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元

劉天成登上那條高高的老黃河故堤，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綠樹蔥郁的原野，而高聳在綠蔭上面的則是村頭那棵千年古槐樹。他心頭突然涌起一陣激動，不由加快了腳步。

老劉頭仿佛有一種心靈感應似的，他覺得兒子該到家了，興沖沖地走出了家門，于是，父子二人便在那棵大槐樹下碰在一起了。

父子相遇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驚喜和熱情，劉天成只是輕輕喊了一聲“爹”，老劉頭也只是在喉嚨眼里輕輕回答一個“嗯”，二人不約而同地在那棵大槐樹下停住了腳步。

那棵大槐樹郁郁蔥蔥，像一把巨傘高高地擎立在村頭。風從田野里吹來，隱藏在樹枝下的那口巨鐘便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這轟響，讓父子二人同時憶想那天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

唉，那真是一個喜憂參半的日子，而那個初來的喜，慢慢讓位給后來的憂。八千塊！這筆巨額學費到哪里去弄?。坷蟿㈩^東奔西跑，到處借錢，直到開學前一天，他才慢騰騰地從村外走回來。見了兒子，他努力從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來：“你明天可以去省城報到了！”

劉天成心存疑惑，老爹從哪里弄來這筆錢？會不會是高利貸？

傍晚時分，老支書闖進他家那座土墻環(huán)護的小院，指著老劉頭發(fā)火說：“有困難為啥不去找我？你是不是看不起大叔？那大老肥的錢能借得了嗎？利滾利呀！趕快把錢還給他，大叔給你想辦法！”

父子二人心存疑惑，不知這老支書有何神通。

第二天清晨，村頭老槐樹下那口大鐘突然響了起來。那聲音像驚雷炸起，像山洪暴發(fā)，大槐樹下很快聚集起全村幾百口人。老支書站在樹下那塊青石板上，向大伙講明了劉天成上大學面臨的困難，同時從衣袋里掏出一大卷錢，在空中搖了搖：“能親眼看到咱村出了個大學生，我打心眼里高興??！”

村民們立即行動起來，有的當場掏錢，有的急忙回家拿錢，有拿三十五十的，也有拿十塊八塊的。老劉頭接過這沾著莊稼人的汗水和體溫的錢幣，對劉天成說：“還不快跪下給鄉(xiāng)親們磕頭？他們才真正是你的衣食父母??！日后你有出息了，千萬不能忘記莊稼人，不能忘記父老鄉(xiāng)親啊！”

轉眼間八年過去了?，F(xiàn)在劉天成回來了，雖不是衣錦還鄉(xiāng)，卻也是學有所成，他在省城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如何向村民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呢？老劉頭早有準備，他對兒子說：“趁你回來，咱擺幾桌酒席，好好宴請一下村民。”劉天成明白，這既是答謝村民的厚愛，也是向大伙宣告，他劉家再不是普通百姓，而成了人人羨慕的干部家庭。劉天成連聲說：“中，中，中！”

宴席就設在那棵百年巨槐之下，吃的自然是村民喜歡的大魚大肉。酒過三巡，老劉頭登上那塊青石板，好像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他也學當年老支書的模樣兒，清清嗓門，向村民大聲發(fā)布信息說：“成娃子大學畢業(yè)還不滿足，又讀了三年研究生，如今拿了碩士學位，還找了一份好工作。”老劉頭當然知道村民們不懂這碩士學位是什么玩意兒，因為他自己也不懂。

村民們對這些卻不感興趣，新任支書李時大聲發(fā)問：“當了碩士一個月能拿多少錢？能不能頂上一個鄉(xiāng)干部？”

老劉頭不知道劉天成工薪是多少，但他卻替兒子回答說：“那還用問？省里的干部當然比鄉(xiāng)干部掙錢多?！?/p>

人們對這模糊回答不滿意，有個村民叫張山，他又追問說：“到底能掙多少錢？你是怕俺向你借錢咋的？不敢說！”

