在某個場合認識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優(yōu)秀女人,好長時間我都能記著她。這能說我沒記性嗎?我老婆罵我沒記性,是因為我不聽她的忠告,經(jīng)常在報刊發(fā)表一些得罪人的文章給她添麻煩、捅婁子。我除了本職工作外,還有個業(yè)余嗜好,寫雜文。因為我最早接觸的文學作品就是魯迅的雜文,我對魯迅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認為魯迅的偉大在于心中裝著百姓的疾苦,裝著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
我寫的雜文除了給文學雜志,還經(jīng)常在省報市報上發(fā)表。我老婆這種人是不讀文學作品的,但省報、市報她必須看,官員哪能不讀報呢?那年我們縣新來了個書記,大搞特搞小康村建設。宣傳部、電臺、電視臺全力以赴積極配合,轟轟烈烈造聲勢。小康村的規(guī)劃是統(tǒng)一模式的,一律是紅磚砌的院墻,鋼管焊的鐵大門。在本縣的電視新聞上看,很像那么回事。
一天,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當副職的挺要好的朋友來了。我請他喝酒,席間朋友悶悶不樂,這不是他的性格。問之,朋友說:“兄弟,你不知道哇,某某書記這個小康村可把我們鄉(xiāng)鎮(zhèn)整慘了。鄉(xiāng)政府落了一屁股饑荒,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個個讓他折騰得拉稀,農(nóng)民還怨聲載道哇?!?/p>
我聽了不解,說:“小康村建設應該是你們鄉(xiāng)鎮(zhèn)脫貧致富的大好事呀?!?/p>
朋友說:“別聽瞎忽悠,五八年大躍進的浮夸風你知道吧,他搞的這套跟那時差不多,不信你哪天下去看看就知道了?!?/p>
周末,我就騎摩托車去鄉(xiāng)下轉(zhuǎn)了一圈,真可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農(nóng)民的紅磚墻和鐵大門的料錢都是鄉(xiāng)鎮(zhèn)先給墊付的,到秋天農(nóng)民賣了糧才能還上。踅入農(nóng)戶進一步了解,發(fā)現(xiàn)許多人家仍然一貧如洗,有的人家甚至草房頂上還露著天兒,窗戶上還糊著塑料布。還聽了農(nóng)民自己編的一套曲兒:“鐵大門,紅磚墻,里面圍著個破草房。苞米面,土豆湯,稀里糊涂奔小康?!?/p>
我就有點恨這個書記了,作為一屆領(lǐng)導,你應該先引導農(nóng)民脫貧。農(nóng)民手里有了錢,不用你說,他也知道蓋新房娶媳婦。農(nóng)民生活的目的也就是這些唄??墒乾F(xiàn)在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還生活在貧困線上,你整這套花架子無非是為了撈取個人政績,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這樣做對得起黨多年對你的培養(yǎng)嗎?我連夜寫了一篇文章寄給了省報,省報很快就發(fā)表了。據(jù)說本縣第一個看到這篇文章的是宣傳部排在我老婆后面的一個王副部長。這小子臉兒都嚇白了,二話不說,拎著報紙一溜小跑就去了書記的辦公室。
臺長打電話叫我馬上去她辦公室,我一進門,發(fā)現(xiàn)臺長臉兒比平時白了許多,就說:“臺長,你今兒增白抹多了?!?/p>
臺長好像沒心情跟我鬧,她把一張報紙杵到我眼前:“你寫的?”
我一看,高興得跳了起來:“嚯,這么快就發(fā)表了。”剛想把報紙接過來,臺長卻抽回手去,啪地把報紙拍到桌子上,“你小子活膩歪了?”
我說:“我活得挺來勁兒的?!?/p>
“你死定了?!迸_長說,“整天價兒沒心沒肺的,局長找你,快去吧?!?/p>
今天這是怎么了,局長的臉也比平時白。不過局長還挺客氣,他先讓我坐了,又遞過一支煙來。局長說:“老弟,你太莽撞了,這樣的文章咋能隨便寫哩?”