劉天成不愿辜負村民的期望，他說：“我剛被招聘為政府部門的公務員，工資加補貼，一個月也就是三千多塊錢吧?！?/p>

村民們頓時響起一片唏噓聲：“乖乖，快頂上俺一年的收入了?！?/p>

老劉頭仍站在那青石板上不愿下來，他挺挺胸脯說：“今后誰家有困難，跟我打個招呼，我一定鼎力相助。誰要到省城看病打工辦事兒，去找成娃子，他給你們安排吃住。”

大槐樹下頓時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里充滿贊許，也充滿羨慕。老劉頭枯皺的老臉好似一朵盛開的海棠花，他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尊敬。第二天，村支書李時來找老劉頭說：“多年來我老感心口疼，有大侄子在省城，我就不愁找不到醫(yī)院的大門了?！逼綍r都是老劉頭求村支書辦事兒，如今村支書卻求老劉頭幫忙了。這讓老劉頭實實在在地意識到自己在村里的地位真的變了。他暗暗向劉天成交代：“李書記是咱村的當家人，你一定把他照顧好，花錢一定要大大方方的，可別死摳！”劉天成說：“我知道?！崩蟿㈩^怕劉天成手頭不寬裕，悄悄把家里的幾百塊錢塞給他。劉天成說：“我有?！?/p>

老劉頭知道李時跟一般村民不一樣，平時愛吸煙愛喝酒，等李時跟劉天成去了省城，他又給劉天成打電話說：“李書記愛喝酒，你一定要讓他喝足興?！眲⑻斐娠@出幾分不耐煩，他說：“你別操這么多心了。這事我還不明白嗎？”老劉頭教訓兒子說：“這可不是小事，你千萬不能馬虎?！?/p>

幾天過去了，李時從省城回來，在村頭那棵大槐樹下遇到了老劉頭。老劉頭從李時臉色上獲得滿意的答案，但他仍問：“成娃子招待得怎么樣？”李時既是夸贊又是炫耀地說：“成娃子真是好孩子，叫我住五星級賓館，還叫我吃那種想吃啥就吃啥的什么餐?！?/p>

老劉頭忙給他作注解說：“那叫自助餐，既方便又實惠，只有大賓館里才有?！?/p>

村民們紛紛趕來，發(fā)出一片唏噓之聲，眼里充滿了敬慕。張山問李時：“叫你喝酒沒有？”李時說：“那還用說，天天喝，頓頓喝，這次可喝過癮了。”張山問：“叫你喝的是啥酒？”李時說：“那還能孬了？幾十塊錢一瓶！”

人群中又發(fā)出一陣歡笑聲：“喲嗬，看來成娃子真的是成了?！崩蟿㈩^樂得笑瞇了眼，他也像喝醉了酒一樣，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然而當他回到家里，靜下心來一想又有點心疼。鄉(xiāng)下喝的酒都是十來塊錢的，成娃子竟給李時喝幾十塊錢的，太不儉省了。

老劉頭從此成了村里令人敬慕的人物。平時人們只喊他老劉頭，現(xiàn)在人們見了他，總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劉大哥或劉大叔了。老劉頭頓感欣慰，搭進幾個錢算什么，人活在世不就是圖個好臉面嗎？這天下午，老劉頭從地里回來，在村頭遇到村支書。李時說：“劉大哥，今天我請你?！崩蟿㈩^疑惑地問：“不年不節(jié)的，請什么？”李時說：“成娃子對我這么好，我得表達一下感謝呀?！崩蟿㈩^連連搖頭說：“這是什么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謝什么呀？”endprint

話是這么說，老劉頭還是跟在李時身后，樂滋滋地來到大槐樹前新開業(yè)的小餐館。張山一伙有臉面的人物已等在那里，把老劉頭拉到貴賓席上就了座。老劉頭心里美滋滋的。他活了這么多年，有誰主動請他的客，把他當貴客看待呀？酒至半酣，張山說：“還是人家李書記面子大，到省城居然喝上茅臺了。劉大叔，成娃子平時孝敬你的是不是茅臺？你也叫俺開開洋葷，嘗嘗那茅臺是啥滋味呀？”

老劉頭以為那幾十塊錢的酒就是茅臺酒了。他自然不肯丟面子，便說：“是是是，我家有的是茅臺，我這就去拿?！彼酒鹕碜龀瞿镁频臉幼印?/p>

李時忙拉住他說：“別急，別急，晚一天再喝嘛。今天是我請你的客，咋能叫你去拿酒呀？”老劉頭不是真心去拿酒，他只是做個樣子給大伙看。李時也知道他家沒有茅臺，這只是為以后喝酒做個鋪墊罷了。老劉頭坐下來又喝了兩杯酒，只覺得暈暈乎乎的，好似騰云駕霧。張山推推他的肩膀，說：“劉大叔，你坐這里好好喝，我去柜臺結個賬?！?/p>

老劉頭問：“這不是李書記請客嗎？你去結什么賬呀？”

張山說：“李書記叫我來陪客，是看得起我。我哪能叫他掏腰包？”

那餐館老板卻在一旁插話說：“張山，你燒什么燒？你是傍大款喝酒，還用得著你來掏錢嗎？”

老劉頭雖然喝得暈暈乎乎，但仍聽出這大款是指誰了。他忙站起身說：“對對對，這錢該我付，該我付?！?/p>

李時攔住他說：“我來結，我來結。這是我請你的客呀。”

老劉頭拍拍腰包說：“你能請我就是看得起我了。這錢咋能叫你付，你一年才幾個錢呀？”

老劉頭來到柜臺前，伸手去掏錢，那衣袋里僅有幾塊零用錢，他頓感臉發(fā)燒。

餐館老板忙解圍：“先記個賬吧，你在這上面簽個名就成。”

張山在一旁吸溜吸溜嘴說：“咦呀，過去我只聽說書記和鄉(xiāng)長有簽字的權力，想不到劉大叔也跟書記和鄉(xiāng)長一樣，有簽字權了?！?/p>

這話一下打消了老劉頭的自卑，心里涌出一片豪情。是呀，簽個字就能吃飯，這能是普通百姓辦得到的事嗎？老劉頭恭恭敬敬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只是他多年不曾寫字，那名字寫得歪歪扭扭，這讓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今后還得練練書法哩，免得叫人家笑話我。張山沒有忘記老劉頭那天的許諾，二人見了面，他總是說：“劉大叔，那茅臺酒啥時能讓俺喝到嘴里呀？我夜里做夢都在喝你的茅臺酒?！?/p>

老劉頭說：“這就喝，這就喝！”老劉頭雖這樣說，卻遲遲不見行動。但張山卻不肯放過他，一次次催問他。老劉頭不能在村民面前失臉面，最后還是跑到鎮(zhèn)里去買茅臺了。從鎮(zhèn)東頭走到鎮(zhèn)西頭，哪個商店也買不到茅臺酒。他一下作了難，要是叫人家知道自己是吹大空，今后我在村里咋抬頭？他對那商店的老板說：“你到縣城給我進兩瓶茅臺酒，多給你幾塊錢中不中？”那老板用疑惑的目光看看他：“你成大款了？”老劉頭笑笑說：“我不是大款，可我兒子在省里當干部，有的是錢，一個月能拿幾千塊?！蹦抢习迕c頭說：“那好，那好。明天我就給你進兩瓶。”

第二天，那老板果然打電話叫老劉頭去拿茅臺酒。老劉頭手里沒有錢，他只得把家里那頭大肥豬賣了。他手提兩瓶茅臺酒，在村里轉了兩圈，向村民們夸耀說：“大伙都來開開眼界，看看茅臺酒是什么樣兒？”