我說:“局長,我不是隨便寫的,我去鄉(xiāng)下調(diào)查過了,我寫的都是事實。”
“唉,”局長嘆口氣,“事實又怎樣,就你一個人知道嗎?你惹這個麻煩干啥?真是年輕氣盛呀。等著吧,我挨訓不算什么,部長(指我老婆)也得跟你不痛快。”
晚上下班回家,剛換上拖鞋,老婆也回來了。我看她臉兒紅紅的,我知道她這種臉色一般在兩種情形下出現(xiàn):一是跟我溫存的時候,一是極度憤怒的時候。但今天我想肯定會是后者。
果然,她鞋也不換,就“噔噔噔”地走到我面前,從包里拿出一份報紙,啪地摔到茶幾上。
“你混賬,不是東西!”
我說:“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我是人?!?/p>
“你這是在整誰,你知道嗎?你這是在整我!”
老婆實在氣瘋了,你想,書記知道了這篇文章是她丈夫?qū)懙?,能有她的好果子吃嗎?/p>
她把一根食指戳在我腦門上,迫得我喘不過氣來:“不用你得瑟,你等著,明天我就把你這個記者撤了?!?/p>
我沒心沒肺地笑了:“我相信你有這個權(quán)力。不過,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倒挺可愛?!?/p>
“精神??!”
我說:“我可能精神有點兒問題,但我正告你,我有良知,我的文章是替鄉(xiāng)下四十萬農(nóng)民兄弟說話。我都不怕,你怕啥?”
她說:“你沒心沒肺的,你怕啥?可我在書記領(lǐng)導下主抓小康村建設,你這么整,我咋辦?”
第二天一上班,臺長就把我找去了。臺長今天臉色好看多了。昨天純白,今天白里透紅了。臺長說:“剛才接到上級指示,記者這活兒你是不能干了。咱們多年關(guān)系,你看除了新聞部,你想上哪兒?”
我說:“臺長,我建議臺里也搞個三產(chǎn),建個配種站,我去配種。”
臺長笑了:“扯淡。這樣吧,微波站缺個人,活兒也不累,我跟局長說說,你去那兒吧?!蔽揖腿チ宋⒉ㄕ?,但我在那兒也沒干長,因為我文章批評的那個書記被免職了。原來的縣長當了書記??h長是從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了解農(nóng)村的實際情況,早就看不慣書記的那套做法,只是胳臂擰不過大腿??h長,現(xiàn)在應該叫書記,在一個全縣二級單位的頭頭兒都參加的會議上點名表揚了我,說我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記者。我們局長當然也參加了會議,回來立馬就找臺長,臺長就又把我調(diào)回新聞部,還讓我當上了主任。我的名氣一下子在小縣城大了起來,有時走在街上,常有人指點著說:“瞧,就是這個記者,一篇文章就把那個好整景兒的書記扳倒了?!比ムl(xiāng)下我更受歡迎,那些鄉(xiāng)鎮(zhèn)長拉著我的手甩呀甩呀地老半天不放。他們真心實意地說心里話:“兄弟,謝謝你呀,若按那位書記當時給我們定的硬框框,年底完不成任務,我們就都得被免職回家了呀?!眅ndprint
秋天的鄉(xiāng)村夜晚靜謐而安詳,夜空的星星明亮地閃爍著,成熟了的玉米像一隊隊列成方陣的士兵……這是農(nóng)民一年辛苦的希望啊,我的父輩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我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望著心中熟悉的景物,眼里莫名地涌滿了淚水。
我老婆對我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善,起碼在家里不再以領(lǐng)導的姿態(tài)對我指手畫腳了。一次我們親熱之后,她小鳥依人偎著我說:“想不到呀,想不到你一篇文章起了那么大的作用。”
我說:“這說明上級組織英明,能夠認真聽取下面反映的情況?!?/p>
“可你不知道,官場上復雜著呢。”老婆嘆口氣,幽幽地說,“那些天,我的心整天都提拎著呀?!?/p>
“我怎么不知道?”我說,“古人說,侯門深似海。不過咱倆都是黨員,應該相信組織,只是下面你們這些人中有一些家伙把許多事情辦砸了,給政府的形象抹了黑。”
“話是這么說,不過我求求你,以后長點兒記性,還是少寫這類得罪人的文章吧?!?/p>
我拍拍胸脯,我很瘦,胸脯上沒肉,但也拍得很響。我說:“我不僅僅是你宣傳部的記者,我還是人民的記者?!?/p>