老劉頭身邊頓時圍了一伙人，張山說：“俺是跟你開玩笑哩，你倒當真的了?！?/p>

老劉頭越發(fā)來了勁頭，他把那賣豬的錢在村民面前抖了抖：“這是成娃子剛寄來的兩千塊。一瓶酒算啥?！?/p>

人們亂哄哄地來到小餐館，老劉頭一拍胸脯，對餐館老板說：“你有啥好菜全拿出來，別老是豬頭肉牛雜碎的，花多花少我來買單?！崩蟿㈩^不知從哪里學來“買單”這名詞，這更讓村民們對他刮目相看。這次自然喝了個昏天黑地，村民們都夸老劉頭出手大方，再不像往日那樣死摳了。

老劉頭樂滋滋地回到家，老伴暗暗責怪他說：“這是人家故意捉弄你，拿你的冤大頭，你別再打腫臉充胖子了?！?/p>

老劉頭脖子一梗：“咋？大方有啥不好？總比人家喊我老摳強得多吧？”

老劉頭平時生活十分節(jié)儉，連根皮腰帶都舍不得買，至今仍用一根破布帶。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老摳，弄得他在村民面前老抬不起頭?，F(xiàn)在他成了人們尊敬的人，老伴的勸說自然無用。這天，張山來到老劉頭家，滿臉不屑地說：“劉大叔，你太不夠意思了，那茅臺是假貨，至今我胃里還不舒服。”

老劉頭覺得這太有損自己的人格，他生氣地說：“你真是占了便宜還賣乖，那兩瓶茅臺叫你喝了一多半，有你這樣貪杯的人沒有？”

張山說：“現(xiàn)在假煙假酒充斥農村市場，如果不是你兒子親自帶來的，那肯定是你買了假酒?！?/p>

老劉頭不敢再堅持說是兒子從省城帶來的，只好暗暗去鎮(zhèn)里找那個商店的老板算賬。老板笑笑說：“那茅臺酒一瓶一兩千塊，能是你這號人物喝得起的？賣給你個真酒瓶就算對得起你了。”老劉頭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他狠狠吐了一口濃痰，便轉身走了。

那張山卻不肯放過他，最后竟提出：“我是喝了你的假酒才得了這胃病的，我查過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這責任可得你來負?！?/p>

老劉頭眼一瞪說：“咋，還想把我告到法庭？”

張山笑笑說：“哪里哪里，我哪能把你告上法庭？我是想到省城看看病，查查胃里有沒有啥毛病?！?/p>

老劉頭忙點頭說：“中中中！你就是不提喝酒的事，成娃子還能不熱情招待你嗎？”

老劉頭忙給劉天成打電話，可電話老是打不通。老劉頭說：“沒事，你先走，我再給成娃子打電話。他那個單位就住在省人民醫(yī)院對門，可好找了?！睆埳竭B聲說：“好好好！”便匆匆趕往省城去了。

老劉頭一連給劉天成打了幾個電話，回答仍是那句話：“對方關機，請稍候?！崩蟿㈩^有點著急，要是張山找不到劉天成，沒吃沒住的怎么辦？他倒為張山擔憂起來。這擔憂不無道理，第二天張山垂頭喪氣地從省城回來，一見面便抱怨老劉頭說：“一定是你爺倆合伙兒捉弄我，我到省城既打不通電話，也找不到劉天成的人影兒。有人說他出了差，有人說他辦事去了。我本想到省城開開眼界，游游西流湖，結果我哪里也沒能去，弄得我在火車站凍了大半夜……”endprint

話沒說完，張山連打幾聲噴嚏，看樣子真的受涼了。老劉頭說：“到處都是賓館旅社，你住下等他兩天不得了？”

張山說：“我哪有那么多錢呀？我連回來的車票都沒錢買，最后只得求爺爺告奶奶似的向路人乞討。有個巡夜的民警把我送到了收容站，這審查那審查的，幾乎把我當成壞人了?！?/p>