老婆生氣了,掉過身去不再理我。
有人說,大地方記者搶新聞,小地方記者等新聞。這話一點不假。我們電臺新聞部六個記者每天上班基本上都在辦公室坐著抽煙喝茶聊天兒等活兒。電話一響,活兒就來了,也無非就是四大班子開會,某公司開業(yè)慶典,某鄉(xiāng)鎮(zhèn)什么現(xiàn)場會等等。四大班子不慣著你,你得自己去。其他的,我們也不慣著他,讓他一律來車接。四大班子的會能蹭頓飯,去其他地方也好吃好喝。上來的稿子卻幾乎千篇一律,全是錦上添花。
我當了新聞部主任,分派活兒就是我的事了。
我們這些記者里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本科生也沒有,只有我和剛分來不久的一個叫陳靜的小姑娘的大專證是真的,其他人都是函授什么弄的證。為了提高大家的素質(zhì),我曾請省臺市臺的老師們來講課,可是這些弟兄都沒有多少事業(yè)心,再加上底氣不足,所以收效甚微。
分派活兒是件挺撓頭的事,肥差大家爭著搶著去,沒油水的活兒都不愿動彈。部里有一個女記者,人長得像花瓶,肚子里也和花瓶一樣空,什么修辭語法通通狗屁不通,卻有人緣兒,會來事兒,四大班子開會常點名要她。關(guān)于這一點有兩個版本的,一是說領(lǐng)導開會很枯燥,瞅瞅花瓶賞心悅目,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叫養(yǎng)眼;二是說她有個什么表姨夫是市里的大官兒,縣里領(lǐng)導是看她表姨夫的面子抬舉她。
就是這個女記者,仗著工作年限長了點兒,居然自己印了個“資深記者”的名片見誰送誰。我聽說后像吞了一只蒼蠅在肚子里,想吐又吐不出來,只知道新華社有資深記者,那還是別人恭維的叫法。她的會來事兒主要表現(xiàn)在對領(lǐng)導的熱情上,據(jù)說與一位縣領(lǐng)導關(guān)系密切,曾把自己的照片獻給了領(lǐng)導幾張。也是怪領(lǐng)導不縝密,讓老婆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東西,來電臺狠鬧了一把,這個故事得以在市面上流傳。她還有一個精彩的段子,一次去飯店吃飯,碰上一個縣里的大領(lǐng)導,倉促間想不出一句更好的恭維話,竟脫口而出說了一句:“領(lǐng)導親自來吃飯呀!”結(jié)果那位大領(lǐng)導張著嘴半天沒答上腔兒來。
就是這么一個主兒,在同事們面前卻愛裝大,局長臺長都知道她有背景,讓著她,同事們也都懶得理她。這種人我看著就來氣,現(xiàn)在我手里有點兒小權(quán)了,就想點化她。那天早晨人挺齊,我就問她什么樣的記者算資深記者,她先是一愣,接著眉毛一揚,說:“你啥意思?”
我說:“我以前只知道新華社有資深記者,現(xiàn)在聽說咱們臺里也有人印了這樣的名片?”
大伙兒哄地一聲笑了起來。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說:“咋的?我就印了。犯法呀?”
我說:“這不是犯不犯法的問題,這就像一個小學生硬說自己是博導,一個士兵硬說自己是將軍一樣。”
說罷,我就把腿蹺到桌子上,嘿嘿地瞅著她笑。同事們也都跟著我笑。
她喊了一聲:“我愿意!”跳起來扭著屁股沖出了辦公室。
第一個回合,我勝利了。
接下來我就在分派活兒上安頓她,越是點名要她去的活兒我就偏不派她去。一次兩次她忍了,第三次她終于翻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別仗著你老婆當個小破官兒,你就在這兒人模狗樣。我姨夫的官兒比你老婆大多了,你算個什么東西。”
一股火直沖腦瓜門兒,我從來沒拿我老婆那個小官兒當回事兒,這不是侮辱我人格嗎?士可殺不可辱。我站起來時帶翻了椅子,忿忿地說:“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那么不要尊嚴?”
她說:“好,你等著!”便一陣風似地奪門而去。
五分鐘之后,臺長電話來了。局長電話也來了。這女人告狀速度夠快的。
臺長帶我去見局長,在局長面前,我首先承認自己與部下吵架不對,接著申訴自己的理由,說她工作上挑肥揀瘦,不服從分配,并且也用語言侮辱了我。局長說:“你大小是個領(lǐng)導,哪能這么不冷靜?她剛才當著我的面給她姨夫打電話,說咱們這里欺負她。你看看,這事兒讓你整得我兩頭為難,要不你先停職寫個檢查吧?”
回來的路上,臺長說:“你真是吃飽了撐的,招惹她干啥?人家上邊有人兒你不知道呀?”
我與資深記者吵架的事我老婆很快就知道了。我估計是我們局長打電話告訴她的。他們都是平級的官兒,平時哥長妹短的經(jīng)常在一起。我出了事他得打個招呼。晚上,新聞部的幾個哥們兒拉我出去喝酒,說我替他們解了氣,要慶賀慶賀,就相擁著去了一家飯店。喝得五迷三倒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老婆正坐在沙發(fā)上哭呢,見我進來,氣沖沖地把臉背了過去。
我說:“我的事不用你管?!?/p>
她忽地轉(zhuǎn)了過來:“你說得輕巧,你知不知道,你又把我坑苦了。”
我說:“我咋又坑了你?”
她說:“我上次去市里開會,××長(資深記者的表姨夫)還親自過來敬我一杯酒,讓我關(guān)照一下他的外甥女,并且暗示找機會幫我上一步臺階呢。你這一鬧騰,還有啥戲了?”
我說:“你不當官兒活不了啊,官癮咋那么大?”endprint
她說:“胡說!我辛辛苦苦干了這么多年,年齡、學歷、政績,啥也不差,很快就要換屆了,如果別人上去,我不窩囊嗎?”
憑心說,我老婆是個要強能干的女人。聽她這么說,我也有點同情她了。
我說:“可也是。要不你今晚就坐車上市里,找到那個××長跟他道個歉,就說我不知道他們這層關(guān)系,并且事后悔恨不已,決心痛改前非。”
她想了想,說:“這也許真是個辦法。要不咱倆一起去,再帶點兒禮物,正好要過年了?!?/p>
我說:“我就別去了。你想領(lǐng)導接見女下屬,旁邊坐個大老爺們兒,是不是……”
她一瞪眼:“你把我當成啥人了?”
我說:“你咋還這么看不開事兒呀,不是你啥人不啥人的問題,是領(lǐng)導喜歡不喜歡這種方式的問題。”
老婆突然一字一頓地說:“不——去——了。”
我問:“為啥?”
她說:“愛誰誰吧,我也有我的尊嚴。”
“好!”這是我從心里喊出來的。
這天,我與老婆又溫存了。
吵架的事,我寫了份檢查交上去,局里給了個警告處分,免去了我的新聞部主任也就拉倒了。
資深記者見自己占了上風,也就不再鬧騰了。
我還當我的記者。除了正常的采訪工作,我還經(jīng)常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去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去傾聽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的呼聲,然后形成文字在報刊發(fā)表。這期間,我寫了某部門個別人利用職權(quán)吃拿卡要的現(xiàn)象,文章見報即引起那個部門領(lǐng)導的高度重視,召開全體職工大會讀了這篇文章,號召職工遵章守法,潔身自律。我還寫了某壟斷行業(yè)收費不合理的現(xiàn)象,文章見報后被市里一位主管領(lǐng)導看到了,就派了市工商局、物價局、報社記者聯(lián)合下來檢查整頓這個單位??h里一個主要領(lǐng)導去俄羅斯轉(zhuǎn)了一圈兒,回來就號召郊區(qū)農(nóng)民大種洋蔥,說已與俄方簽了銷售合同,到秋天可以賺一筆大錢。本來我們這里郊區(qū)農(nóng)民主打的產(chǎn)品是白菜、蘿卜、大蔥,現(xiàn)在領(lǐng)導給創(chuàng)造了新的致富路怎能不響應?于是紛紛大種洋蔥。結(jié)果到秋天郊區(qū)農(nóng)民把洋蔥起出來后,卻一個也沒賣出去。說是人家老毛子嫌洋蔥里面的什么農(nóng)藥含量超了標。郊區(qū)農(nóng)民紛紛抱怨,我聽說后,也寫了篇文章捅了出去。我的文章深受平民階層的歡迎,但也得罪了某些人。一天晚上與幾個朋友出去喝酒,回來在家門口遭遇了一頓有預謀的磚頭雨的襲擊,眼鏡被打得稀碎,耳朵縫了七針。在醫(yī)院里,老婆又氣又心疼地說:“活該。再叫你沒記性,你不寫那些文章能遭這個罪嗎?”