老劉頭忙向張山賠禮道歉，同時抱怨劉天成說：“為啥老是關機，是不是手機沒電了？晚一天我去省城，好好教訓教訓他！”

為給張山壓壓驚，老劉頭忙請張山進了村頭的小餐館。餐館老板拿出一份記賬單，一筆一筆地念給他聽。老劉頭把賬單一把奪過來說：“別算窩窩頭賬了，該多少錢我給你結清?！辈宛^老板按了一陣計算器，說：“不多，不多，才四千二百五。你交個整數(shù)就行了，那二百五我就不要了?！?/p>

老劉頭一聽頓時瞪大了眼，鄉(xiāng)長簽字是由公家報銷，我簽了字最后仍得由我掏腰包。這四千多塊，足頂半年的收入啊。張山在一旁開玩笑說：“四千塊錢算什么？讓老板給你開個發(fā)票，交給劉天成不就報銷了？”

老劉頭一愣，劉天成能有這么大權力？在場的人亂紛紛地說：“這會兒當干部權力可大了，吃喝玩樂全能報銷?！?/p>

老劉頭不信這鬼話，他忙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說：“這幾個小錢算啥，我不用開發(fā)票，我自己就在我家賬戶上報銷了?！?/p>

飯店老板悄悄塞給他一張發(fā)票，低聲對他說：“有權不使，過期作廢?！?/p>

老劉頭不好意思接，飯店老板硬塞到了衣袋里：“中不中，你試試嘛?！?/p>

還了餐館的錢，老劉頭家里可就出現(xiàn)赤字了。他后悔自己太逞能，在村民面前夸什么?？??？上Ш蠡谕硪?。眼下正種麥，沒有錢用什么買化肥買種子買農藥？平時都是他給兒子寄錢，現(xiàn)在劉天成雖然參加了工作，他從來沒有向兒子張過口。他知道城里花費大，那三千塊錢工資，刨掉房租和生活費也就剩不了幾個了。何況家鄉(xiāng)常有人找他，那花費可就沒譜兒了。老劉頭絕對能體諒兒子的難處，平時劉天成主動給他錢他總是說：“我有，我有?！笨涩F(xiàn)在家里連買種子和化肥的錢也沒有了，耽誤一季莊稼可是大事情。老劉頭思來想去，最后還是給兒子寫了一封信，說家里等著用錢，同時把那張發(fā)票塞到了信封里，但信里沒提讓兒子報銷的事兒。兒子真孝順，很快寄來了四千塊錢，隨后卻來了一封信：“不要聽別人瞎說，我決不會占公家的便宜?！崩蟿㈩^臉上像挨了一耳光，趕緊把那信撕了。從郵局取出那四千塊錢，要在往日，老劉頭一定會拿著匯款單跑遍半個莊子去夸富，可這次他悄悄把錢取回來，對誰也沒吭聲兒。

然而，這事最后還是被李時知道了。他說：“村里正搞農電改造，資金緊缺，你這四千塊錢先借給我，等以后給你家架電線時再從這里面扣除?！敝l(fā)話向他借錢，老劉頭再不認為是看得起他了。他雖然一百個不愿意，嘴里卻連聲說中中中。那錢還沒在衣袋里暖熱，就掏給李時了。這時已過寒露，眼看就到霜降了。老劉頭不能再給兒子增加負擔，只得把家里幾袋小麥賣了。往年每畝小麥要施一袋二氨和一袋尿素，再加一袋有機肥做底肥，現(xiàn)在他只好降質減量，用兩袋碳氨湊合一下了。老劉頭深深體會到當初夸富給自己帶來的是什么，從此他不敢再到人多的地方去走動，更不敢向村民許諾“有事來找我”了。他甚至怕見村里人，特別是李時和張山，他遠遠地見他們走過來，總是匆忙躲進廁所或莊稼棵子里。

這天，老劉頭一出門就碰見張山，想躲也沒處躲。張山笑嘻嘻地問：“劉天成該辦喜事了吧？到時候可不能再用假酒糊弄我們了?！?/p>

老劉頭連連點頭：“那是，那是?！?/p>

他轉身要走，村支書李時又攔住他說：“聽說成娃子在城里招了駙馬，今后更是了不起啊。”

這話讓老劉頭頓時提起了精神頭。他早就聽說劉天成找了個女朋友，但卻不知道是干部家庭。他抓起李時的手機，立馬給劉天成打電話，想核實一下情況。兒子回答說：“是干部家庭又咋著？人家已把我甩了?！?/p>

老劉頭眼一瞪：“啥？都當了碩士生，她還看不起你嗎？”

劉天成說：“人家不是看不上我，是人家嫌咱家在農村?！?/p>

這話讓老劉頭很惱火，他說：“莊稼人咋了？如今有吃有喝有錢花，再不是當年的貧農了?！?/p>

劉天成說：“人家不是嫌咱家窮，是嫌咱家的雜事太多。人家要找個城里人，親戚朋友都是當官的，哪有這么多麻煩事兒呀？”

這話讓站在老劉頭身邊的李時聽到了，他奪過手機憤憤地說：“成娃子，這樣的女子不能要，你早點兒跟她散伙得了。她看不起咱鄉(xiāng)下人，咱還看不起她城里人哩。到時候我把全村的年輕姑娘召集來，讓你隨便挑隨便選！”

這婚變讓老劉頭很傷心，兒子在城里竟成了下等公民，連媳婦也找不到了。老劉頭長吁短嘆的，有人找他喝酒，他也懶得去。到了春節(jié)，劉天成回家來，說他在城里又找了個女朋友，是他大學時的同學。這讓老劉頭頗感欣慰，便在小餐館擺了兩桌酒席，請來了村里有臉面的人物。李時問：“你這個對象是不是干部家庭？”

劉天成說：“哪會是干部家庭？人家一聽我家在農村，根本就不理我的茬兒。我這個女朋友也是農村的，她理解我的處境。她啥條件都沒有提，只要求結婚時能買一套房子就行了?！?/p>

張山忙插話說：“這要求不算高。在咱鄉(xiāng)下給兒子辦婚事，也得先蓋一座像樣子的大堂屋。成娃子，叫你老爹給你弄點錢不就成了？”

劉天成說：“在城里買房子可不是小事兒，一套普通住房，沒有幾十萬哪能成？我不吃不喝，十年也難買得成?！?/p>

聽了這話，先是老劉頭臉一耷拉：“為供你上大學，我?guī)缀跽ジ闪斯撬?，就剩下這把老骨頭了，就是把我賣了，能值幾個錢？我看你還是打光棍吧。”

劉天成看看在座的幾個有臉面的人物說：“如今鄉(xiāng)親們早已脫貧致富，奔了小康，我想向叔叔大爺暫借幾個，不會有啥問題吧？”

這話一出口，在座的人們一下都把嘴閉上了。先是李時站起身：“鄉(xiāng)里要開會，我先走了?！睆埳浇又玖似饋恚莺萘R了一句他家的老母豬：“娘的，不早不晚偏趕這會下崽兒，到嘴的茅臺也喝不成了?！逼渌艘步杩诔鋈シ奖惴奖?，一出門再不回頭。本來準備了兩桌宴席，最后一桌也沒坐滿。一瓶張弓大曲沒喝完，酒席就散了。endprint

老劉頭很感丟臉面，回到家里，他責怪兒子說：“如今能是十年前的情況嗎？眼下的李時也不是當年的老支書。你沒錢就沒錢唄，在村民面前哭什么窮？”