我當時耳朵正一跳一跳的,疼得鬧心,就閉上眼睛不理她,心想:真是當領(lǐng)導當慣了,我這個熊樣了,還不忘對我進行批評教育。
她還嘮叨個沒完:“我就不信,不寫那些玩意兒能憋死你?”
我的火也上來了:“對,我寫那些玩意兒,就和你想當官兒一樣,有癮?!?/p>
小縣城不大,誰出點啥事想瞞也瞞不住。尤其是我這搞新聞的挨了頓胖揍那就更是新聞了。第二天,同事、朋友就陸續(xù)來醫(yī)院看我。第三天、第四天竟有一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來看我,他們當中有個體餐飲業(yè)的小老板,有下崗工人,有教師。他們都讀過我的文章,認可我的文章,并因為我的文章披露了某些不合理現(xiàn)象而多少有受益的人。更讓我感動的是一位拄著拐杖的七十多歲的老者,大冷的天兒,竟用玻璃紙包了一束鮮花來看我。老者說他是在報紙上認識我的。通過交談,得知這是上兩屆的政協(xié)主席,是跨過江的老干部。臨別時老者握著我的手說:“小伙子,你是個好樣的,我們的社會需要你這樣的人?!?/p>
我受了點皮肉之苦,可我的心里多么快樂啊。
要過年了,我準備回鄉(xiāng)下去看望父母。老婆不去,因為過了年馬上就面臨著換屆,老婆這一段時間精神高度緊張,她需要為上一步臺階而努力。老婆為這事跟我商量,她說:“現(xiàn)在官場上人人都在這樣做,這就叫游戲規(guī)則。你不做就落了過兒。”我說:“我對這事不懂,也不感興趣,你自己看著折騰吧?!蔽揖统鋈ヅc朋友喝酒去了。我這人除了沒心沒肺,還愛喝點小酒,抽點好煙兒。我覺得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
晚上回來,見老婆悶悶不樂。原來老婆去大領(lǐng)導那兒,大領(lǐng)導卻對我提出了婉轉(zhuǎn)的批評。我說:“這怎么可能,幾個月前他還在全縣二級干部大會上點名表揚過我的呀!”
老婆說:“此一時彼一時。那會兒他可能是感謝你的,因為那個書記不倒臺,他哪有機會上來呀?可如今人家是一把手了,在人家的地盤上,你還老寫那些有負面影響的文章,這不是給人家心里添堵,臉上抹黑嗎?”
我承認老婆說的有道理,現(xiàn)在有的領(lǐng)導,心態(tài)就像川劇變臉兒一樣叫人不可琢磨,可心里并不痛快。我與老婆剛認識時,她是個多么單純可愛的姑娘啊,沒想到官場上混了幾年,就也變得這樣了。女人一復雜還可愛嗎?
我說:“老婆,與當初相比,也許我們現(xiàn)在彼此都有些失望,好像我們的心越走越遠了。我知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總是在變化著的,但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我不可能因為某些人的好惡而改變自己的準則?!?/p>
她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你做事總得替我想想吧?”
換屆了。老婆終于上了一步臺階,去了一個很有實權(quán)的大科局當了一把手。那些日子她忙碌而快樂著。她現(xiàn)在不用騎自行車了,新單位有一輛車供她驅(qū)使。一天晚上,我正在網(wǎng)上瀏覽一篇小說,她回來了,很興奮的樣子。她說:“老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一位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對我很欣賞,話里話外的意思,下一屆我有望接替副縣長的位置。”
我沒理她,繼續(xù)瀏覽那篇小說。她有些不高興地說:“記著,從現(xiàn)在起,你不許再寫那類文章了?!?/p>
我聽她這樣說,便也有些來氣,就說:“你也記著,從現(xiàn)在起咱們最好互相尊重點,既然咱倆不是一路人,就誰也別改變誰?!?/p>
她說:“這是什么話,咱不是一家人嗎?一家人就該同舟共濟,相互提攜。你看咱們兩口子都擔當點職務多叫人羨慕啊,你是個聰明人,你聽話,哪天我跟你們局長說一聲,找機會也提拔提拔你。”endprint
我關(guān)了電腦:“別惡心我。”
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不知好歹,我這輩子找你真是瞎了眼了?!?/p>
我說:“現(xiàn)在后悔也不晚?!?/p>
之后,我倆的關(guān)系日益僵化,感情也日益淡漠疏遠,連話也懶得說了。她除了早飯在家對付一口,中午晚上一般都在外邊。我自己也懶得做飯,就去飯館兒喝點悶酒兒消磨時間。偶爾不得不說話時,也常引發(fā)拌嘴。我嘲諷她俗不可耐,她罵我頑固不化不可救藥。一次拌嘴之后,她傷心地哭了好久,待慢慢平靜下來,她說:“咱們談談吧,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p>
“我也這么認為?!蔽艺f。
她說:“也許你說得對,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可當初呢?當初我們怎么誰也沒看到這一點呢?”