劉天成卻說：“我不是哭窮，我說的全是實話?！?/p>

劉天成兩手空空地回了省城，這讓老劉頭心里很不舒服。借不來錢，買不成房子，兒子豈不真要打光棍嗎？村里跟他一般大的年輕人早都結了婚，有的孩子都上小學了，可劉天成至今仍是光棍一條。當?shù)男睦锸巧蹲涛栋?。老劉頭滿臉是灰，在村里見了人都不敢抬頭。這天，李時在村頭碰見他問：“咋了？整天唉聲嘆氣的?！?/p>

老劉頭頓時淚如雨下：“我兒子買不起房子，娶不上媳婦，俺劉家豈不成了絕戶頭？”

李時笑了，說：“別裝蒜了。如今最熱門的職業(yè)就是公務員，他們不光工資高，還有一份灰色收入呢?！?/p>

老劉頭說：“我問過成娃子，除工資外還有沒有別的補助？他說沒有。以前過年過節(jié)的單位還發(fā)點補助費，今年連棵大蔥也沒發(fā)?！?/p>

李時又笑：“你別聽成娃子瞎說，如今當干部的有幾句實話？他們除了工資和補助以外，還有這樣那樣的回扣和提成?！?/p>

老劉頭生了氣：“成娃子老實本分，不會瞎胡來，他哪有什么灰色收入？”

這時張山也湊過來說：“你沒看過電視？那貪官貪了那么多錢，連老婆孩子都瞞著?！?/p>

老劉頭連連搖頭說：“成娃子不是那號人?！?/p>

村民們也紛紛圍攏過來說：“如今大官大貪，小官小貪，沒權沒勢的也想著法兒多摟錢。以前俺不知道啥叫灰色收入，現(xiàn)在俺才明白灰色是啥意思了。”

老劉頭說：“俺成娃子啥都沒有?！?/p>

老劉頭心里好煩惱。說實在的，他希望兒子有點兒灰色收入，那樣就不愁沒錢買房子了。但更怕有灰色收入，那樣時間長了就會掉進貪腐的黑窟窿，當然不能為了一套住房毀了前程。最后他狠了狠心，賣了家里僅有的幾棵大桐樹，又到信用社貸了一筆款，這才湊夠五萬塊錢，來到了省城。

劉天成把老劉頭領到郊區(qū)一座普通的農家小院，那房間十分簡陋，連他老家的小平房都不如，大門旁還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顯然這里是拆遷房，不能久住。老劉頭心里涼了半截，他問：“你就住這里？”

劉天成說：“就這也不錯，一個月還得幾百塊錢房租哩?！?/p>

老劉頭只覺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兒，仿佛自己又淪為貧農了。這時門外走來一位年輕姑娘，走向前來親切地喊了老劉頭一聲“大叔”，顯然這是劉天成新找的女朋友。她對老劉頭說：“這是俺臨時租用的，明年就能搬進新居?！?/p>

這讓老劉頭更感疑惑，劉天成沒借來錢，靠什么買新房？那女子又解釋說：“政府新建一批廉租房，年底就能竣工。俺打了申請，已經批準了?！?/p>

老劉頭心里仍覺得不是滋味兒。廉租房不還是帶個“租”字嗎？讓村里人聽說了，那多丟臉面啊。他把那五萬塊錢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吩咐劉天成說：“這錢你先拿去交首付，以后用錢我再想辦法?！蹦钦Z氣頗像有錢人。

劉天成沒有接那錢，他說：“爹，我回家借錢是耍了個小聰明，目的是想讓鄉(xiāng)親了解城里人的處境，別老把俺當有錢人?！?/p>

老劉頭聽了這話心頭一震，這能怪鄉(xiāng)親嗎？是自己總愛打腫臉充胖子，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夸?？?。但他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劉天成這樣對待鄉(xiāng)親也太不夠意思了。他拍拍桌上那五萬塊錢，加重語氣說：“鄉(xiāng)親們聽說你們買房子有困難，一個個慷慨解囊，鼎力相助?！?/p>

劉天成疑惑地問：“這錢真是鄉(xiāng)親借給咱的？”

老劉頭脖子一梗：“那當然嘍！”

聽了這話，最受感動的是未來的兒媳婦。她瞪大了兩只好看的大眼睛，那小嘴里吐出的話更讓老劉頭激動：“哎呀，是我錯怪了鄉(xiāng)親，我以為他們總是愛占小便宜哩。”

劉天成也大受感動，他向女朋友再一次表白說：“鄉(xiāng)親們來找我辦事，是看得起我。我們不能用老眼光把他們看扁了?！?/p>

老劉頭沒想到自己的謊言竟達到如此效果，緊繃的老臉頓時綻現(xiàn)一絲得意的笑容。此刻他想到的是不能讓鄉(xiāng)親們的形象受損，不能讓兒媳婦把鄉(xiāng)親當成貧農。一種逞強心理又一次在他心頭涌動，他拍拍胸脯，吹起了牛：“眼下農村誰家里沒有幾萬塊錢存款呢？要是不夠用，我再回去拿?！闭f了這番話他仍覺得不過癮，最后竟把話題提到新的高度：“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莊稼人，誰看不起莊稼人，首先是看不起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

劉天成和女朋友似有所悟，不由瞪大了眼睛。劉天成最理解老爹的心，他說：“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老鄉(xiāng)親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和盈盈正在考慮在咱家鄉(xiāng)搞一個新項目。”

盈盈就是未來的兒媳婦。老劉頭忙問：“啥是項目？”

盈盈微微一笑說：“我跟天成相識好多年了，他總是向我夸耀家鄉(xiāng)如何好，說當年的老河灘已變成一片片大果園，春天滿樹繁花，秋天果滿枝頭，比那森林公園還有看頭。那老河道里引來了黃河水，恰是一座瘦西湖，同那黑龍?zhí)哆B為一體，成為一片風景區(qū)。他說那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別好，天上有鳥飛，地上有野兔跑，若建個觀鳥亭和圍獵場，一定會引來城里人到此一游。更讓我激動的是，那里還有很多名勝古跡，可以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如果把黃河故道開發(fā)成一個游覽區(qū)，咱那里還可以就地出售各種特色產品?！?/p>

這番話說得老劉頭一愣一愣的。天爺，俺整天生活在那里，咋沒看出那老黃河故道有啥特殊？這女子聽劉天成講了講家鄉(xiāng)情況，竟發(fā)現(xiàn)那里蘊藏著一筆大財富。老劉頭對盈盈不由另眼相看，在心里暗暗夸成娃子找了個好媳婦。劉天成接著說：“盈盈在省城一家旅游公司當項目經理，我在省旅游局項目辦工作，領導叫俺開發(fā)一個新的旅游線路。咱那里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情。能給咱家鄉(xiāng)辦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實事，也算沒有辜負家鄉(xiāng)父老對我的培養(yǎng)?！?/p>

這話讓老劉頭大受啟發(fā)，又大受鼓舞。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說：“你倆別老在這里談想法，你倆到現(xiàn)場多走走多看看，再跟當?shù)仡I導們交流一下想法。這事兒沒當?shù)仡I導支持可不成?！?/p>

盈盈拍手稱贊：“我也是這么想的，大叔太務實了?！?/p>

劉天成逗笑說：“從現(xiàn)在起不能再叫大叔了，叫爹?！?/p>

盈盈親熱地喊了一聲“爹”，老劉頭忙把那五萬塊錢遞給盈盈說：“這聲爹不能輕易叫，這幾個小錢就算是見面禮吧?！?/p>

老劉頭心里好快活，他終于可以在村民面前重新挺起胸脯了！他顧不得吃飯，便對劉天成和盈盈說：“走，現(xiàn)在就回老家去考察吧?！敝劣谫I房子的事，他早已丟到了腦后……endprint