我說:“當初我們都涉世太淺,但現(xiàn)在事實證明,當初我們兩個都錯了。”
一個月后,我們平靜地分了手。對于我們的事,親戚和朋友都不理解,他們說:“沒聽說他移情別戀,也沒聽說她紅杏出墻,一個當官,一個當記者,小日子過得好好的,咋就散了呢?”或許在他們看來,兩口子只要沒有那種在感情上互相背叛的事,別的都不算什么。但變化還是有的,一些原來見面很熱情的人現(xiàn)在見面不那么熱情了,有的當作沒看見招呼不打就過去了,有的還像見著一個異類一樣拿復雜的目光琢磨我,我們局長就是這樣。
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又一個秋天了。一天,有一個到偏遠鄉(xiāng)村采訪的任務,頭兒問誰去,誰也不吭聲。我們這個頭兒是個好人,就是軟弱點兒。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去吧。”話音兒剛落,那個叫陳靜的小姑娘站起來說:“我也跟你去?!?/p>
坐在開往鄉(xiāng)村的大巴上,我對陳靜說:“傻丫頭,這樣辛苦又不討好的差事你摻和啥?”
“那你咋來呢?”陳靜說。
我苦笑了:“我對鄉(xiāng)村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我就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
陳靜說:“我爺爺奶奶就住在鄉(xiāng)下,我常去,我喜歡那里的小河,河邊草地上的野花大樹,還有那清新的空氣。”
我說:“學中文的就是浪漫?!?/p>
她說:“浪漫不好嗎?”
大巴車在路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到達目的地時已過了中午,完成了采訪任務,已沒有了返城的客車,我們只好在鄉(xiāng)村住一宿,明早再回去。
吃了晚飯,我出去散步,陳靜也相跟著來了。陳靜來了一年多了,接觸并不多,她很文靜,很淑女的樣子。我們邊走邊聊,我問陳靜:“今年多大了?”
陳靜嘟起嘴唇兒,嗔怪道:“太不關(guān)心人了,都來了一年多了,才想起來問?!?/p>
我說:“我不善于和女孩子交往?!?/p>
陳靜笑:“就知道寫那些辛辣文章?!?/p>
我說:“你也反對我寫那樣的文章?”
“不,”她說,“恰恰相反,我、我爸媽、我姥爺都喜歡你的文章,并因此挺佩服你。你知道嗎?上次你被打住院,去看你的那個老頭兒就是我姥爺。那鮮花還是我去買的呢。”
我心里一熱。
我們走到一條小河邊,見一對小情侶在一棵樹下纏綿,就說:“丫頭,瞧,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小青年都這么開放了,哎,有男朋友嗎,咋沒見你男朋友來臺里找過你?”
“當然有了?!彼f。
我開玩笑:“哪天領(lǐng)來讓我們幫你參謀參謀,可別找個假冒偽劣的?!?/p>
她詭秘地一笑:“這個人你太熟悉了,就在我們臺里。他可是個大男子漢?!?/p>
“誰呀?”臺里劃拉到一塊兒也就二十多人兒,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就那么幾個,我怎么不知道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彼f。
我嚇了一跳,扭頭去看她,卻與她那黑亮的眸子對個正著。我慌亂地說:“小丫頭,你開什么玩笑呀,我比你大十來歲,而且還有過婚史……”
她偎過來,仰起臉兒,認真地看著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看她不像發(fā)燒的樣子,便也認真地對她說:“陳靜,這可不是鬧著玩兒啊,我這人毛病挺多的,抽煙、喝酒,整天價沒心沒肺的,你怎么會喜歡我這樣的?”
“我就喜歡沒心沒肺的……”
西天的晚霞燃燒得絢麗而燦爛,一對鳥兒從那火一樣的云霞中飛來,落在我們身旁那棵高大的白楊樹上,嘰嘰喳喳地說起了情話。我晚上沒有喝酒,可我覺得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